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学生提高阅读能力名篇推荐

1.随感录三十六

——鲁迅

现在许多人有大恐惧:我也有大恐惧。

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我以为“中国人”这名目,决不会消灭;只要人种还在,总是中国人。譬如埃及犹大人,无论他们还有“国粹”没有,现在总叫他埃及犹太人,未尝改了称呼。可见保存名目,全不必劳力费心。

但是想在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即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这事极须劳力费心。而“国粹”多的国民,尤为劳力费心,因为他的“粹”太多。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

有人说:“我们要特别生长;不然,何以为中国人!”

于是乎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于乎中国人失了世界,却暂时仍要在这世界上住!——这便是我的大恐惧。

2.中国的奇想

——鲁迅

外国人不知道中国,常说中国人是专重实际的。其实并不,我们中国人是最有奇想的人民。

无论古今,谁都知道,一个男人有许多女人,一味纵欲,后来是不但天天喝三鞭酒也无效,简直非“寿(?)终正寝”不可的。可是我们古人有一个大奇想,是靠了“御女”,反可以成仙,例子是彭祖有多少女人而活到几百岁。这方法和炼金术一同流行过,古代书目上还剩着各种的书名。不过实际上大约还是到底不行罢,现在似乎再没有什么人们相信了,这对于喜欢渔色的英雄,真是不幸得很。

然而还有一种小奇想。那就是哼的一声,鼻孔里放出一道白光,无论路的远近,将仇人或敌人杀掉。白光可又回来了,摸不着是谁杀的,既然杀了人,又没有麻烦,多么舒适自在。这种本领,前年还有人想上武当山去寻求,直到去年,这才用大刀队来替代了这奇想的位置。现在是连大刀队的名声也寂寞了。对于爱国的英雄,也是十分不幸的。

然而我们新近又有了一个大奇想。那是一面救国,一面又可以发财,虽然各种彩票,近似赌博,而发财也不过是“希望”。不过这两种已经关联起来了却是真的。固然,世界上也有靠聚赌抽头来维持的摩那科王国,但就常理说,则赌搏大概是小则败家,大则亡国;救国呢,却总不免有一点牺牲,至少,和发财之路总是相差很远的。然而发见了一致之点的是我们现在的中国,虽然还在试验的途中。

然而又还有一种小奇想。这回不用一道白光了,要用几回启事,几封匿名的信件,几篇化名的文章,使仇头落地,而血点一些也不会溅着自己的洋房和洋服。并且映带之下,使自己成名获利。这也还在试验的途中,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但翻翻现成的文艺史,看不见半个这样的人物,那恐怕也还是枉用心机的。

狂赌救国,纵欲成仙,袖手杀敌,造谣买田,倘有人要编续《龙文鞭影》的,我以为不妨添上这四句。

八月四日

3.安贫乐道法

——鲁迅

孩子是要别人教的,毛病是要别人医的,即使自己是教员或医生。但做人处世的法子,却恐怕要自己斟酌,许多别人开来的良方,往往不过是废纸。

劝人安贫乐道是古今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络,开过的方子也很多,但都没有十全大补的功效。因此新方子也开不完,新近就看见了两种,但我想:恐怕都不大妥当。

一种是教人对于职业要发生兴趣,一有兴趣,就无论什么事,都乐此不倦了。当然,言之成理的,但到底须是轻松一点的职业。且不说掘煤,挑粪那些事,就是上海工厂里做工至少每天十点的工人,到晚快边就一定筋疲力倦,受伤的事情是大抵出在那时候的。“健全的精神,宿于健全的身体之中”,连自己的身体也顾不转了,怎么还会有兴趣?——除非他爱兴趣比性命还利害。倘若问他自己罢,我想,一定说是减少工作的时间,做梦也想不到发生兴趣法的。

还有一种是极其彻底的:说是大热天气,阔人还忙于应酬,汗流浃背,穷人却挟了一条破席,铺在路上,脱衣服,浴凉风,其乐无穷,这叫作“席卷天下”。这也是一张少见的富有诗越的药方,不过也有煞风景在后面。快要秋凉了,一早到马路上去走走,看见手捧肚子,口吐黄水的就是那些“席卷天下”的前任活神仙。大约眼前有福,偏不去享的大愚人,世上究竟是不多的,如果精穷真是这么有趣,现在的阔人一定首先躺在马路上,而现在的穷人的席子也没有地方铺开来了。

上海中学会考的优良成绩发表了,有《衣取蔽寒食取充腹论》,其中有一段——

“……若德业已立,则虽饔飨不继,捉襟肘见,而其名德足传于后,精神生活,将充分发展,又何患物质生活之不足耶?人生真谛,固在彼而不在此也。……”这比题旨更进了一步,说是连不能“充腹”也不要紧的。但中学生所开的良方,对于大学生就不适用,同时还是出现了要求职业的一大群。

事实是毫无情面的东西,它能将空言打得粉碎。有这么的彰明较著,其实,据我的愚见,是大可以不必再玩“之乎者也”了——横竖永远是没有用的。

八月十三日

4.自课

——胡适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弦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此何等气象,何等魄力!

任重道远,不可不早为之计:第一,须有健全之身体;第二,须有不挠不曲之精神;第三,须有博大高深之学问。日月逝矣,三者一无所成,何以对日月?何以对吾身?

吾近来省察工夫全在消极一方面,未有积极工夫。今为积极之进行次序曰:

第一,卫生:

每日七时起。

每夜十一时必就寝。

晨起作体操半时。

第二,进德:

表里一致——不自欺。

言行一致——不欺人。

对己与接物一致——恕。

对昔一致——恒。

第三,勤学:

每日至少读六时之书。

读书以哲学为中坚,而以政治,宗教,文学,科学辅焉。主客既明,轻重自别。毋反客为主,须擒贼擒王。

读书随手作记。

5.差不多先生传

——胡适

你知道中国最有名的人是谁?

提起此人,人人皆晓,处处闻名。

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县各村人氏。你一定见过他,一定听过别人谈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挂大家的口头,因为他是中国全国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

他常常说:“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时候,他妈叫他去买红糖,他买了白糖回来。他妈骂他,他摇摇头道:“红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吗?”

他在学堂的时候,先生问他:“直隶省的西边是那一省?”他说是陕西。先生说:“错了。是山西,不是陕西。”他说:“陕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吗?”

后来他在一个钱铺里做伙计;他也会写,也会算,只是总不会精细。十字常常写成千字,千字常常写成十字。掌柜的生气了,常常骂他。他只笑嘻嘻地赔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吗?”

有一天,他为了一件要紧的事,要搭火车到上海去。他从从容容地走到火车站,迟了两分钟,火车已开走了。他白瞪着眼,望着远远地火车上的煤烟,摇摇头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还差不多。可是火车公司未免太认真了。八点三十分开,同八点三十二分开,不是差不多吗?”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总不很明白为什么火车不肯等他两分钟。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赶快叫家人去请东街的汪医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时寻不着东街汪大夫,却把西街的牛医生王大夫请来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寻错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里焦急,等不得了,心里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让他试试看吧。”于是这位牛医生王大夫走近床前,用医牛的法子给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点钟,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呜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时候,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认真呢?”他说完了这句格言,方才绝气。

他死后,大家都很称赞差不多先生样样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说他一生不肯认真,不肯算帐,不肯计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给他取个死后的法号,叫他做圆通大师。

他的名誉越传越远,越久越大。无数无数的人都学他的榜样。于是人人都成了一个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国从此就成了一个懒人国了。

6.上下身

——周作人

戈丹的三个贤人,

坐在碗里去漂洋。

他们的碗倘若牢些,

我的故事也要长些。

——英国儿歌

人的肉体明明是一整个(虽然拿一把刀也可以把他切开来),背后从头颈到尾闾一条脊椎,前面从胸口到“丹田”一张肚皮,中间并无可以卸拆之处,而吾乡(别处的市民听了不必多心)的贤人必强分割之为上下身——大约是以肚脐为界。上下本是方向,没有什么不对,但他们在这里又应用了大义名分的大道理,于是上下变而为尊卑,邪正,净不净之分了:上身是体面绅士,下身是“该办的”下流社会。这种说法既合于圣道,那么当然是不会错的了,只是实行起来却有点为难。不必说要想拦腰的“关老爷一大刀”分个上下,就未免断送老命,固然断乎不可,即使在该办的范围内稍加割削,最端正的道学家也决不答应的。平常沐浴时候(幸而在贤人们这不很多),要备两条手巾两只盆两桶水,分洗两个阶级,稍一疏忽不是连上便是犯下,紊了尊卑之序,深于德化有妨,又或坐在高凳上打盹,跌了一个倒栽葱,更是本末倒置,大非佳兆了。由我们愚人看来,这实在是无事自扰,一个身子站起睡倒或是翻个筋斗,总是一个身子,并不如猪肉可以有里脊五花肉等之分,定出贵贱不同的价值来。吾乡贤人之所为,虽曰合于圣道,其亦古代蛮风之遗留欤。

有些人把生活也分作片段,仅想选取其中的几节,将不中意的梢头弃去。这种办法可以称之曰抽刀断水,挥剑斩云。生活中大抵包含饮食,恋爱,生育,工作,老死这几样事情,但是联结在一起,不是可以随便选取一二的。有人希望长生而不死,有人主张生存而禁欲,有人专为饮食而工作,有人又为工作而饮食,这都有点像想齐肚脐锯断,钉上一块底板,单把上半身保留起来。比较明白而过于正经的朋友则全盘承受而分别其等级,如走路是上等而睡觉是下等,吃饭是上等而饮酒喝茶是下等是也。我并不以为人可以终日睡觉或用茶酒代饭吃,然而我觉得睡觉或饮酒喝茶不是可以轻蔑的事,因为也是生活之一部分。百余年前日本有一个艺术家是精通茶道的,有一回去旅行,每到驿站必取出茶具,悠然的点起茶来自喝。有人规劝他说,行旅中何必如此,他答得好:“行旅中难道不是生活么。”这样想的人才真能尊重并享乐他的生活。沛德(W.Pater)曾说,我们生活的目的不是经验之果而是经验本身。正经的人们只把一件事当作正经生活,其余的如不是不得已的坏脾气是可有可无的附属物罢了:程度虽不同,这与吾乡贤人之单尊重上身(其实是,不必细说,正是相反),乃正属同一种类也。

戈丹(Gotham)地方的故事恐怕说来很长,这只是其中的一两节而已。

7.喝茶

——周作人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Gissing)的《草堂随笔》(PrivatePapersofHenryRyesroft)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百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必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ofTea,1919)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至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所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成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里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馆”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为一桥而跨三叉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格相同,小而且薄,几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

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惟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东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莱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箩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十三年十二月

8.面具

——许地山

人面原不如那纸制底面具哟!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毗怒得欲裂底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他们一点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白的还是白,目毗欲裂底还是目毗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底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是你褒奖他底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底样子;你指摘他底时候,他虽是懊恼,脸上偏要显出勇于纳言底颜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他,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他空着才好。

9.人生论

——许地山

老子底人生论是依据道底本性来说明底。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是人生底归宿,一是生活底方术。人生底归宿属于历史哲学底范围。老子所主张底是一种尚古主义,要从纷乱不安的生活跑向虚静的道。人间的文明从道底观点说来,是越进展越离开道底本性。第十八章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四章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又,第三十九章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乃至‘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样祟尚古昔,所谓仁义,智慧,忠孝等都是大道废后的发展。古昔大道流行,人生没有大过大善,大智大愚,大孝大慈,等等分别。所以要‘绝圣弃智,’使‘民利百倍。’‘绝仁弃义,使民复孝慈。’(十九章)古时没有仁义,忠孝,智慧等名目,却有其实;现在空有其名,却是离实很远。

老子底历史哲学既然是一种尚古主义,它底生活方术便立在这基础上头。生活方术可以分为修己治人两方面。修己方面,老子所主张底,如第十章所举底‘玄德,’乃至不争,无尤(九章)任自然(十七章)尚柔弱(三十六,七十八章)不以身先天下(七章)知足,知止(四十四章),等都是。祟尚谦弱,在修己方面固然很容易了解,但在治人方面,有时免不了要发生矛盾。老子底历史观并不彻底,所以在治人底理论上也欠沉重。因为道是无为,故说‘我无为而民自化。’(五十七章)‘圣人无为,故无败。’(六十四章)一个统治天下底圣人须要无欲得一,(三十九章)‘常使民无知’(三章)此处还要排除名言,弃绝智慧,三十二章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又二章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六十五章说,‘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这些话说得容易,要做得成,却是很难。我们说它底不沉重便在这里。取天下与治天下便是欲望所在,也必得有所作为,这样,道底本性所谓无欲无为从那里实现出来呢?若说,‘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说得通,无为便说不通了。治天下既不以仁义礼信,一切都在静默中过活,如果这个便是无为,那么守静底守,致虚底致,抱一底抱,得一底得,乃绝仁弃义底绝底弃,算为不算呢?又,治天下即不能无所作为,保存生命即不能无欲。总而言之,老子底人生论在根本上不免与道相矛盾。这个明是讲治术底法家硬把与他不相干底道家所主张底道论放在政治术里所露出来底破绽。假如说老子里所指底道应作两而观,一是超乎现象,混混沌沌底道,或根本道;一是从根本道所生,而存于万物当中底道,或变易道,那么这道底两方面底关系如何,也不能找出。

人生底根本欲望是生底意志,如果修己治人要无欲无为,就不能不否定人间,像佛教一样,主张除灭意志和无生。现在书中找不出一句含有这种意义底句子。老子也含有中国思想底特性,每一说理便是解释现实,生活底直接问题,不但肯定人生,并且指示怎样保持底方术。人底本性与道底本质底关系如何,老子一样地没有说明,甚至现出矛盾。如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书中最矛盾的一句话。知者和言者都是有为,不言可以说是无作为,不知却不能说是无为。即然主张无为,行不言之教,为什么还立个知者?既然弃知,瞎说一气,岂不更妙!大概这两句是当时流俗的谣谚,编《老子》底引来讽世底。《老子》中这类矛盾思想大抵都含着时代的背景。编者或撰者抱着反抗当时的文化、道德和政治。在那时候,人君以术临民,人民以智巧相欺,越讲道德仁义,人生越乱,于是感到教育无功,政治无效,智慧无利,言说无补。在文化史上,这种主张每出现于社会极乱底时代,是颓废的,消极的,这种思想家,对于人生只理会它底腐败的、恶的、破坏的和失败的方面,甚至执持诡辩家或嬉笑怒骂底态度。他对于现实底不满常缺乏革新底理想,常主张复古。这可以叫做黑暗时代哲学,或乱世哲学。

乱世哲学底中心思潮只能溢出两条路,一是反抗既成的组织与已立的学说,二是信仰机械的或定命的生活。走这两条路底结果,是返古主义与柔顺主义。因为目前的制度、思想等,都被看为致乱底根由,任你怎样创立新法,只会越弄越坏,倒不如回到太古的朴素生活好。又,无论你怎样创制,也逃不了已定的命运,逃不了那最根本的法理或道。这思想底归宿,对于前途定抱悲观,对于自我定成为独善主义甚至利己主义。在《老子》里尽力地反对仁义孝慈,鼓吹反到古初的大道。伦常的观念一点也没有,所以善恶底界限也不必分明。第二十章‘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便是善恶为无分别底口气。在实际生活上,这是不成的,《老子》里所说底道尽管玄妙,在实践上免不了显示底疏忽和矛盾底原故即在这上头。不讲道德,不谈制度,便来说取天下,结果非到说出自欺欺人底话不可。

老子底玄学也很支离,并不深妙。所说一生二,乃至生万物,并未说明为什么这样生法。道因何而有?欲因何而生?‘玄之又玄,是什么意思?编纂者或作者都没说明。我们到处可以看出书中回避深沉的思索和表示冥想及神秘的心态。佛家否定理智,却常行超越理智底静虑,把达到无念无想底境地来做思惟底目的。道家不但没有这个,反要依赖理智去过生活。这样,无论文如何,谈不到玄理,只能在常识底范围里说一两句聪明话,什么‘婴儿’‘赤子’‘侯王’‘刍狗’‘雄雌’‘玄牝之门,’等等,都搬出来了。这样的思想只能算是常识的思考,在思想程度上算不了什么,因为它底根本精神只在说明怎样过日子。如果硬要加个哲学底徽号,至多只能说是处世哲学罢了。

10.谈抽烟

——朱自清

有人说,“抽烟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吃点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错。”不用说,你知道这准是外行。口香糖也许不错,可是喜欢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赏识这种玩意儿的;除非在美国,那儿怕有些个例外。一块口香糖得咀嚼老半天,还是嚼不完,凭你怎么斯文,那朵颐的样子,总遮掩不住,总有点儿不雅相。这其实不像抽烟,倒像衔橄榄。你见过衔着橄榄的人?腮帮子上凸出一块,嘴里不时地滋儿滋儿的。抽烟可用不着这么费劲;烟卷儿尤其省事,随便一叼上,悠然的就吸起来,谁也不来注意你。抽烟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勉强说,也许有点儿苦吧。但抽烟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点儿”。他的嘴太闷了,或者太闲了,就要这么点儿来凑个热闹,让他觉得嘴还是他的。嚼一块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够多腻味;而且有了糖也许便忘记了“我”。

抽烟其实是个玩意儿。就说抽卷烟吧,你打开匣子或罐子,抽出烟来,在桌上顿几下,衔上,擦洋火,点上。这其间每一个动作都带股劲儿,像做戏一般。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到没有烟抽的时候,便觉得了。那时候你必然闲得无聊;特别是两只手,简直没放处。再说那吐出的烟,袅袅地缭绕着。

也够你一回两回地捉摸;它可以领你走到顶远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当中,也可以让你轻松一忽儿。所以老于抽烟的人,一叼上烟,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时间是个自由自在的身子,无论他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阶上的瓦匠。有时候他还能够叼着烟和人说闲话;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这些大概也算是游戏三昧吧。

好些人抽烟,为的有个伴儿。譬如说一个人单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块儿,倒是有说有笑的,回家来,空屋子像水一样。这时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烟抽起来,借点儿暖气。黄昏来了,屋子里的东西只剩些轮,暂时懒得开灯,也可以点上一支烟,看烟头上的火一闪一闪的,像亲密的低语,只有自己听得出。要是生气,也不妨迁怒一下,使劲儿吸他十来口。客来了,若你倦了说不得话,或者找不出可说的,于坐着岂不着急?这时候最好拈起一支烟将嘴堵上等你对面的人。若是他也这么办,便尽时间在烟子里爬过去。各人抓着一个新伴儿,大可以盘桓一会的。

从前抽水烟旱烟,不过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抽烟卷儿指头黄了,由它去。用烟嘴不独麻烦,也小气,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今儿大褂上一个窟懂,明儿坎肩上一个,由他去。一支烟里的尼主丁可以毒死一个小麻雀,也由它去。总之,蹩蹩扭扭的,其实也还是“满不在乎”罢了。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1933年10月11日作

11.人话

——朱自清

在北平呆过的人总该懂得“人话”这个词儿。小商人和洋车夫等等彼此动了气,往往破口问这么句话:

你懂人话不懂?——要不就说:

你会说人话不会?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意思并不是问对面的人懂不懂人话,会不会说人话,意思是骂他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干脆就是畜生!这叫拐着弯儿骂人,又叫骂人不带脏字儿。不带脏字儿是不带脏字儿,可到底是“骂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这个词儿。他们生气的时候也会说“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有“不像话”,“不成话”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话”这个词儿。“不像话”,“不成话”,是没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话”,“不说人话”来,还少拐了一个弯儿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后才说那些话,当着面大概他们是不说的。这就听着火气小,口气轻似的,听惯了这就觉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几句来得斯文点儿,不像“人话”那么野。其实,按字面儿说,“人话”倒是个含蓄的词儿。

北平人讲究规矩,他们说规矩,就是客气。我们走进一家大点儿的铺子,总有个伙计出来招待,哈哈腰说,“您来啦!”出来的时候,又是个伙计送客,哈哈腰说,“您走啦,不坐会儿啦?”这就是规矩。洋车夫看同伙的问好儿,总说,“您老爷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爷在那儿上学?”从不说“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可也不会说“令尊”,“令堂”,“令郎”那些个,这也是规矩。有的人觉得这些都是假仁假义,假声假气,不天真,不自然。他们说北平有官气,说这些就是凭据。不过天真不容易表现,有时也不便表现。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机会,再说天真有时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爱的。所以得讲规矩。规矩是调节天真的,也就是“礼”.四维之首的“礼”。礼须要调节,得有点儿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说是假。调节和做作是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这儿是所谓“习惯成自然”。规矩也罢,礼也罢,无非教给人做人的道理。我们现在到过许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讲究规矩并不坏,至少我们少碰了许多硬钉子。讲究规矩是客气,也是人气,北平人爱说的那套话都是他们所谓“人话”。

别处人不用“人话”这个词儿,只说讲理不讲理,雅俗通用。讲理是讲理性,讲道理。所谓“理性”(这是老名词,重读“理”字,翻译的名词“理性”,重读“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谓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现在人爱说“合理”,那个“理”的意思比“讲理”的“理”宽得多。“讲理”当然“合理”,这是常识,似乎用不着检出西哲亚里士多德的大帽子,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可是这句话还是用得着,“讲理”是“理性的动物”的话,可不就是“人话”?不过不讲理的人还是不讲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着“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所包含着的意思。讲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讲茶”就常教人触目惊心的。可是看字面儿,“你讲理不讲理?”的确比“你懂人话不懂”,“你会说人话不会?”和平点儿。“不讲理”比“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多拐了个弯儿,就不至于影响人格了。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说“理”这个词儿其实有点儿灰色,赶不上“人话”那个词儿鲜明,现在也许有人觉得还用得着这么个鲜明的词儿。不过向来的小商人洋车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鲜明了,鲜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这真是怪可惜的。

1943年5月25日作

12.领带

——梁实秋

在国外,打领带西装笔挺的传统,大概由两种人在维持。银行行员与大公司行号应对顾客的职员,他们永远是浑身上下一套西眼,光光溜溜一尘不染,系着一条颜色深沉并不耀眼的领带。如果他不修边幅,蓬着头发敞着胸口,谁愿意和他做交易?打上领结就可以增几分令人愉快而且可以令人信赖的感觉。殡仪馆的执事们,为了配合肃穆的气氛,也没有不打领带的。

自从我们这里发生一件儿子勒死爸爸的案子之后,即有人一见领带就发毛。大家都梳辫子的时候,和人打架动手过招,最忌被对方揪住小辫儿,因为辨子被人揪住,就不能自由转动脑袋,势必被人扯得前仰后合,终于落败。那儿子勒死爸爸,只为了讨五十元零用钱未遂,未必蓄意置人于死,可是领结是个活套,越拉越紧,老人家的细细脖子怎么禁得起,一时缺氧,遂成千古。领带比辫子危险能致人命。如果不系领带,可能逃过一厄。

系领带也没有什么太不好,只是麻烦些。每天早起盥洗刮脸固定的一套仪式已经够烦,还要在许多条五颜六色的领带中间选择一条出来,打在颈上可能一端长一端短,还须重新再打,打好之后,披上衣服,对镜一照,可能颜色图案与内衣外服都不调和,还须拆了再打。往复折腾两次,不由人的要冒火。其实这个问题容易解决,曾听高人指点:衣装花俏则领带要素,衣装朴素则领带不妨鲜明。懂得这个原则,自由斟酌,无往不利。当然,领带的色彩图案,千奇百怪,总之是要和人的身份相称,也要顾到时地是否相宜。二十多年前有人自海外来,送我一条领带,黄色的,纯黄色的,黄到不能再黄,我一直找不到适当时机佩带它,烂在箱底,也许过马路斑马线的时候系这领带格外醒目。

人的服装,于御寒之外,本来有求美观的因素在内,男人的西装在色彩方面总嫌单调,系上一条悦目而不骇人的领带也不能算是过分……雄狮有一头蓬散的鬣毛,老虎豹有满身的斑纹斑点,人呢?一脸络腮胡子是常惹人厌的。无可奈何,在脖子上系一条色彩分明的领带,虽说迹近招摇,但是用心良苦。至于说领带系颈,使胸口免受风寒,预防感冒,也许是实情,也许是遁词吧。

13.感恩之心

——林清玄

我常觉得,生命是一项奇迹。

一株微不足道的小草,竟开出像海洋一样湛蓝的花。

一双毫不起眼的鸟儿,在树头唱出远胜小提琴的夜曲。

在山里完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一颗大树几千年自在地生长。

在冰雪封冻的大地,仍有许多生命在那里唱歌跳舞,保有永不枯竭的暖意。

当我们在星夜里,抬头望向无垠的天际,感于宇宙之大真要叫人落泪,这宇宙里有无数的星球,我们的地球在星球之中有如整个海岸沙滩的一粒沙,那样不可思议的渺小。

但在这样渺小的地方,有着生命、有着爱、有着动人的歌声,这样落实下来,就感到人是非常壮大而庄严的,生活在我们四周的生命也一样的庄严而壮大。

生命是短暂的,然而即使不断的生死,也带不走穿过意识的壮大与庄严之感。

今天在乡下的瓜棚看见几个绿色的瓜成熟了,我怀着感恩之心看着这几个瓜,看呀!一切都是现成的。这世界从不隐瞒我们,它是那样的简单和纯粹!

就是一个瓜,也是明明白白,感恩的来面对世界。

14.怎么能……

——叶圣陶

“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吃的!”

“这样的材料,这样的裁剪,这样的料理,怎么能穿的!”

“这祥的地方,既……,又……,怎么住得来!”

听这类话,立刻会想起这人是懂得卫生的法子的,非惟懂得,而且能够“躬行”。卫生当然是好事,谁都该表示赞同。何况他不满意的只是东西,材料,裁剪,料理,地方等等,并没有牵动谁的一根毫毛,似乎人总不应对他起反感。

反省是一面莹澈的镜子,它可以照见心情上的玷污,即使这些玷污只有苍蝇脚那么细。说这类话的人且莫问别人会不会起反感,先自反省一下吧。

当这类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未必怀着平和的心情吧。心情不平和,可以想见发出的是怎么一种声调。而且,目光,口腔,鼻子,从鼻孔画到口角的条纹,也必改了平时的模样。这心情,这声调,这模样便配合成十足傲慢的气概。

傲慢必有所对。这难道对于东西等等而傲慢么?如果是的,东西等等原无所知,倒也没有什么,虽然傲慢总教人不大愉快。

但是,这实在不是对东西等等而傲慢。所谓“怎么能……”者,不是不论什么人“怎么能……”,乃是“我怎么能……”也。须要注意,这里省略了一个“我”字。“我怎么能……”的反面,不用说了,自然是“他们能……,他们配……,他们活该……。”那么,到底是对谁?不是对“我”以外的人而傲慢么?

对人傲慢的看自己必特别贵重。就是这极短的几句话里,已经表现出说话的是个丝毫不肯迁就的古怪的宝贝。他不想他所说“怎么能……”的,别人正在那里吃,正在那里穿,正在那里住。人总是个人,为什么人家能而他偏“怎么能……”?难道就因为他已经懂得卫生的法子么?他更不想他所说“怎么能……”的,还有人求之而不得,正在想“怎么能得到这个”呢。

对人傲慢的又一定遗弃别人。别人怎样他都不在意,但他自己非满足意欲不可的。“自私”为什么算是不好,要彻底讲,恐怕很难。姑且马虎一点说,那么,人间是人的集合,“自私”会把这集合分散,所以在人情上觉得它不好。不幸得很,不顾别人而自己非满足意欲不可的就是极端的自私者。

这样一想,这里头罅漏实在不少,虽然说话时并不预备有这些罅漏。可是,懂得卫生法子这一点点是好的,因为知道了生活的方法如何是更好。

不过生活是普遍于人间的。知道了生活方法如何是更好,在不很带自私气味的人就会想“得把这更好的普遍于人间才是”。于是来了种种的谋划,种种的努力。至于他自己,更不用担以外的心,更好的果真普遍了,会单把他一个除外么?

所以,知道更好的生活方法,吐出“怎么能……”一类的恶劣语,表示意欲非满足不可,满足了便沾沾自喜,露出暴发户似的亮光光的脸,这样的人虽然生活得很好,决不是可以感服的。在满面菜色的群众里吃养料充富的食品,在衣衫褴褛的群众里穿适合身体的衣服,羞耻也就属于这个人了;群众是泰然毫无愧作的,虽然他们不免贫穷或愚蠢。

人间如真有所谓英雄,真有所谓伟大的人物,那必定是随时考查人间的生活,随时坚强地喊“人间怎么能……”而且随时在谋划在努力的。

15.渐

——丰子恺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坡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袴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阴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早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流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流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走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份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座位于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16.谈梦

——吴组缃

我常常想写点小小文章来记叙我的梦。我差不多每晚都有梦。有时一夜两三起,有时杂碎模糊,简直点不清有多少起。在量上既已这样的可观,而在内质上也是很不含糊的;除去少数几个经常做的而外,内容大多希奇怪诞,极尽变化;而且又有一个统一的风格,就是把自己表现得非常怯弱,苦恼。总之是极不愉快。我每次醒过来,把梦中情景回想一番,就不免惊讶:我想我怎么竟又做出这样的一个梦!自己暗暗惭愧,觉得有点腻烦。

现在这些梦大般都已经记不得了。但因一则脑里还有依稀的残留印象可考,二则我每晚仍旧继续着在做,所以我现在还能勉强说得出一个大概。我粗粗归了一归类,其中大约还有几个细目。

一种是颇有点惊险的。普通这类梦有一个俗套:比如不知道在那里,忽然觉得脚下一空,从高处跌到黑洞里,吓得身肢在床上一跌跳,立刻惊醒。这样子的梦,既无所谓头;又因立刻惊醒,所以也没尾,只是突如其来的一跳就完。做法相当的精警,但究竟不脱窠臼。我现在还记得另外两个梦,也是应该归入这一类的。一个是独自在外面游玩,忽然听见头顶上有哔哔叭叭的爆炸声。抬头一看,满天飞舞着大块石条。那石条有的从极高,高到不可见的云端里落下来,有的是从远处横刺里飞过来,一面飞舞,一面大声地炸裂。同时眼前映满可怕的红光,耳里又响起敲铜盆的声音——足足像有一千只铜盆在敲。这时定睛看,天上有几百个太阳在急剧地窜跳,每一个都红得非常可怕,不住和那些石条石块碰轧着。一碰轧,就訇然大响,望地上掉落。我抱住头,想跑;一看脚下,呵呀,不得了!原来我是站在冰上,冰也已经开始溶解,一块块地在水面飘浮,涌流。我站的那一块原有桌面那么大,可是霎眼之间就已裂开。我站不住这一块,就连忙跳上另一块。如此慌张地来去蹦跳,毫无办法,急得心肝跳到喉腔里,头痛得要炸裂,脚下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支撑不住,一滑就跌到水里。还有一个是前天晚上刚做的,也是在郊外游玩,有四五位朋友在一起,好像正在草地上举行“皮克匿克”似的。我们大声地说笑,吃东西,好不热闹。突然大家全都沉默起来,空气骤然转变得严肃可怖。我起初没觉得,口里还是不住说话。在我对面的一位朋友瞪着惧怕的眼珠,对我摇手。我这才知道我们是在一个广漠的荒郊上,满郊满野无处不是成群结队地走动着各种硕大凶恶的野兽。我们的身边已经围满这类野兽,其中有象那么大的狮子,有象那么大的老虎,有汽车那么大的白鼠等等,等等。它们一个个对我们蹲着,舔舌头,眨眼睛。其时蹲在我身边的一只大老虎就慢慢站起来,张开血盆似的嘴,伸出大舌头,先在我的腮巴上舔了一下,而后,大吼一声。我心里明白它要做什么了,等它第二次对我的脑袋张口时,我就吐一口唾沫在它嘴里。它把舌头嘴巴舔咂一回,咽下我那口唾沫。不一会,重又张嘴,我再吐一口。如此一张一吐,一张一吐,渐渐我口里已经干燥非常,很不容易搜罗唾沫。心里有点急,就向我的同伴求助。一位同伴说:“你囫囵跳到它肚里去”我想这倒是办法,但急切不可措手。我的同伴帮着我推了一把,我这才觉得是在老虎肚里了。其时胸口十分窒闷,浑身大痒,自己一看,我的四肢都消解得模糊不堪,像一只在水里浸透的泥菩萨了。我不得不急得大叫。这个梦,惊险中渗和一点诙谐,所以是另备一格的。

一种是属于恐怖一类的,这类梦我做得最多,可惜现在都已说不完全,只能就记得住的约略说一两个。一个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独自走到屋后的仓房里去玩。这仓房只在秋季收稻的时候热闹一番。过后就用一把上锈的大铁锁锁上,不再有人去走动,只任耗子黄鼠狼之类去做世界了。我梦里的这仓房,就正在锁着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要走上去推那锁着的门,那门忽然大开,从里面摔出许多乱石瓦砾和一些女人用的裹脚布和红肚兜之类。东西摔出,门也随即关上。四面一看,阒无人迹,一时吓得想哭。那门忽又大开,又是一些女人的亵衣和瓦砾摔将出来;摔罢,门又重新关上。……此梦当时很复杂,但现在记得的只这一个大概而已。另一个记得稍稍详细一点。是说自己在一座古庙里游玩。庙里有许多人在烧香,杂沓不堪,我背着手走来走去,忽然看见神龛里一个金脸菩萨把舌头一伸,对我做一个鬼脸,随即恢复原状。我吓了一跳,赶紧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那些烧香的人。一看,刚才烧香的那些人,并不是人,原来都是菩萨,已经一个个沉着脸,瞪着眼,一点都不动了。我发现这庙里除我而外,并没第二个人,大吃一惊,拉开脚就往外跑。然而外面山门两旁也都站着高大可怕的菩萨,有的像是四大金刚,有的像是黑白无常,有的像是钟馗,闻太师。他们正在互相谈着话,嗓子极其粗亮,像打铜锣一般;看见我,大家立刻停止谈话,停住动作,恢复菩萨的模样。我看看他们那高大可怕的身体,自觉自己的渺小。心里又知道他们种种的诡诈,无非都在对付我一个人。醒过来一身大汗。

有一天白昼小睡,梦到自己在一条小河中洗澡。河岸的石罅里忽然跳出一只小小哈叭狗,全身黑色,黑得可爱。它看见我,立即游水到我的跟前,在我的腰上百般呵痒。我忍禁不住,格格大笑不止。心里觉得害怕,想反抗,可是一点气力都没有。还有几个经常做的梦,其一是飞在半空中,身体平伏,如游水的姿势。飞得老是像墙头那么高,心里极想飞得再高一点,可是浑身酥软乏力,两条腿尤其像是面粉做成的一般,没法再望上飞,觉得说不出的苦恼急闷。另一个想大家也常做的。便是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情形下,觉得有个东西压在胸口,浑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这两种梦和那“小哈叭狗呵痒”我觉得都属一类。胸口受压,是完全使人苦闷难过的;飞在空中的一种,逍遥中含有极大的苦痛;至于那哈叭狗的一种,稍稍有点快感,然而愉快远不及难过的成分多,而且渗和了不少可怕的空气(那哈叭狗又可爱,又可怕,如聊斋中的年轻美女),情味比较复杂。风格虽各各不同,然其使人觉得软瘫无力,苦闷难过则是一样的。

我在小学中学读书的时候,最怕做算术,最喜欢下象棋。到现在算术已四五年不必去做,就是象棋也久已不下了。然而却常在梦中梦到。做这类梦,有一定的时期,好比思虑过度,身上有病,或精神不爽时,一合眼便要做。梦中觉得是在课堂里上算术,先生突然发卷子,说要考。题目接到手一看,都是自己没学过的,一道也不懂。心里一急,不知如何得了!有一次竟急得“丹田”一热,闹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梦中下象棋也是很苦痛的,老觉得被人将着军。将老头子逃到这边,这边“将”军;逃到那边,那边“将”军。此时苦得不得了,恨不得乱抓胸口,大声叫号。这两个气味相同的梦我已做了多年,现在还不时要做。真是此生极大苦事。

还有一种是使人嫌恶一类的。这一类,有的是发现遍地是蛇,自己简直无处落脚。有的是发现自己在一座极大的茅厕里,满墙满壁,满地满板,无处不是蛆虫,无处不是粪便,这样的梦每逢东西吃多的时候,可以一夜连做许多个。一翻身一个,一翻身一个,直闹得不敢再睡为止。但印象最深,使我现在想起来还不禁要恶心的是前几天中秋节那晚做的一个。这个梦我实在有点不愿意说,——我约略说一下罢。是在一个亲戚家里。这亲戚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死去多年了。她阴沉着脸,很亲热的款待我,我心知她是鬼,可是并不怕她。她端出一只锅子来,叫我吃点心。我不愿意吃,但她劝得我没奈何,只得钳了一筷子,吃到口里,觉得味道不对。站起来一看,那锅子里是一只白猫子,囫囵地泡在汤里,肚皮向上,挺着眼珠已经腐烂不堪了。我觉得满口里沾着细毛,满口里是腥臭,不禁大吐。……恶……

像我这样的人,每天过着从卧床到书桌,从书桌到卧床的呆板生活,却能在睡梦里得到一点不平凡的体验,在起初我是私心窃喜的,纵然这些梦都是如何的不愉快。可是等到我每夜都做着这样的梦;仔细想想,又感觉得它们是多么荒诞无稽,多么没有意思的时候,我就十分腻烦,腻烦得有点不能忍耐了。

17.祝土匪

——林语堂

莽原社诸朋友来要稿,论理莽原社诸先生既非正人君子又不是当代名流,当然有与我合作之可能,所以也就慨然允了他们。写了几字凑数,补白。

然而又实在没有工夫,文士们(假如我们也可以冒充文士)欠稿债,就同穷教员欠房租一样,期一到就焦急。所以没工夫也得挤,所要者挤出来的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不是挪用,借光,贩卖的贷物,便不至于成文妖。

于短短的时间,要做长长的文章,在文思迟滞的我是不行的。无已,姑就我要说的话有条理的或无条理的说出来。

近来我对于言论界的职任及性质渐渐清楚。也许我一时所见是错误的,然而我实还未老,不必装起老成的架子,将来升官或人研究系时再来更正我的主张不迟。

言论界,依中国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来说话不可。这也是祝莽原恭维莽原的话,因为莽原即非太平世界,莽原之主稿诸位先生当然很愿意揭竿作乱,以土匪自居。至少总不愿意以“绅士”“学者”自居,因为学者所记得的是他的脸孔,而我们似乎没有时间顾到这一层。

现在的学者最要紧的就是他们的脸孔,倘是他们自三层楼滚到楼底下,翻起来时,头一样想到是拿起手镜照一照看他的假胡须还在乎?金牙齿没掉么?雪花膏未涂污乎?至于骨头折断与否,似在其次。

学者只知道尊严,因为要尊严,所以有时骨头不能不折断,而不自知,且自告人曰,我固完肤也,呜呼学者!呜呼所谓学者!

因为真理有时要与学者的脸孔冲突,不敢为真理而忘记其脸孔者则终必为验孔而忘记真理,于是乎学者之骨头折断矣。骨头既断,无以自立,于是“架子”,木脚,木腿来了。就是一副银腿银脚也要觉得讨厌,何况还是木头做的呢?

托尔斯泰曾经说过极好的话,论真理与上帝孰重。他说以上帝为重于真理者,继必以教会为重于上帝,其结果必以其特别教门为重于教会,而终必以自身为重于其特别教门。

就是学者斤斤于其所谓学者态度,所以失其所谓学者,而去真理一万八千里之遥。说不定将来学者反得让我们土匪做。

学者虽讲道德,士风,而每每说到自己脸孔上去;所以道德,士风将来也由土匪来讲不可。

一人不敢说我们要说的话,不敢维持我们良心上要维持的主张,这边告诉人家我是学者,那边告诉人家我是学者,自己无贯彻强毅主张,倚门卖笑,双方讨好,不必说真理招呼不来,真理有知,亦早已因一见学者脸孔而退避三舍矣。

惟有土匪,既没有脸孔可讲,所以比较可以少作揖让,少对大人物叩头。他们既没有金牙齿,又没有假胡须,所以自三层楼上滚下来,比较少顾虑,完肤或者未必完肤,但是骨头可以不折,而且手足嘴脸,就使受伤,好起来时,还是真皮真肉。

真理是妒忌的女神,归奉她的人就不能不守独身主义。学者却家里还有许多老婆,姨太太,上炕老妈,通房丫头。然而真理并非靠学者供养的,虽然是妒忌,却不肯说话,所以学者有所真怕的还是家里的老婆,不是真理。

惟其有许多要说的话学者不敢说,惟其有许多良心上应维持的主张学者不敢维持,所以今日的言论界还得有士匪傻子来说话。土匪傻子是顾不得脸孔的,并且也不想将真理贩卖给大人物。

土匪傻子可以自慰的地方就是有史以来大思想家都被当代学者称为“土匪”“傻子”过。并且他们的仇敌也都是当代的学者,绅士,君子,士大夫……。自有史以来,学者,绅士,君子,士大夫都是中和稳健;他们的家望老婆不一,但是他们的一副面团团的尊容,则无古今中外东西南北皆同。

然而士匪有时也想做学者,等到当代学者夭灭殇亡之时。到那时候,却要请真理出来登极。但是我们没有这种狂想,这个时候还远着呢,我们生于草莽,死于草莽,遥遥在野外莽原,为真理喝彩,祝真理万岁,于愿足矣。

只不要投降!

1925,12,28

18.我为什么生活

——罗素

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寻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这些激情犹如狂风,把我在伸展到绝望边缘的深深的苦海上东抛西掷,使我的生活没有定向。我追求爱情,首先因为它叫我消魂,爱情令人消魂的魅力使我常常乐意为了几小时这样的快乐而牺牲生活中的其他一切。我追求爱情,又因为它减轻孤独感——那种一个颤抖的灵魂望着世界边缘之外冰冷而无生命的无底深渊时所感到的可怕的孤独。

我追求爱情,还因为爱的结合使我在一种神秘的缩影中提前看到了圣者和诗人曾经想象过的天堂。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尽管人的生活似乎还不配享有它,但它毕竟是我终于找到的东西。

我以同样的热情追求知识。我想理解人类的心灵。我想了解星辰为何灿烂。我还试图弄懂毕达哥拉斯学说的力量,是这种力量使我在无常之上高踞主宰地位。我在这方面略有成就,但不多。

爱情和知识只要存在,总是向上导往天堂。但是,怜悯又总是把我带回人间。痛苦的呼喊在我心中反响、回荡。孩子们受饥荒煎熬,无辜者被压迫者折磨,孤弱无助的老人在自己的儿子眼中变成可恶的累赘,以及世上触目皆是的孤独、贫困和痛苦——这些都是对人类应该过的生活的嘲弄。我渴望能减少罪恶,可我做不到,于是我也感到痛苦。

这就是我的一生。我觉得这一生是值得活的。如果真有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将欣然重活一次。

19.上帝的梦

——钱钟书

那时候,我们的世界已经给科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家训练得驯服,沿着创化论、进化论、层化论、优生学、“新生活运动”的规律,日新月进。今天淘汰了昨天的生活方式,下午增高了上午的文化程度。生活和文明瞬息千变,变化多得历史不胜载,快到预言不及说。那时候,人生历程的单位是用“步”来计算;不说“过了一年”,说“又进了一步”,不说“寿终”,说“行人止步”,不说“哀悼某人逝世”,说“百步笑五十步”——笑他没多向前进几步。在男女结合的集合上,贺客只说“双飞”,不说“双宿”;只有少数守旧的人还祝这对夫妇“保持五分钟热度”,这就等于我们现在说“百年偕老”,明知是不可能的空话。但是这种进步的世界有一个美中不足,一切近百年史、五十年来的“文化检讨”、日记、年谱、自传、“我的几分之几的一生”,以及其他相类含有讣告性的作品,都失掉了作用。幸亏那时候的人压根儿就没工夫看书。至于写这类读物的作者呢?他们运气好,早抢先在二十世纪初叶投了胎,出世了,写了,死了,有人读了,没人读了,给人忘了。进化的定律是后来者居上。时间空间演化出无机体;无机体进而为动植物;从固定的植物里变出文静、纠缠住不放的女人;从活泼的动物里变出粗野、敢冒险的男人;男人女人创化出小孩子;小孩子推演出洋娃娃。所以,至高无上的上帝该是进化最后的产物。不过,要出产个上帝谈何容易。历史上哪一个伟人不在娘胎里住过十月才肯出世呢?像现在有四万万互相残害的子孙的黄帝,就累他母亲怀了足足二十个月的孕;正位为太上道德真君的老子也在娘胎里住了八十年,然后呱呱下地,真是名符其实的“老子”了,所以当天演的力量,经过数不清的年头,创化出一位上帝时,人类已在这世界里绝迹了——也许就为“双飞”而不“双宿”的缘故。甚至进化论者也等不及了。因此,这个充满了物质的世界同时也很空虚,宛如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愚人的头脑。

正在深夜,古旧的黑暗温厚地掩覆住衰老的世界,仿佛沉重的眼皮盖在需要休息的眼睛上。上帝被天演的力量从虚无里直推出来,进了时空间,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到此刻,自古以来神学家和玄学家的证明,情人、战士、农人和贫苦人的祈祷,总算有个主儿。但是,这许多虔诚的表示,好比家人寄给流浪者的信,父母生前对于遗腹子的愿望,上帝丝毫没有领略到。他张开眼,什么都瞧不见。身子周围的寂静,无边,无底。已消逝的人类的遗习,在上帝的本能里半醒过来,他像小孩子般害怕,要啼哭。然而这寂静好久没给人声打破,结成了胶,不容许声音在中间流动。上帝省悟到这身外的寂静和心里的恐怖都是黑暗孵庇的,他从此恨黑暗,要求他所未见过、不知名的光明。这要求一刻强于一刻,过了不知多少时间忽然黑暗薄了一层,夜减少了它的压力,隐隐露出高山深谷的轮廓,眼睛起了作用,视野里有了收获。这使上帝开始惊奇自己愿力的伟大。他想,他不要黑暗,黑暗就知趣让步。这还不够!本来望出去什么也没有,现在他眼睛所到,黑暗里就会生出东西,庞大地迎合着自己的目光。以前人类赞美万能创世的歌声,此时在上帝意识层下似乎又颤动着遗音和回响。

上帝也有人的脾气,知道了有权力就喜欢滥使。他想索性把黑暗全部驱除,瞧它听不听命令。咦!果然一会儿东方从灰转白,白里透红,出了太阳。上帝十分快乐,他觉得这是他要来的,听他的吩咐。他给日光射花的眼睛,自动地闭上,同时心里想:“好厉害的家伙!暂时不要它。”说也奇怪,果然眼前一切立即消灭,只见一团息息不停地泛出红色的黑暗。到此地步,上帝对自己的本领和权力,不能再怀疑了。既然闭上了眼便能去掉光明,这光明准是自己眼睛里产生的。不信,试张开眼睛。你瞧,这不是太阳?那不是山和水?都千依百顺地呈献在眼里。从前公鸡因为太阳非等它啼不敢露脸,对母鸡昂然夸口,又对着太阳引吭高叫,自鸣得意。比公鸡伟大无数倍的上帝,这时候心理上也就和他们相去不远,只恨天演的历程没化生出相当于母鸡的东西来配他,听他夸口。这可不是天演的缺陷,有它科学上的根据。正像一切优生学配合出动物(譬如骡),或者受人崇拜的独裁元首(譬如只有一个睾丸的希脱勒),上帝是不传种的,无须配偶。不过,公鸡般的得意长鸣,还是免不了的。所以上帝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这笑在旷野空谷里起了回声,使上帝佩服自己的声音能变得这样多,放得这样大,散得这样远。

这位上帝真不愧进化出来的。他跟原始人绝然不同。他全没有野蛮人初发现宇宙时的迷信和敬畏。他还保持着文明人唯我独尊的自信心。野蛮人随时随地相信有神道,向它屈服拜倒。上帝只发现了自己的伟大,觉得能指挥万物,无须依赖任何人。世界随他的视线蜿蜒地伸出去;脚走到哪里,地会跟到哪里,只有地平线向后退,这也表示它对自己的畏却。一切都增进他的骄傲,培养他的虚荣。他忽然需要一个伴侣。在这广漠的世界里,一个人待下去怪乏味的。要一个伴侣来解闷儿。上帝因此考虑这个伴侣该具有的条件。他的结论虽没有下面所说的那样明白,大意是相同的。

第一,这伴侣要能对自己了解。不过,这种了解只好像批评家对天才创作家的了解,能知而不能行。他的了解不会使他如法创作来和自己竞赛,只够使他中肯地赞美,妙入心坎地拍马;因为——

第二,这伴侣的作用就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该对自己无休歇地、不分皂白地颂赞,像富人家养的清客,被收买的政治家,受津贴的报纸编辑。不过,自己并没有贿赂他,这颂赞是出于他内心的感激悦服;所以——

第三,这伴侣该对自己忠实,虔诚,像——像什么呢?不但天真未凿的上帝不会知道,就是我们饱经世故,看过父子、兄弟、男女、主仆、上司和下属,领袖和爱戴者之间种种关系,也还不知道像什么。

有些人,临睡稍一思想,就会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时胡思乱想,就会迷迷糊糊地入睡。上帝也许是后一种人演化出来的,他从思想滑进了睡梦。这驯伏的世界也跟随他到梦境里来。他梦里依然是荒山野水,水里照见自己的形象。他灵机一动,向石骨棱棱的山身上,挑比较丰肥的地方,挖了一团泥,对照水里的形象,捏成坯子,吹口气。这坯子就活动起来,向脚边俯伏,叫:“全知全能的真宰呀!我将无休止的歌颂你。”上帝这时候又惊又喜的心情,简直不可拟议。假使我们是小女孩子,忽听得手里抱的洋娃娃赶着自己叫“妈妈”,或者是大学女生,忽见壁上贴的好莱坞男明星在照相里对自己做眼,低声唱:“妹妹,我爱你!”也许我们能揣猜、想象他那时候心理的万分之一。可惜我们都不是。

一切宗教的圣经宝典关于黄土抟人的记载,此刻才算证实了不失为预言。上帝并不明白自己在作梦,或者梦在作弄自己。他不知道这团水泥分析起来压根儿就是梦的质料。他以为真有一个凑趣助兴的人,从此以后,赞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称自己的心。因为对自己最好的颂赞,是心上要说而又是耳朵里听来的,有自赞那样的周到和中肯,而又出于旁人的嘴里。咱们都有这个理想,也许都曾在梦里造个人来实现。醒时要凭空造这样一个人,可没那么容易,我们只能把现成的人作为原料加工改造,成果总不很得心应手。

上帝在人类灭绝后才出世,不知不觉中占有许多便宜。譬如两个民族相斗争时,甲族虔诚地求他惩罚乙族,乙族真挚地望他毁灭甲族,使聪明正直的他左右为难。这种困难,此时决不会发生。就像他在梦里造人,假如世间还有文人,就会惹起笔墨官司。据他把烂泥捏人一点看来,上帝无疑地有自然主义的写实作风,因为他把人性看得这样卑污,向下层去找材料。同时,他当然记得古典派的作家,因为“一切创造基于模仿”,万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着水里的印象才能造出一个人来。不知道是古典派理论不准确呢,是上帝的手工粗劣呢,还是上帝的相貌丑陋呢,他照自己的模样造成的人,看来实在不顺眼。他想这也许由于泥坯太粗,而且初次动手,手工还没纯熟。于是他选取最细软的泥——恰是无数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仔细拣去沙砾,调和了山谷阴处未干的朝露,对着先造的人型,仔细观察长处短处,然后用已有经验的手指,捏制新的泥坯子。他从流水的波纹里,采取了曲线来做这新模型的体态;从朝霞的嫩光里,挑选出绮红来做它的脸色;向晴空里提炼了蔚蓝,浓缩入它的眼睛;最后,他收住一阵轻飘浮荡的风,灌注进这个泥型,代替自己吹气。风的性子是膨胀而流动的,所以这模型活起来,第一桩事就是伸个软软的懒腰,打个长长的呵欠,为天下伤春的少女定下了榜样。这第二个模型正是女人。她是上帝根据第一个模型而改良的制造品。男人只是上帝初次的尝试,女人才是上帝最后的成功。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爱漂亮的男人都向女人学样,女人要更先进,就发展成为妖怪。

从此,上帝有了事做。为这对男女,上帝费尽心思,造各种家畜、家禽、果子、蔬菜,给他们享受、利用。每造一件东西,他总沾沾自喜地问男人和女人道:“我又为你们发明了新东西,你们瞧我的本领大不大?”于是那一对齐声歌颂:“慈悲救世的上帝!”日子长了,这一对看惯了他的奇迹,感谢得也有些厌了,反嫌他碍着两口子间的体己。同时上帝也诧异,何以他们俩的态度渐渐冷淡,不但颂赞的声音减少了高朗,而且俯伏时的膝盖和背脊也似乎不如以前弯得爽利。于是,上帝有个不快意的发现。自从造人以来,他发明的东西是不少了,但是有发现还算第一次。

这发现就是:每涉到男女关系的时候,“三”是个少不了而又要不得的数目。假使你是新来凑上的第三者,你当然自以为少不了,那两人中的一人也会觉得你少不了,还有余下的一人一定认为你要不得。你更以为他或她要不得,假使你是原来的而退作第三者,你依然觉得自己少不了,那两人却都以为你要不得,你也许对两人中的一人还以为她或他少不了,对余下的一人当然以为她或他要不得。据数学家说,一只三角形里不能有两只钝角。不过,在男女三角形的关系里,总有一只钝角。上帝发现这钝角并不是那粗坯的男人,却正是自己,不知趣地监护着他俩。他最初造女人,并非要为男人添个伴侣。他只因为冷清清地无聊,制造个玩意儿来解闷,第一个坯子做得不满意,所以又造一个。谁知道他俩要好起来,反把他撇在一边。他诧异何以这女人对巍巍在上的造物主老是敬而远之,倒和那泥土气的男人亲密。于是,上帝又有一个不快意的发现。这一次的发现不是数学上的,而是物理学上的。

这发现就是:宇宙间有地心吸力那一回事。由于地心吸力,一切东西都趋向下面,包括牛顿所看见的苹果。所以下等人这样多,上等人那么希罕,并且上等人也常有向下层压迫的趋势;青年人那么容易堕落;世道人心那么每况愈下——这全是一个道理。上帝在造女人的时候,又调露水,又仿波纹,无意中证实了“女人水性”那句古话,更没想到另一句古话:“水性就下。”假使树上掉下的苹果恰砸痛了牛顿的头,或碰破了他的鼻子,那末牛顿虽因此而发现吸力的定律,准会觉得这吸力的例子未免咄咄逼人。同样,上帝虽参透了人情物理,心上老是不自在,还觉得女人的情感不可理解。他甚至恨自己的伟大是个障碍,不容许他们来接近。造了这一对男女,反把自己的寂寞增加了;衬着他们的亲密,自己愈觉被排斥的孤独。更可气的是,他们有不能满足的需要时,又会来求情讨好。譬如水果烂了,要树上结新的,家畜吃腻了,要山里添些野味,他俩就会缠住上帝,又亲又热,哄到上帝答应。一到如愿以偿,他们又好一会要把上帝撇在脑后。上帝愈想愈气。原来要他们爱自己,非先使他们爱新果子或野味不可,自己不就身分降低,只等于果子或野味么?他们这样存心,若还让他们有求必遂,那末自己真算得果子中的傻瓜,野味里的呆鸟了!因此上帝下个决心,不再允许他们的请求。但是,上帝是给他俩罩上“正直慈悲”的头衔的,不好意思借小事和他俩为难。只能静候机会,等他们提出无理要求时,给他们一个干脆的拒绝。妙在上帝是长生不死的,随你多么长的时期,都熬得住等待。

一天,女人独来向上帝请安。她坐在他脚边,仰面看着他脸,蓝液体的眼睛,像两汪地中海的水,娇声说:“真宰啊!你心最好,能力最大,我真不知怎样来感谢你!”

上帝用全力抵抗住她眼睛的闪电战术,猜疑地问:“你有什么要求?”

女人赔小心似的媚笑,这笑扩充到肩背腰腹,使她全身丰腴的曲线添了波折,说的话仿佛被笑从心底下泛上来的,每个字都载沉载浮在笑声里:“你真是全知全晓的造物主哪!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真怕你。其实我没有什么要求;你待我们太好了,一切都很完美。那——那也算不得什么要求。”

“‘那’是什么呢?快说罢。”上帝不耐烦地说,心给希冀逗得直跳直迸,想出气的机会来了。

女人把后备着的娇态全部动员,扭着身子说:“伟大的天公啊!你真是无所不能。你毫不费力地一举手,已够使我们惊奇赞美。我并不要新鲜的东西,我只恳求你”——说时,她将脸贴住上帝漠无所感的腿,懒洋洋地向远远睡在山谷里的男人做个手势——“我只恳求你再造一个像他样子的人。不,不完全像他,比他坯子细腻些,相貌长得漂亮些。慈悲的主啊!你是最体贴下情的!”

上帝直跳起来,险把粘在脚边的女人踢开去,忙问:“要我再造一个男人?为什么?”

女人一手摩心口,一手摩脸颊,说:“吓死我了!神奇的上帝啊!你的力量真伟大!行动真迅速!你看,我的脸给你碰痛了——那没有关系。你不是问我缘故么?我的男人需要个朋友,他老和我在一起,怪闷的。你再造一个男人,免得他整日守着我,你说,对不对?”

“也免得你整夜守着他,是不是?”上帝的怒声,唤起了晴空隐隐的雷霆,“女人啊!你真大胆,竟向我提这样的要求!你对一切东西都贪多、浪费,甚至对于男人,在指定配给以外,还要奢侈品。那还了得!快回去,我饶赦你初次,你再抱非分的欲望,我会责罚你,使你现有的男人都保不住,我把他毁灭。”

最后一句话很有效力。女人飞红了脸,咕哚着嘴,起身去了,一路上嘀咕:“我说着顽儿,你就拿腔作样。老实说,我早看破你没本领造一个比他好的男人!”这些话幸而上帝没听到。他出了心头恶气,乐的了不得;怕笑容给女人回头瞧见了,把脸躲在黑云堆里。他嘻开嘴,白牙齿的磁光在黑云里露出来,女人恰回脸一望,她没见过牙膏商标上画的黑人,误认以为电光。上帝努力压住的“哈哈”笑声,在腔子里一阵阵的掀动,女人远远听着,以为就是打雷。她想上帝在施展恐怖手段,又气又伯,三脚两步,跑到男人那里。上帝才恐吓过她,要剥夺她这个唯一的男人,所以她对他又恢复了占有的热情。她坐在他头边,吻醒了他,拥抱住他,说话里每一个字上都印着吻痕、染着嘴唇的潮润:“我只有你!我只爱你!没有你,我活不了。谁要把你拿走,我就拼了这条命!”男人酣睡初醒,莫名其妙,听到女人重申占领决心的宣言,局促不安,他刚做一个梦,心里有鬼。女人跑得累了,情感紧张得倦了,沉沉睡去。他偷偷起来,挑了两块吃剩的肥肉,去向上帝进贡。

“弘恩大量的主人翁啊!求你垂鉴我的虔诚,接受这微末的孝敬。我们一切原是你赐予的,这东西也就是你的,我们所能贡献在你脚下的,只是一片真心。”男人如是说。

上帝方才的高兴,此时更增加了。他想,人来献祭,这还是第一次,准是那女人差男人代她来表示悔罪的。让自己的喜悦在脸上流露,就未免给他们小看了。于是他默然不答,只向男人做出一种表情——法国和西班牙小说家用下面的记号来传达的表情:

“?”

男人见上帝脸色不难看,便鼓勇说:“我向主人要求一桩小事——”

上帝恍然大悟那两块肥肉相当于女人的巧笑媚眼,也是请求时的贿赂;要是当初这男人也造得娇美多姿,他就连这两块肉都节省了。

“——我求你为我另造一个女人——”

“女人刚才向我作同样的要求,”上帝截断他的话。

上帝此时又失望,又生气。但是那头脑热昏的男人听了上帝的话,又惊又喜。他想:“女人真是鬼灵精儿!我做的梦,她怎会知道?怪不得她那一会抱了我说那些话,原来她甘心牺牲自己的利益,已经代向上帝要求,但又有些舍不得我给新造的女人抢去。唉!她这样心胸宽大,这样体贴入微,我怎忍得下心抛弃了她呢?”一面想,一面向上帝撒谎说:“是呀,她也觉得生活单调,希望有个同性的人来伴她解闷。”

“你错了!她不是要求我造个同性的人,她是向我提出同性质的要求。她求我另造个男人,要比你这蠢物长得好,你知道么?”

男人的失望不亚于上帝,赶快问:“主呀!你允许她没有?”

上帝感到发脾气的痛快,厉声说:“我后悔没允许了她。你们俩真没配错,好一对!快去!你再不小心,瞧我把女人都毁灭了”——似乎这恐吓的力量还不够大,又加上说:“并且不再给你肉吃!”男人在这两重威胁之下,发抖讨饶,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上帝叹口气,感慨何以造的人这样不成器呢?这两个人坏得这样平衡,这样对称,简直像两句骈文或一联律诗,上帝想到他们俩配搭得那样停匀合适,又佩服自己艺术的精妙了。

男人和女人向上帝都泄漏了个人的秘密,同样一无所得。男人怕上帝把他的请求告诉女人,女人不知道上帝已经把她的请求告诉了男人,所以双方不约而同地对上帝又怨恨,又防他嚷出彼此的私房话来。男人说:“我们日用的东西也将就得过了,可以不必去找上帝。”女人说:“他本领也使完了,再求他,他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倒去看他的脸,真讨厌。”男女同声说:“我们都远着他,别理他,只当没有他。”于是神和人愈来愈疏远;上帝要他们和自己亲近的目的依然不能达到。上帝因此想出一个旁敲侧击的妙法。他们生活太容易,要让他们遭遇些困难和痛苦,那时候他们“穷则呼天”,会知道自己是不好得罪的。

那一晚上,男人和女人在睡梦中惊醒,听见远处一种洪大的吼声。向来只有人吃荤腥,此外畜生象牛、羊、猪等都长斋持素,受了上帝感化,抱着“宁人吃我,我只吃草”的伟大精神。现在人以外,添了吃荤的动物,不但要夺人的肉食,并且人肉也合它们的口味,全不知道人肉好比猫肉、狗肉以及其他吃大荤的畜生的肉,是不中吃的——唐僧的肉所以惹得山精水怪馋涎欲滴,无非因为他是十世不破荤的和尚。男女俩所听见的声音,正是饿狮子觅食不耐烦的叫。他们本能地战栗,觉得这吼声里含有敌性。四周蜷伏着的家畜,霍然耸立,竖起耳朵,屏住气息,好象在注意什么。这愈增加两人的不安。狮子叫几声后住了,它吼声所裂开的夜又合拢来。好一会,家畜等仿佛明白危险暂时已过,都透口气,态度松懈下去。男人伸手抚摸身畔偃卧的羊,发现羊毛又湿又热,象刚出过汗的。女人打个寒噤,低声说:“准是上帝和我们捣乱,我想还是找个山洞去睡。我害怕在露天过夜。”两人起来,把牲口赶进山谷,然后躲入就近的洞里躺下。身和心渐渐溶解,散开去,沉下去,正要消失在睡眠里,忽然警惕,两人顿时清醒过来。一阵恐怖的寒冷从心上散布到四肢,冻结住他俩的身体和喉舌。这恐怖的原因像在黑暗里窥伺着、估量着他们。两人不敢动,不敢透气,一阵阵冷汗直淋。时间也象给恐怖凝固了,停止不流。忽然,恐怖不知到那里去了,空气也仿佛释却负担,天明的曙光已向洞口试探。同时,山洞左右,一头猪狂叫,只叫了半声,以下响息全无,声音收束得给快刀划断似的干脆。猪的叫声彻底解除了洞里的紧张。男人伸胳臂给女人枕着,让她睡在自己怀里;他们俩相处以来,从未没有情欲地这样需要彼此。到天大亮,两人分头出去。男人点家畜,少了一头猪,其余的牛羊等也像经过大打击的,无精打采。正在猜测着缘故,去打水的女人气急败坏地跑回哭诉。她过树林时,看见一条大蟒蛇蟠着——吞了猪后,正作助消化的饭后睡觉。水边沙滩上,横着一条鳄鱼,昂头向天张着大口;她幸而跑回得快,没给它瞧见。看来四处都有危险潜伏,两人不能再无忧无虑地生活了。“一夜之间怎会添出这许多怕人的东西呢?两人讨论道,“无疑是我们尊他为上帝的家伙造了来害我们的。他不是上帝,他只是魔鬼、万恶的魔鬼。我们没有眼睛,给他哄到如今。好了!好了!也有看破他真相这一天!”这几句话无形中解决了自古以来最难解答的问题:“这世界既是全能至善的上帝造的,何以又有恶魔那般猖撅?”原来上帝只是发善心时的魔鬼,肯把旁的东西给我们吃,而魔鬼也就是使坏心时的上帝,要把我们去喂旁的东西。他们不是两个对峙的东西,是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两种名称,好比疯子一名天才,强盗就是好汉,情人又叫冤家。

男女间的窃窃私议,上帝竟没听见。他还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不知道上帝惟一的“一”,早给男女俩看成中国古代医生开方子在药味下注的“一”——“二分半”。他虽然全知全能,毕竟是个上等人物,不屑管被窝里的事、听门背后的话。他此时搓着双手,只等有好戏看。果然,两人垂头丧气,想不出个办法,但也不来求教上帝。一会儿,蟒蛇肚子消化了猪,狮子和老虎开始在邻近叫吼,男人拉女人慌忙跑到洞里,把石头垛在进口。只苦了剩下的家畜四面乱窜,向山罅里躲。上帘想:“妙啊!看野兽把你们家畜吃完了,你们自然会来哀求我。那时候,哼……”谁知道,天下事固不能尽如人意,人间事也未必尽如无意。这种消耗策略并没有使人屈服。因为野兽只是野兽,欠缺文明的修养。譬如那蟒蛇没受过教育,不知道颠扑不破的那句古话,“羊肉没吃着,惹得一身膻”,所以它吃过猪后,想换换口味,囫囵吞了一头大羊。羊有两支尖角,刺破它的咽喉,羊肉算是到口,却赔了性命。狮子和老虎也是小家相得很,不知道吃饭的礼貌,吃牛肉吃得抢起来,打做一团,结果老虎死了,狮子负伤到溪边去喝水。这溪里的鳄鱼是个文盲,没念过韩昌黎有名的《祭鳄文》,所以不去吃鱼虾,反要尝狮子肉。那狮子不吃人家的肉也罢了,那肯割舍自己的肉,又跟鳄性命相搏,打得胜负难分,你死我也不活。男人和女人给洞外惨厉的叫声,吓得半死。他们听得外面静了,从洞口石缝里张出去,早有家畜三三两两在吃草。两人放心出洞,知道毒虫恶兽都死完了,家畜并没损失多少。他们兴高采烈,把打死的老虎等开剥,从此他们洞里有皮毯子,女人有了皮大氅,男人有几天新鲜野味吃。女人还没给美国名厂纺织的沙鱼皮(sharkskin)耀花眼睛,所以剥下的鳄皮已经够使她喜欢了。只恨那大蛇不是从中国古书爬出来的,骨节里没有明珠。幸而那猛兽也不是从中国古书出来的,否则女人吃了狮子心和大虫胆,在娇媚之外又添上凶悍,男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不过,他们也没多少日子好过了。上帝看见他们因祸转福,又气又恨。他了解要使他们受罪,必须造些无皮可剥、无肉可吃的东西。于是皮毯子、皮大氅以及家畜身上的毛里忽然有了虱。晚上满空都是毒蚊子。两人吃东西时,苍蝇像大点下投的黑雨。还有无孔不入,没法防御的微生虫。不出上帝所料,两人一同病倒,不多时,都吐口气死了,实现了一切情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誓。苍蝇依然忙忙碌碌地工作,更一会儿,两人尸骸上有了又肥又白的蛆。吃牛、羊、猪甚至老虎和狮子肉的人,给那些小东西吃得剩个骨骼架子。上帝造了虫豸,注视着它们工作的精密和效率的迅速,十分快意,看出了神,忘掉原不要这一对男女死掉,只要他们吃了苦头向自己屈服,还要留着他们的。到蛆虫吃完皮肉,要钻吸骨髓时,他才省悟,已来不及了。不知是微生虫做事太神速呢,还是男女俩见事太晚,上帝没有得到他们服输悔罪的表示。他造了东西来实现自己的计划,像人,像猛兽,像微生虫,结果何以老是事与愿违呢?上帝恨——

睁开眼来,只看见下午的太阳无力地懒在山头。适才的事原来是梦。自己主宰一切,要做就做,而梦境偏有治外法权,不受他管制,这也够可气了!但是,这梦安知不是预兆?造一个人和自己作伴的事,大可斟酌。自己是永生的,无穷无尽的年月,孤独一个怎样度呢?上帝伸着懒腰,对这死气沉沉的落日,生意奄奄的世界,长长地打个厌倦的呵欠,张大了嘴,好像要一口吞却那无穷尽、难消遣的光阴。

20.下棋

——梁实秋

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像是无关痛痒,使得你觉得索然寡味。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的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作惨笑,或咕嘟着嘴作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的噎膈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这时节你“行有余力”便可以点起一枝烟,或啜一碗茶,静静的欣赏对方的苦闷的象征。我想猎人困逐一只野兔的时候,其愉快大概略相仿佛。因此我悟出一点道理,和人下棋的时候,如果有机会使对方受窘,当然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被对方所窘,便努力作出不介意状,因为既不能积极的给对方以苦痛,只好消极的减少对方的乐趣。

自古博奕并称,全是属于赌的一类,而且只是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胜一筹而已。不过弈虽小术,亦可以观人,相传有慢性人,见对方走当头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边的马好,还是跳右边的马好,想了半个钟头而迟迟不决,急得对方拱手认输。是有这样的慢性人,每一着都要考虑,而且是加慢的考虑,我常想这种人如加入龟兔竞赛,也必定可以获胜。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赛跑,劈劈拍拍,草草了事,这仍就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一贯作风。下棋不能无争,争的范围有大有小,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者,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诮骂者,但最不幸的是争的范围超出了棋盘,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无声响,排闼视之,阒不见人,原来他们是在门后角里扭做一团,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车呢。被挖者不敢出声,出声则口张,口张则车被挖回,挖回则必悔棋,悔棋则不得胜,这种认真的态度憨得可爱。我曾见过两人手谈,起先是坐着,神情潇洒,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势吃紧,两人都站起来了,剑拔弩张,如斗鹌鹑,最后到了生死关头,两个人跳到桌上去了!

笠翁《闲情偶寄》说奕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鸡、斗蟋蟀一般,但是观棋也有难过处,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人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暗暗的骂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于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这样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为它颇合于人类好斗的本能,这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闲阶级的人士下棋消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过身最后退隐东山的大人先生们,髀肉复生,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只好闲来对弈,了此残生,下棋全是“剩余精力”的发泄。人总是要斗的,总是要钩心斗角的和人争逐的。与其和人争权夺利,还不如在棋盘上多占几个官,与其招摇撞骗,还不如在棋盘上抽上一车。宋人笔记曾载有一段故事:“李讷仆射,性卡急,酷好弈棋,每下子安详,极于宽缓,往往躁怒作,家人辈则密以弈具陈于前,讷睹,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恚矣。”(《南部新书》)下棋,有没有这样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说,不过有人下起棋来确实是把性命都可置诸度外。我有两个朋友下棋,警报作,不动声色,俄而弹落,棋子被震得在盘上跳荡,屋瓦乱飞,其中一位棋瘾较小者变色而起,被对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输了”。此公深得棋中之趣。

21.画的梦

——孙犁

在绘画一事上,我想,没有比我更笨拙的了。和纸墨打了一辈子交道,也常常在纸上涂抹,直到晚年,所画的小兔、老鼠等等小动物,还是不成样子,更不用说人体了。这是我屡屡思考,不能得到解答的一个谜。

我从小就喜欢画。在农村,多么贫苦的人家,在屋里也总有一点点美术。人天生就是喜欢美的。你走遍多少人家,便可以欣赏到多少形式不同的、零零碎碎、甚至残缺不全的画。那或者是窗户上的一片红纸花,或者是墙壁上的几张连续的故事画,或者是贴在柜上的香烟盒纸片,或者是人已经老了,在青年结婚时,亲朋们所送的麒麟送子“中堂”。

这里没有画廊,没有陈列馆,没有画展。要得到这种大规模的,能饱眼福的欣赏机会,就只有年集。年集就是新年之前的集市。赶年集和赶庙会,是童年时代最令人兴奋的事。在年集上,买完了鞭炮,就可以去看画了。那些小贩,把他们的画张挂在人家的闲院里,或是停放大车的门洞里。看画的人多,买画的人少,他并不见怪,小孩们他也不撵,很有点开展览会的风度。他同时卖神像,例如“天地”、“老爷”、“灶马”之类。神画销路最大,因为这是每家每户都要悬挂供奉的。

我在童年时,所见的画,还都是木板水印,有单张的,有联四的。稍大时,则有了石印画,多是戏剧,把梅兰芳印上去,还有娃娃京戏,精采多了。等我离开家乡,到了城市,见到的多是所谓月份牌画,印刷技术就更先进了,都是时装大美人儿。

在年集上,一位年岁大的同学,曾经告诉我:你如果去捅一下卖画人的屁股,他就会给你拿出一种叫做“手卷”的秘画,也叫“山西灶马”,好看极了。

我听来,他这些说法,有些不经,也就没有去尝试。

我没有机会欣赏更多的、更高级的美术作品,我所接触的,只能说是民间的、低级的。但是,千家万户的年画,给了我很多知识,使我知道了很多故事,特别是戏曲方面的故事。

后来,我学习文学,从书上,从杂志上,看到一些美术作品。就在我生活最不安定,最困难的时候,我的书箱里,我的案头,我的住室墙壁上,也总有一些画片。它们大多是我从杂志上裁下的。

对于我钦佩的人物,比如托尔斯泰、契柯夫、高尔基,比如鲁迅,比如丁玲同志,比如阮玲玉,我都保存了他们很多照片或是画像。

进城以后,本来有机会去欣赏一些名画,甚至可以收集一些名人的画了。但是,因为我外行,有些吝啬,又怕和那些古董商人打交道,所以没有做到。有时花很少的钱,在早市买一两张并非名人的画,回家挂两天,厌烦了,就卖给收破烂的,于是这些画就又回到了早市去。

一九六一年,黄胄同志送给我一张画,我托人拿去裱好了,挂在房间里,上面是一个维吾尔少女牵着一匹毛驴,下面还有一头大些的驴,和一头驴驹。一九六二年,我又转请吴作人同志给我画了三头骆驼,一头是近景,两头是远景,题日《大漠》。也托人裱好,珍藏起来。

一九六六年,运动一开始,黄胄同志就受到“批判”。因为他的作品,家喻户晓,他的“罪名”,也就妇孺皆知。家里人把画摘下来了。一天,我出去参加学习,机关的造反人员来抄家,一见黄胄的毛驴不在墙上了,就大怒,到处搜索。搜到一张画,展开不到半截,就摔在地上了,喊:“黑画有了!”其实,那不是毛驴,而是骆驼,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就这样把吴作人同志画的三头骆驼牵走了,三匹小毛驴仍留在家中。

运动渐渐平息了,我想念过去的一些友人。我写信给好多年不通音讯的彦涵同志,问候他的起居,并请他寄给我一张画。老朋友富于感情,他很快就寄给我那幅有名的木刻《老羊倌》,并题字用章。

我求人为这幅木刻做了一个镜框,悬挂在我的住房的正墙当中。

不久,“四人帮”在北京举办了别有用心的“组画展览”,这是他们继小靳庄之后发动的全国性展览。

机关的一些领导人,要去参观,也通知我去看看,说有车,当天可以回来。

我有十二年没有到北京去了,很长时间也看不到美术作品,就答应了。

在路上停车休息时,同去的我的组长,轻声对我说:“听说彦涵的画展出的不少哩!”我没有答话。他这是知道我房间里挂有彦涵的木刻,对我提出的善意警告。

到了北京美术馆门前,真是和当年的小靳庄一样,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四人帮”别无能为,但善于巧立名目,用“示众”的方式蛊惑人心。人们像一窝蜂一样往里面拥挤。这种场合,这种气氛,我都不能适应。我进去了五分钟,只是看了看彦涵同志那些作品,就声称头痛,钻到车里去休息了。

夜晚,我们从北京赶回来,车外一片黑暗。我默默地想:彦涵同志以其天赋之才,在政治上受压抑多年,这次是应国家需要,出来画些画。他这样努力、认真、精心地工作,是为了对人民有所贡献,有所表现。“四人帮”如此对待艺术家的良心,就是直接侮辱了人民之心。回到家里,我面对着那幅木刻,更觉得它可珍贵了。上面刻的是陕北一带的牧羊老人,他手里抱着一只羊羔,身边站立着一只老山羊。牧羊人的呼吸,与塞外高原的风云相通。

这幅木刻,一直悬挂着,并没有摘下。这也是接受了多年的经验教训:过去,我们太怯弱了,太驯服了,这样就助长了那些政治骗子的野心,他们以为人民都是阿斗,可以玩弄于他们的股掌之上。几乎把艺术整个毁灭,也几乎把我们全部葬送。

我是好做梦的,好梦很少,经常是噩梦。有一天夜晚,我梦见我把自己画的一幅画,交给中学时代的美术老师,老师称赞了我,并说要留作成绩,准备展览。

那是一幅很简单的水墨画:秋风败柳,寒蝉附枝。

我很高兴,叹道:我的美术,一直不及格,现在,我也有希望当个画家了。随后又有些害怕,就醒来了。

其实,按照弗罗依德学说,这不过是一连串零碎意识、印象的偶然的组合,就像万花筒里出现的景象一样。

1979年5月

22.时装

——张爱玲

民国初建立,有一时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气象。大家都认真相信卢骚的理想化的人权主义。学生们热诚拥护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恋爱。甚至于纯粹的精神恋爱也有人实验过,但似乎不曾成功。

时装上也显出空前的天真,轻快,愉悦。“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袄腰部极为紧小。上层阶级的女人出门系裙,在家里只穿一条齐膝的短裤,丝袜也只到膝为止,裤与袜的交界处偶然也大胆地暴露了膝盖。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从袄底垂下挑拨性的长而宽的淡色丝质裤带,带端飘着排穗。

民国初年的时装,大部分的灵感是得自西方的。衣领减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时候也有。领口挖成圆形,方形,鸡心形,金刚钻形。白色丝质围巾四季都能用。白丝袜脚跟上的黑绣花,像虫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交际花与妓女常常有戴平光眼镜以为美的。舶来品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见一斑。

军阀来来去去,马蹄后飞沙走石,跟着他们自己的官员,政府,法律,跌跌绊绊赶上去的时装,也同样地千变万化。短祆的下摆忽而圆,忽而尖,忽而六角形。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宝一般,没有年纪的,随时可以变卖,然而在民国的当铺里不复受欢迎了,因为过了时就一文不值。

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23.人才易得

——瞿秋白

前几年,大观园里的压轴戏是刘姥姥骂山门。那是要老旦出场的,老气横秋的大“放”一通,直到裤子后穿而后止。当时指着手无寸铁或者已经缴械的小百姓,大喊“杀,杀,杀!”那呼声是多么雄壮呵。所以它——男角扮的老婆婆,也可以算是个人才。

现在时世大不同了,手里杀杀杀,而嘴里却需要“自由,自由,自由”,“开放政权”云云。压轴戏要换了。

于是人才辈出,各有巧妙不同。出场的不是老旦,而是花旦了;而且这不是平常的花旦,而是海派戏广告上所说的“玩笑旦”。这是一种特殊的人物,他(她)要会媚笑,又要会撒泼,要会打情骂俏,又要会油腔滑调。总之,这是花旦而兼小丑的角色。不知道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说“美人”妥当些),还是美人儿多年阅历的结果,练出了这一套拿手好戏?

美人儿而说“多年”,自然是阅人多矣的徐娘了,她早已从窑姐儿升任了老鸨婆;然而她丰韵犹存,虽在卖人,还兼自卖。自卖容易,卖人就难些。现在不但有手无寸铁的小百姓,不但!况且又遇见了太露骨的强奸……要会应付这种非常之变,就非有非常之才不可。你想想:现在压轴戏是要似战似和,又战又和,不降不守,亦降不守——这是多么难做的戏。没有半推半就,假作娇痴的手段是做不好的。孟夫子说:“以天下与人易。其实,能够简单地双手捧着“天下”去“与人”,倒不为难了。问题就在于不能如此。所以就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哭啼啼而又刁声浪气的诉苦说:“我不入火坑,谁入火坑?”

然而娼妓说她落在火坑里,还是想人家去救她出来;老鸨婆哭火坑,就没有人相信她,何况她已经申明:她是敞开了怀抱,准备把一切人都拖进火坑去的。虽然,这玩笑却开得不差,不是非常之才,就使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的。

老旦进场,玩笑旦出场,大观园的人才着实不少!

呜呼,以天下与人虽然大不易,而为天下得人,却似乎不难。

1933.4.24

24.致傅聪

——傅雷

亲爱的孩子,8月20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像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二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那样只知道love,love,love!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生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奥诺丽纳(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付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体贴,温柔——编者注),如何discreet(谨慎——编者注)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25.“不如归去”谈

——卞之琳

槐花满地,时节又近初夏了。刚才读《大公报》文艺栏芦焚先生的《里门拾记》,见有一条注,解释文中的“光棍抗锄”曰:

即文人们叫做“不如归去”的那种鸟。虽只是鸟的叫声,一种人听了奋起耕作,一种人听了怀春思乡,连耳朵也竟有这样大的差异。

觉得很有意思。“光棍抗锄”当然就是”割麦插禾”。书本里说布谷与杜鹃有别,不过也说很相似,则我们的话《辞源》里或者早已把“割麦插禾”、“不如归去”两种鸟相混了,即使有考据癖的文人骤然间也不会分得清楚吧,所以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开头那点意思不谋而合。我想起了已经忘了的两个心愿。记得我曾经想写一篇历史小说,其中的核心,一个场面,是如此: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我想写这篇小说是在去年此时,在日本,读了李广田先生的《桃园杂记》以后,李文中提起布谷,说在他的家乡以为是叫的“光光多锄”,令我想起了我的家乡人仿佛说是“花好稻好”,花,读ho,大约不是指普通的花(虽然普通的花也读如ho),而是指棉花。稻无问题,即水稻,江乡自然有水田。这两种说法,与芦焚先生的“光棍抗锄”俱未见于典籍。典籍中有的除“布谷”、“割麦插禾”以外,还有许多,如“麦饭熟”、“脱却布裤”、“郭公”等。而在我们的活书本里更不知有多少花样了。哪一天把各地的花样搜集起来,该有如何一个大观!不过千差万别,都由于耳朵不同吗?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的意思在此地分道了——可是且慢,芦焚先生的话,实际上,也等于说差别在环境,生活的环境吧。

农人在田间。旅人在道旁。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这里有两个人,虽然在一处,究竟环境不同。不但如此,在我看来,即便“割麦插禾”与“不如归去”两种观念,也未尝不可以联在一起:

春去也。见麦浪滚滚,旅人想起了多风波的江湖。你看,那边一个农人在檐前看镰刀哪。数千里外自家屋后的蓬蒿有多高了?家乡收麦早,或许庄稼人已经赤脚下水田了。唉唉,天南地北,干什么来着?叶落归根,不如归去吧。

“不如归去”一语,不见得太“文”,尤其在古昔,更不见得不就是俗子的口头语。即使是雅士说的我也有话可说:

当此时也,道上的过客或者是一个坐在轿子里的官老爷,不禁想起人生一梦耳,四处奔波,所为何来?为五斗米折腰实在犯不着,即使位居一品,在京华尘土里五更待漏,亦何苦也!君不见那个庄稼汉倒快乐自在,坐在茅屋的门槛上,捧一碗黄粱。你闻闻看,多香!真不如回去种田好,“守拙归园田”。

然而,“割麦插禾”多少带点振作的情调,而“不如归去”却不免消极呢。不错,这还是环境差异,不过哀乐是相依为命的。我曾经说过,这可以作为补充,而且“杜宇”是只合永远啼血了,要知道:

谁说杜宇归去乐

归来处处地城廓

固无论矣,就连你“郭公”,哪怕你“郭公”,

郭公,郭公!

天雨蒙蒙,

促农耕陇。

城南战骨多,

野田变作丘与垄。

郭公,郭公!

何地播种?

弄到这个地步,哪怕你“郭公”,就连你“郭公”也无可奈何吧?“感时花溅泪”,即不“恨别”,鸟亦“惊心”。这又归于一。

不过,时至今日,害肺病的子规到底是绝种了也说不定,因为“不如归去”现在仿佛只活在书本里,而“割麦插禾”的子孙戚族还活在各地农人的口头。各地农人的口头开出了各式各样的一朵朵小花。哪一天把它搜集起来当标本,作一个系统的研究那才有意思呵。这一朵朵单纯的小花将是一个个小窗子开向各种境地:水田,桃园——我想从你的里门望望看,芦焚先生,你那边是什么呢?

可不是,我心中曾经拟过一篇社会论文的题目:

布谷声里听出的各地社会背景。

可是为什么不能从旁的鸟声里听出来呢?为什么从旁的鸟声我们听不出这许多花样?这种鸟声本身到底自有其特殊性,引起人心上的反应乃小异大同了。人总是人。

想起人,我真想起各别的人来了。芦焚先生与我在三座门,在沙滩,有过好几面之缘,此刻想必在河南乡下吧?李广田先生,齐人也,是我的熟人,现在正陪我在此地吃他本乡的“省”饭,住在东邻,和我天天见面。过几天想可以听到布谷声了,我想那多妙,如果芦焚先生在这里,譬如说在黄台乡间,我们三人同行,忽听得一声“布谷”

“光棍抗锄”,芦焚先生想。

“光光多锄”,李广田先生想。

“花好稻好”,我想。

唉,江里的鱼汛该过了好几种了;竹笋该已经老了,高过人头了;青蚕豆该已经上市了吧?这里倒已经上市了。我不喜欢北方这种讲究办法,把青蚕豆去皮,疏疏几瓣的炒肉片,就不能不去皮而稍加些腌菜,细葱花,素炒一下,青青紫紫的来一碗吗?也许是性格定命吧,也许毕竟是文人吧,明知道到了那边自然会愁更愁,我又想起了“不如归去”。

杆石桥,5月12日(1936)

26.文病

——老舍

有些人本来很会说话,而且认识不少的字,可是一拿起笔来写点什么就感到困难,好大半天写不出一个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里面大概有许多原因,而且人各不同,不能一概而论。现在,我只提一个较比普遍的原因。这个原因是与文风有关系的。

近年来,似乎有那么一股文风:不痛痛快快地有什么说什么,该怎说就怎说,而力求语法别扭,语言生硬,说了许许多多,可是使人莫名其妙。久而久之,成了一种风气,以为只有这些似通不通,难念难懂的东西才是文章正宗。这可就害了不少人。有不少人受了传染,一拿起笔来就把现成的语言与通用的语法全放在一边,而苦心焦思地去找不现成的怪字,“创造”非驴非马的语法,以便写出废话大全。这样,写文章就非常困难了。本来嘛,有现成的字不用,而钻天觅缝去找不现成的,有通用的语法不用,而费尽心机去“创造”,怎能不困难呢?于是,大家一拿笔就害起怕来,哎呀,怎么办呢?怎么能够写得高深莫测,使人不懂呢?有的人因为害怕就不敢拿笔,有的人硬着头皮死干,可是写完了连自己也看不懂了。大家相对叹气,齐说文章不好写呀。这种文风就这么束缚住了写作能力。

我说的是实话,并不太夸张。我看见过一些文稿,在这些文稿中,躲开现成的字与通用的语法,而去硬造怪字怪句,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可见这种文风已经成为文病。此病不除,写作能力即不易得到解放。所以,改变文风是今天的一件要事。

写文章和日常说话确是有个距离,因为文章须比日常说话更明确、简练、生动。所以写文章必须动脑筋。可是,这样动脑筋是为给日常语言加工,而不是要和日常语言脱节。跟日常语言脱了节。文章就慢慢变成天书,不好懂了。比如说:大家都说“消灭”,而我偏说“消没”,便是脱离群众,自讨无趣,一个写作者的本领是在于把现成的“消灭”用得恰当,正确,而不在于硬造一个“消没”。硬造词,别人不懂。我们说“消灭四害”就恰当。我们若说:“晓雾消灭了”就不恰当,因为我们通常都说“雾散了”不说“消灭了”——事实上,我们今天还没有消灭雾的办法。今天的雾散了,明天保不住还下雾。

对语法也是如此:我们虽用的是通用的语法,可是因动过脑筋,所以说得非常生动有力,这就是本领。假若不这么看问题,而想别开生面,硬造奇句,是会出毛病的。请看这一句吧:“一瓢水泼出你山沟”。这说的是什么呢?我问过好几个朋友,大家都不懂。这句的确出奇,突破了语法的成规。可是谁也不懂,怎么办呢?要是看不懂的就是好文章,那么要文章于吗呢?我们应当鄙视看不懂的文章,因为它不能为人民服务。“把一瓢水泼在山沟里”,或是“你把山沟里的水泼出一瓢来”,都像话,大家都能说得出,认识些字的也都能写得出。就这么写吧,这是我们的话,很清楚,人人懂,有什么不好呢?实话实说是个好办法。虽然头一两次也许说的不太好,可是一次生,两次熟,只要知道写文章原来不必绕出十万八千里去找怪物,就会有了胆子。然后,继续努力练习,由说明白话进一步说生动而深刻的话,就摸到门儿了。即使始终不能写精采了,可是明白话就有用处,就不丢人。反之,我们若是每逢一拿笔,就装腔作势,高叫一声:现成的话,都闪开,我要出奇制胜,作文章啦,恐怕就会写出“一瓢水泼出你山沟”了!这一句实在不易写出,因为胡涂得出奇。别人一看,也就惊心:可了不得,得用多少工夫,才会写出这么“奇妙”的句子啊!大家都胆小起来,不敢轻易动笔,怕写出来的不这么“高深”啊。这都不对!我们说话,是为叫别人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写文章,是为叫别人更好地明白我们的意思。话必须说明白,文章必须写得更明白。这么认清问题,我们就不害怕了,就敢拿笔了;有什么说什么,有多少说多少,不装腔作势,不乌烟瘴气。这么一来,我们就不会再把作文章看成神秘的事,而一种健康爽朗的新文风也就会慢慢地建树起来。

27.寻常茶话

——汪曾祺

我对茶实在是个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讲究。对茶叶不挑剔。青茶、绿茶、红茶、沱茶、乌龙茶,但有便喝。茶叶多是别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开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论什么茶,总得是好一点的,太次的茶叶,便只好留着煮茶叶蛋。《北京人》里的红泰认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为还有一种功能,是:提神。《陶庵梦忆》记闵老子茶,说得神乎其神。我则有点像董日铸,以为“浓、热、满三字尽茶理”。我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我的家乡论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骂人。于是就只剩下一个字:浓。我喝茶是喝得很酽的。曾在机关开会,有女同志尝了我的一口茶,说是“跟药一样”。

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兴,要教我读书。“穿堂”的右侧有两间空屋。里间是佛堂,挂了一幅丁云鹏画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红的。佛像下,是一尊乌斯藏铜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来烧一炷香。外间本是个贮藏室,房梁上挂着干菜,干的粽叶,靠墙有一坛“臭卤”,面筋、百叶、笋头、苋菜秸都放在里面臭。临窗设一方桌,便是我的书桌。祖父每天早晨来讲《论语》一章,剩下的时间由我自己写大小字各一张。大字写《圭峰碑》,小字写《闲邪公家传》,都是祖父从他的藏贴里拿给我的。隔日作文一篇,还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种叫做“义”的文体,只是解释《论语》的内容。题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义”,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题是“孟子反不伐义”。

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考究。他是喝龙井的,泡在一个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兴砂壶里,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他喝茶喝得很酽,一次要放多半壶茶叶。喝得很慢,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义”,有时会另拿一个杯子,让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从此我知道龙井好喝,我的喝茶浓酽,跟小时候的薰陶也有点关系。

后来我到了外面,有时喝到龙井,会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乡有“喝早茶”的习惯,或者叫做“上茶馆”。上茶馆其实是吃点心,包子、蒸饺、烧麦、千层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点心未端来之前,先上一碗干丝。我们那里原先没有煮干丝,只有烫干丝。干丝有一个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状,临吃,堂倌把装在一个茶杯里的佐料——酱油、醋、麻油浇入。喝热茶、吃干丝,一绝!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几乎天天泡茶馆。“泡茶馆”是西南联大学生特有的说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馆”,“坐”,本有消磨时间的意思,“泡”则更胜一筹。这是从北京带过去的一个字,“泡”者,长时间地沉溺其中也,与“穷泡”、“泡磨菇”的“泡”是同一语源。联大学生在茶馆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书、写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馆里读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称泡茶馆的冠军。此人姓陆,是一怪人。他曾经徒步旅行了半个中国,读书甚多,而无所著述,不爱说话。他简直是“长”在茶馆里。上午、下午、晚上,要杯茶,独自坐着看书。他连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洗脸刷牙。听说他后来流落在四川,穷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文林街后来开了一家“摩登”茶馆,用玻璃杯卖绿茶、红花——滇红、滇绿。滇绿色如生青豆,滇红色似“中国红”葡萄酒,茶叶都很厚。滇红尤其经泡,三开之后,还有茶色。我觉得滇红比祁(门)红、英(德)红都好,这也许是我的偏见。当然比斯里兰卡的“利普顿”要差一些——有人喝下来“利普顿”,说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恶,不能勉强。

我在昆明喝过烤茶。把茶叶放在粗陶的烤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倾入滚水,茶香扑人。几年前在大理街头看到烤茶罐卖,犹豫一下,没有买。买了,放在煤气灶上烤,也不会有那样的味道。

1946年冬,开明书店在绿杨村请客。饭后,我们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萧珊)“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妇,有靳以、黄裳。一转眼,43年了。靳以、萧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没有喝一次功夫茶的兴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过一杯好茶。

1947年春,我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难忘的有两样方物,一是醋鱼带把。所谓“带把”,是把活草鱼的脊肉剔下来,快刀切为薄片,其薄如纸,浇上好秋油,生吃。鱼肉发甜,鲜脆无比。我想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切脍”。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脏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贵了。一杯茶,一块大洋,比吃一顿饭还贵。狮峰茶名不虚传,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这样的味道。我自此方知道,喝茶,水是至关重要的。

我喝过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龙潭泉水。骑马到黑龙潭,疾驰之后,下马到茶馆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过瘾。泉就在茶馆檐外地面,一个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见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井冈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温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虚语。井冈山水洗被单,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脑”茶,色味俱全,不知水里含了什么物质。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没有喝出什么道理。济南号称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观赏,以泡茶,不觉得有什么特点。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盐城。盐城真是“盐城”,水是咸的。中产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张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里,备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泽,菏泽牡丹甲天下,因为菏泽土中含碱,牡丹喜碱性土。我们到菏泽看牡丹,牡丹极好,但茶没法喝。不论是青花、绿茶,沏出来一会儿就变成红茶了,颜色深如酱油,入口咸涩。由菏泽往梁山,住进招待所后,第一件事便是赶紧用不带碱昧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才舒服。无论贫富,皆如此。1948年我在午门历史博物馆工作。馆里有几位看守员,岁数都很大了。他们上班后,都是先把带来的窝头片在炉盘上烤上,然后轮流用水氽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门城楼的展览室里去坐着。他们喝的都是花茶。

北京人爱喝花茶,以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北京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叶花”)。我不太喜欢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他到莫斯科开会,苏联人知道中国爱喝茶,倒是特意给他预备了一个热水壶。可是,他刚沏了一杯茶,还没喝几口,一转脸,服务员就给倒了。老舍先生很愤慨地说:“他妈的!他不知道中国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许只有中国人如此。外国人喝茶都是论“顿”的,难怪那位服务员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为老先生已经喝完了,不要了。

龚定庵以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苏州东山的“雕花楼’喝过一次新采的碧螺春。“雕花楼”原是一个华侨富商的住宅,楼是进口的硬木造的,到处都雕了花,八仙庆寿、福禄寿三星、龙、凤、牡丹……真是集恶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过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觉得这有点煞风景。后来问陆文夫,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喝的。茶极细,器极粗,亦怪!

我还在湖南桃源喝过一次擂茶。茶叶、老姜、芝麻、米,加盐放一个擂钵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

茶可入馔,制为食品。杭州有龙井虾仁,想不恶。裘盛戎曾用龙井茶包饺子,可谓别出心裁。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说俳人小聚,食物极简单,但“唯茶粥一品,万不可少”。茶粥是啥样的呢?我曾用粗茶叶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为粥便是“茶粥”了。有一阵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发明的茶粥,自以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鸭子乃以柏树枝、樟树叶及茶叶为薰料,吃起来有茶香而无茶味。曾吃过一炔龙井茶心的巧克力,这简直是恶作剧!用上海人的话说:巧克力与龙井茶实在完全“弗搭界”。

28.话说“相思”

——冰心

我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读硕士学位时,论文的题目是《李清照词英译》。导师是研究院教授L夫人。我们约定每星期五下午到她家吃茶。事前我把《漱玉词》一首译成英文散文,然后她和我推敲着译成诗句。我们一边吃着茶点,一边谈笑,都觉得这种讨论是个享受。

有一次——时间大约是一九二五年岁暮吧——在谈诗中间,她忽然问我:“你写过情诗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写了一首,题目叫做‘相思’”:

避开相思,

披上裘儿,

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

小径里冷月相窥,

枯枝——

在雪地上

又纵横地写遍了相思!

12月12日夜,1925

我还把汉字“相思”两字写给她看,因为“相”字旁的“目”字和“思”字的上面的“田”字,都是横平竖直的,所以雪地上的枯枝会构成“相思”两字。她不笑了,说是“很有意思,若是用弯弯的英文字母,就写不出来了!”

她只笑着,却没有追问我写这首诗的背景。那时威大的舍监和同宿舍的同学,都从每天的信里知道我有个“男朋友”了。那年暑假我同文藻在绮色佳大学补习法文时,还在谈恋爱!十二月十二日夜我得到文藻一封充满着怀念之情的信,觉得在孤寂的宿舍屋里,念不下书了,我就披上大衣,走下楼去,想到图书馆人多的地方,不料在楼外的雪地上却看见满地都写着“相思”两字!结果,我在图书馆也没念成书,却写出了这一首诗。但除了对我的导师外,别的人都没有看过,包括文藻在内!

“相思”两字在中国,尤其在诗词里是常见的字眼。唐诗中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唐代的李商隐无可奈何地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清代的梁任公先生却执拗地说:“不因无益废相思”。此外还有写不完、道不尽的相思诗句,不但常用于情人朋友之间,还有用于讽刺时事的,这里就不提它了。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段笑话:一九二六年,我回到母校燕京大学,教一年级国文课。这班里多是教务处特地编到我班里来的福建、广东的男女学生,为了教好他们的普通话,为了要他们学会“咬”准字音,我有时还特意找些“绕口令”让他们学着念。有一次就挑了半阕词,记得是咏什么鸟的!

金埒远,玉塘稀,

天空海阔几时归?

相离只晓相思死,

那识相思未死时!

这“相思死”和“未死时”几个字,十分拗口,那些学生们绕不过口来,只听见满堂的“嘶,嘶,嘶”和一片笑声!

不久,有一天一位女同事(我记得是生物系的助教江先群,她的未婚夫是李汝祺先生,也是清华的学生,比文藻高两班,那时他也在美国)悄悄地笑问我:“听说你在班里尽教学生一些香艳的诗曲,是不是你自己也在想念海外的那个人了?”我想她指的一定是我教学生念的那两句有关“相思”的词句。我一边辩解着,却也不禁脸红起来。

1986年3月26日晨

29.中国文与中国人

——瞿秋白

最近出版了一本很好的书:高本汉著的《中国语和中国文》。高本汉先生是个瑞典人,他的真姓是珂罗倔伦(Karlgren)。他为什么“贵姓”高?那无疑的是因为中国化了。他的确是个了不得的“支那学家”——中国语文学的权威。

但是,他对于中国人,却似乎也有深刻的研究。

他说:“近来某几种报纸,曾经试用白话,——按高氏这书是一九二三年在伦敦出版的,——可是并没有多大的成功;因此,也许还要触怒了多数定报的人,以为这样,就是讽示着他们不能看懂文言报呢!”

“西洋各国里有许多伶人,在他们表演中,他们几乎随时可以插入许多“打诨”,也有许多作者,滥引文书;但是大家都认这种是劣等的风味。这在中国恰好相反,正认为高妙文雅而表示绝艺的地方。”

中国文的“含混的地方,中国人不但不因之感受了困难,反而愿意养成它……”

于是这位“支那学专家”就不免要“中国化”起来。他在中国大概受够了侮辱。“本书的著者和亲爱的中国人谈话,所说给他的,很能完全了解;可是,他们彼此谈话的时候,他几乎一句话也不懂。”这自然是那些“亲爱的中国人”在“讽示”他不懂“上流社会的”话。因为“外国人到了中国去,只要注意一点,他就可以觉得:他自己虽然已经熟悉了普通人的语言,而对于上流社会的谈话,仍是莫名其妙的”。(例如“一个中国的雅人”回答高先生问他多大年纪,就说了一句“而立”。幸而高先生在《论语》上查着这个古典。)

于是“支那学专家”就说:“中国文字好像一个美丽可爱的贵妇,西洋文字好像一个有用而不美的贱婢。”

美丽可爱而尤用的贵妇的“绝艺”,就在于“插诨”的含混。这使得西洋第一等的大学者至多也不过抵得上中国的普通人。这样,我们“精神上胜利了”。为要保持这种胜利,必须有高妙文雅的词汇,而且要丰富!五四白话运动的“没有多大成功”,原因大概就在上流社会怕人讽示他们不懂文言了。

虽然,“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们还是含混些好了,否则反而要感受困难的。

10月25日

30.中国人的病

——沈从文

国际上流行一句对中国很不好的批评:“中国人极自私。”凡属中国人民一分子,皆分担了这句话的侮辱与损害。办外交,做生意,为这句话也增加了不少麻烦,吃了许多亏!否认这句话需要勇气。因为你个人即或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且试看看这个国家做官的,办事的,拿笔的,开铺子作生意的,就会明白自私的现象,的确处处可以见到。当政大小官僚情形且格外严重。它的存在原是事实。它是多数中国人一种共通的毛病。但责任主要应归当权的。

一个自私的人注意权利时容易忘却义务,凡事对于他个人有点小小利益,为了攫取这点利益,就把人与人之间应有的那种谦退,牺牲,为团体谋幸福,力持正义的精神完全疏忽了。

一个自私的人照例是不会爱国的。国家弄得那么糟,同自私大有关系。

国民自私心的扩张,有种种原因,其中极可注意的一点,恐怕还是过去的道德哲学不健全。时代变化了,支持新社会得用一个新思想。若所用的依然是那个旧东西,便得修正它,改造它。

支配中国两千年来的儒家人生哲学,它的理论看起来是建立于“不自私”上面,话皆说得美丽而典雅。主要意思却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历来为君临天下帝王的法宝。前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这种哲学实在同“人性”容易发生冲突。表面上它仿佛很高尚,实际上它有问题,对人民不公平。它指明作人的许多“义务”,却不大提及他们的“权利”。一切义务仿佛都是必要的,权利则完全出于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中国人读书,就在承认这个法则,接受这种观念。读书人虽很多,谁也就不敢那么想“我如今作了多少事,应当得多少钱?”若当真有人那么想,这人纵不算叛逆,同疯子也只相差一间。再不然,他就是“市侩”了。在一种“帝王神仙”“臣仆信士”对立的社会组织下,国民虽容易统治,同时就失去了它的创造性与独立性。平时看不出它的坏处,一到内忧外患逼来,国家政治组织不健全,空洞教训束缚不住人心时,国民道德便自然会堕落起来,亡国以前各人分途努力促成亡国的趋势,亡国以后又老老实实同作新朝的顺民。历史上作国民的既只有义务,以尽义务引起帝王鬼神注意,借此获取天禄人爵。待到那个能够荣辱人类的偶像权威倒下,鬼神迷信又渐归消灭的今日,自我意识初次得到抬头的机会,“不知国家,只顾自己”,岂不是当然的结果?

目前注意这个现象的很有些人。或悲观消极,念佛诵经了此残生。或奋笔挥毫,痛骂国民不知爱国。念佛诵经的不用提,奋笔挥毫的行为,其实又何补于世?不让作国民的感觉“国”是他们自己的,不让他们明白一个“人”活下来有多少权利,不让他们了解爱国也是权利!思想家与统治者,只责备年轻人,困辱年轻人。俨然还希望无饭吃的因为怕雷打就不偷人东西,还以为一本《孝经》就可以治理天下,在上者那么糊涂,国家从哪里可望好起?

事实上国民毛病在用旧观念不能应付新世界,因此一团糟。目前最需要的,还是应当从政治、经济、教育、文学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种新方法造成一种新国民所必需的新观念。使人人乐于为国家尽义务,且使每人皆可以有机会得到一个“人”的各种权利。要求“人权”并不是什么坏事情,它实在是一切现代文明的种子。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能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创造,自然比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无知识,靠君王恩赏神佛保佑过日子有用多了。

自私原有许多种。有贪赃纳贿不能忠于职务的,有爱小便宜的,有懒惰的,有作汉奸因缘为利,贩卖仇货企图发财的。这皆显而易见。如今还有一种“读书人”,保有一个邻于愚昧与偏执的感情,徒然迷信过去,美其名为“爱国”;煽扬迷信,美其名为“复古”。国事之不可为,虽明明白白为近四十年来社会变动的当然结果,这种人却卸责于白话文,以为学校中一读经书,即可安内攘外;或委罪于年轻人的头发帽子,以为能干涉他们这些细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这种人在情绪思想方面,始终还不脱离封建遗老秀才的基本打算,他们却很容易使地方当权执政者,误认他们的捧场是爱国行为,利用这种老年人的种种计策来困辱青年人。这种读书人俨然害神经错乱症,比起一切自私者还危险。这种少数人的病比多数人的病更值得注意。真的爱国救国不是“盲目复古”,而是“善于学新”。目前所需要的国民,已不是搬大砖筑长城那种国民,却是知独立自尊,懂拼命学好也会拼命学好的国民。有这种国民,国家方能存在,缺少这种国民,国家决不能侥幸存在。俗话说:“要得好,须学好。”在工业技术方面,我们皆明白学祖宗不如学邻舍,其实政治何尝不是一种技术?

倘若我们是个还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我们更年轻的国民也仍然还有机会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我以为——

第一,我们应肯定帝王神佛与臣仆信士对立的人生观,是使国家衰弱民族堕落的直接因素。(这是病因。)

第二,我们应认识清楚凡用老办法开倒车,想使历史回头的,这些人皆有意无意在那里作糊涂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国民的愚昧与堕落,没有一样好处。

第三,我们应明白凡迷恋过去,不知注意将来,或对国事消极悲观,领导国民从事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这些人同巫师一样,不同处只是巫师是因为要弄饭吃装病装狂,这些人是因为有饭吃故变成病人狂人。)

第四,我们应明白一个“人”的权利,向社会争取这种权利,且拥护那些有勇气努力争取正当权利的国民行为。应明白一个“人”的义务是什么,对做人的义务发生热烈的兴味,勇于去担当义务。要把依赖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懒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极不道德。要有自信心,忍劳耐苦不在乎,对一切事皆有从死里求生的精神,对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永远取不合作态度。这才是救国家同时救自己的简要药方。

31.哭摩

——陆小曼

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不要说我自己这支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伤怨的心的机会了,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混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几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摩!慢说是你,就怕是苍天也不能知道我现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伤!从前听人说起“心痛”我老笑他们虚伪,我想人的心怎么觉得痛,这不过说说好听而已,谁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尝着这一阵阵心中绞痛似的味儿了。你知道么?曾记得当初我只要稍有不适即有你声声的在旁慰问,咳,如今我即使是痛死也再没有你来低声下气的慰问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的抛弃我了么?你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须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么?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是要飞去呢?直到如今我还是不信你真的是飞了,我还是在这儿天天盼着你回来陪我呢,你快点将未了的事情办一下,来同我一同去到云外去优游去吧,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遥,忘记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

这不是做梦么?生龙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着一个病恹恹的我单独与这满是荆棘的前途来奋斗。志摩,这不是太惨了么?我还留恋些什么?可是回头看看我那苍苍白发的老娘,我不由一阵阵只是心酸,也不敢再羡你的清闲爱你的优游了,我再哪有这勇气,去看她这个垂死的人而与你双双飞进这云天里去围绕着灿烂的明星跳跃,忘却人间有忧愁有痛苦像支没有牵挂的梅花鸟。这类的清福怕我还没有缘去享受!我知道我在尘世间的罪还未满,尚有许多的痛苦与罪孽还等着我去忍受呢。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个深沉的黑夜里,静静凄凄地放轻了脚步走到我的枕边给我些无声的私语让我在梦魂中知道你!我的大大是回家探望你那忘不了你的爱来了,那时间,我决不张惶!你不要慌,没人会来惊扰我们的。多少你总得让我再见一见你那可爱的脸我才有勇气往下过这寂寞的岁月,你来吧,摩!我在等着你呢。

事到如今我一些也不怨,怨谁好?恨谁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千般的精神痛苦,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颗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到今天才真变了死灰的了也再不会发出怎样的光彩了。好在人生的刺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过了。现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不死也不免是朵憔悴的花瓣再见不着阳光晒也不见甘露漫了。从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经过了许多的波折与艰难才达到了结合的日子,你我那时快乐直忘记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记了世界上有忧愁二字,快活的日子过得与飞一般快,谁知道不久我们又走进忧城。病魔不断地来缠着我。它带着一切的烦恼,许多的痛苦,那时间我身体上受到了不可言语的沉痛,你精神上也无端的沉入忧闷,我知道你见我病身呻吟,转侧床第,你心坎里有说不出的怜惜,满肠中有无限的伤感,你曾慰我,我无从使你再有安逸的日子,摩,你为我荒度了你的诗意,失却了你的文兴,受着一般人的笑骂,我也只是在旁默然自恨,再没有法子使你像从前的欢笑,谁知你不顾一切的还是成天的安慰我,叫我不要因为生些病就看得前途只是黑暗,有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要再怕一切无谓的闲论。我就听着你静心平气的养,只盼着天可怜我们几年的奋斗,给我们一个安逸的将来,谁知道如今一切都是幻影,我们的梦再也不能实现了,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用尽心血地将我抚养呢?让我前年病死了,不是痛快得多么?你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守着好了,哪知天竟绝人如此,哪里还有我平坦走着的道儿?这不是命么?还说什么?摩,不是我到今天还在怨你,你爱我,你不该轻身,我为你坐飞机,吵闹不知几次,你还是忘了我的一切的叮咛,瞒着我独自地飞上天去了。

完了,完了,从此我再也听不到你那叽咕小语了,我心里的悲痛你知道么?我的破碎的心留着等你来补呢,你知道么?唉,你的灵魂也有时归来见我么?那天晚上我在朦胧中见着你往我身边跑,只是那一霎眼的就不见了,等我跳着,叫着你,也再不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咳,你叫我从此怎样度此孤单的日月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响,苍天如何给我这样惨酷的刑罚呢!从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们为什么抢了我的你去,生生的将我们两颗碰在一起的心离了开去,从此叫我无处去摸我那一半热血未干的心,你看,我这一半还是不断地流着鲜红的血,流得满身只成了个血人。这伤痕除了那一半的心血来补,还有什么法子不叫她不滴滴的直流呢,痛死了有谁知道,终有一天流完了血自己就枯萎了。若是有时候你清风一样的吹回来见着我成天为你滴血的一颗心,不知道又要如何的怜惜如何的张惶呢,我知道你又看着两个小猫似眼珠儿乱叫乱叫着,看,看,的了,我希望你叫高声些,让我好听得见,你知道我现在只是一阵阵湖涂,有时人家大声地叫着我,我还是东张西望不知声音是何处来的呢,大大,若是我正在接近着梦边,你也不要怕扰了我的梦魂像平常似的不敢惊动我,你知道我再不会骂你了,就是你扰我不睡我也不敢再怨了,因为我只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扰,我就可以责问他们因何骗我说你不再回来,让他们看着我的摩还是丢不了我,乖乖地又回来陪伴着我了,这一回我可一定紧紧地搂抱你再不能叫你飞出我的怀抱了。天呀!可怜我,再让你回来一次吧!我没有得罪你,为什么罚我呢?摩!我这儿叫你呢,我喉咙里叫得直要冒血了,你难道还没有听见么?直叫到铁树开花,枯木发声我还是忍心等着,你一天不回来,我一天的叫,等着我哪天没有了气我才甘心地丢开这唯一的希望。

你这一走不单是碎了我的心,也收了不少朋友伤感的痛泪。这一下真使人们感觉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险恶,没有多少日子竟会将一个最纯白最天真不可多见的人收了去,与人世永诀。在你也许到了天堂在那儿还一样过你的欢乐的日子,可是你将我从此就断送了。你以前不是说要我清风似的常在你的左右么?好,现在倒是你先化着一阵清风飞去天边了,我盼你有时也吹回来帮着我做些未了的事情,只要你有耐心的话,最好是等着我将人世的事办完了,同着你一同化风飞去,让朋友们永远只听见我们的风声而不见我们的人影,在黑暗里我们好永远逍遥自在的飞舞。

我真不明白你我在佛经上是怎样一种因果,既有缘相聚又因何中途分散,难道说这也有一定的定数么?记得我在北平的时候,那时还没有认识你我是成天的过着那忍泪假笑的生活。我对人老含着一片至诚纯白的心而结果反遭不少人的讥诮,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我,能看透我的。一个人遭着不可言语的痛苦,当然地不由生出厌世之心,所以我一天天地只是藏起了我的真实的心而拿一个虚伪的心来对付这混浊的社会,也不再希望有人来能真真的认识我明白我。甘心愿意从此自相摧残的快快了此残生,谁知道就在那时候会遇到了你,真如同在黑暗里见着了一线光明,遂死的人又兑了一口气,生命从此转了一个方面。摩摩,你的明白我,真算是透彻极了,你好像是成天钻在我的心房里似的,直到现在还只是你一个人是真还懂得我的。我记得我每遭人辱骂的时候你老是百般的安慰我,使我不得不对你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我老说,有你,我还怕谁骂,你也常说,只要我明白你,你的人是我一个人的,你又为什么要去顾虑别人的批评呢?所以我哪怕成天受着病魔的缠绕也再不敢有所怨恨的了。我只是对你满心的歉意,因为我们理想中的生活全被我的病魔来打破,连累着你成天也过那愁闷的日子。可是二年来我从来未见你有一些怨恨,也不见你因此对我稍有冷淡之意。也难怪文伯要说,你对我的爱是Compandtrue的了,我只怨我真是无以对你,这,我只好报之于将来了。

我现在不顾一切往着这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走去,去寻一点真实的发展,你不是常怨我跟你几年没有受着一些你的诗意的陶熔么?我也实在惭愧,真也辜负你一片至诚的心了,我本来一百个放心,以为有你永久在我身边,还怕将来没有一个成功么?谁知现在我只得独自奋斗,再不能得你一些相助了,可是我若能单独撞出一条光明的大路也不负你爱我的心了,愿你的灵魂在冥冥中给我一点勇气,让我在这生命的道上不感受到孤立的恐慌。我现在很决心的答应你从此再不张着眼睛做梦躺在床上乱讲,病魔也得最后与它决斗一下,不是它生便是我倒,我一定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种人,我决心做人,我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虽然我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可是我还记得你常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一个人决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人的精神,同厌世的恶质染黑人的血液。我此后决不再病(你非暗中保护不可),我只叫我的心从此麻木,不再问世界有恋情,人们有欢娱,我早打发我的心,我的灵魂去追随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莲花拥扶着往白云深处去缭绕,决不回头偷看尘间的作为,留下我的躯壳同生命来奋斗到战胜的那一天我盼你带着悠悠的乐声从一团彩云里脚踏莲花瓣来接我同去永久的相守,过吾们理想中的岁月。

一转眼,你已经离开了我一个多月了,在这短时间我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朋友们跑来安慰我,我也不知道是说什么好,虽然决心不生病,谁知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过我一天,摩摩,我虽然下了天大的决心,想与你争一口气,可是叫我怎生受得了每天每时的悲念你时的一阵阵心肺的绞痛,到现在有时想哭眼泪干得流不出一点,要叫,喉中疼得发不出声,虽然他们成天的逼我一碗碗的苦水,也难以补得了我心头的悲痛,怕的是我恹恹的病体再受不了那岁月的摧残,我的爱,你叫我怎样忍受没有你在我身边的孤单。你那幽默的灵魂为什么这些日子也不给我一些声响?我晚间有时也叫了他们走开,房间不让有一点声音,盼你在人静时给我一些声响,叫我知道你的灵魂是常常环绕着我,也好叫我在茫茫前途感觉到一点生趣,不然怕死也难以支持下去了。摩!大大!求你显一显灵吧,你难道忍心真的从此不再同我说一句话了么?不要这样的苛酷了吧!你看,我这孤单一人影从此怎样的去撞这艰难的世界?难道你看了不心痛么?你爱我的心还存在什么?你为什么不响?大!你真的不响了么。

32.巴黎的书摊

——戴望舒

在滞留巴黎的时候,在羁旅之情中可以算做我的赏心乐事的有两件:一是看画,二是访书。在索居无聊的下午或傍晚,我总出去,把我迟迟的时间消磨在各画廊中和河沿上的。关于前者,我想在另一篇短文中说及,这里,我只想来谈一谈访书的情趣。

其实,说是“访书”,还不如说在河沿上走走或在街头巷尾的各旧书铺进出而已。我没有要觅什么奇书孤本的蓄心,再说,现在已不是在两个铜元一本的木匣里翻出一本PatissierFrancois的时候了。我之所以这样做,无非为了自己的癖好,就是摩娑观赏一回空手而返,私心也是很满足的,况且薄暮的塞纳河又是这样地窈窕多姿!

我寄寓的地方是Ruedel’Echaude,走到塞纳河边的书摊,只须沿着塞纳路步行约摸三分钟就到了。但是我不大抄这近路,这样走的时候,塞纳路上的那些画廊总会把我的脚步牵住的,再说,我有一个从头看到尾的癖,我宁可兜远路顺着约可伯路,大学路一直走到巴克路,然后从巴克路走到王桥头。

塞纳河左岸的书摊,便是从那里开始的,从那里到加路赛尔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一个地带,虽然位置在巴黎的贵族的第七区,却一点也找不出冠盖气味来。在这一地带的书摊,大约可以分这几类:第一是卖廉价的新书的,大部是各书店出清的底货,价钱的确公道,只是要你会还价,例如旧书铺里要卖到五六百法郎的勒纳尔(J.Re-nard)的《日记》,在那里你只须化二百法郎光景就可以买到,而且是崭新的。我的加梭所译的赛尔房德里的《模范小说》,整批的《欧罗巴杂志丛书》,便都是从那儿买来的。这一类书在别处也有,只是没有这一带集中吧。其次是卖英文书的,这大概和附近的外交部或奥莱昂车站多少有点关系吧。可是这些英文书的买主却并不多,所以化两三个法郎从那些冷清清的摊子里把一本初版本的《万牲园里的一个人》带回寓所去,这种机会,也是常有的。第三是卖地道的古版书的,十七世纪的白羊皮画书,十八世纪饰花的皮脊书等等,都小心的盛在玻璃的书框里,上了锁,不能任意地翻看。其他价值较次的古书,则杂乱地在木匣中堆积着,对着这一大堆你挨我挤着的古老东西,真不知道如何下手。这种书摊前比较热闹一点,买书大多数是中年人或老人。这些书摊上的书,如果书摊主是知道值钱的,你便会被他敲了去,如果他不识货,你便沾了便宜来。我曾经从那一带的一位很精明的书摊老板手里,化了五个法郎买到一本一七六五年初版本的DuLaurens的Imirce,至今犹有得意之色;第一因为Imirce是一部干禁书,其次这价线实在太便宜也。第四类是卖淫书的,这种书摊在这一带上只有一两个,而所谓淫书者,实际也仅仅是表面的,骨子里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大都是现代人的东西,写来骗骗人的。记得靠近王桥的第一家书摊就是这一类的,老板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婆,当我一回逗留了一下的时候,她就把我当做好主顾而怂恿我买,使我留下极坏的印象,以后就敬而远之了。其实那些地道的“珍秘”的书,如果你不愿出大价钱,还是要费力气角角落落去寻的,我曾在一家犹太人开的破货店里一大堆废书中,翻到过一本原文的Cleland的FannyHill,只出了一个法郎买回来。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从加路赛尔到新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二个地带。在这一带对面的美术学校和钱币局的影响是显著的。在这里,书摊老板是兼卖板画图片的,有时小小书摊上挂得满目琳琅,原张的蚀雕,从书本上拆下的插图,戏院的招贴,花卉鸟兽人物的彩图,地图,风景片,大大小小各色俱全,反而把书列居次位了。在这些书摊上,我们是难得碰到什么值得一翻的书的,书都破旧不堪,满是灰尘,而且有一部分是无用的教科书,展览会和画商拍卖的目录。此外,在这一带我们还可以发现两个专卖旧钱币纹章等而不卖书的摊子,夹在书摊中间,作一个很特别的点缀。这些卖画卖钱币的摊子,我总是望望然而去之的,(记得有一天一位法国朋友拉着我在这些钱币摊子前逗留了长久,他看得津津有味,我却委实十分难受,以后到河沿上走,总不愿和别人一道了。)然而在这一带却也有一两个很好的书摊子,一个摊子是一个老年人摆的,并不是他的书特别比别人丰富,却是他为人特别和气,和他交易,成功的回数居多。我有一本高克多(Coclcau)亲笔签字赠给诗人费尔囊·提华尔(FernandDivoire)的LeGrundEcurt,便是从他那儿以极廉的价钱买来的,而我在加里马尔书店买的高克多亲笔签名赠给诗人法尔格(Fargue)的初版本Opera,却使我化了七十法郎。但是我相信这是他错给我的,因为书是用蜡纸包封着,他没有拆开来看一看;看见那献辞的时候,他也许不会这样便宜卖给我。另一个摊子是一个青年摆的,书的选择颇精,大都是现代作品的初版和善本,所以常常得到我的光顾。我只知道这青年人的称字叫昂德莱,因为他的同行们这样称呼他,人很圆滑,自言和各书店很熟,可以弄得到价廉物美的后门货,如果顾客指定要什么书,他都可以设法。可是我请他弄一部《纪德全集》,他始终没有给我办到。

可以划在第三地带的是从新桥经过圣米式尔场到小桥这一段。这一段是赛纳河左岸书摊中的最繁荣的一段。在这一带,书摊比较都整齐一点,而且方面也多一点,太太们家里没事想到这里来找几本小说消闲,也有;学生们贪便宜想到这里来买教科书参考书,也有;文艺爱好者到这里来寻几本新出版的书,也有;学者们要研究书,藏书家要善本书,猎奇者要珍秘书,都可以在这带获得满意而回。在这一带,书价是要比他处高一些,然而总比到旧书铺里去买便宜。健吾兄觅了长久在圣米式尔大场的一家旧书让中觅到了一部《龚果尔日记》,化了六百法郎喜欣欣的捧回去,以为便宜万分,可是在不久之后我就在这一带的一个书摊上发现了同样的一部,而装订却考究得多,索价就只要二百五十法郎,使他悔之不及。可是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跑跑旧书摊的人第一不要抱什么一定的目的,第二要有闲暇有耐心,翻得有劲儿便多翻翻,翻倦了便看看街头熙来攘往的行人,看看旁边塞纳河静静的逝水,否则跑得腿酸汗流,眼花神倦,还是一场没结果回去。话又说远了,还是来说这一带的书摊吧。我说这一带的书较别带为贵,也不是胡说的,例如整套的Echanges杂志,在第一地带中买只须十五个法郎,这里却一定要二十个,少一个不卖;当时新出版原价是二十四法郎的Celine的Voyageauboutdelanuit,在那里也非十八法郎不可,竟只等于原价的七五折。这些情形有时会令人生气,可是为了要读,也不得不买回去。价格最高的是靠近圣米式尔场的那两个专卖教科书参考书的摊子。学生们为了要用,也不得不硬了头皮去买,总比买新书便宜点。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摊子的主顾,反之他们倒做过我的主顾。因为我用不着的参考书,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总是拿去卖给他们的。这里,我要说一句公平话:他们的给的价钱的确比季倍尔书店高一点。这一带专卖近代善本书的摊子只有一个,在过了圣米式尔场不远快到小桥的地方。摊主是一个不大开口的中年人,价钱也不算顶贵,只是他一开口你就莫想还价:就是答应你也还是相差有限的,所以看着他陈列着的《泊鲁思特全集》,插图的《天方夜潭》全泽本,Cririco插图的阿保里奈尔的Calligrammes,也只好眼红而已。在这一带,诗集似乎比别处多一些,名家的诗集化四五个法郎就可以买一册回去,至于较新一点的诗人的集子,你只要到一法郎。或甚至五十生丁的木匣里去找就是了。我的那本仅印百册的Jeanchirico插图的Reverdy的《沉睡的古琴集》,超现实主义诗人GuiRosey的《三十年战争集》等等,便都是从这些廉价的木匣子里了来的。还有,我忘记说了,这一带还有一两个专卖乐谱的书铺,只是对于此道我是门外汉,从来没有去领教过吧。

从小桥到须里桥那一段,可以算是河沿书摊的第四地带,也就是最后的地带。从这里起,书摊便渐渐地趋于冷落了。在近小桥的一带,你还可以找到一点你所需要的东西。例如有一个摊就有大批N.R.F.和Crassct出版的书,可是那位老板娘讨价却实在太狠,定价十五法郎的书总要讨你十个法郎,而且又往往要自以为在行,凡是她心目中的现代大作家,如摩里向克,摩洛阿,爱眉(Ayme)等,就要敲你一笔竹杠,一点也不肯让价;反之,像拉尔波,茹昂陀,拉第该,阿郎等优秀作家的作品,她倒肯廉价卖给你。从小桥一带再走过去,便每况愈下了。起先是虽然没有什么好书,但总还能维持河沿书摊的尊严的摊子,以后呢,卖破旧不堪的通俗小说杂志的也有了,卖陈旧的教科书和一无用处的废纸的也有了,快到须里桥那一带,竟连卖破铜烂铁,旧摆设,假古懂的也有了;而那些摊子的主人呢,他们的样子和那在下面塞纳河岸上喝劣酒,钓鱼或睡午觉的街头巡阅使(Clochard),简直就没有什么大两样。到了这个时候,巴黎左岸书摊的气运已经尽了,你腿也走乏了,你的眼睛也看倦了,如果你袋中尚有余钱,你便可以到圣日本曼大街口的小咖啡店里去坐一会儿,喝一杯儿热热的浓浓的咖啡,然后把你沿路的收获打开来,预先摩娑一遍,否则如果你已倾了囊那么你就走上须里桥去,倚着桥栏,俯看那满载着古愁并饱和着圣母祠的钟声的,塞纳河的悠悠的流水,然后在华灯初上之中,闲步缓缓归去,倒也是一个经济而又有诗情的办法。

说到这里,我所说的都是塞纳河左岸的书摊,至于右岸的呢,虽则有从新桥到沙德菜场,从沙德菜场到市政厅附近这两段,可是因为传统的关系,因为所处的地位的关系,也因为货色的关系,它们都没有左岸的重要,只在走完了左岸书摊尚有余兴的时候或从卢佛尔(Louvre)出来的时候,我才顺便去走走,虽然间有所获,如查拉的L’hommeapproximatif或卢梭(HenriRorsseau)的画集,但这是极其偶然的事;通常,我不是空手而归,便是被那街上的鱼虫花鸟店所吸引了过去。所以,愿意去“访书”而结果买了一头红头雀回来,也是有过的事。

33.相见以诚

——郭沫若

“事实胜于雄辩”,是最有普遍性而且有永远性的格言。当然这并不是说雄辩就毫无必要,根据事实的辩论是绝对必要的,要这样的辩论,也才理直气壮,真正“雄”得起来。不根据事实,或甚至违背事实,或捏造事实的辩论,尽管怎样的花言巧语,终竟骗不了人;即使能收到一时的效果,待到事实一揭穿了,那效果会成为逆效果的。到这时言语愈花巧,逆效果来得便愈大。

欺骗有时似乎也有必要。例如医生为求病人精神上的安静把实际的病情瞒着,或甚至把相当重的病情说得很轻。又例如父母对于小儿问到自己的来源,每每扯些无稽的小诳。但这些严格地说时,不能认为是欺骗。前者是一种治疗的方针,后者是一种延宕的教育,教育施行过早有时是有严重的患害的。

谈到军事或作战上来,似乎欺骗便有绝对的必要了。所谓“兵不厌诈”,便肯定了诡诈的效力。但这也只如根据事实的雄辩之类。尽管你是怎样善于用兵的人,你能够出奇制胜,但总要有兵可用。所以用兵的原则依然是忌“巧速”而贵“拙迟”。这一次世界大战,苏、德之间的旋乾转坤的战役,便是这一原则的最具体的说明了。当希特拉对苏联背信负义,突然发动了闪击战,他是多么“巧”,多么“速”。1941年岁暮打到了莫斯科的大门,1942年又打进了斯大林格勒,在当时希特拉的小胡子不知道会心地微笑了好多次,然而结果怎样了呢?

专门靠欺诈便能打胜战,专门靠欺诈便可以收到任何大小事件的成功,天地间决没有那样的事情。要说靠着欺骗便可以治国平天下,那更完全是笑话。中国搞政治的人似乎都中了些苏秦、张仪的毒,说到政治就好像只是几套骗人的纵横捭阖。事实上只要懂得几套纵横捭阖的,居然也就是政治家或甚至大政治家了。我们只感觉着中国的老百姓可怜呵。

就说苏秦、张仪吧,他们似乎也有“巧速”与“拙迟”之分。苏秦巧,张仪拙,苏秦速,张仪迟,然而张仪成功而苏秦失败了。今天的苏秦、张仪,自己周身都是脓疮,满头都是癞痢,却专门拿一枝粉条在别人背上画乌龟,以为这样便把别人骂倒了,自己得意得不亦乐乎。在可怜的中国老百姓眼里,谁又不感觉着这些小丑们的可怜相呢?

今天应该是大家相见以诚的时候了。自己拿出真正的责任心来,大胆地照明自己的丑态,彻底地荡垢涤污。不是骂人丑便可以掩盖得了自己的丑。千层的粉饰也把污垢掩盖不了,理由很简单,因为污垢根本还是存在。

有诚便能有勇,所谓“真金不怕火来烧”。这种人,他能勇于面对现实,勇于正视自己的过错,勇于接受批评,更勇于对抗外来的一切横逆、诬蔑、诱惑、冷视。要怎样才能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要全靠一个“诚”。老老实实地做人,说话、做事,不存一点损人利己的私心,这样便能产出舍己救人的牺牲精神。这样便能够大无畏。我有什么可怕?可怕的就是自己骗自己!

没有诚意的人便没有勇气。这种人鬼鬼祟祟,专门损人利己,做不来一件堂堂正正的事,说不来一句堂堂正正的话。一要装腔作势,立刻便露出了自己的尾巴。但他们也有一项外来的资本,便是靠他人也没有诚意。只要你自己有一毫私心,你有一点软弱,他们便抓到了你这项缺点。于是威胁,利诱,千层的蜘蛛网便罩到你自己的身上了。动也不敢动,活活地便被奸污。这样的现象四处都是,而以黑字写在白纸上的特别明显。但今天是应该相见以诚的时候了,拿出诚意来,大家正大光明地做些对得住人民、也对得住自己的事。

34.论老年

——施蜇存

西塞罗是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散文家,他有不少著作留传下来,著名的政论文、演说稿、书信、杂文,不下几百篇。可惜中文译本只有梁实秋译的一本《西塞罗文录》,还是30年代的事。最近听说又有了新译本,内容还是梁实秋译的那几篇,我还没有见到,不知译笔会不会比梁实秋好些。

《西赛罗文录》中有一篇《论老年》,是一篇著名的散文,我当年读了很感兴趣。不过,西塞罗只活到68岁,就被人暗杀。他论老年,恐怕只是一个五六十岁人的体会,在今天看来,这还不算老年。我国今天的法律上规定,男子60岁退休,女子55岁退休,这样说来,60岁才开始进入老年,他还没有老年人的思想、情绪、经验、体会呢。

老年,老人,这个老字,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概念有过几次变动,有一个现象,大可注意。汉代以前,一个人,过了70岁才算是老了。孔夫子叙述自己的一生,从“十有五而志于学”讲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下面就不说下去了。另外,他还说过:“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可见在孔子的时候,70岁以后,才算进入了老年,所以汉代的字典《说文》注释这个“老”字,明确地说:“七十日老。”可是,这个标准,到了后世,似乎只有做官的人可以保持不变。“七十而致仕”,从周朝到清朝,没有改变过,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律到70岁退休。老百姓呢,老得早了。皇侃注《论语》说“五十以上为老”。《文献通考·户口考》说:“晋以六十六岁以上为老,隋以六十为老,唐以五十五岁为老,宋以六十为老。”这样看来在人民中间,老的概念,曾经在50岁到70岁之间,游移不定过。汉朝以后,只有做官的人有特权比老百姓迟老10年。不管60也好,70也好,反正我已经毫无问题地老了。中年、青年、少年人的一切思想、感情、观念,都遗弃了我,我也遗弃了它们。我和中、青、少年之间,显然存在了不同广阔的代沟,我已主动又被动地进入了另一个意识形态王国。我的一切观念,如果不赶紧自己交代,现在和将来的中青少年不会理解的。于是,我也来谈论老年。

说起老年,就想到晚年。根据传统的修辞用法,晚年不一定是老年,老年也并不年年都是晚年。太阳即将落山,夜幕尚未降临,这时候叫做晚。一个人的生命即将终尽,还没有死,这年龄叫做晚年。晚年这个名词,并不表示固定年数或年期。一个在50岁上逝世的人,他的四十八九岁就是晚年。四十四五岁,就不能说是他的晚年。我第一次退休,是在1975年,“工宣队”送我回家,祝颂我晚年愉快。我心里好笑,你以为我过两三年就死吗?到今天,15年过去了,我还活着,有这么长期的晚年吗?现在的青年人,经常以晚年安乐、健康祝颂老年人,却不知道老年人心里难受。这不是祝颂,简直是咒诅他快死啊。在我辈老人的词汇里,“晚年”这个语词仅仅在讲到一个已故世的人的最后几年才用到,从来没有当面对生存的人用的。

记远不记近,这是老人十拗之一。我在青少年时,和老辈讲话,他们对10年、20年前的事,会说得清清楚楚,对十天八天以前的事,却想不起来。我当时也想不通,以为这是老年人的古怪。现在我自己明白了。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每个人都有许多印象最深刻的事物。年纪越小,这种深刻的印象也越多。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在五六岁时,住在苏州,父亲带我到虎丘去看迎神赛会。一尊巨大的“老爷”(神像)由许多人抬着走过,那老爷的眼睛会闪动,十分威严。我非常害怕。这是第一次看见,印象最深,永远记得。以后还看过几十次迎神赛会,都不很记得了。到了老年,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平淡无奇。昨天和前天一样,前天和大前天一样,没有特异的情况,因而也没有深刻的印象。所谓记远不记近,也并不是说,凡年代久远的事或人都记得,凡最近的事或人都不记得。只是过去的生活中,印象深的事情多;老来的生活中,印象深的事情少。这就是老人记远不记近的理由。说穿了,也并不古怪。

老人饶舌,说话滔滔不绝。他愈说愈高兴,听的人愈听愈厌烦。这情况也确是有的。不过,这并不是一切老人的通病。有些老人恰恰相反。他们沉默寡言,似乎很不愿意开口。这等老人,我们留着耽一会儿再谈。且说饶舌的老人,也有好几种。一种老人是长久孤独地耽在家里,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也没有机会说话。忽然来了一个客人,老朋友,老同事,多年不见的亲戚,双方都有许多可说的话。于是,老人的话一发而不可收拾了。这种情况的老人饶舌,客人不会厌烦,因为客人知道,是他自己引逗出来的。在老人这方面,其实也不能说他饶舌。也许他已有好久不说话,今天只是并在一起总说罢了。

如果来了一个普通礼节性拜访的客人,原来只打算向老人问候一下,坐一会儿就走。可是,他想不到给老人打开了话匣子,使他没有站起来告辞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老人总是讲他平生得意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客人绝没有引逗他,他会自己搭过去。有些客人,可能已经听他讲过了好几遍了。可是,老人自己不记得,客人也不便说破,只好恭听下去。这种老人,确是饶舌得可厌。不过,青年人,我希望你们理解他,容忍他,静静地听他讲,千万不要打断他。老人讲他平生得意的事情,是他的孤独的退休生活的兴奋剂。让他自我陶醉一下吧。

至于那些沉默寡言的老人,也有几等。一等是体力已经非常衰弱的老人。他的肺功能已经不能说话。偶然应对一句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对于这一等老人,做客人的最好尽快告退,不要伤害他所余无几的体力。另外一等沉默寡言的老人,大多是胸有城府的哲人。有些是世故人情阅历得多了,他知道“言多必失”,既已退出社会,犯不着再冒风险,于是他守口如瓶,一言不发。无论你问他什么,他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或则笑笑。如果你要追问他,硬要他表态,他总是简单地回答:“不知道”,”不清楚”,“我没意见”。这是一种非常谨小慎微的老人。另外还有一种悲观厌世的老人,他们是犬儒主义者。你去访问他,他招待你,客气得很,显得很殷勤。但是,他只听你讲,绝不搭话。而且对你讲的话,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不知道他同意不同意,你也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有时他忽然对你微笑,你也无法理解,这是他感到兴趣呢,还是讽刺?

我宁可面对一个饶舌的老人,不愿意面对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

老人怀旧,这和记远不记近不同。怀旧是对无论什么事物,老人都以为从前的好。物价是从前廉平,饮食起居是从前考究、舒服,人情是从前厚道。社会是从前安定,生活是从前富裕……所谓“从前”,都没有一定的年期,10年前是从前,20年前也是从前。六七十岁老人所怀念的从前,总在二三十年之前。八九十岁的老人,怀念的常是四五十年之前。这里,透露出一个信息:每一个人,从20岁到50岁,是他的黄金时代。饮食服御的享受,世故人情的经验,亲戚朋友的交际,事业知识的发展,乃至财富产业的累积,成败升沉的阅历,都在这30年中。这30年间的社会和生活,是属于他的,他知道得很清楚。过了50岁,一步一步走入老境,社会渐渐地远离了他,生活境界渐渐地简单、缩小。他失去了活力,不会增加新的知识。于是,他说:一切都是从前的好。因为他无法享受现在的好。碰到一些固执的老人,他还要拒绝享受现在的好。但是,在另一方面,也还有不服老的老人,他们还能精神焕发地跟上时代,不甘落伍。扬扬自得地和大伙儿一起跳老年迪斯科。也有人带着老伴坐咖啡店,听音乐,挤在年轻人中间卖弄他们的鸡皮鹤发。这一等老人,大约不会怀旧,不会说一切都是从前的好。不过,我想想,还是要劝他们回去,坐在沙发上,喝一杯清茶,追怀从前的好。老人怀旧是正常的,趋新是变态。

有人提醒我,老人还有一个特征:嘴馋。不错,老人确实嘴馋,常常想吃。我自己就是这样,不过,青年人不会发现,老人想吃的是什么?我自己很明白,老人的嘴馋和青少年不一样。老人嘴馋,并不是食欲亢进,而是多少和怀旧有关系。老人并不想吃他没有吃过的东西,因为那种东西,不在他的知识和记忆里。老人尽管嘴馋,想吃,可是,把他想吃的东西办到,他也不会狼吞虎咽,只吃了一点点就满足了。从怀旧的感情出发,我常常想吃年轻时以为好吃的东西,即使那些东西现在还可以吃到,我也总以为从前吃的比现在的好。例如,1938年暑假,我在越南河内,吃到很好的香蕉、椰子、芒果。50年了,似乎余味犹在。上海虽然也可以吃到香蕉,偶尔也可以吃到椰子,但我总是想吃河内的。至于芒果,上海已多年不见,见了也不会嘴馋。黄鱼、带鱼,向来是中等人家餐桌上的日常菜,从来不上筵席;现在呢,一盘松子黄鱼,比从前一大碗鱼翅还贵,带鱼的市场价格反而比鲭鱼贵。我现在只得多吃鲭鱼而懊侮从前没有多吃鱼翅。老人的嘴馋,大概如此,是一种怀旧感情的透露。饮食方面,尽管有新时代的新产品,一般老人都不会趋新。青年人非喝可乐、雪碧不可,老人却宁可喝一杯郑福斋的冰镇酸梅汤,或觉林的杏酪豆腐。吃得到,当然很高兴;吃不到,嘴就馋了。

孟子和他的学生告子忽然谈到人性问题。告子脱口而出,说了一句“食色性也”。从此以后,一部中国文化史,哲学史,生理学,心理学,永远把食与色连在一起,好像贪嘴爱吃的人必定好色。我讲到老人嘴馋,就有人提醒我:老人也好色。那么,好吧,我们就来谈谈老人的好色。

许多人都以为嘴馋不丢脸,不妨承认;好色是见不得人的事,非但不可承认,而且必须否认。其实,也不用大惊小怪,在我们儒家先圣先贤的世界观中,好色也的确和嘴谗一样,不过是人性之一端而已。“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寡人好色”,“国风好色而不淫”。君臣、师生公然谈到好色,而且有人记录下来,写入煌煌经典。孟夫子还说过一句:“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简直骂不好色的人是瞎子。这样看来,好色又何必讳言?

不过,好色这个词语,大概古今意义不同。古人所谓好色,是多看几眼美丽的姑娘。从头看到脚:“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已经是瞪着眼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到后来,不禁赞叹:“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如果再要进一步欣赏,那么可以到东门外去和姑娘们一起沤麻,趁此机会,和她们一起唱唱歌,或谈谈家常“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不过,这已经是青年人的行为了。老年人,大约惊赞一声“美无度”之后,就高高兴兴的回家了。既不想“君子好逑”,也不会“吉士诱之”,既不会约她“俟我于城隅”,也不会要求她“期我乎桑中”。

好色这个语词的现代用法,就把老年人排除在外了。既然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可见“好色”和“淫”是两回事,可是现代人用“好色”这个语词,却把“淫”的意义也概括进去了。从好色到淫的全过程,叫做“恋爱”。青年人的恋爱,犹如一场足球赛。许多人你争我夺,目的是把一个球踢入球门。球进入球门之后,恋爱就自行殒灭,生命进入另一阶段。

青年人的好色,以球门为目的,他是要有所获得的。老年人的好色,没有球门,故不想得到什么。孔夫子早已告诫过:“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因此,我们可以说,老年人的好色,是出于美感;而青年人是出欲念,虽然同是性。

老人的好色,非但无所得,反而常常会有所失,这个失,与青年的失恋不同。老人所失的,不是一个进门球,而是一种审美趣味的幻灭。世界上有多少老人,见过多少美丽的姑娘,过不了几年,就看见这个美丽,已变成老丑。甚至,在看到她的美丽的时候,已看到她老丑的阴影。白居易是个好色的诗人,他喜欢看美丽的姑娘。但是,他常常慨叹:“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老人好色,同时又悟到色即是空。如果说他有什么收获,大概只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这是青年人所不会理解的。

35.事事关心

——邓拓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人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是明代东林党首领顾宪成撰写的一副对联。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六十多年,到现在,当人们走进江苏无锡“东林书院”旧址的时候,还可以寻见这副对联的遗迹。

为什么忽然想起这副对联呢?因为有几位朋友在谈话中,认为古人读书似乎都没有什么政治目的,都是为读书而读书,都是读死书的。为了证明这种认识不合事实,才提起了这副对联。而且,这副对联知道的人很少,颇有介绍的必要。

上联的意思是讲书院的环境便于人们专心读书。这十一个字很生动地描写了自然界的风雨声和人们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的情景,今人仿佛置身于当年的东林书院中,耳朵里好像真的听见了一片朗诵和讲学的声音,与天籁齐鸣。

下联的意思是讲在书院中读书的人都要关心政治。这十一个字充分地表明了当时的东林党人在政治上的抱负。他们主张不能只关心自己的家事,还要关心国家的大事和全世界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人已经知道天下不只是一个中国,还有许多别的国家。所以,他们把天下事与国事并提,可见这是指的世界大事,而不限于本国的事情了。

把上下联贯串起来看,它的意思更加明显,就是说一面要致力读书,一面要关心政治,两方面要紧密结合。而且,上联的风声、雨声也可以理解为语带双关,即兼指自然界的风雨和政治上的风雨而言。因此,这副对联的意义实在是相当深长的。

从我们现在的眼光看上去,东林党人读书和讲学,显然有他们的政治目的。尽管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他们当时还是站在封建阶级的立场上,为维护封建制度而进行政治斗争。但是,他们比起那一班读死书的和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总算进步得多了。

当然,以顾宪成和高攀龙等人为代表的东林党人,当时只知道用“君子”和“小人”去区别政治上的正邪两派。顾宪成说:“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留心民生,隐居乡里不讲求正义,不配称君子。”在顾宪成死后,高攀龙接着主持东林讲席,也是继续以“君子”与“小人”去品评当时的人物,议论万历、天启年间的时政。他们的思想,从根本上说,并没有超出宋儒学,特别是程、朱学说的范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顾宪成讲学的东林书院,本来是宋儒杨龟山创立的书院。杨龟山是程灏、程颐两兄弟的门徒,是“二程之学”的正宗嫡传。朱熹等人则是杨龟山的弟子。顾宪成重修东林书院的时候,很清楚地宣布,他是讲程朱学说的,也就是继承杨龟山的衣钵的。人们如果要想从他的身上,找到反封建的革命因素,那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们决不需要恢复所谓东林遗风,就让它永远成为古老的历史陈迹去吧。我们只要懂得努力读书和关心政治,这两方面紧密的结合的道理就够了。

片面地只强调读书,而不关心政治;或者片面地只强调政治,而不努力读书,都是极端错误的。不读书而空谈政治的人,只是空头的政治家,决不是真的政治家。真正的政治家没有不努力读书的。完全不读书的政治家是不可思议的。同样,不问政治而死读书本的人,那是无用的书呆子,决不是真正有学问的学者。真正有学问的学者决不能不关心政治。完全不懂政治的学者,无论如何他的学问是不完全的,就这一点说来,所谓“事事关心”实际上也包含着对一切知识都要努力学习的意思在内。

既要努力读书,又要关心政治,这是愈来愈明白的道理。古人尚且知道这种道理,宣扬这种道理难道我们还不如古人,还不懂得这种道理吗?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比古人懂得更充分,更深刻,更透彻!

36.向远处看

——阿兰

对于忧郁者,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向远处看。”忧郁者几乎都是读书太多的人。人眼的构造不适应近距离的书本,目光需要在广阔的空间得到休息。当你仰望星空或眺望海天相交处的时候,你的眼睛完全放松了。如果眼睛放松了,头脑便是自由的,而步伐就更加稳健,那么你的全身上下,包括内脏,无不变得轻松、灵活,但是你不必尝试用意志的力量达到放松全身的目的。当意志专注于自身的时候,效果适得其反,最终会使你十分紧张。不要想你自己!向远处看。

忧郁确实是一种病,医生有时能猜到病因,开出药方。但是服药以后需要注意药力在体内的作用,还要遵守饮食规定,而你在这方面花费的心思正好抵销药力的效果。所以高明的医生会叫你去请教哲学家。但是你在哲学家家里又找到了什么呢?一个读书太多、思想上患近视症因而比你还要忧郁的人。

国家应该像开办医学院一样开办智慧学院,在这种学校里教授真知:静观万物,体会与世界一样博大的诗意。由于人眼的构造上的特点,广阔的视野能使眼睛得到休息,这就为我们启示一个重要的真理:思想应解放肉体,把肉体交还给宇宙——我们真正的故乡。我们作为人的命运与我们的身体的功能有很深的联系。只要周围的事物不去打搅它,动物就躺下来睡觉,一睡就着。同样情况下,人却在思想。他的思想使他的痛苦和需要倍增;他用恐惧和希望折磨自己。于是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他的身体不断绷紧,无休止地骚动,时而冲动,时而克制;他总在怀疑,总在窥视周围的人和物。如果他想摆脱这种状态,他就去读书。书本的天地也是关闭的,而且离他的眼睛、离他的情绪太近。思想变成牢宠,身体受苦。说思想变得狭隘或者说身体自己折磨自己,其实是一回事。野心家做一千次相同的演说,情人做一千次祈祷。如果人们想使身体舒适,那么应该让思想旅行、游观。

学问能引导我们达到这个境界,只是这种学问没有野心,不饶舌,不急躁,只要它把我们从书本上领开,把我们的目光引向遥远的空间。这种学问应是感知和旅行。当你发现事物之间的真正关系时,一件事物能把你引向另一件事物,引向成千上万种别的事物,这种联系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把你的思想带向风,带向云,带向星球。真知绝不限于你眼皮底下的某一件小事;这是理解最小的事物怎样与整体相联系。任何一件东西的存在理由都不在它本身,所以正确的运动使我们离开我们自身,这对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眼睛同样有益。通过这种运动,你的思想在宇宙中得到休息,而整个宇宙才是思想的真正领域。思想同时与你身体的生命取得协调,而人体的生命也是与其他一切东西相联系的。基督徒爱说:“我的故乡在天上”,他无意中道出一个重要的真理,向远处看吧。

37.如果我是我

——何满子

我当然是我,无须是拍胸自夸“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好汉,当众自行验明正身,以证实他的我之为我的不诬;哪怕是猥琐的小人物,也无人怀疑此人是他本人,他也绝无作出假设以论证我之为我的必要。与和尚同行,和尚乘其酣睡时剃光了他的头发,溜掉了,此人醒来一摸自己的光头,诧异地大叫:“僧固在,而我安在?”这样的事只能是笑话。神灵或鬼魂附体,使躯体的主人不复占有他的臭皮囊,也只能是装神装鬼的造谣惑众或文人的艺术虚构。我之为我应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倘若不是在“我”的人称概念上兜圈子,而是涉及人格内容时,用不着深奥的哲埋辨析,我确实有时甚至常常不必是我。大致说来,大人物虽然善变,比较地能保持我之为我,其人格之或善美或丑恶都少受制约,历史上很多皇帝,为了遂行其我之为我,无妨“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为其我之所欲为;小人物要保持我之为我就很吃力,乃至必须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这点鲁迅早已道破在前,《而已集·小杂感》中写道:“阔的聪明人种种譬如昨日死,不阔的傻子种种实在昨日死。”昨日之我死掉了,今日之我就不再是那个我,即我已非我。不过聪明而阔的人仅仅是“譬如”一下,其我之为我本质依然;傻而又窄的小人物则“实在”死了,即那些年流行的“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话头。呜呼,胎与骨俱已脱换,其人的我也就从此失落,势须另找一个替身(或曰傀儡)以维持其存在了。“从前种种如昨日死,从后种种如今日生”,此话的发明权属于曾国藩,当然是聪明的阔人,他准确地下一“如”字,即不是真死而是假设一下,我固如死而未死,无须易一另我,对我之为我是很执著的。

更早的坚持我之为我的名人是东晋的殷浩。《世说新语·品藻》:“桓(温)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之,宁作我。’”“宁作我”是他的选择,由此可知他也可以俯仰由人而不作我。质言之,即作一个实质上非我而仅只在人称上的我。作后一种选择时,他就成了笑话中的“僧固在,而我安在”的人物。化荒诞故事为人格失落的悲剧了。

人称只是一个代名。名者实之宾,当作为人称的“我”的那实体已蜕变或异化为非我时,我就名存实亡,于是“如果我是我”的假设便能成为合理的命题。

同时也就产生了反命题:“如果我不是我”。事实上这个反命题还曾经更现实、更经常梦魇般地萦绕于人们的脑际,而且和心有余悸之类的情结隐隐地纠缠泛现。我和我所熟悉的许多许多人——我几乎想说知识分子绝大部分,都曾真心诚意地企求背弃自己,梦寐以求“如果我不是我”,即“宁不作我”。在神州大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神经病大地,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大疯人院的大约一个世代里,人们诅咒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教养,宁可不作烙有原罪印记的知识分子;用中国小说比方是刮掉林教头脸上的余印,用外国小说比方是揭去海斯特·白兰胸前的红A字,以减免在知识与反动成正比的方程式下所承担的精神和物质的重负。有些人则退而求其次,宁不作触处荆棘的人文学科方面知识的拥有者,化为可博少许宽贷的技术人员。人们诅咒自己的出身,即带我进入世界的我的那个娘胎,宁作祖上是三代讨饭的摩登华胄。这种“如果我不是我”即自我背弃的愿望还延展到下一代,不愿子女是自己的肖子以摆脱原罪。这种宁作非我的人格否定可能对许多许多人都是记忆犹新的。

这看来不过是一种在屈辱挣扎中的虚妄的幻想,在理论上似乎是办不到的;但“我不是我”毕竟是顽强的命题,它可以通过人格剥夺来实现。一点不含糊的是,我放弃我、背叛我、异化我曾是现实的不可抗拒的定命。有的人乐意,有的人无奈,总之成群的生灵都得在非我的道路上行进,有的行进得有如缎子般地滑溜,有的跌跌撞撞地蹒跚而行,有如上帝牧放的把草原染成一片雪白的羊群,当然不是抒情诗的景观,有的只是消耗性的悲剧,只能引起历史的长叹。

现在生理医学有变性术,把窈窕淑女变成风流小生,那是受术者自愿的。以人格剥夺完成的我不是我显然不很有趣(当然不能排除自愿和感到有趣的人之存在,古人不是也有自宫了进宫当太监的么?)。比如上面说到的知识吧,自然不能被剥夺,但不妨碍使其置之于无用,堵截其我之为我的实现,使之枯萎蔫瘪而不成其为我,或不全成其为我;还可以使之应声作响,假我之口唱非我之歌,吼非我之怒,陪非我之笑;使我的本身等于行尸走肉,成为“哀莫大于心死”或更难挨的“哀莫大于心不死”(聂绀弩诗)的可怜虫。阿Q说“我是虫豸”时大概就是这种境界。

如果我不是我(不,没有“如果”),我就要信奉而且执行一种非我的道德,或简直无所谓道德。道德也者,本来就是贴在实际利益上的一层皮,痴夫愚妇们不开窍,才把做人的道德和人的尊严之类混为一谈,还把它作为救世正人的良药。巴尔扎克早就在《高老头》里借人物之口揭破了底蕴:“世界一向就是这样的,道德家永远改变不了它。”为了惩治这种恶疾,既然愚人把道德和人的尊严相提并论,那就首先剥夺掉人的尊严,直到使其不知羞耻为何物。这样,人之成为非我才较为彻底。于是,人们不知道为了三十枚银币而叛卖告密是该诅咒呢还是该颂扬?不知道传播弥天大谎是愚味呢还是超级忠诚?也分辨不清跪吻一尊神像的靴子以祈求福祉是迷信抑或是最新科学乃至是最低限度的公民道德?等等。

当人失去了自己,我不复为我时,所有的价值观自然可以听从摆布而随意颠倒,现成的理由是“吾从众”。独立思考是不可饶恕的奢侈。虽然也有为数不多的人记得“沉默是金子”,考虑一下“如果我是我”,这话我该不该说,这事我该不该做,该怎么说和怎么做。好歹保留点我是我,但谁能侥幸不被当作一支箭放在弦上呢?

我之所以为我,系于我有主体意识,我必须像忠实于人、忠实于世界那样忠实于我自己。能做到“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之前,首先要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已”。于是我才能心安理得,以我是我而欣慰,才有“宁作我”的自尊的执著。可叹的是,要做到“宁作我”,我行我素,宠辱不惊,虽千万人我往矣,实在不容易,很难很难。易卜生称颂孤独者是最强的人,正是痛感于独立特行之不易坚执。抗拒外力难,抱朴守素也难。何况生于斯世,还不仅仅是安贫乐道的问题,要守住“我是我”的防线,真须大勇者;能念兹在兹地提出“如果我是我”的自问,判定我该怎么说,怎么做,也可算是称职的“人”了。完全失去了“我”,也就失去了“人”,当然仍不是称谓而是实质。

那位宣称“我与我周旋之,宁作我”的殷浩,就没有能实践约言,守住“宁作我”的阵线。不耐黜放的寂寞,经不住诱惑,在书空咄咄之时,“(桓)温将以浩为尚书令,遗书告之,浩欣然许焉。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数者数十,竟达空函,大忤温意,由是遂绝。”(《晋书》本传)真是大大地失态,出尽了洋相;而且还是在先前向其矜持地宣称“宁作我”的对象之前失态丢人,落得个无所得而又不光彩的下场。

“如果我是我”,是一个严峻的命题。

38.雄关赋

——峻青

哦,好一座威武的雄关!

——山海关,这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

提起山海关来,这铮铮响的名字,我是很早很早就听到了。记得刚刚记事的童年,从我的一位四爷爷那里,就听到了山海关的名字,刻下了这座雄关的影子。

我的四爷,是一个关东客。还在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像我故乡中许许多多为贫困所迫无路可走的农民一样,子然一身,肩上背着一张当做行李的狗皮,下关东谋生去了。及至重返故里,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和他几十年前离乡时一样,依然是子然一身,两手空空。而他带回来的唯一财物,就是他那漂泊异乡浪迹天涯的悲惨往事和种种见闻。

这当中,就有着山海关。

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冬景天,我们爷儿俩,偎坐在草垛根下,晒着暖烘烘的三九阳光,他对我讲述山海关的一些传说、故事的情景。那雄伟的城楼,那险要的形势,那悲壮的历史,那屈辱的陈迹,那塞上的风雪,那关外的离愁……

善感的心灵,也曾为背井离乡远徙异地行人在跨过关门时四顾苍茫的悲凄情景而落下过伤感的眼泪,也曾为那孟姜女的忠贞和不幸而郁郁寡欢;然而更多的却是为那雄关的雄伟气势和它那抵御外侮捍卫疆土的英雄历史所感动,所鼓舞。幼稚的心灵上,每每萌发起一种庄严肃穆慷慨激昂的情怀。

也曾做过一些童年的梦:梦中,常常是身着戎装飞越那绵延万里的重重关山,或是手执金戈高高地站立在雄伟高大的城门之上。……

啊,梦虽荒唐,然而那仰慕雄关热爱国土的心却是真挚的,深沉的。

遗憾的是:这与京都近在咫尺的雄关,我却一直没有到过,它留给了我的依然还是童年时代从四爷爷那里得来的模糊的影子。

机会不是没有的:有一次,大概是一九五六年的春天吧,我出访东欧,乘的是横越东北大地和西伯利亚荒原的国际列车。列车从北京开出后,就从列车播音员的广播中,听到了沿途将要经过的一些城市,这当中,就有着山海关。当时的心情是十分兴奋的。列车过了秦皇岛以后,我就眼盼盼地渴望着能尽快地看到山海关。哪知列车驶近山海关车站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车站和铁路线离山海关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去,用力向北张望,心想能远远地眺望一下那雄关的影子也好。可是非常遗憾,因为这时己是黄昏时分,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大地,任是瞪大了眼睛,竭力张望,也望不见山海关,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一抹如烟似雾的淡影,和从四野里升腾起来的炊烟暮霭融合在一起,像三春烟雨中的景色似的,迷离难辨。

我失望地转回头去,脑幕上留下的依然是童年时代从四爷爷那儿得来的模糊的影子。、

现在,我终于亲眼看到这思慕已久的雄关了。

啊,好一座威武的雄关!

果然是名不虚传:

——天下第一关!

那气势的雄伟,那地形的险要,在我所看到的重关要塞中,是没有能与它伦比的了。

先说那城楼吧:它是那么雄伟,那么坚固,高高的箭楼,巍然耸立于蓝天白云之间,那“天下第一关”的巨大匾额,高悬于箭楼之上,特别引人瞩目,从老远的地方,就看得清清楚楚。这五个大字,笔力雄厚苍劲,与那高耸云天气势磅礴的雄关,浑为一体,煞是雄伟、壮观。但是,最壮观的还是它形势的险要。不信,你顺着那城门左侧的阶台往上走吧,你走到城墙之上,箭楼底下,手扶着雉墙的垛口,昂首远眺,你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又惊又喜的赞叹:

“嗬,好雄伟的关塞,好险要的去处!”

你往北看吧,北面,是重重叠叠的燕山山脉,万里长城,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长龙,顺着那连绵不断起伏不已的山势,由西北面蜿蜒南来,向着南面伸展开去。南面,则是苍茫无垠的渤海,这万里长城,从燕山支脉的角山上直冲下来,一头扎进了渤海岸边,这个所在,就是那有名的老龙头,也就是那万里长城的尖端,这山海关,就耸立在这万里长城的脖颈之上,高峰沧海的山水之间,进出锦西走廊的咽喉之地,这形势的险要,正如古人所说:

两京锁钥无双地

万里长城第一关

站在这雄关之上,人的精神,顿时感到异常振奋,心胸也倍加开阔。真想顺着那连绵不断的山势,大踏步地向着西北走去。一路上,去登临那一座座屏藩要塞,烽台烟墩。从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居庸关、雁门关,一直走到那长城的尽处,嘉峪关口。也想返回身来,纵缰驰马,奔腾于广袤无垠的塞外草原之上,逶迤翻腾的幽燕群山之间,然后,随着那蜿蜒南去的老龙头,纵身跑进那碧波万顷的渤海老洋里,去一洗那炎夏溽暑的汗水,关山万里的风尘。……

甚至,更想身披盔甲,手执金戈,站立在这威武的雄关之上,做一名捍卫疆土的武士。……

哦,童年的梦,又从长久尘封的记忆中复活了。

复活在这“天下第一关”的城楼之上,山海之间。

复活在这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

复活在这十年内乱后的一个励精图治的夏天。

这,能说是荒唐的吗?

不,你瞧,那是什么?

正当我凭栏四眺遥思迩想的时候,猛听得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啊,一个身披盔甲手执青龙大刀的武士,从那古老而高大的箭楼大门里面走了出来,我不禁吃了一惊,心里好生诧异,上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个到这儿来游览的青年小伙子,故意穿着这一身戎装拍照留影做纪念的。这戎装,是从那设在箭楼大门里面的一家照相馆里租来的。这家照想馆在这儿陈列了一些盔甲和兵器,专门租给游人拍照留念。

这件新鲜事儿,使我非常高兴。开始我想到的是这家照相馆真是“生财有道”,会想点子赚钱;可是转又一想:这不单纯是个赚钱营利的问题,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体会到那些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荟集到这儿来的游人们在登临上这座古老而著名的雄关时的心情。我由此也懂得了:这身着戎装拍照留念的青年小伙子,也决不止是为了好玩和逗趣,这当中,也蕴藏着一种可贵的感情。

瞧,这小伙子手执大刀昂首挺胸的威武严肃的神情,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

看着这,有谁会感到滑稽可笑呢?

不,相反地,人们会情不自禁地从心里涌起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怀古爱国的激情。

也许是受到了这种情绪的感染,与我一起来的一位青年女作家,也仿效那个小伙子的榜样,走进箭楼大门里面,花了五角钱去租了一套盔甲、兵器,披挂起来。当她披挂停当从箭楼里走将出来时,我简直不认得她了。那个一身天蓝色西装衫裙的时髦姑娘,一刹那间却变成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古代武士。她头戴朱缨金盔,身穿粉底银甲战袍,手抚绿色鲨鱼鞘青锋宝剑,昂首挺胸地站立在城楼之上,俨然是一位身扼重关力敌千军的守关武士,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

我们的这位青年女作家,过去曾当过演员,还拍过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里,她演的是一个从穷山沟里出来的农村姑娘,当上了飞行员,驾驶着银鹰,翱翔在蓝色的天空,保卫着祖国的神圣疆土。现在,她又身披戎装,手执金戈,在扼守这重关要塞了。八月的骄阳,映照着金盔银甲,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她高高地站在那里,两眼凝视着远方,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庄严。真个不啻是花木兰再世,穆桂英重生。

看着这,一刹那间,我竟然仿佛置身于中世纪的古战场上。一股慷慨悲歌的火辣辣的情感,涌遍了我的全身。

啊,雄关!

这固若金汤的雄关!

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

在我们那古老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历史上,在那些干戈扰攘征战频仍的岁月里,这雄关,巍然屹立于华夏的大地之上,山海之间,咽喉要地,一次又一次地抵御着异族的入侵,捍卫着神圣的祖国疆土。这高耸云天的坚固的城墙上的一块块砖石,哪一处没洒上我们英雄祖先的殷红热血?这雄关外面的乱石纵横野草丛生的一片片土地,哪一处没埋葬过入侵者的累累白骨?

啊,雄关,它就是我们伟大民族的英雄历史的见证人,它本身就是一个热血沸腾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如今,这雄关虽已成为历史陈迹,但是它却仍以它那雄伟庄严的风貌,可歌可泣的历史,来鼓舞着人们坚强意志,激励着人们的爱国情感。

我相信:假若一旦我们的神圣的国土再一次遭受到异族入侵的话,那位手执大刀的青年小伙子,还有我们的现代花木兰,以及所有登临这雄关的公民,全都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奔赶杀敌救国的战场!

由此,我又悟出了一个道理:雄关,这早已变成了历史陈迹的雄关,虽然已经失去了它往日军事作用,但是这雄关的伟大体魄,忠贞的灵魂,却永远刻在人们的心中。

哦,更确切一点说,这雄关,不在地壳之上,山海之间,而是在人们的心中。

是的,在人们的心中。这才是真正的雄关,比什么金城汤池还要坚固的雄关!

不是吗?山海关纵然是坚固险要,可也有被攻破的记载:而吴三桂的开门揖盗引清入关,更是不攻自破,多尔衮的铁骑,不就是从这洞开的大门下边蜂拥而来席卷中原的吗?

恸哭六军皆缟素

冲冠一怒为红颜

吴梅村的《园园曲》,道出了所有爱国人士对民族败类的愤慨和痛恨。尽管历史学家对吴三桂叛国的动机究竟是不是为了“红颜”这一史实,还有争议,但是雄关被出卖而不攻自破却是事实,也是教训。

这遭到过玷污的雄关,至今还蒙受着耻辱的灰尘,并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这一段痛苦的历史,也仿佛在向着人们告诫:

谁道雄关似铁?

任是这似铁的雄关,也有那被攻破的时候。

说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在我们那辽阔的疆土之上的许许多多重关要塞,从来就没有哪一座关塞真正起到过这样的作用。它们或者被强敌攻陷,或者为内奸出卖。而尤其是后者,堡垒易从内部攻破,历史上是不乏这种沉痛记载的。

吴三桂的丑剧,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件而已。

由此看来,古往今来的大量史实证明:那所谓“固若金汤”的雄关,是从来就不存在的;而真正坚固的雄关,只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这,就是信念!

对社会主义,对革命事业,对我们伟大的祖国的坚贞不渝的信念,就是最坚固最强大的雄关,是任凭什么现代化的武器都不能攻破的雄关!

千百万吨级的热核武器攻不破它,重型轰炸机和洲际导弹攻不破它,资本主义腐朽思想攻不破它,灯红酒绿金钱美女也攻不破它。它,永远巍然屹立于我们伟大辽阔的国土之上,亿万英雄儿女的丹心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雄关!

“固若金汤”的雄关!

啊,雄关!

无比坚固的雄关!

1982年3月写于上海

39.打破处女迷信

——胡适

萧先生原书

学生有一最亲密的朋友,他的姐姐在前几年曾被土匪掳去,后来又送还他家。我那朋友常以此事为他家“奇耻大辱”,所以他心中常觉不平安;并且因为同学知道此事,他在同学中常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学生见这位朋友心中常不平安,也就常将此事放在心中思想:按着中国的旧思想,我这位朋友的姐姐应当为人轻看,一生受人的侮慢,受人的笑骂。但不知按着新思想,这样的女人应居如何的地位?

学生要问的就是:

一、一个女子被污辱,不是她自愿的,这女子是不是应当自杀?

二、若这样的女子不自杀,她的贞操是不是算有缺欠?她的人格的尊严是不是被灭杀?她应当受人的轻看不?

三、一个男子若娶一个曾被污辱的女子,他的人格是不是被灭杀?应否受轻看?”

一、女子为强暴所污,不必自杀。

我们男子夜行,遇着强盗,他用手枪指着你,叫你把银钱戒指拿下来送给他。你手无寸铁,只好依着他吩咐。这算不得懦怯。女子被污,平心想来,与此无异。都只是一种“害之中取小”。不过世人不肯平心着想,故妄信“饿死事小,失节事极大”的谬说。

二、这个失身的女子的贞操并没有损失。

平心而论,她损失了什么?不过是生理上,肢体上,一点变态罢了!正如我们无意中伤了一只手指,或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或是被汽车碰伤了一根骨头。社会上的人应该怜惜他,不应该轻视他。

三、娶了一个被污的女子,与娶一个“处女”,究竟有什么区别?

若有人敢打破这种“处女迷信”,我们应该尊重他。

40.鬼赞

——许地山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底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底冷露幽闭住。我的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歇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底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底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底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

“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底。”

“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底。”

“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底。’,

“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底。”

“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底。”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们底骷髅有福了!”

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们底骷髅是该赞美底。我们要赞美我们底骷髅。”

领首底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底时候,再不流眼泪。”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底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底时候再不皱眉。”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底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齿。”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底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底脉里颤动。”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底播弄。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底骷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

“人哪,你在当生、来生底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底云直望下压,远地底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

41.小病

——老舍

大病往往离死太近,一想便寒心,总以不患为是。即使承认病死比杀头活埋剥皮等死法光荣些,到底好死不如歹活着。半死不活的味道使盖世的英雄泪下如涌呀。拿死吓唬任何生物是不人道的。大病专会这么吓唬人,理当回避,假若不能扫除净尽。

可是小病便当另作一说了。山上的和尚思凡,比城里的学生要厉害许多。同样,楚霸王不害病则没得可说,一病便了不得。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然后再明起来,则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且至明过了度,忽然烧断,如百烛电灯泡然。这个,照直了说,便是小病的作用。常患些小病是必要的。

所谓小病,是在两种小药的能力圈内,阿司匹灵与清瘟解毒丸是也。这两种药所不治的病,顶好快去请大夫,或者立下遗嘱,备下棺材,也无所不可,咱们现在讲的是自己能当大夫的“小”病。这种小病,平均每个半月犯一次就挺合适。一年四季,平均犯八次小病,大概不会再患什么重病了。自然也有爱患完小病再患大病的人,那是个人的自由,不在话下。

咱们说的这类小病很有趣。健康是幸福;生活要趣味。所以应当讲说一番:

小病可以增高个人的身分。不管一家大小是靠你吃饭,还是你白吃他们,日久天长,大家总对你冷淡。假若你是挣钱的,你越尽责,人们越挑眼,好像你是条黄狗,见谁都得连忙摆尾;一尾没摆到,即使不便明言,也暗中唾你几口。不大离的你必得病一回,必得!早晨起来,哎呀,头疼!买清瘟解毒丸去,还有阿司匹灵吗?不在乎要什么,要的是这个声势,狗的地位提高了不知多少。连懂点事的孩子也要闭眼想想了——这棵树可是倒不得呀!你在这时节可以发散发散狗的苦闷了,卫生的要术。你若是个白吃饭的,这个方法也一样灵验。特别是妈妈与老嫂子,一见你真需要阿司匹灵,她们会知道你没得到你所应得的尊敬,必能设法安慰你:去听听戏,或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去吧?她们诚意的向你商量,本来你的病是吃小药饼或看电影都可以治好的,可是你的身分高多了呢。在朋友中,社会中,光景也与此略同。

此外,小病两日而能自己治好,是种精神的胜利。人就是别投降给大夫。无论国医西医,一律招惹不得。头疼而去找西医,他因不能断证——你的病本来不算什么——一定嘱告你住院,而后详加检验,发现了你的小脚趾头不是好东西,非割去不可。十天之后,头疼确是好了,可是足趾剩了九个。国医文明一些,不提小脚趾头这一层,而说你气虚,一开便是二十味药,他越摸不清你的脉,越多开药,意在把病吓跑。就是不找大夫,预防大病来临,时时以小便发散之,而小病自己会治,这就等于“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

有宜注意者:不当害这种病时,别害。头疼,大则失去一个王位,小则能惹出是非。设个小比方:长官约你陪客,你说头疼不去,其结果有不易消化者。怎样利用小病,须在全部生活艺术中搜求出来。看清机会,而后一想象,乃由无病而有病,利莫大焉。

这个,从实际上看,社会上只有一部分人能享受,差不多是一种雅好的奢侈。可是,在一个理想国里,人人应该有这个自由与享受。自然,在理想国内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不过,什么办法也不及这个浪漫,这是小品病。

42.梦——相逢

——屠格涅夫

我梦见:我走在一片广阔的、光秃秃的草原上,四处散布着一些巨大的、棱角突兀的岩石,头顶上是黑压压的低沉的天空。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盘绕在巨石丛中……我沿这条小路走去,自己并不知道往哪儿走,为什么……

忽然,在我前面,在小路细细的线条上,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仿佛是一小团轻云薄雾……我便盯住它:这一小团云雾一下子变成了个女人,亭亭玉立,身材修长,穿一身白衣裙,腰间围一圈狭狭的、亮光灿灿的带子……她脚步敏捷,急匆匆离我而去。

我没看见她的脸,甚至没看见她的头发:它们被一层水浪般飘动着的轻纱遮盖着;然而我的一颗心整个儿随她而去了。我觉得她非常美丽、亲切、可爱……我务必要追上她,想要看一眼她的脸……她的眼睛……我想看见,我必须看见这双眼睛。

但是,不管我怎样急急地追赶,她的动作总比我更敏捷。我无法追上她。

而这时出现了一块平平的宽大的石板,它横在小路上……阻拦了她的去路。女人停住了……我便跑过去,由于快乐和期待而战栗着……心中不无惧怕。

我一言末发……而她默默地向我转过身来。

我还是没看见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紧闭着的。

她面色雪白……白得像她的衣衫一样;两只裸露的手臂一动不动地垂下,她全身上下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这女人整个的躯体,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好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她缓缓地、连一条肢体也没有弯一下,便向后仰去,躺在那块平整的石板上。而我也并排躺在她的身边,仰面朝天,全身挺直,像坟墓上的石刻像一样,我的两只手祈祷似地抵在胸前,这时我感觉到,我也变成了石头。

过了一小会儿……这女人突然抬起身来走开了。

我想奔去追她,但是我动弹不得,两只叠放着的手也无法分开,只能随她望去,目光中流露出说不出的懊恼。

这时她出我意料地回转身来,于是我看见了一双长在一张生动活跃、神色变幻的面庞上的,明亮的,光辉闪耀的眼睛。她把这双眼睛凝注在我身上,同时笑了,只用她的唇在笑……没有声音。“站起来,”她说,“上我这儿来。”

可是我依然不能动弹。

这时她再次笑了笑,便迅速地走远,快活地点着头,在她的头顶上,突然间,一只用小朵玫瑰花编织的花冠鲜亮地发出红光。

而我依旧不能动弹,不能言语,躺在我坟墓的石板上。

43.天国

——海伦·凯勒

在我心灵的天空中,信心之光永不黯淡。当我想象从尘世梦里醒来,却有身处天国的感觉,那滋味的美妙犹如从骇人恼人的噩梦中醒来,恰好有张可爱的脸正朝着你微笑一样,几多甘甜和欣慰,心态得以平衡。我一直以为,并且从没有动摇过,我所失去的每个亲人,朋友,都是尘世和那个早晨醒来时的世界之间的新的联系者,虽然我已无法听见他们亲切的话语,虽然我心中还有未散发的悲切,然而我又不禁为他们倍感高兴。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会害怕死亡,死其实不足畏。尘世的喧嚣生活,支离破碎又寡淡乏味,而死去则是永恒的生命,是一种重逢及和谐。明白这一点,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又何必悲悲切切呢!我在想,假如我的双眼在未来的世界上可以睁开,我只需生活在我心目中的乡村就已觉得心满意足,我坚定的思想,使我不听话的眼睛不把视线投向那些转瞬之间即逝即变的景物。

如果我那些先我而去的亲人、朋友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活下去,那我绝无二话,甘冒万死之风险去争取这样的机会,而不会因犹豫、迟疑让他们的灵魂不安或有怨言。一旦事后发现并非如此,我将尽量不在离去者的欢乐上投下阴影,因为还有一个不朽的机会。我有时想,天上人间,究竟谁最需要欢娱,是地上的探索者还是那些已在上帝的庇护下观望天下的人?如果都是靠了一个太阳,在尘世的阴影下想象,那黑暗的感觉将是何等真切!

如果我们为崇高、纯洁的情和爱所感动,想起已逝去的人,心内顿觉无限温馨,感到有一股力量在缩小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不啻是件美妙的事。有这种信念,就会有力量去改变死者的面貌,使不幸转变成为赢得胜利的奋斗,为那些连最后一点支持力量都已经被剥夺掉的人们点燃激励之火。如果我们深信不疑:天国就在自己心中,而不在身体之外别的什么地方,那就没有所谓的“另一个世界”,而我们所应该做的不外乎竭尽全力地去做、去爱,不断地盼望,并用此时此刻我们心中天国的绚烂多姿的光彩去照亮、去驱散我们四周的漆黑。

天国不是虚幻的,也远非世人从固有的想象中所料到的那么卑微,那是一个欢乐、祥和的实体,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没有自私,没有争斗,只有慈祥,只有互助。天使缓缓经过,不时抛下知识的黄金果实,让世人采用,生活在爱的氛围之中。

44.罪犯

——纪伯伦

有一个青年坐在大道上行乞。他本来身强力壮,但饥饿使他变得肌瘦体弱了。他坐在马路的拐弯处,伸手向过往行人乞讨,向那些善心人求助,口中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他的不幸遭遇和饥饿的痛苦。

黑夜笼罩了大地,他已口干舌燥。然而,两手像他肚子一样空空如也。这时,他起身朝城外走去,然后坐在一棵树下痛哭起来。在饥饿的煎迫下,他两眼噙着泪水,仰望苍天说道:“主啊!为了找事干,我到过财主那里。由于我的衣衫褴楼,被他们赶了出来。我敲过学校的大门,因为两手空空,而遭拒绝。我渴望被人雇使,只求糊口度日,但我的运气不佳,一切都落了空。最后我只得去乞讨。然而我的主啊!你的崇拜者们看见我说,此人健壮有力,好逸恶劳,不应该得到施舍。主啊!我的母亲按照你的旨意生下了我,我现在存在于你的世界之中,为什么我以你的名义向人们乞讨时,他们竟拒绝给我一口面包呢?”

此时此刻,这个绝望的人表情变了,他突然站起身来,两只眼睛里闪过流星滑过一般的亮光。然后,他突然折断了一根干枯了的大树枝,用树枝指着城里,大声喊道:“我想靠劳动谋生,但我未能如愿。现在,我将用我的臂力去获取。我以友爱的名义去讨饭,但没人理睬。好吧!我只好以罪恶的名义来求得,而且将求得更多!”

几天过后,这个青年为了获得几串项链,砍了几个人头。一旦他的欲望受到抵抗,他就将对手碎尸万段。就这样,他财运亨通,暴发致富。他的凶狠残暴,尽人皆知。他成了人间盗贼崇拜的偶像,智者的凶神。于是,国王按照惯例选中这个青年作为他在这个城市的钦差大臣。

人类就是这样的标新立异,由于它的悭吝而使一个可怜的穷苦人变成了刽子手;由于它的残忍而使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变成了杀人犯。

45.痛苦与厌倦之间

——叔本华

生命剧烈地在痛苦与厌倦的两端摆动,贫穷和困乏带来痛苦,太得意时,人又生厌倦。所以,当劳动阶层无休止地在困乏、痛苦中挣扎时,上层社会却在和“厌倦”打持久战。在内在或主观的状态中,对立的起因是由于人的受容性与心灵能力成正比,每个人对痛苦的受容性,又与对厌倦的受容性成反比。人的迟钝性是指神经不受刺激,气质不觉痛苦或焦虑。无论后者多么巨大,知识的迟钝是心灵空虚的主要原因。惟有经常兴致勃勃地注意观察外界的细微事物,才能除去许多人在脸上流露的空虚。心灵空虚是厌倦的根源,好比兴奋过后的人们需要寻找某些事物填补空下来的心灵,但人们寻求的事物又大多类似。

试看人们依赖的消遣方式,他们的社交娱乐和谈话内容多是千篇一律的。有多少人在阶前闲聊,在窗前凝视窗外,由于内在的空虚,人们寻求社交、余兴、娱乐和各类享受,因此产生奢侈浪费与灾祸。人避免祸患最好的方法,就是增加自己的心灵财富,人的心灵财富越多,厌倦所占的空间就越少。那不衰竭的思考活动在错综复杂的自我和包罗万象的自然里,寻找新的材料,从事新的组合,这样不断鼓舞心灵,除了休闲时间以外,厌倦是不会趁虚而入的。

另外,高度的才智基于高度的受容性、强大的意志力和强烈的感情之上。这三者的结合体使各种肉体和精神的敏感性增高。不耐阻碍,厌恶挫折——这些性质又因高度想象力的作用更为增强,使整个思潮都好像真实存在一样。人的天赋气质决定人受苦的种类,客观环境也受主观倾向的影响,人所采用的手段总是对付他所忍受的苦难,因此客观事件对他总是具有特殊意义。

聪明的人首先努力争取的无非是免于痛苦和烦恼的自由,求得安静和闲暇,过平静和节俭的生活。减少与他人的接触,所以在他与同胞相处了极短的时间后就会退隐,若他有极多的智慧,他就会独居。一个人内在所具备的越多,求助于他人的就越少——他人能给自己的也越少。所以,智慧越高,越不合群。倘使智慧的“量”可以代替“质”的话,人活在大千世界中的自由度就会多一些。人世间一百个傻子无法代替一个智者。更不幸的是人世间傻子又何其多。

46.潜在力量

——尼采

我们受到了影响,我们自身没有可以进行抵挡的力量,我们没有认识到,我们受了影响。这是一种令人痛心的感受:在无意识地接受外部印象的过程中,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性。让习惯势力压抑了自己心灵的能力,并违背意志在自己心灵里播下了萌发混乱的种子。

在民族历史里,我们更广泛地发现了这一切。许多民族遭到同类事情的打击,他们同样以各种不同方式受到了影响。

因此,给全人类刻板地套上某种特殊的国家形式或社会形式是一种狭隘的做法。一切社会理想都犯这种错误。原因是,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再是同一个人。一旦有可能通过强大的意志推翻整个世界,我们就会立刻加入独立的精神的行列。于是,世界历史对我们来说只不过是一种梦幻般的自我沉迷状态。幕落下来了,而人又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玩耍的孩子,像是一个早晨太阳升起时醒过来,笑嘻嘻将噩梦从额头抹去的孩子。

自由意志似乎是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的,它是无限自由、任意游荡的东西,是精神。而命运——如果我们不相信世界是个梦幻错误,不相信人类的剧烈疼痛是幻觉,不相信我们自己是我们的幻想玩物——却是一种必然性。命运是抗拒自由意志的无穷力量。没有命运的自由意志,就如同没有实体的精神,没有恶和善,是同样不可想象的,因为,有了对立面的事物才有特征。

命运反复宣传这样一个原则:“事情是由事情自己决定的。”如果这是惟一真正的原则,那么人就是在暗中起作用的力量的玩物,他不对自己的错误负责,他没有任何道德差别,他是一根链条上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如果他看不透自己的地位,如果他不在羁绊自己的锁链里猛烈地挣扎,如果他不怀着强烈的兴趣力求搞乱这个世界及其运行机制,那将是非常幸运的!

正像精神只是无限小的物质,善只是恶自身的复杂发展,自由意志也许不过是命运最大的潜在力量。如果我们无限扩大物质这个词的意义,那么,世界史就是物质的历史。因为必定还存在着更高的原则,在更高的原则面前,一切差别无一不汇入一个庞大的统一体;在更高的原则面前,一切都在发展,阶梯状的发展,一切都流向辽阔无边的大海——在那里,世界发展的一切杠杆,重新汇聚到一起,联合起来,融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

47.一点人情味

——艾伯特P·豪特

“我从未遇见过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威尔·罗吉士说。这位幽默大师能说出这么一句话,大概是因为不喜欢他的人绝无仅有。罗吉士年轻时有过这样一件事,可为佐证。

1898年冬天,罗吉士继承了一个牧场。有一天,养的一头牛因冲破附近农家的篱笆去啮嫩玉米,被农夫杀死了。按照牧场规矩,农夫应该通知罗吉士,说明原因。农夫没这样做。罗吉士发现了这件事非常生气,便叫一名佣工陪他骑马去和农夫论理。

他们半路上遇到寒流,人身马身都挂满冰霜,两人差点冻僵了。抵达木屋的时候,农夫不在家。农夫的妻子热情地邀请两位客人进去烤火,等待她丈夫回来。罗吉士烤火时,看见那女人消瘦憔悴,也发觉五个躲在桌椅后面对他窥探的孩子瘦得像猴儿。

农夫回来了,妻子告诉他罗吉士和佣工是冒着狂风严寒来的。罗吉士刚要开口说明的来意,农夫便和他们握手,留他们吃晚饭。“二位只好吃些豆子,”他抱歉地说,“因为刚刚在宰牛,忽然起了风,没能宰好。”

盛情难却,两人便留下了。

在吃饭的时候,佣工一直等待罗吉士开口讲起杀牛的事,但是罗吉士只跟这家人说说笑笑,看着孩子们一听说从明天起几个星期都有牛肉吃,便高兴得眼睛发亮。

饭后,寒风仍在怒号,主人夫妇一定要两位客人住下。两人于是又在那里过夜。

第二天早上,两人喝了黑咖啡,吃了热豆子和面包,肚子饱饱地上路了。罗吉士对此行来意依旧闭口不提。佣工就责备他:“我还以为你为了那头牛要来惩罚他呢。”

罗吉士半晌不作声,然后回答:“我本来有这个念头,但是我后来又盘算了一下。你知道吗,我实际上并未白白失掉一头牛。我换到了点人情味。世界上的牛何止千万,人情味却希罕。”

48.自绘像

——卢梭

两种近乎水火不相容的东西,以我无法想象的方式统一在我身上:热烈的性格、奔腾的感情和缓慢凝滞的思想。似乎我的心灵和我的思想并不是属于同一个人的。比闪电更迅疾的情感攫取我的心灵,但它并不给我启示,而是使我激动,使我迷惑。我感觉一切,但我什么也不领会。我暴躁易怒,但又麻木不仁;我在冷静下来之后才能思考。令人惊讶的是,只要别人能够耐心等待,我仍然可以表现出相当可靠的直觉、洞察力、甚至敏感。“只要时间充裕,我可以写出极好的即兴诗。”但我从来不能即兴写出任何像样的文字,也不能随口讲出任何有份量的话语。在通信中我可以侃侃而谈,就像人们所说的:西班牙人下棋。在我读过的一本书里,作者叙述萨瓦公爵在从巴黎返回故乡途中回身叫逍:“巴黎商人听着,我不会饶你的!”我想:“这就是我!”

这种同敏锐的感受力共在的凝滞的思想不仅表现在交谈中,即使我独自一人或者我工作时亦是如此。要把我头脑里的思想条理好,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它们在其中缓慢地运动,在其中沸腾,直至使我动感情,使我振奋,使我激动;而在这整个情感激荡的过程里,我眼前的一切是模糊的,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必须等待。这心灵的激荡不知不觉逐步平息,这混沌的一团逐渐露出端倪,每样东西各就各位,但这一切是缓慢的,而且必须经过长时间和混乱的骚动……如果我能够等待,而且能够再现那些在我头脑中浮现过的事物的美好的面貌,那么很少有作家能够超过我。

我之所以下笔艰难,原因就在这里。我的文稿字迹潦草、杂乱,而且由于反复涂改无法辨认,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的证据。我没有一份文稿不是经过四次或五次缮写才送去付印的。面对桌子和纸张,我无法提笔写出任何东西,只是在漫步中、在林壑间、在夜深人静时,我才能在头脑中创作;尤其对于我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文字记忆力、一辈子不会背诵六行诗句的人来说,可以想象我写作起来是何等缓慢。我有些音调和谐的长句子在见诸文字之前,曾经一连五六个夜晚在我头脑中反复斟酌。我之所以更擅长写那些需要雕琢的作品,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就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写一封信,我也要付出几个小时的辛劳;或者,如果我要记述一件我刚才经历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开头也不知道怎么结尾;我的信是连篇的废话,读起来令人费解。

我不仅拙于表达思想,而且甚至难以形成看法。我对人进行过研究,并且自认有相当敏锐的观察力,然而我对眼前的东西丝毫不能领悟,我只能洞察那些回忆起来的东西,而且我的理智只存在于我对往事的回顾之中。对于人们当我的面所讲的一切、所做的一切、发生的一切,我毫无感觉,我茫然不解。给我印象的仅仅是外部的征象。这一切在我脑海中有时重新浮现:我记住了地点、时间、声调、目光、动作、环境,一切又都历历在目。这时,根据人们的行为或言谈,我竟能够洞悉人们的思想,而且极少弄错。

既然我独处时无法主宰自己的思想,人们可以想见在交谈中我是什么模样。为了说话得体,必须同时而且立即考虑许多因素。礼仪那么繁琐,而我终不免有所疏忽,这就足以使我望而却步了。我甚至无法理解人们怎么敢当着众人讲话:因为每词每句都要考虑所有的在场者;必须了解所有人的性格,知道他们的经历,才有把握不讲出什么得罪人的话……我觉得两个人面对面交谈更令人尴尬,因为不停地讲话是一种需要:对方讲话必须应答,对方沉默时又必须使谈话重新活跃起来。这种无法忍受的拘谨已经足以使我对社交生活失去兴趣;无话找话说就必然说废话,这是令人厌烦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我身上看到的、而归咎于其实我并没有的孤僻性格的许多异乎寻常的举动。如果我不确信我在社交生活中的形象非但于己不利,而且同我本来的面目截然不同,我可能同别人一样也会喜欢社交生活的。投身写作并且躲藏起来,这于我是最恰当的选择。

49.如果我是富豪

——卢梭

如果我是富豪,我不会到乡间为自己兴建一座城市,在穷乡僻壤筑起杜伊勒利宫。在一道林木葱茏、景色优美的山坡上我将拥有一间质朴的小屋,一间有着绿色挡风窗的小白屋。虽然屋顶铺上茅草在任何季节都是最惬意的,可是我更喜欢瓦片(而不是阴暗的青石片),因为瓦片比茅草干净,色调更加鲜明,因为我家乡的房子都是这样的,这能够帮助我忆起童年时代的幸福时光。我没有庭院,但有一个饲养家禽的小院子;我没有马厩,但有一个牛栏,里面饲养着奶牛,供给我喜爱的牛乳;我没有花园,但有一畦菜地,有一片如我所描绘的果园:树上的果子不必点数也不必采撷,供路人享用;我不会把果树贴墙种在房屋周围,使路人碰也不敢碰树上华美的果实。然而这小小的挥霍代价轻微,因为我幽静的房屋坐落在偏远的外省,那儿金钱是不多,但食物丰富,是个既富饶又穷困的地方。

那儿,我聚集一群人数不多但经过挑选的友人。男的喜欢寻欢作乐,而且个个是行家;女的乐于走出闺阁,参加野外游戏,懂得垂钓、捕鸟、翻晒草料、收摘葡萄,而不是只会刺绣、玩纸牌。那儿,都市的风气荡然无存,我们都变成山野的村民,恣意欢娱,每晚都觉得翌日的活动太多,无法挑选。户外的锻炼和劳作刺激我们的胃口,使我们食欲大增。每餐饭都是盛宴,食物的丰富比馔肴的精美更得人欢心。愉快的情绪、田野的劳动、嬉笑的游戏是世上最佳的厨师,而精美的调料对于日出而作的劳动者简直是可笑的玩意。这样的筵席不讲究礼仪也不讲究排场:到处都是餐厅——花园、小船、树荫下,有时筵席设在远离家屋的地方,在淙淙的泉水边,在如茵的草地上,在桤树和榛树下;愉快的客人排成长长的行列,一边唱着歌,一边端出丰赡的食物;草地桌椅、泉水环石当做放酒菜的台子,饭后的水果就挂在枝头。上菜不分先后,只要胃口好,何必讲究客套;人人都喜欢亲自动手,不必假助他人。在这诚挚而亲密的气氛中,人们互相逗趣,互相戏谑,但又不涉鄙俚,没有虚情假意,没有约束,这更有利于沟通情感。完全不需要讨厌的仆人,他们偷听我们的谈话,低声评论我们的举止,用贪婪的目光数我们吃了多少块肉,有时迟迟不上酒,而且宴会太长时他们还唠唠叨叨。为了成为自己的主人,我们将是自己的仆从,每人都被大家服侍;我们任凭时间流逝;用餐是休息,一直吃到太阳落山也不在乎。如果有劳作归来的农夫荷锄从我们身边走过,我要对他讲几句亲切的话使他高兴;我要邀请他喝几口佳酿使他能够比较愉快承受苦难;而我自己因为内心曾经感受些许的激动而喜悦,而且暗中对自己说:“我还是人。”

每逢乡民的节日,我同我的朋友率先到场;每逢邻里举行婚礼,我总是被邀的客人,因为大家知道我喜欢凑趣。我给这些善良的人们带去几件同他们自己一样朴素的礼物,为喜庆增添几许欢愉;作为交换,我将得到无法估价的报偿,一种和我同样的人极少得到的报偿:推心置腹和真正的快乐。我在他们的长餐桌边就座,高高兴兴地喝喜酒;我随声附和,同大家一道唱一首古老的民歌;我在他们的谷仓里跳舞,心情比参加巴黎歌剧院的舞会更加欢畅!

50.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卢梭

为了到花园里看日出,我比太阳起得更早;如果这是一个晴天,我最殷切的期望是不要有信件或来访扰乱这一天的清宁。我用上午的时间做各种杂事。每件事都是我乐意完成的,因为这都不是非立即处理不可的急事,然后我匆忙用膳,为的是躲避那些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并且使自己有一个充裕的下午。即使最炎热的日子,在中午一点钟前我就顶着烈日带着小狗芳夏特出发了。由于担心不速之客会使我不能脱身,我加紧了步伐。可是,一旦绕过一个拐角,我觉得自己得救了,就激动而愉快地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今天下午我是自己的主宰了!”接着,我迈着平静的步伐,到树林中去寻觅一个荒野的角落,一个人迹不至因而没有任何奴役和统治印记的荒野的角落,一个我相信在我之前从未有人到过的幽静的角落,那儿不会有令人厌恶的第三者跑来横隔在大自然和我之间。那儿,大自然在我眼前展开一幅永远清新的华丽的图景。金色的燃料木、紫红的欧石南非常繁茂,给我深刻的印象,使我欣悦;我头上树木的宏伟、我四周灌木的纤丽、我脚下花草的惊人的纷繁使我眼花缭乱,不知道应该观赏还是赞叹:这么多美好的东西竞相吸引我的注意力,使我在它们面前留步,从而助长我懒惰和爱空想的习惯,使我常常想:“不,全身辉煌的所罗门也无法同它们当中任何一个相比。”

我的想象不会让如此美好的土地长久渺无人烟。我按自己的意愿在那儿立即安排了居民,我把舆论、偏见和所有虚假的感情远远驱走,使那些配享受如此佳境的人迁进这大自然的乐园。我将把他们组成一个亲切的社会,而我相信自己并非其中不相称的成员。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建造一个黄金的世纪,并用那些我经历过的给我留下甜美记忆的情景和我的心灵还在憧憬的情境充实这美好的生活。我多么神往人类真正的快乐,如此甜美、如此纯洁、但如今已经远离人类的快乐。甚至每当念及此,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啊!这个时刻,如果有关巴黎、我的世纪、我这个作家的卑微的虚荣心的念头来扰乱我的遐想,我就怀着无比的轻蔑立即将它们赶走,使我能够专心陶醉于这些充溢我心灵的美妙的感情!(然而,在遐想中,我承认,我幻想的虚无有时会突然使我的心灵感到痛苦。甚至即使我所有的梦想变成现实,我也不会感到满足:我还会有新的梦想、新的期望、新的憧憬。我觉得我身上有一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满的无法解释的空虚,有一种虽然我无法阐明、但我感到需要的对某种其他快乐的向往。然而,先生,甚至这种向往也是一种快乐,因为我从而充满一种强烈的感情和一种迷人的感伤——而这都是我不愿意舍弃的东西。)

我立即将我的思想从低处升高,转向自然界所有的生命,转向事物普遍的体系,转向主宰一切的不可思议的上帝。此刻我的心灵迷失在大千世界里,我停止思维,我停止冥想,我停止哲学的推理;我怀着快感,感到肩负着宇宙的重压。我陶醉于这些伟大观念的混杂,我喜欢任由我的想象在空间驰骋;我禁锢在生命的疆界内的心灵感到这儿过分狭窄,我在天地间感到窒息,我希望投身到一个无限的世界中去。我相信,如果我能够洞悉大自然所有的奥秘,我也许不会体会这种令人惊异的心醉神迷,而处在一种没有那么甜美的状态里;我的心灵所沉湎的这种出神入化的佳境使我在亢奋激动中有时高声呼唤:“啊,伟大的上帝呀!啊,伟大的上帝呀!”但除此之外,我不能讲出也不能思考任何别的东西。

51.扫帚

——斯威夫特

这把孤零零的扫帚,你别瞧它现在很不光彩地被搁置在偏僻角落,我敢说它过去在树林中也曾一度好运昌隆,汁液饱满,叶茂枝繁;但现在整束干枝被捆在一根枯木之上,穷极机巧也势难妄与自然争衡;目前的情形至多也仅是它过去的一个翻转,一株本末倒置,枝条朝地,根部朝天的树木;一把在每个罚做苦役的女佣人的手下听使唤的东西;而且仿佛命运有意捉弄,专门清理污秽,但自身却难免肮脏;临了在女佣人的手下磨个光秃,不是扔出门外了事,便是最后再行利用一下,点火时候,充把干柴。看到这事,我不能不有所慨然,因自忖道:夫人固亦犹此扫帚也!试想,当初大自然将人度入这个世界之时,原也是何等强健活泼,欣欣可爱,浓发覆额,有如草木之茂密纷披,但是曾几何时,色斧欲斤早已将其绿叶青枝斩伐殆尽,徒剩此枯干一具;于是遂不得不急靠装扮度日,凭假发掩盖,并因自己一头遍敷香粉但非天然长出的人工头发而自鸣得意;但是设若此时我们这柄扫帚竟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并以它身上并不佩戴的桦叶战利品相夸耀,而且还尘垢满面,尽管是出自美人的香闺绣阁,我们必将对其虚荣大加讪笑。真的,我们对自身的优点与他人的缺点判断起来竟往往是如此失当!

也许你会要说,扫帚乃是树木出了毛病,出了颠倒情形的象征;于是请问,人不也是个颠之倒之的动物吗,其兽性官能总是高踞于其理想官能之上,其头颅与脚踵往往形同易位,徒自卑屈苟活于天地之间!然而尽管一身是病,却偏好以匡弊正俗者自居,以平冤矫枉者自居,其扒罗之广,甚至连娼妇之隐私也不放过;摘奸发微,张之于世,身所过处,平地生波;且惯于其所正谓消除之污秽中,自身沾染更重,陷溺更深;他的晚年则甘充奴仆于妇人,及至后来,童山濯濯,必与其扫帚兄沦为同一命运,不是被人踢出室外,便是充作点火干柴,以供他人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