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为僧

这是千余年前的一个美丽的夜晚。繁星闪烁,银月如钩,纯银般柔美的光辉从苍穹深处流淌下来,弥漫开去,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沉沉入梦的大地。在一间堆满各种书籍的小屋里张遂正在秉烛夜读。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青蛙和蟋蟀的叫声。这是一种多么值得珍惜和保护的恬静啊。如果历史在这里定格,我们在张遂脸上所看到的将永远是那种遨游书海时特有的快意的神情,然而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突然闯入了这个虽然简陋却充满了书香之气的小屋。一阵紧过一阵的敲门声打破了这醉人的宁静。

“呯”的一声,一伙人破门而入。张遂的注意力从书上移开,回头向涌进来的人扫了一眼。这些不速之客穿着打扮俱是大户人家的家丁奴仆模样,其中一人看上去还有几分眼熟。张遂猛地记起,这人正是数日前曾到家中下请柬,要他到恶名昭著的武三思府上去拜什么结义兄弟,被他拍案痛斥,轰出门去的一伙人中的一个。此时,那人也感觉到张遂正在审视他,便赶忙上前一步,深施一礼道:“小人是武三思少爷府上的管家。小人前次奉武少爷之命,曾来恭请张相公,不料,被相公训斥轰出。小人回到主家府上复命不成,受些责骂不说,还着实挨了许多板子呢。”

这武三思何许人也?他就是当朝女主武则天的侄儿,仗其姑母权势,经常干些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欺男霸女的勾当。明明是个胸无点墨的无知、无耻、无赖之徒,却偏好装些风流儒雅模样,只要听得什么人才学好、名气大时,定要逼上门去强迫人家与其交友往来,借以给自家脸上贴金。哪个胆敢不买他账,数日之内必遭横祸。前几年有个不肯与之为友的书生就突然被死牢中候斩的强人指做同伙而定了死罪。这类暗中做手脚,害人家性命的事,不知干过多少。

张遂想到这里,一股怒气从心头腾然升起,侧目朝那管家冷笑一声,道:“请回复你家少爷,我张遂不过一介书生、山野村夫,虽有几分才学虚名,也不过多读了几本书,怎敢与武三思这样的大富大贵之人高攀?”那人听罢仍赖着不走,又嬉皮笑脸地向前连凑了几步,低声道:“此番来请相公非比前次。八拜为交一事,相公不肯屈就也就罢了,我家少爷非但不怪罪,反对相公多了许多敬重。今夜半造访,另有一番美意。实不相瞒,我家少爷日前觅得一绝色村姑,已下了聘礼纳她为妾。吉日定在明天。今时刻紧迫,武少爷命我等连夜来此相请,还望相公行个方便,明天务必到府上吃杯喜酒,也让小人们少受些责打。”

张遂厉声道:“什么喜酒,你家少爷吃的是喜酒,那村姑和她家中亲人只能把泪水往自家肚里吞,这样的酒只有畜生般的东西才去吃,如此败坏人伦,丧天良的恶事,汝等怎敢来拉我张遂去替他装门面,遮人耳目?真真瞎了你们的眼!”

“如此说来,此番张相公仍是断然不允了?”

“绝难从命!”

“既如此,小人得罪了。”管家略一挥手,几个横眉厉目的壮汉抽出腰间的绳索,齐发声喊,将张遂按倒在地,哪消片刻工夫,已把张遂捆绑得结结实实,不容分说,将张遂扛起便走。张遂忙问:“哪里去?”那管家道:“相公莫慌,门外早备下小轿一顶,我等不过欲连夜用轿将相公抬入武少爷府中,只等明日吉时一到,请相公出面陪陪前去贺喜的亲朋好友和官场名流们罢了。”张遂刚要挣扎,突然发现自己已被三拳两脚活活塞到轿座上去了,又试着挣扎了几下,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连半点也动弹不得了。张遂见势不妙,忙使了个缓兵之计,高声道:“且放我下来,自有话说。”那管家撩起轿帘:“相公有何吩咐?”张遂不紧不慢悄声道:“这般将我捆绑了去,我脸上无光倒还事小,你家少爷必然斯文扫地,那事情可就大了。那时我自去吃我的酒,你等却只有挨板子的份了。他为在众人跟前全自家脸面,必将你等重重责打,不见几个立毙杖下,恐你家少爷断不肯罢手。到那时,我便欲救你等,亦无计可施。”

众人听了这番话,如梦方醒,惊得个个呆若木鸡。张遂又说:“你等既知惧怕,还不快给我解去绳索,我自有一番救你等性命的三全其美的道理。”

“是何道理,你先讲来,绳索解与不解,且听你讲罢再做计较。”

那管家果然狡诈,不肯轻易给张遂松绑,可他哪里是张遂的对手。张遂胸有成竹说道:“若解去绳索,不劳你等彻夜奔波,只管各去歇息。明晨一早,我自会携贺礼去你家少爷府上吃杯喜酒。那时,武少爷见你等办事得力,自然高兴,说不定还要重赏你等呢。如此,武少爷遂了心愿,我全了体面,各位不仅免了责打,而且讨了许多赏银,岂不得三全其美。”管家道:“明晨相公如果能亲去武少爷府上贺喜,自然是万千之好,然今夜我等不将相公抬回府去,空口无凭,只用相公这番道理回复主家,恐那追魂的板子不待天明,便将我等打发掉了。小人愚见,若得求得相公墨宝一幅交于小人带去呈与主家,做个凭证才好。”

说到这里,管家抬起可怜巴巴的目光看了看张遂,静候张遂回答。

“这个容易,只是……这个”张遂故作为难状,左右看了看身上的绳索,管家即刻命人给张遂除去绳索,又扶回书房坐定。张遂取出纸笔,略加思索便一挥而就,一幅字已铺在书案之上。

管家近前观看,果是一幅佳作,不仅墨迹笔力非凡,而且写的是一首贺喜诗。诗中尽言庆贺之意,并盛赞武三思是风流儒雅的天下第一大才子,还有届时将亲自登门贺喜的字样,落款处又用张遂名章押脚。管家看罢,喜滋滋地将墨宝收好,挥挥手领众家丁奴仆离了书房。

来到院中,管家又止步转身朝张遂拱手叮嘱道:“明晨我等在武三思少爷府第门前专候相公,万莫失信!万莫失信!”便率众人一窝蜂地回武家府上报功请赏去了。岂知那贺诗虽通篇溢美之词,却是一首藏头七律,若将每句第一字连起来读,恰是:“草包恶少,欺人太甚”八个字。

武三思手下人走远后,张遂心中暗忖:武三思把那幅字当堂高挂炫耀时,客人中难免有那吟诗作赋的行家里手,不难看破蹊跷。那时,众人交头接耳,掩口窃笑,又不敢言明的样子,何等令人捧腹。张遂想到这里,忍俊不禁,脸上不由现出笑容。但转念一想,今把武三思痛快一骂,固然给自己,也替世人出了口恶气,然而也必定把一场塌天大祸惹了下来。事到如今,虽说也只能把生死二字置之度外了,但若真被武三思害了性命,自己将再也无法靠平生才学去实现那成就一番事业的美好理想了,张遂眉头皱了起来。

兵法云:“三十六计走为上”,张遂灵机一动,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决心下定,不待天明,张遂连夜起身,远走他乡,避祸去了。可哪里才是理想的安身立命之所呢?张遂想到了山林古刹。那里远离凡世的喧嚣,那里令人心旷神怡。“徜徉于山林泉石之间,夷犹于诗书图画之内”是张遂的理想,“沐浴天地之灵气,以与山石为伴;跳出尘世的渣滓,而与古圣嬉游”是张遂的志趣。张遂沉浸在憧憬当中,眉头渐渐舒展了,被扰乱的心境也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为了避免武三思有可能施加的迫害,张遂躲到了嵩山嵩阳寺。嵩山位于河南省登封县境内,耸立于中州大地,为五岳中的中岳。嵩阳寺位于太室山下,当时的住持是著名高僧普寂禅师,修习神秀一派北宗禅法。

何为北宗禅法呢?禅宗至唐分为南北两宗,北宗神秀主渐悟,南宗惠能主顿悟。五祖弘忍曾让众弟子各做一偈,以定衣钵传人。

神秀做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惠能做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因惠能对佛教空性理解得更为透彻,故弘忍将衣钵传与惠能。但由于神秀势力大,惠能只得到南方去传法,由此禅分南北。南宗主张“禅不由坐”在理论上发聋振聩,在佛学发展史上地位显赫;北宗主张通过长年累月的参禅打坐,逐渐证得佛性,在实践上很有意义。张遂在嵩阳寺接受的无疑是北宗禅法。

张遂在普寂禅师指导下勤习静坐,普寂禅师见张遂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又谈吐不凡,先有几分喜欢,后听张遂谈了如何因不媚权贵而得罪了武三思,更觉张遂不仅有才气,而且有正气和骨气,言来语往之间,又感到张遂对佛门禅机也大有悟性,于是便有了收张遂为徒的想法。

普寂禅师经常给张遂讲授《心经》、《金刚经》、《楞严经》等佛教经典,张逐渐为佛学博大精深的理论所折服。有一次,普寂将张遂带到慧可断臂碑前对张遂说:“二祖慧可为求佛法,在达摩门外侍立良久,雪没其膝。达摩说:‘欲求佛法,除非天降红雪。’慧可为表示求法决心,自断左臂,血染雪红。你来寺中也已很久了,不知可有决心剃度为僧,一意修行?”张遂在嵩阳寺,晨钟暮鼓,耳濡目染,已有出家之意,听了普寂禅师的发问,便毫不犹豫地连声表示:“愿意,愿意。”

于是张遂成了普寂禅师的入室弟子,被赐法号一行,取一心一意,勤行佛法之意。从此在大唐帝国里,红尘中少了一位才子,佛门里多了一位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