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产者的面貌
在国外的某些城镇里,有一些房子的外观就像最阴暗的修道院、最荒凉的旷野,或者是最落寞的废墟,看了让人产生一种凄惨的感觉。或许在这些房子里,兼具了修道院的冷寂、旷野的荒凉和废墟的支离破碎1。房子里悄无声息,如果不是从外面不时传来地脚步声,偶尔在窗口突然出现了一张毫无生气的脸,还用一种凄冷的目光逼视着你的话,你真的会以为这些屋子里根本没有人居住。
在索漠城里,有一条大道起伏不平,它一直通往高处的古堡。街道的尽头是一所房子,看上去有一种忧郁苍凉的味道。街道上不会有人经常来往,显得非常宁静。这里的一些建筑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尽管是木头建造的,但依然结实,各有特色,让索漠城这个地段,备受怀旧的人和艺术家的青睐2。这条街上的房屋,第一层都用来做生意了,既不是小铺,也不是大店面,喜欢中世纪气氛的人走进去便会发现,那里简直就是我们祖先的劝业场。低矮的店面不但没有门脸,连摊档和橱窗也没有,从里到外都没有任何装饰。店门被分成了上下两截,钉着粗铁皮。上半截是向里面开的,下半截安装着带弹簧的门铃,有人不断从那里进进出出。如果你走进店门,会有一个青春年少,穿着大方,系着白头巾,手臂通红的姑娘放下手里的活儿,呼唤她父母中的一位来招呼你。店主的态度也各不相同:有的冷漠,有的殷勤,有的傲慢。成交的额度也不相同,从两个铜板到两万法郎不等。你或许能看到一个卖箍桶材料的商人坐在自家的店门口,和邻居闲聊着,表面上看起来,他的店里只有那些质量低劣的装酒瓶的木桶板和两三捆用来做酒桶的木板,但是在码头的工地上却堆满了木料,足够供应安茹地区所有的箍桶匠。他了解葡萄丰收后,能卖出多少木板用来做装葡萄酒的桶,误差非常小。
这条大街以前是索漠城的中央大街,从街头到巷尾都能听到“真是黄金般的好天气啊!”这句话,它代表着各家各户的好收成。因此,每个人都会这样回答自己的邻居:“是啊,天上下金子了!”因为他们知道充足的阳光和雨水能给他们的葡萄带来多少好处。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星期六或是正午时分,你在铺子里是买不到东西的,因为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葡萄园或是一小片地,所以人们都会到乡下去忙乎几天。这里的一切都会被预先计算好,不管是买啊、卖啊,还是利润。
生意人有的是时间用来消遣,喜欢四处打听别人家的隐私3。如果某家的主妇买了一只山鹑,邻居便会问她的丈夫山鹑味道如何。一个姑娘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一定逃不过闲人的眼睛。大家心里都藏不住秘密,就像那些阴暗、寂静、无法进入的屋子一样,其实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人们似乎都在露天里生活,全家人坐在门口,在那里吃饭,甚至吵架。每当有人经过的时候,他们都会仔细打量一番。因此只要有外省人到这个城镇来,总会遭到这里人的取笑,引出了不少有趣的事情。昂热4人是嘲笑人的高手,“促狭鬼”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旧城区的老宅子集中在街道的上端,以前的居民都是当地的大户人家。这些老式住宅还是法国民风淳朴时代的遗物呢,这本书所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其中一座凄凉的宅子里。独具特色的街道,到处都能唤起对往日时光的回忆,让人不经意间产生某种联想。当你拐了几个弯之后,你会发现一个黑魆魆的凹进去的地方,那里藏着一道门,这便是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如果不谈谈葛朗台的身世,你根本不会明白在外省“府上”这个称谓到底代表着多大的分量。
葛朗台先生在索漠城享有如此高的声望的前因后果,是外省人无法了解的。他甚至还被某些人称为葛朗台老头,但这样的老人在今天已经不多了。1789年间,他是一个殷实的箍桶匠,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当共和国政府在索漠城拍卖教会的财产时,他刚好40岁,刚刚娶了一个富有的木板商的女儿。
他拿着自己的现金和妻子的嫁妆,来到了专区政府。当时监管拍卖国家产业的是个粗暴的共和党人,当葛朗台把400个金路易塞到他的手里时,便以一块面包的价格合法却不合理地将当地最好的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和几块分租田划到了自己的名下。索漠城里的百姓普遍革命意识不强,葛朗台在他们之间被公认为是一个有胆识的共和党人、爱国者、关心新思想的人物,其实他只关心自己的葡萄园。他被提名为索漠地区的专区行政委员会的委员,在地方的政治和商业方面发挥着温和的作用。在政治上,他对革命前的贵族进行庇护,尽力阻止贵族的产业被拍卖;在商业上,他为共和国的军队提供一两千桶白葡萄酒,换回的是留作最后一批拍卖的、原本属于一个女修道院的几个上好的牧场。在拿破仑执政时期,他成了市长,除了把公事应付的不错之外,葡萄种植得更好。拿破仑当了皇帝之后,他被免除了市长的职务,因为拿破仑不喜欢共和党人,派了一个田多地广、后来被升为男爵的贵族代替了他。当不当官对他倒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在他任职期间早就为本地区的利益修建了几条优质的公路,一直抵达他的地产。他的房子和产业在土地登记造册的时候也占了很大的便宜,只交了很少的税。当他的地产登记评级以后,因为不断地用心经营,他的葡萄园已经成为当地的龙头。龙头是个技术名词,是指那些能够出产上等好酒的葡萄园。只凭这一点,他便又资格申请荣誉勋位十字勋章。
地产评级这件事发生在1860年,葛朗台当时56岁,而他的妻子大约36岁。他们的独生女10岁。上天似乎有意安慰一下被罢官的葛朗台,让他在这一年里陆续继承了几笔遗产。先是继承了岳母、娘家姓德·拉贝特利耶的德·拉戈迪尼埃太太的,然后是妻子的外公德·拉贝特利耶老先生的,最后是葛朗台本人的外婆冉蒂耶太太的。这三笔遗产到底有多少钱,没有人知道。三个老人家都吝啬成性,拼命攒了一辈子钱,为的是私下里看着心满意足。拉贝特利耶认为借钱给别人就是挥霍,觉得看着金子比把金子借给别人放高利贷更加保险,因为这个地区的人们只能按照看得见的收入来估算他的积蓄。
于是,葛朗台先生获得了新贵族的称号。尽管人们热爱平等,但是这种称号却是永远也无法消灭的。这也就意味着,葛朗台成了这个地区“纳税最多的人”。他经营着一百阿尔邦的葡萄园,在丰收的年景能酿出七八百桶葡萄酒。同时,他还拥有13块分租田和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为了少交钱,他将修道院普通的和彩色的玻璃窗及门洞都堵死了,这样既能免除交税,又能保护文物。一块127阿尔邦的草场也是属于他的,上面长着1793年种下的3000棵白杨树,现在已经长得高大挺拔了。最后,他住的宅子也是自家的财产。能看得见的产业也就这些了。至于他的资金量,只有两个人能大概估算出来:一个是替他放债的公证人克罗旭先生,另一个是索漠城里最有钱的银行家的·格拉桑先生,葛朗台时而和他在暗中勾结,获得一些好处。尽管这两个人行事机密、作风严谨,但是他们在葛朗台面前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仍然让人看出这位前市长的资金是何等雄厚。
索漠城里的每个人都相信葛朗台家里有一个藏满了金路易的藏宝库,半夜里他看着成堆的黄金,心花怒放。守财奴们都对这件事深信不疑,因为他们看见葛朗台的双眼似乎闪烁着黄金赋予的光彩。一个习惯了从自己的资金中获取高额利润的人,目光必然和那些色鬼、赌徒、食客一样,他们的眼神拥有说不清的共同点:闪烁不定、神秘、贪婪,这是一群有癖好的人,无声的语言。
葛朗台先生获得了普遍的尊重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从来不欠债,又是一名老箍桶匠,还是经验丰富的葡萄园主。他知道什么时候要准备一千只酒桶,什么时候要五百只就够了,他的计算简直和天文学家一样精确;他的投机事业从来都没有失败过,当酒桶的市价比酒还要贵的时候,他总是有酒桶出售,他还会把酒囤积5起来,等价格变成200法郎一桶的时候再出售,而那些小葡萄园主早在100法郎的时候就把自己的酒都卖光了。1811年葡萄大丰收,他便把酒囤积起来慢慢卖,结果赚了240万法郎。谈到理财,葛朗台先生简直有着老虎和蟒蛇的本领。他会像老虎那样蹲在那里,长时间地窥探猎物,然后猛扑上去,张开钱袋的大嘴,将大堆的钱币吞下去,然后安静地躺下,像一条吃饱的蛇一样,冷酷而不动声色,慢慢地消化肚子里的东西。看到他从街上经过,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既钦佩又敬畏。在索漠城,有谁没有被他的钢铁利爪干净利索地抓过?某个人需要一笔钱买地,通过克罗旭先生借到一笔贷款,但是要付一定的利息;某个人拿着期票向德·格拉桑先生贴现时,先被扣去了一大部分。在市场上或是晚间的闲聊中,不提到葛朗台大名的时候简直少之又少。有些人觉得,这个老葡萄园主的财富简直是地方上的骄傲。因此,不止一个旅店老板或商人对外来的客人洋洋得意地说:“先生,在我们这里,财产超过百万的有那么两三家,至于葛朗台先生有多少财产,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1816年,索漠城最精于计算的人估算葛朗台的财产接近400万。但是从1793年到1817年,他从每三个月一交的地租中就能年获利10万法郎,通过这样的推算,他手中的现金差不多和他的不动产相等了。所以,在一场牌局结束后或是谈完了葡萄之后,一些精明的人便会说:“葛朗台老爹应该有五六百万吧。”要是克罗旭或者格拉桑先生听到这句话,一定会说:“您比我还要厉害,因为我还不知道总数呢!”如果某个从巴黎来的人谈论罗特希尔德或拉斐特那样的大银行家,索漠城的人便会提出他是否和葛朗台先生一样有钱的问题。要是那个巴黎人轻蔑地笑了笑,作了肯定回答,他们便会彼此交换一下眼神,露出一脸不信的表情。
这么庞大的一笔财产为葛朗台老头的行为镀了金。即使他的生活有些古怪,会遭到别人的嘲笑,现在也没人再提了。葛朗台不管做什么都具有权威性。他的言谈举止、穿衣打扮,甚至连眨眼睛都会在本地产生极大的影响,每个人都像博物学家观察动物本能那样,认真加以研究,结果从他最琐细的举止中也发现了深邃而又难以言传的智慧。比如有人说:“葛朗台老爹已经戴上了皮手套,冬天一定很冷。葡萄该摘了吧!”
“葛朗台老爹买了许多造酒桶的板材,今年的葡萄绝对大丰收。”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和面包,因为他的佃户每个星期都会给他送来阉鸡、母鸡、鸡蛋、黄油和小麦,抵作租金。他有一座磨坊出租,磨坊的师傅除了交租以外,还要把他家的麦子拿去磨成面粉和麸子送回来。他家唯一的一个女佣人大个子拿侬,尽管已经上了年纪,但是每星期仍然为他烤制全家的面包。看到佃户中有种菜的,葛朗台便吩咐他们供应蔬菜。至于水果,收获颇丰,可以把大部分拿到市场上出售。烧火用的柴禾是从篱笆上砍来的,或者将田边的半枯的老树放倒,叫佃户锯好送到城里来。佃户们为了讨好他,还帮他把柴禾在柴房码放好,以便换回他的几声谢谢。
众人所知,他的全部开销只有圣餐费、太太和女儿的衣着以及教堂里的座椅费、灯火费、大个子拿侬的工钱、煎锅镀锡、纳税、房屋修理和种植的费用。他最近又买了600阿尔邦的林产,交给一个邻人照管,并答应给他一点补贴。自从买了这块林地之后,他才开始吃起了野味。
这个人的举止简单,话也不多。发表看法时一般都用现成的语句,而且语气柔和。从他那令人瞩目的大革命时代开始,每当要发表长篇大论或是与别人讨论问题时,他都会结巴,让人不胜其烦。这种口齿不清,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越讲越糊涂的情形,常被人们归结为缺乏教育的结果,其实这些完全是他装出来的。此外,每当生活上或是生意上遇到什么难题要应付和解决时,他就经常使用四句代数公式般的语言来回答:“我不知道,我办不到,我不愿意,以后再说吧。”
葛朗台从来不会说是或者不是,也不留下任何字据。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冷冷地听着,用右手托着下巴,右胳膊肘放在左手的手背上,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拿定了主意,便不再更改。一点点小买卖也会考虑半天。经过一番藏奸耍滑的较量后,对方以为自己的意图还没有暴露,其实已经昭然若揭6的时候,他却来了这么一句:“在没有征求我太太意见的时候我是无法决定的。”被他当成奴隶使唤的妻子,是他生意上最好的挡箭牌。他从不到别人的家里去,不吃人家的饭,也不请人家吃饭。他做什么事都是悄无声息的,好像一切都要节省,包括动作在内。他对所有权一向都很尊重,所以绝不动别人家里的东西。但是,尽管他语气轻柔,态度谨慎,仍不免露出箍桶匠的言谈和习惯,特别是在家里,不像在别的地方那么顾虑重重7。
在体格方面,葛朗台先生身高五尺,看上去显得矮墩墩的,肩膀宽阔,褐色的脸上有麻疹留下的瘢痕,下巴方方的,嘴唇上没有任何线条,牙齿很白,眼睛像蛇眼,显得冷峻,似乎要择人而噬,额头上布满了横纹,其中还有些显著的凹凸,头发黄中带灰,一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总在背后开玩笑说那是金银发。他的鼻尖很肥大,上面长着衣蛾青筋盘绕的肉瘤,一般人通常会认为那里面藏的全是鬼点子。脸上的表情说明他的精明和狡猾,诚实而又自私自利,他的全部感情都集中在自得其乐的聚敛财富以及他唯一关心的继承人,宝贝独生女欧也妮的身上。
葛朗台的举止和内心的一切都显示出一种自信,那是仕途的一帆风顺而养成的习惯。所以,尽管他的外表和善,易于接近,但是他的性格已经坚硬如铁了。他的装束永远不变,1795年如此,现在仍然如此。厚实的鞋子系着皮鞋带,一年四季都穿着羊毛袜子,栗色短裤系着银质的扣子,一件两排扣的黄褐色相间的天鹅绒背心,长下摆的栗色宽上衣配黑色的领带,戴着一顶教友派的帽子。他的手套和警察的一样结实,能用十二个月,而且为了保持干净,他总用相同的手势将手套放在帽沿的一个固定的位置上。
关于葛朗台先生的一切,索漠城的人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这座城里只有六位居民有权在他家走动。前三位中有一个是克罗旭先生的侄子。这个年轻人自从被任命为索漠城的初级裁判庭庭长之后,便高攀8了蓬风家族的姓。他的签名现在已经改为克·德·蓬风。他现年三十岁,拥有一块名为德·蓬风的领地,年收入7000法郎,将来还可以继承他两个叔叔的遗产:一个是公证人克罗旭,另一个是图尔圣马丁教堂教务会的成员克罗旭神甫。三个克罗旭家族的谱系众多,与城里的二十多户人家沾亲带故,形成一党,可他们也有自己的死对头。
德·格拉桑太太有个23岁的儿子。他之所以坚持不懈地来为葛朗台太太凑牌局,是指望自己那亲爱的儿子阿道尔夫能娶了欧也妮。德·格拉桑先生是个银行家,全力支持自己妻子的盘算,经常暗中为那个老家伙帮忙,关键时刻总会像飞将军一样从天而降。德·格拉桑家的这三个人也有自己的党羽、亲朋和忠实的盟友。
在克罗旭这边,神甫是家中老谋深算的外交家,在他那当公证人的弟弟的协助下,拼命地和德·格拉桑太太争夺地盘,想将葛朗台的巨额遗产留给自己的侄子。两家争夺的焦点便是葛朗台小姐,而这一明争暗斗也成为了索漠城各个派系关注的焦点。
欧也妮·葛朗台小姐会嫁给庭长还是阿道尔夫·德·格拉桑先生呢?有的人说,葛朗台先生哪家也没看上,这个老箍桶匠一心要攀高枝,想找个贵族院的议员做女婿,凭着他30万法郎的年收入,他的女婿一定不会嫌弃他家的过去、现在和那些酒桶。但另外一些人马上反驳9说,德·格拉桑夫妇不但是贵族,而且富甲一方,阿道尔夫又长的一表人才,除非是教皇的侄子插上一腿,否则这门亲事一定会让葛朗台先生心花怒放的。但是,一些有见识的人提醒大家,德·蓬风先生能够在葛朗台家随时出入,而他的情敌只有在星期天才受接待。
当地那些精于世故的人说,葛朗台一家精明得很,绝不会让那些财产落到外人手中,因此欧也妮小姐一定会嫁给巴黎的一个堂弟,这个堂弟的父亲是个很有钱的葡萄酒批发商。对于这种观点,克罗旭和格拉桑两家是这样认为的:首先,葛朗台两兄弟30年来没见上两次面;其次,巴黎的那个葛朗台对自己的儿子期望很高,根本不承认索漠城的葛朗台是他的亲戚,他自称是得到拿破仑恩宠的某个公爵的姻亲。
现在,称葛朗台的宅子为“府上“应该比较容易理解了。这栋房子冷漠阴森,坐落在这座城的高处,紧挨着坍塌的城墙。门框的两根支柱和穹顶是用石灰石修成的,拱顶和拱璧已经被雨雪风霜侵蚀成许多奇形怪状、极不规则的洞眼,有点像法国建筑中虫迹式石纹图案,又有几分像监狱的大门。大门是用一整块棕色的橡木板做的,木质干枯,上面布满了裂缝,看上去很单薄,其实已经用排成对称图案的铆钉坚固地铆住了。
大门上有一扇小门,中间的方洞上装有栅栏,密密的铁条上生满了红锈,门上有一个铁环,挂着一把槌子,正好可以敲在一个呲牙咧嘴的门钉上,槌是长方形的,就像咱们祖先用的那种槌子,活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来到正厅,你会发现这里除了是接待室、客厅、书房、内室和饭厅之外,还是起居室及全家日常的活动中心。
区里的理发师每年有两次来这里给葛朗台先生理发,佃户、神甫、县长、磨坊伙计有事也是来到这里。临街有两扇彩色的大玻璃窗,屋子里铺着地板,从上到下都钉着绘有古式线脚的灰色护墙板,房梁也被漆成了灰色,袒露在外面,梁木之间填充的白粉已经发黄。在屋子的四角摆着食橱样的一层层搁板,显得油腻腻的。两扇窗子之间的护墙板处放着一张嵌木细工的旧牌桌,桌面上画着棋盘。在离门最近的那个窗洞放着一把四脚被垫高的藤椅,为的是方便葛朗台太太能看到街上来往的行人。一张褪色的的樱桃木针线桌将窗洞余下的地方都填满了。欧也妮的小扶手椅也放在近旁。
15年以来,每年的四月到十一月,母女二人都会在这个地方干活,安静地打发着日子。到了11月1日,她们便会搬到壁炉旁过冬。也只有到了这一天,葛朗台才允许在正厅里生火,到明年的3月31日,火必须灭掉,不管外面是春寒料峭还是初秋的凉气袭人。这个时候,大个子拿侬便会设法从厨房里弄些炭火,支起一个脚炉,让太太和小姐驱驱早晚的寒气。
全家的衣服被褥都是由母女二人缝制的。她们勤恳耐劳,像女工一样,终日操劳。如果欧也妮想要为母亲绣一条花领,必须要从父亲那里骗根蜡烛来,晚上熬夜来做。很长时间以来,女儿和大个子拿侬的蜡烛都是由老吝啬鬼葛朗台亲自分配的,就像每天的面包和食物按照定量分配一样。
或许只有大个子拿侬能忍受主人的专制,全城的人都羡慕葛朗台夫妇有这么一位女佣人。拿侬身高五尺八寸,因此被人称为大个子。她服侍葛朗台家已经35年了。尽管薪金只有60法郎,却被公认为是全索漠城最有钱的女佣人。每年60法郎的年金足足攒了35年,最终她在克罗旭那里存了4000法郎作为终身年金。长时间锲而不舍地积攒,结果似乎数目不菲。
城里的每个女佣人见到这个60岁的女佣人晚年已经衣食无忧,都不禁眼红起来,却不知这是她用做牛做马的代价换来的。
1819年11月的一个傍晚,拿侬第一次生火,因为那年的秋天气候一直都很好。这一天是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两家念念不忘的节日,两家一共六口人,全部摩拳擦掌,全副武装,来到葛朗台家的大厅,争着献自己的殷勤。
早晨,全城人都看见葛朗台太太和小姐在拿侬的陪伴下到教区的教堂里做弥撒。大家都记得这一天是欧也妮小姐的生日。所以,克罗旭公证人、克罗旭神甫和克·德·蓬风先生算准了葛朗台一家应该吃完晚饭的时候,便抢在德·格拉桑一家之前,赶来给欧也妮小姐道贺。
三个人采了几大束自己家的小花房里种的鲜花。庭长献上了自己的那束花,花梗上别出心裁地系着一条配有金色流苏的白缎带。一大早,葛朗台就按照庆祝女儿生日和命名日的习惯,来到女儿的床前将她唤醒,郑重其事10地将自己的礼物送给她,而那个所谓的礼物,十三年来都是一枚精致的金币。葛朗台太太通常会酌情送给自己的女儿一件冬天或是夏天穿的连衫裙。这两件衣服,还有父亲在元旦和自己生日送的金币都是欧也妮小姐的一笔小小的积蓄,大约有一百个埃居,葛朗台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把这些金币攒起来。对葛朗台来说,这充其量不过是将钱从一个箱子放到了另一个箱子里,再说还能培养女儿吝啬的习惯。这笔私人储蓄加上葛朗台太太外婆家的钱,数目相当可观。
葛朗台有时会盘问女儿有多少钱,并且对她说:“这些将来就是你的压箱钱啊!”
吃晚饭的时候,葛朗台看见自己的女儿穿着新衣服出落得更加可人,便不禁叫了起来:“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就把火生起来,图个吉利吧。”
“小姐今年准能办喜事,没错。”拿侬一边撤下吃剩的烧鹅一边说。
葛朗台定睛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兴高采烈地嚷道:“她今年都23岁了,咱们很快就要为这个孩子操心了。”
欧也妮和她的母亲互相会心地看了一眼。
葛朗台的太太长得又干又瘦,肤色黄黄的像木瓜,手脚笨拙,动作迟缓,生来就是一副受苦受难的模样。她不但骨骼粗大,脑门、眼睛、鼻子也很大,乍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滋没味,吃起来像棉花套子一样的干果子。她的牙齿又黑又稀,嘴角布满了皱纹,尖尖的下巴翘起来,就像是一只木底拖鞋。这个女人有着极好的性情,不愧是拉贝利特耶家族的人。克罗旭神甫故意找个机会告诉她,说她以前并不是这么难看,她竟然完全相信了。她有着天使般的温柔,又有罕见的虔诚,心境永远平和,心肠又好,赢得了大家的同情和尊敬。
就在葛朗台一家吃完饭以后,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三位克罗旭来了。
“是您吗,克罗旭先生?”拿侬顺着小铁栅朝外面看了看,问了一声。
“是啊。”庭长回答。
拿侬将门打开,借着照射到门洞的灶火的微光,三位克罗旭先生这才看清了正厅的入口。
“噢,你们是来祝贺生日的。”拿侬闻到了花香,说道。
知道有客人来,葛朗台母女起身相迎。庭长趁着屋子光线昏暗,对欧也妮说:“小姐,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祝您年年快乐,岁岁平安。”
说着,他将一大束在索漠城有钱也买不到的鲜花献给了她。然后,他轻轻托着欧也妮的两肘,洋洋得意11地在她的脖子两边各亲了一下,羞得欧也妮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庭长长得就像一颗生锈的大铁钉,他以为这样就是在追求欧也妮小姐。
“各位不要拘礼,”葛朗台走过来说,“庭长,过节就要有个过节的样子嘛!”
“不过,和您的女儿在一起,我的侄子每天都像过节一样。”克罗旭神甫也献上了花束,顺便说。
神甫亲吻一下欧也妮的手。克罗旭公证人则不客气地亲吻了姑娘的两颊,说:“岁月催人老,又是一年过去了!”
葛朗台只要发现一句玩笑有意思,就会说个不停。就在大家闲聊的时候,一声槌响,通报格拉桑一家来了,打断了人们的谈话。
德·格拉桑太太是个矮小但活泼的女人,身材丰腴12,皮肤白里透红,由于在外省过着修道院般的生活,所以到了四十岁还保养得像年轻人一样。这种女人就像过了节气的最后几朵玫瑰,让人喜爱,但花瓣却透着冰冷,只剩下了淡淡的残香。她的穿着十分讲究,全是从巴黎运来的,因此她成了全城的典范。她的丈夫在帝国禁卫军里当过军需官,曾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受了重伤,所以退了伍。虽然他对葛朗台先生十分尊敬,但还是一直保持着军人的率直风度。
“你好,葛朗台。”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给人一种高人一等的气派,使得几位克罗旭显得矮了他一头。他对葛朗台夫人行过礼之后,对欧也妮说:“小姐,您总是那么温婉美丽,我实在不知道该祝贺您什么才好。”说着,他接过了仆人递过来的一个小箱子,献给了欧也妮,里面装着一株刚好从南非好望角带到这里来的稀罕植物欧石南。
德·格拉桑不失时机地将自己的儿子阿道尔夫介绍给欧也妮。这位青年一头金发,个子很高,脸色苍白,身材消瘦,举止文雅,看起来有些腼腆,正在巴黎读法律。他送给欧也妮一个针线匣,里面的用具都是镀金的,看的出来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假货,但是匣子上刻着花体的欧也妮·葛朗台名字的缩写,可以看出雕工相当精细。这个礼物简直让欧也妮大喜过望。
“这是阿道尔夫从巴黎带回来的,是他亲自为您挑选的。”德·格拉桑太太凑到欧也妮的耳边说道。
“干吧,加把劲,你这个诡计多端的臭婆娘!”庭长私下里说,“如果你或你的丈夫要打官司,就有你们好瞧的。”
坐在角落里的公证人不不动声色13地看着神甫,心想:“德·格拉桑这家人是白费心思了。我的财产加上我兄弟和侄子的,足足有110万法郎。而这家子充其量只有我们的一半,而且还有一个女儿要嫁。他们想送什么就随他们好了。葛朗台的女儿和礼物,最后还是属于我们的。”
到了晚上八点半,两张桌子都支好了。漂亮的德·格拉桑太太努力让自己的儿子坐在欧也妮的身边。这个场面非常有趣,表面上看起来平淡无奇,每个演员都拿着有数字的花色纸牌和玻璃筹码,一边玩一边听老公证人讲笑话,事实上每个人心里都惦记着葛朗台那几百万的家产呢。
两支蜡烛把灰色的古老客厅照得半明半暗,但却洋溢着家庭般的欢乐气氛。笑声伴随着大个子拿侬的纺织声在屋子里回荡,但是只有欧也妮母女俩的笑声是真诚的,其他人的卑鄙心胸里只容得下关切自身的利益。年轻的欧也妮就像一只不知道自己被标了高价的小鸟,对别人的讨好、奉承以及向她表示出的友谊都深信不疑。这些做作的表演,使得当时的场面既可笑又可叹。
事实上,从古至今,世界各地不都在上演这样的场景吗?只不过这里表现得更直截了当14一些罢了。葛朗台充分利用了两家人的虚情假意,占尽了便宜,成了这一幕戏剧中的中心和主宰。他的形象不就是人们相信的唯一的上帝,神通广大的财神爷的形象吗?生活中那温馨的感情已经在这里退居二线了,只能在拿侬、欧也妮母女俩这三颗纯洁的心里激起阵阵涟漪。她们既天真无邪又异常无知。
欧也妮母女俩根本不知道葛朗台拥有多少财富,对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只凭着自己简单的想法去判断,对金钱既不看重,也不轻视,从来就没有花钱的习惯。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伤害却依然强烈的感情,以及内心对生活的执著,让她们和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有着天壤之别。命运真是可怕!没有一宗幸福不是从浑浑噩噩中诞生而来的。
就在他们玩的正起兴的时候,门上的槌子咣当响了一声,声音大得将屋子里的女伴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样敲门一定不是本地人。”公证人说。
“怎么能这样敲门呢。”拿侬嘟囔着,“难道想把门砸坏吗?”
“到底是谁啊?”气得葛朗台大喊了一声。拿侬拿起一支蜡烛朝大门走去,葛朗台跟在后面。
“当家的,当家的。”他的老伴感到有些不妙,也跟着到门口去了。
大家觉得很奇怪,但是都没有动。
“咱们也去看看,怎么样?”德·格拉桑先生说,“我听着这槌声有点来者不善。”
这时,一个年轻人的面孔印入他的眼帘。少年的身后是个驿站的搬运工,扛着两只大箱子,托着几个行李卷。葛朗台突然转身对自己的妻子说:“老伴,回屋继续做你们的事,让我来接待这位先生。”说完便“砰”
的一声将客厅的门关上了。屋子里那些心神不定的客人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但是没有继续玩下去。
“是本地人吗?”德·格拉桑太太问自己的丈夫。
“不是,是从外地来的。”
“我猜一定是从巴黎来的。”公证人掏出了一块厚约两指、形状就像一条荷兰船的老怀表看了看时间,说,“果然没有错,九点整。真是不简单啊!大站的驿车从来都不会误点。”
“来客是不是一个年轻人?”克罗旭神甫问。
“没错。”德·格拉桑先生回答,“行李至少有三百公斤重。”
“拿侬还没有回来。”欧也妮说。
“或许是府上的亲戚吧。”庭长说
“咱们还是下注吧,”葛朗台太太柔声细语地说,“从当家的刚才的话里,我听出他有点不高兴,也许是不愿意让咱们谈论他的事。”
屋中的每个人都在猜测这个来客的身份,只听见阿道尔夫小声对欧也妮说:“一定是您的堂弟,我曾经在德·纽密根先生家的舞会上见过他,是个漂亮的小伙。”
这时,他的母亲在底下踩了他一脚,制止了他的话。母亲故意抬高声音向他要两个苏下注时,趁机凑到他的耳边说:“闭上你的嘴,你这个大蠢蛋!”
突然,大家听到拿侬和那个搬运工搬着行李往上走的声音,看到了葛朗台和那个客人走了进来。刚才这个客人已经挑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引起了各种猜测,现在这个人进了屋,来到这些人中间,真好像一只蜗牛掉进了蜂窝,或是一只孔雀掉进了黑魆魆的鸡窝里。
“到壁炉这边来坐吧。”葛朗台对他说。
年轻的客人在落座前很潇洒地向大家行了个礼,引得男客们欠身还礼,女士们则欠身表示祝福。
“您一定感到很冷吧!先生。”葛朗台太太问,“您大概是从……”
老箍桶匠正在看一封信,听到这句话后,说:“女人们就知道问这些,让先生歇着吧。”
“不过,父亲,也许这位先生需要点什么。”欧也妮说。
“他自己有嘴,可以自己说话。”老葡萄园主严厉地说。
这种情形只会让陌生人感到惊讶,其他人对葛朗台早就习以为常15了。听到这几句问答,陌生人站起身来,背对着壁炉,抬起一只脚烘烤靴底,同时对欧也妮说:“谢谢你,我的堂姐,我已经在图尔吃过晚饭了。”接着,他又看了看葛朗台,说道:“我什么都不需要,甚至一点都没感觉到累。”
“先生是从巴黎来的吧。”德·格拉桑太太问。
住在巴黎的葛朗台的这个儿子叫夏尔。他听见有人询问他,便随手拿起一根用小链子挂在脖子上的手眼镜,戴在右眼上,仔细观察桌子上的物品和周围坐着的人。他肆意地观察着德·格拉桑太太。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之后,他才对她说道:“是的,夫人。你们继续玩吧,这么好玩的牌戏,怎么能停下来呢……”
“我早就知道,一定是她那位堂弟来了。”德·格拉桑太太一边想着,一边对他抛了几个媚眼。
“四十七,”神甫喊道,“记分啊,德·格拉桑太太,这不是您的号码吗?”
德·格拉桑先生放了一个筹码在他妻子的纸板上,他的妻子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会儿看看这个从巴黎来的堂弟,一会儿又看看欧也妮,心思一点儿也没放在玩牌上。
欧也妮不时偷偷地看着她这位堂弟。银行家的太太不难看出,殴也妮这对她位堂弟流露出了越来越多的好奇。
注解:
1【支离破碎】形容事物零散破碎,不成整体。
2【青睐】比喻喜爱或重视。
3【隐私】不愿告人的或不愿公开的个人的事。
4【昂热】法国地名。
5【囤积】投机商人为了等待时机,高价出售而把货物储存起来。
6【昭然若揭】真相大明。
7【顾虑重重】因担心对自己、对别人或对事情不利而产生的顾虑和忧虑。
8【高攀】指跟社会地位比自己高的人交明友或结成亲戚。
9【反驳】说出自己的理由,来否定别人跟自己不同的理论或意见。
10【郑重其事】形容对待事情严肃认真。
11【洋洋得意】形容十分得意的样子。
12【丰腴】(身材)丰满。
13【不动声色】内心活动不从语气和神态上表现出来,形容态度镇静。也说不露声色。
14【直截了当】(语言形容等)简单爽快。
15【习以为常】常做某件事情或常见某种现象,成了习惯,就觉得很平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