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
1912年(大正八年)4月,12岁的秀树考取了京都府立第一中学(旧制中学学制为五年)。这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学校,在全日本以校风自由而著称。汤川秀树在回忆这段生活时写道:
“我在这所学校遇到了很多优秀的老师,结识了很多好朋友。”而在后面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这些优秀教师和学生的,是校长森外三郎。他曾留学英国,回到日本后,便努力模仿英国学校的自由精神。校长的自由主义,用当时某些人的话来说,是放任主义。对中学生给予这么多的自由,实在是过分了。森外校长对人宽容,总是和颜悦色。他在新生入学仪式上的极简短的讲话中说了一句:“你们都是成人了。从今天起,我们彼此以绅士相待。”校长的讲话令人感到意外。细细想来,含义是很深刻的。因此,学生们都尊敬他、喜欢他。森外校长的用意是在日本培养西方式的个性。这种做法与当时整个的日本社会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日本的学校重视培养共性和集体主义,而不是个性或个人主义。像森外三郎这样的校长,就是在100多年后的今天也是很少见的。秀树在这所充满了自由氛围的学校里,渐渐地从少年时期多愁善感的性格中解放出来。他思想的翅膀一点一点地丰满了起来。
京都一中的老师都很出色,特别是能在森外三郎校长手下工作,感到自己受到充分的尊重和信任,工作起来都分外起劲。秀树很崇拜他的数学老师竹中马吉,他总是有办法让学生在笑声中兴致勃勃地学习。夏天,下午的课堂令人昏昏欲睡,他上课点名时大声喊道:
“没来的举手!”
全班顿时哄堂大笑,睡意都给驱散了。他的几何学讲得条理清晰,理论明了透彻,让人体会到数学语言的美。
到了三年级,课程变得很难了。英语课的教材都用原文,其他学科有些课也用英语讲,为的是使学生能尽快地直接用英语学习各学科的知识。这是京都一中的一大特色。这种做法大大激发了学生的积极性。秀树对学校的这一措施很满意,为了提高英语水平下了很多工夫,还尝试着翻译过英语小说。
京都一中的另一大特色是从三年级开始,按成绩编班。成绩差的学生被称作六等生,有点歧视的味道,也有的学生因此而辍学。社会舆论对此也褒贬不一。
中学时代是一个青少年开始思考人生是什么的时期。那时候整个日本都掀起了一股托尔斯泰热,当时的一些年轻人以能够成为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而感到自豪。秀树的哥哥就是托尔斯泰的崇拜者,在家里常常跟他谈起托尔斯泰。也许是出于不甘落后的性格吧,秀树也跟着潮流读了托尔斯泰的《论人生》和一些别的小说。这些小说倒也让他开始理解了只要是人,就有烦恼的道理。那么,自己内心的烦恼是什么呢?他开始认识到自己的多愁善感、过分内向的性格,同时也开始思考人生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他虽然没有像许多人那样成为托尔斯泰主义者,可是,这成了他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的开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可以说是中学时期最令他陶醉的一部小说。
课余时间,他常去静思馆阅读西洋历史方面的书籍。回家时还要带上一本茶色精装的、新潮的外国小说翻译本。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书看起来。
那时一些出版社出版了《老子》、《列子》和《庄子》的单行本,他在父亲的书房里找到了这些书。从5岁开始直到小学毕业,祖父教他诵读的书里就是没有这些书,也许是父亲和祖父认为这些书对孩子没有什么教益吧。这反而更加激起了他阅读这些书的欲望。于是他就先从《老子》看起,没多久就都看得很熟了。秀树觉得,中国的儒家思想只注意人类及其社会,而几乎完全忽视他们周围的自然界。另一方面老子和庄子的书里,自然界却是思维的中心。他们论证说,脱离了自然界的人不可能是幸福的。比起大自然,人类的抵抗实在是徒劳无益的。性情比较孤僻的秀树深深地被老子和庄子的宿命论哲学所吸引。
这一时期秀树还读了像正宗白鸟(1879-1962)的极端虚无主义的小说,并且很受感动。还有吉田弘二郎(1886-1956)和仓田百三之类的小说,也让他着迷。也许是这些小说里都散发出淡淡的伤感情调吧。
循循善诱的竹中老师,使秀树对数学的兴趣变得更浓厚了。在各学科中他最喜欢的是数学。课堂上讲授的内容远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那时有一本叫《几何学入门》的书。这本书写得很有趣,有些部分很像一部数学史,书中附有许多练习题。他就买回来自学,一道题一道题地做完了全部练习题。解数学题的时候,他总是喜欢从各种角度来分析,找出多种解法。一次代数考试,他本来可以得100分。不知道为什么却被扣掉了几分,他就去问老师。老师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大吼:“你不按照我教的做,就要扣分。”这件事对汤川秀树似乎有些影响,从此以后,他就不太喜欢这位老师了。
念京都一中的时候,他开始对物理学产生了兴趣,经常思考一些物理学问题,也常常跟二哥讨论物理学的问题,有时难免争论起来。有一次他们讨论物质的最小单位,二哥说最小的单位就是原子,原子是不能再分割下去的。秀树却不以为然,他坚持说原子也是可以再分下去的。兄弟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争论得面红耳赤动起手来。这时候大哥走过来揪住两个人的头使劲儿地对撞几下,事情往往以秀树先开始哭鼻子而告结束。中学生对事物的看法,有一半儿是自己凭想象。但是,谁能断定秀树那时候的说法,与他后来作为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时的思想毫无关系呢?
中学时代的汤川,除了数学以外,也显露出文学方面的才华。他的一篇获奖作文,现在仍然保存在京都的一所纪念馆里。
受到家里人的鼓励,他参加了游泳训练。到毕业的时候,他能游5千米了,并因此得到了教练的合格证书。在京都一中,秀树仍跟在小学一样,是个默默无闻的学生。他成绩优秀,但并不突出。他不愿意为了考试拿高分而花更多的时间,他有想不完的问题,有看不完的书。再加上他的寡言少语,对别人的问题他总是用最简短的词句来回答。所以,除了他的同班同学,没有几个人知道秀树的名字。
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们上山打野兔。先在野兔经常出没的地方拉好一张大网,然后学生们排好横队,跑着叫着把藏在草坪灌木丛中的野兔赶进网里。那些奔跑着的褐色野兔,像一个个滚动的绒球。对中学生来说,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学生们抓住网罗的野兔,折断四肢,免得跑掉。夕阳西下的时候,大家一路上有说有笑地扛着辉煌的战利品回到校园。点起篝火,空气中飘散着烤肉的香味儿,饥肠辘辘的学生们饕餮地大嚼起来。回到家躺在被窝里想起白天的事,耳边响起折断野兔四肢时啪啪的骨折声,秀树感到一阵恶心。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参加这样的活动了。秀树用四年时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比他高两个学年的二哥茂树和其他几个学生主编了一份叫《近卫》的杂志。经常给这个杂志投稿的学生有几十人,秀树在这个杂志上发表了他创作的童话。投稿人可以用笔名发表自己的习作,有些习作还由老师加了评注,或向学校提出各种建议。让思想上还不成熟的青少年,拥有一个自己的思想园地,得到锻炼,有利于青少年更好地成长起来。
中学四年级上生物课的时候,当老师讲到拉马克的用进废退理论时,秀树能够欣然接受。可是当老师讲到达尔文的进化论时,完全接受了老庄宿命论的秀树,是很难理解的,使他经过长时间的痛苦思考,这一思考过程本身却是秀树从少年期向青年期转变的一个标志。强烈的求知欲,促使秀树向所有未知领域去挑战,他开足了马力只盼望着早一天升入第三高中。
在小川琢治来看,从事创造性的脑力劳动,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作为一个学者,他感到自豪。至于他的孩子们,不用说,当然都应该成为出色的学者。这一点,甚至在他儿子出世以前,就已经藏在他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了。周围的人常常称赞他的孩子,这使他感到满意。可是最近他的想法似乎有点儿改变,把每个孩子都送上大学,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老大芳树打算进东大,老二茂树进大学也是定下来的。他们都是学校里的尖子,这一点从他们在家里的表现也看得出来。那么秀树呢?这老三跟另几个孩子可不一样。他稳重、温和而又敏感。在这后面究竟藏着什么呢?是别的孩子都没有的更高的天分吗?还是相反……这正是小川心里琢磨不透的地方,还是先听听妻子的看法吧。
“老大和老二上大学,这是定下来的了。秀树明年就中学毕业了,你怎么想呢?”
妻子小雪听了丈夫的问话,一下子愣住了,沉默了好久后说:
“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问题呢?我想,当然是跟两个哥哥一样上大学。”
对小雪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秀树也是她生的,她养的,也同样是让她感到骄傲的孩子,秀树没有比别的孩子逊色的地方。她的话让人感到她内心的愤愤不平。
琢治深深感到妻子这番话的分量。
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
“小川先生!”后面有人喊。
琢治回头一看,原来是秀树的校长森外三郎。两个人寒暄了两句,话题就转到秀树身上来了。
“你熟悉我的三儿子吗?”
“唉,很熟习。”
“将来,这孩子向哪个方面发展好呢?”
“哪个方面,是指什么说的?”
“比方说,是进普通高中,然后进大学,还是……”
“还是什么,”
“进专门学校呢?”
森外校长停下脚步,直视着琢治的眼睛说:
“秀树嘛,可是个好学生。像他那样聪明的孩子真是不可多得。如果你真的打算把他送进专门学校,那么,您还是把他送给我吧。我不是跟您开玩笑。”
两个人分手以后,琢治放慢了脚步,他感到心里有点儿内疚,同时也为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感到骄傲。他加快了脚步,他要快点儿回家,告诉小雪一个好消息:他已经决定要秀树报考第三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