绝 望

由于他厌恶一切事物，包括自己，因此他被卷入1527年爆发于佛罗伦萨的革命风暴中。米开朗基罗对政治的看法也是一样的优柔寡断，他的艺术道路和生活因为这种优柔寡断而变得艰难坎坷。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使自己的意志服从于梅迪契所给予他的恩惠，而且这个要强的天才做起事来向来懦弱，他没有勇气与当权者发生政治或宗教方面的冲突，从他的书信中就可以看出，他总是怕自己或家族冒犯了什么，因此而忧心忡忡，而如果他不小心说什么不满于专制统治的话，他就马上进行否认。他不停地给自己的家族敲警钟，写信提醒他们要当心，要做好在灾难降临时随时逃跑的准备：

“就像生活在瘟疫横行的时代一样，跟上最早逃跑的人们，财产的价值远远比不上生命。老老实实地做人，不要与人为敌。只信任上帝，其他人谁也不信，而且不要谈论任何人的是非，因为无法预料事情的发展。只管你自己的事就够了，不要卷入任何其他事中。”

他的兄弟和朋友却都笑话他的惊恐不安，常把他当做疯子看待。

“别嘲笑我，”米开朗基罗沮丧地说，“不能嘲笑任何人。”

的确，他没完没了的担心也是有理由的，他那不正常的神经真值得同¹情，他时常变得神经兮兮，虽然他一直都在努力尝试克服恐惧，但却从来没有胜利过。每当遇到危险，他的本能反应是逃，然而在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他又常常逼迫自己的肉体与精神去承受危险。而他的聪明却使得他比别人更恐惧，他的悲观又使他更加明了意大利的悲惨命运。但是，除非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绝望激发他深藏在心底的疯狂，才能把他这种胆小鬼拉到佛罗伦萨的革命队伍中去。

尽管他善于反省、思想深刻，但他的骨子里却热衷于共和思想，当他热情激动或者写信给朋友时，他那激烈的言辞就会表现出他的热情与冲²动，尤其是像吉阿诺蒂在《关于但丁<神曲>的对话》中所引述的，朋友们奇怪在《神曲》中但丁把布鲁图和卡西乌都放在地狱最底层，却把凯撒放在他们的上面。当米开朗基罗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为弑君者辩解说：

“如果你们认真看了开头的诗篇，你们将明白但丁已看透了暴君的性质，他也知道无论是神还是人，都不能容忍暴君所犯的罪恶。他认为暴君们应属于凌虐同胞的这一类，因而把他们罚入第七层地狱，沉入鼎沸的腥血之中。既然但丁知道这点，那么说他不承认凯撒是他祖国的暴君，而布鲁图与卡西乌是正义的行为就是没有道理的了。因为杀掉一个暴君，充其量只是杀了一头人面的野兽而不是一个人。所有的暴君却已丧失了人所共有的爱同类之心，灭绝了人性。所以他们已经成了兽类，而不是人类了，他们显然是没有爱同类之心。否则他们绝不会把别人的东西抢来据为己有，绝不会迫害人民而背上暴君的名声。因此，杀死一个暴君的人不是乱臣贼子，这也是明显的。既然他并不杀人，只是杀了一头野兽，所以说杀掉凯撒的布鲁图与卡西乌并没有罪。第一，因为他们替所有的罗马人杀掉一个依照法律应该被杀掉的人。第二，因为他们杀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野兽。”

所以，西班牙王查理五世攻陷罗马与梅迪契王族被逐的消息传到佛罗伦萨时，当地人民在国家意识与共和观念的促使下揭竿起义。米开朗基罗便是一名佛罗伦萨革命党的积极分子，他平时叫他的家族像逃避疫病一样地逃避政治，如今，兴奋狂热起来却不顾一切，他便留在那革命疫病的中心区——佛罗伦萨。他的兄弟博纳罗托染上了瘟³疫，死于1528年7月2日。

1528年10月，他参加了守城会议。1529年5月10日，他被派去监督防守工程。4月6日，他被任命为佛罗伦萨防御工事的总督造，任期一年。6月，他到比萨、阿雷佐、里窝那等地视察城堡。7月和8月，他被派到费拉拉去考察那里的著名的防御工程，并和防御工程专家、当地的贵族一起讨论事情。

米开朗基罗认为圣米尼亚托山岗是佛罗伦萨防御工程中最重要的部分，他决定把炮台建在上面。但他和佛罗伦萨长官卡波尼发生冲突，而且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以致后者要米开朗基罗离开佛罗伦萨。米开朗基罗怀疑卡波尼与梅迪契党人故意想把他撵走，让他不能守城，他便住在圣米尼亚托无所行动。不过，他病态的猜疑更激起了这被围之城中的流⁴言，但这一次的流言并不是无根无据的，处于嫌疑地位的卡波尼被免职了，弗朗切斯科·卡尔杜奇继任长官，同时又任命马拉泰斯塔·巴利奥尼为佛罗伦萨守军统领（后来拿佛罗伦萨城向教皇乞降的就是他）。米开朗基罗预感到灾难将临，就把他的惶惑告诉了执政官，但长官卡尔杜奇不仅不感谢他，反而辱骂了他一顿，批评他永远怀疑、怯懦。马拉泰斯塔听说米开朗基罗告发了他，就想除掉米开朗基罗。米开朗基罗感到自己身处险境，他写道：

“不过我早已有所准备，毫不担心地面对战争的后果，9月20日的清晨，有一个人到我的炮垒里来，趴在我的耳朵边对我说，如果我要逃生，那么我将不能再留在佛罗伦萨。他和我一同回到我的家里，和我一起吃饭，他帮我搞来马匹，一直看着我出了佛罗伦萨城，他才离开我。”

几天后，米开朗基罗写道：“天知道究竟是神灵还是魔鬼在作弄我。”

他惯有的恐惧终究是虚无的，不过他路过卡斯泰尔诺沃时，对前任长官卡波尼说了一番让人心惊肉跳的话，将他的遭遇和预测描述得绘声⁵绘色，结果吓得老人几天后竟一命归西。足见那时米开朗基罗正处在何等可怕的境遇中。

9月23日，米开朗基罗到费拉拉。由于精神紧张，他谢绝了当地大公的邀请，不肯住到他的城堡中去，而是继续逃窜。9月25日，他抵达威尼斯，当地市政厅知道了，立即派了两个使者去见他，招待他。但他性情本来就孤僻，加上心中内疚，拒绝了人家的好意。他还觉得躲得不够远，还要逃亡到法国去。他到威尼斯的那天，就写了一封相当急切的信，给在意大利帮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代办艺术品的朋友——巴蒂斯塔·戴拉·帕拉：

“我亲爱的朋友，我已离开了佛罗伦萨，要到法国去。到了威尼斯，我向别人问路，人家说必须要路过德国，对我而言，这是艰难而危险的路。你还有意去趟法国吗？……请你告诉我，你要我在什么地方等你，我们可以一起走。……我请求你接到这封信后，尽快给我答复……”

驻威尼斯法国大使拉扎尔·德·巴依夫，匆忙写信给弗朗索瓦一世和蒙莫朗西元帅，让他们趁机把米开朗基罗请到法国宫廷中去。法王立即表示，愿意给米朗基罗一笔年俸和一所房屋。不过信件往返需要一段时间，弗朗索瓦一世的回信到达时，米开朗基罗早已回到佛罗伦萨了。

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在吉乌得卡宁静的幽居生活中，他有闲暇为自己的恐惧而偷偷惭愧。他的逃亡在佛罗伦萨流传一时。9月30日，佛罗伦萨执政官下令：一切逃亡的人，如于10月7日前不回来，将被以叛逆罪处于严惩。到了指定的那天，逃亡者果然被宣判。不过米开朗基罗的名字并没有列入逃亡者的名单中，执政官给他一个最后的期限，驻费拉拉的佛罗伦萨大使加莱奥托·吉乌尼为米开朗基罗说情，这才对他网开一面。执政官答应原谅米开朗基罗，又让石匠巴斯蒂阿诺·迪·弗朗切斯科把一张安全通行证带到威尼斯交给米开朗基罗。同时转交十封朋友的信给他，都是希望他回去的。在这些信中，仁厚的巴蒂斯塔·戴拉·帕拉表示出极大爱国的热⁶忱：

“你所有的的朋友，不分派别地、不假思索地、异口同声地希望你回来，为了保存你的生命，你的祖国，你的朋友，你的财产与你的荣誉，为了分享这一个你曾强烈地向往的新时代。”

巴蒂斯塔相信佛罗伦萨到了黄金时代，他以为光明前途即将来临。其实，在梅迪契宗族重新上台之后，这可怜的人却成为第一批受害者之一。

他的一番话对米开朗基罗起了决定作用。他回来了。巴蒂斯塔先于他到达卢奎斯去迎接他。终于在1月20日，米开朗基罗回到了佛罗伦萨。23日，执政官撤消了对他的判决，但三年之内，他不得进入议会。此后，米开朗基罗勇敢地尽职尽责，直到最后。他重新担任圣米尼亚托的原职，敌人在那里已轰炸了一个月了。他把山岗重新加固，发明新的武器。他用棉花与被褥保护钟楼，使它幸免于难，人们才可以在围城中自由地活动。1530年2月22日得到的信息说，他趴在教堂的圆顶上，观察敌人的行动，或者是在检查穹顶的状况。

不过预想的灾难终究降临了。1530年8月2日，马拉特斯塔·巴利奥尼叛变，12日，佛罗伦萨投降，当局把城市交给教皇的使者巴乔·瓦洛里。接着杀戮开始了。开始几天，什么也阻止不了战胜者的报⁷复行为，米开朗基罗的最好的友人们巴蒂斯塔·戴拉·帕拉最先被杀。据说，米开朗基罗藏在阿尔诺河对岸圣尼科洛教堂的钟楼里。他的确有害怕的理由，流言说他曾打算毁掉梅迪契宫邸。不过克雷芒七世一点也没有丧失对他的喜爱。据皮翁博说，教皇听说米开朗基罗在围城期间的表现后，非常不高兴，不过他只是耸耸肩说：“米开朗基罗不应当如此，我从没伤害过他。”克雷芒写信到佛罗伦萨，命人寻找米开朗基罗，并说如果他仍愿继续为梅迪契墓工作，他将得到他应受的礼遇。

米开朗基罗走出他的避难所，继续为他反对过的人们工作。不仅如此，这个可怜人还答应为巴乔·瓦洛里——那个为教皇做坏事的工具和杀掉自己好友巴蒂斯塔·戴拉·帕拉的凶手，雕塑《拔箭的阿波罗》。没多久，他居然和那些佛罗伦萨的流亡者朋友断绝了关系。一个伟大的人物的可悲弱点，竟迫使他在凶残的物质暴力面前卑怯地低头，只为了使他的艺术梦想得以保全！他把自己的晚年整个奉献给为使徒彼得建造一座超人的纪念碑上。

被迫说谎，不得不去向瓦洛里谄媚，赞扬洛伦佐和乌尔比诺大公，他痛苦和羞愧得要崩溃了。他只好将整个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把一切虚无的疯狂发泄在工作中。他并不是在雕塑梅迪契宗室像，而是在雕塑自己的绝望的像。当人家提出他的洛伦佐与乌尔比诺肖像与本人不相像时，他傲慢地回答：“几千年后，谁还能看出像不像？”这些人类痛苦的不朽象征在1531年完成。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可惜没有人能懂。

意大利诗人乔凡·斯特罗兹看到这惊人的《夜》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夜，为你所看到的

娇媚地睡着的夜，

由一个天使在岩石上雕成的，

她睡着了，

但是她充满了活力。

假如你将她唤醒，

她会与你倾诉。

米开朗基罗回复道：

睡眠是甜蜜的。

作为顽石更是快乐，

只要世上还有耻辱与罪恶，无知无觉，

不见不闻，

对我是莫大的幸福。

所以，不要惊醒我啊！

轻些讲吧！

他在另一首诗中又说：

人们只能在天上安睡，

纵然多少人的幸福也只有一个人才能体会到！

被奴役了的佛罗伦萨也呼应着他的哀号。

你圣洁的思想中不要有畏惧，

相信把我从你那里夺走了的人

是无法长久享受他的罪恶的。

毕竟他心中惴惴，

无法在他的滔天罪行中获得享受。

所以我们应当想一想当年罗马被掠与佛罗伦萨陷落给人们心灵上带来的阴影：理性的彻底破产和崩溃，许多人从此一蹶⁸不振。

皮翁博是一个享乐的怀疑主义者：

“我到了这般地步，哪怕是宇宙崩裂，我都无动于衷，我嘲笑一切……我觉得已不是罗马被掠前的我了，我无法回复到过去的我了。”

米开朗基罗想自杀：

“假如能够自杀，那么最应该给一个满怀信仰而又过着奴隶般的悲惨生活的人这种权利了。”

他一直处于精神的高度紧张中。1531年6月，他病倒了。克雷芒七世尽力安慰他，不过没有用。他让他的秘书和皮翁博转告米开朗基罗不要过度操⁹劳，经常出去散步，千万不要把自己压制得如罪人一般。1531年秋，人们担心他有生命危险，他的一个友人给瓦洛里写信道：“米开朗基罗瘦削且衰弱，最近我和布贾尔迪尼与安东尼奥·米尼谈过，我们一致认为如不仔细照料他，他将活不了多久。他过度工作，吃得太差太少，睡得就更少了。一年以来，他时常头痛、心痛。”克雷芒七世真的不安起来，1531年11月21日，他下令禁止米开朗基罗在尤利乌斯二世陵墓与梅迪契墓之外再做其他的工作，否则将他驱逐出教，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他的健康，“以便更长久地为罗马、为梅迪契家族以及为他自己的光荣做贡献。”

他保护他，不让他受瓦洛里等人的纠¹⁰缠，因为他们经常要求米开朗基罗为他们做新的工作，教皇让人写信告诉他说：“人家再向你求画，你就把画笔绑在脚上，随便画四条线，说：‘画完了。’”当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人对米开朗基罗实施威胁恐吓时，他又出面调解。1532年，米开朗基罗和他们签了第四张关于尤利乌斯陵墓的契约，米开朗基罗答应重新做一个极小的陵墓，在三年中完成，费用由他个人完全负担，另外还须付出二千金币以偿还他以前收受尤利乌斯二世及其后人的钱。皮翁博给米开朗基罗写信说：“只要在作品中闻到一些你的气息就够了。”可悲的条款！既然他所签的契约说明了大计划的破产，他就只好为此付出代价！

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计划破产之后，梅迪契墓的计划也跟着解体了。1534年9月25日，克雷芒七世驾崩，幸运的是，当时米开朗基罗不在佛罗伦萨城内。长久以来，他在佛罗伦萨过着惴惴不安的生活，由于亚历山大·特·梅迪契大公恨他，要不是梅迪契出于对教皇的尊敬，他早已派人杀他了。尤其是米开朗基罗拒绝为佛罗伦萨建造一座威临全城的要塞之后，大公对他的痛恨更深了。但是对于米开朗基罗这么胆怯的人，这真是一个勇敢之举，昭示他对于祖国的崇 ¹¹高的热爱。毕竟建造一座威临全城的要塞这件事，是证实佛罗伦萨向梅迪契的屈服呀！他不再回到佛罗伦萨，他彻底与它告别。梅迪契教堂算是完了，它永远也不会完工了。今天我们所说的梅迪契墓，与米开朗基罗原来的构想相距万里。它留给我们的只有壁上装饰的大致轮廓。米开朗基罗不仅没有完成想象中的绘画和雕像的一半，而且当他的学生们后来想寻觅他的计划加以补充时，连他自己也无法描述当初的情形了。他就这样放弃了他的一切事业，把一切都忘了。

1534年9月23日，米开朗基罗重新回到了罗马，并在那里一直住到去世。他离开这座城市已有二十一年了。在这二十一年中，他为未完工的尤利乌斯二世墓制作了三座雕像，为未完成的梅迪契墓制作了七座未完成的雕像，还有未完成的洛伦佐教学的过厅，弥涅瓦圣马利教堂未完成的基督像，未完成的为巴乔·瓦洛里制作的《阿波罗》。他丧失了他的健康、他的精力，失去了对艺术、对祖国的信仰，还失去了他最爱的弟弟，失去了他热爱的父亲。他为他们各写了一首痛苦感人的悼念诗，和其他的作品一样没有完成，但却充满火一般的对死亡的憧憬：

上帝把你从我们的苦海中救出，可怜可怜我吧，我这虽生犹死一样的人！……尽管你死了，你已成为神明，你不再害怕生存与欲望的巨变。写到这里，我如何不心生艳羡？……命运和时代，恩赐我们不可靠的欢乐，和确实无疑的痛苦，却不敢跨进你们的门槛。……我亲爱的父亲，你的去世让我学习了死亡……死，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是件坏事。对死者而言，在人世的最后一天，就是在天国永生的第一日……

人世间他已无所留恋，无论艺术、雄心、温情，还是任何一种希望。他已经六十岁了，他的生命似乎终结了。他寂寞孤独，不再相信自己的作品，他极端向往着死，渴望能躲开“生存状态和欲念的巨变”、“时代的暴力”。

唉！我被已逝的生活抛弃了……我有过太多的等待……时光飞逝，我已行将¹²就木。我无法再在死者身旁忏悔和自省……哭也枉然，没有任何不幸能与失去的时间比较……

阅读思考

1.米开朗基罗为什么要逃走？

2.克雷芒七世是如何保护米开朗基罗的？

词语积累

同情 冲动 瘟疫 流言 绘声绘色 热忱 报复

一蹶不振 操劳 纠缠 崇高行将就木

注解：

1对于别人的遭遇在感情上发生共鸣。

2能引起某种兴味的神经兴奋。

3指流行性急性传染病。

4没有根据的话（多指背后议论、污蔑或挑拨的话）。

5形容叙述、描写生动逼真。

6热情。

7打击批评自己或损害自己利益的人。

8比喻一遭到挫折就不能再振作起来。

9辛辛苦苦地劳动。

10搅扰，找别人的麻烦。

11最高尚的。

12寿命已经不长，快要进棺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