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巴黎的堂弟
夏尔·葛朗台是个美少年,现在只有22岁,这是他第一次从巴黎到外省去,因此决定将巴黎生活中的种种新鲜玩意都带去。他穿上了最漂亮的猎装佩带着猎枪和最好看的猎刀,甚至连自己的朋友送的一只小巧的文具盒都没忘记拿。他是第一次到伯父家里,决定要给人家留一个好印象,因此他的一身旅行打扮既美观讲究,又朴实大方。他那头漂亮的栗色头发刚刚在图尔请理发师烫过,衬衫已经换成了新的,系着一条黑缎子领带,配上圆领,将白脸蛋衬得笑意盈盈。一件紧身的旅行外衣半系着扣,露出一件高领的羊毛背心,里面还有一件白背心。怀表漫不经心地放在一个口袋里,短短的金表链拴在扣眼上。灰色的长裤在两边系扣,配上黑丝线所绣的图案,显得美观大方。他的手里挥着一根手杖,风度十分潇洒,黄金雕刻的杖头和灰色手套相得益彰,而他的便帽更显示出了主人的高雅品位。
与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屋子里的三位克罗旭先生。他们三个人都吸鼻烟,流下的鼻水将褶裥发黄的棕红色翻领衬衫的衣襟弄得一片狼藉,但他们自己已经不理会这些了。领带软塌塌的系在脖子上就像绳子一样扭在了一起。他们有很多衬衣,以至于六个月才洗一次,放到柜子底下,时间长了就变旧发灰了。总之,他们全身散发出的尽是衰老和邋遢的气息。
屋里所有的人都在肆意地端详着夏尔,而没有人会去担心主人的不快,因为葛朗台拿走了桌上唯一的一根蜡烛,正在那里专心地看信,全然不理会客人和他们的兴致。欧也妮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完美的人,闻着从堂弟那亮泽而又美丽的发卷中散发出来的阵阵香气,不禁陶然欲醉。她真想抚摸一下夏尔那精美的手套上的雪白皮子。她有些羡慕夏尔那双小手、他的肤色和娇嫩俊美的脸庞。因为欧也妮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平日里只是忙着缝补袜子,给父亲补衣服,在污秽的天花板下打发时光。寂静的大街上有时一个钟头都见不到一个人,堂弟的出现在她的心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使她油然而生了一种爱慕之情。
玩牌的游戏进行得很慢,没过多久就完全停止了。大个子拿侬走进来,大声说道:“太太,该拿被单为客人铺床了。”
葛朗台太太跟着拿侬走了。欧也妮立马变成了春心萌动的少女,急忙离开客厅帮母亲和拿侬忙活去了。她样样都考虑周全,尽量让他的卧室干净、漂亮。欧也妮认为只有自己才能了解堂弟的想法和品位。果然,她来的正是时候,正赶上可以和母亲、拿侬说说自己的想法:她们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其实一切都不到位。她提醒拿侬用炭火盆将被子烘热,并亲自找来一块台布将旧桌子蒙上,一再嘱咐拿侬每天早上都要更换桌布,还说服母亲每天都要将壁炉生得暖暖和和的,还让拿侬瞒着父亲,将一大堆木柴堆放在走廊里。她在正厅的橱架上找到了一个旧漆盘、一只六棱水晶杯、一只褪尽金色的小勺、一个有爱情小天使的大瓶,随后把它们摆放在壁炉的一角。在这一刻钟里,她想到的主意超过了她出生以来的总和。
客厅里的葛朗台依然不理会众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专心看信的神态丝毫没有逃过公证人和庭长的眼睛。葛朗台的脸被烛光映照得清清楚楚,使得他们每个人都想从这张脸上察觉出信的内容。看完了信,葛朗台按照原来的折痕把信折好,放到了背心的口袋里,然后问了一句:“你们还在聊天吗?”接着,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子,有些诚惶诚恐1,打算把自己内心的激动掩盖起来。
“你暖和过来了吗?”
“亲爱的伯父,我感到暖和极了。”
“咦,女人们都去哪了?”葛朗台早就把侄子要在这里过夜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个时候,欧也妮和她的母亲又回到了客厅。葛朗台又变得镇静起来,问她们:“上面都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父亲。”
“那好,我的侄子,要是你感到有些累了,就让拿侬把你带到房间里休息吧。当然了,那里可不是公子哥儿住的套房!不过,请你体谅一下我们这些种葡萄的穷人,捐税已经把我们搜刮干净了。”
“我们都是知趣的人,葛朗台,”银行家说,“您一定有话想要和您的侄子谈,我们就不打扰了。明天见。”
听到银行家这么说,其他人都纷纷起身,各自行礼告别。
等客人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葛朗台一家四口的时候,老头儿对自己的侄子说:“该睡觉了。时间太晚了,你来这里的事先不要谈了,我们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再谈吧。我们这里在八点钟吃早饭。中午每个人吃一个水果,随便吃点面包,喝一杯白葡萄酒。就像巴黎人那样,晚上五点吃饭。这就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假如你想到城里或是附近转转,尽可以自便。我有事情要办,所以不能总是陪着你,这点还请你原谅。因为你或许会听到,这里的人都说我非常有钱。葛朗台先生这样,葛朗台先生那样!我任由他们去说,因为这些闲言碎语还不能损害2到我的名声。但是,我实在是没有钱,到了我这把年纪还要像个小伙计一样,凭着一个蹩脚的刨子和一双勤劳的手干活。每一个埃居都是用汗水换来的,这一点你也许很快就能看到。喂,拿侬,我的蜡烛呢?”
“侄子,我希望把你需要的东西都备齐了,”葛朗台太太说,“要是你还缺什么,就管拿侬要。”
“婶婶,我的要求不高,我想我已经把我需要的东西都带来了。谢谢你们,晚安。”
夏尔从拿侬的手里接过一支点燃的白蜡烛,因为在铺子里放的时间久了,颜色已经发黄了,和普通的油烛没什么两样,葛朗台没想到家里还有这样的好东西,所以没有发现。
“我为你带路。”老头子说。
来到了二楼的楼梯口,夏尔看见三扇漆着暗红色的门,没有门框,而是直接镶嵌3在灰色的墙上,用铆钉钉着两端呈火焰状的铁条,仿佛长长的锁眼的两头。正对着楼梯口的那扇门很明显已经被堵死了,门后的那个房间正好在厨房的上面,只能从葛朗台的卧室进去,那是他的工作室。用来采光的唯一的玻璃窗上装有粗大的铁栅,下面就是院子。任何人,即使是葛朗台太太也不允许进入,老头子每次都是一个人待在里面,就像炼丹术士守着炼丹炉一样。
在这间屋子里,葛朗台无疑巧妙地设置了几个秘密藏东西的地方,里面存放着房契和地契,挂着用来称量金币的天平。他每天晚上就在这里偷偷地开单据、写收条、进行各种计算。和他打交道的商人看见他每件事都有所准备,怀疑他暗中得到了鬼神的帮助。
毫无疑问,当拿侬那震天响的呼声响起、狼狗在院子里值夜打着呵欠、葛朗台母女都进入了梦乡之后,这个老箍桶匠就到这间屋子里来爱抚、把玩、欣赏他的金币,然后把它们放进桶里,紧紧地箍好。墙壁厚实,窗板严实,并且只有他一个人拥有进入这个密室的钥匙。据说,他藏在这里研究图纸,上面连每一棵果树都有标记,他计算自己的收成,误差不会超过一株葡萄秧或一抱柴。这扇封死的门的对面便是欧也妮的房间。楼道的尽头是老两口的套房,占了整个楼层的前半部分。葛朗台太太的房间和欧也妮的紧挨着,有一扇玻璃门相通。葛朗台和他的妻子的卧房之间用板壁隔开,与他神秘的工作室则隔着一道厚厚的墙。葛朗台将他的侄子安置在三楼,那里是顶层,正好在他房间的上面,这样要是侄子在房间里走动,老头儿完全能够听得到。欧也妮和母亲来到楼梯口,互相亲吻,道了晚安,然后对夏尔说了几句表面很一般但是充满了热情的话之后,便各自回了房间里。
“侄子,这就是你的房间。”葛朗台一边把门打开一边说,“要是你想出去,就喊拿侬。没有她的带领,对不起,狗会一声不响地将你吃掉。好好睡吧,晚安。咦!她们给你生火了。”他又说了一句。这个时候,大个子拿侬提着暖床的床炉来了。“又来了一个!”葛朗台说,“你把我的侄子当成了坐月子的女人了吗?拿侬,把暖炉拿走。”
“可是,先生,被潮着呢,而且这位少爷娇嫩得和大姑娘一样。”
“好吧,既然你存心想巴结他,你就干吧,不过不要引起火灾。”葛朗台推了推拿侬的肩膀,说完,吝啬鬼嘟囔着下楼了。
夏尔目瞪口呆4地站在自己的箱子旁边,看了一眼阁楼里的卧房,卧居四面的墙壁上都糊着乡村酒店用的那种黄底白花的护壁纸;石灰砌成的壁炉上布满了凹槽,一看就让人凉了半截;几把黄木椅子看起来不止四个角,上面铺着漆过的麦秸垫子;一个打开的床头柜,里面甚至能钻进去一个小个子轻步兵;床前是一条用粗布条编的薄垫,床是有顶的,但四周的布幔已经被虫子咬的摇摇欲坠了。夏尔神情严肃地问拿侬:“喂,伙计,难道这里就是巴黎葛朗台的哥哥、当过索漠市市长的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吗?”
“当然,先生。他可是一个和蔼可亲、十全十美的大好人啊。要我帮您把箱子打开吗?”
“当然好。我的军爷,您以前是不是在帝国禁卫军的海军服过役?”
“噢!噢……”拿侬说,“禁卫军的海军,那是什么东西?是咸的吗?是从水路运来的吗?”
“给,把我这个箱子里的睡衣拿出来,这是箱子的钥匙。”
那件绣满了古老图案的绿底金花丝绸睡衣,让拿侬看傻了眼。
“您难道要穿这个睡觉?”她问道。
“当然了。”
“圣母玛利亚啊!这要给教区的教堂铺祭坛才好!我的好少爷,把这个捐给教堂吧,这样您的灵魂才能得到救赎,否则就是作孽了。不过,您穿上它真漂亮,我去叫小姐来看看。”
“喂,拿侬,”夏尔干脆这样叫她,“别嚷嚷好吗?先让我睡觉,明天再收拾这些东西。既然你这么喜欢我的睡衣,那就让你拿去拯救你的灵魂吧。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走的时候一定会把它留给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拿侬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夏尔说的话。
“把这么漂亮的衣服给我!”她一边走一边说,“这位少爷已经开始说梦话了。晚安。”
“我到这里来干嘛?”夏尔睡不着,心里想着,“我的父亲不是个傻瓜,他让我来一定有目的。不过是哪个希腊笨蛋说过:正经事,明天谈。”
欧也妮正在祈祷,忽然停了下来,想着:“圣母玛利亚啊!我的堂弟可真帅。”就这样,这个晚上的经文没有念完。葛朗台太太睡觉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只听见从板壁中间的那扇门的另一侧传来葛朗台在屋子里踱步的声音。她知道当家的心里正在闹腾,于是假装不理会。葛朗台正在密室里生气,原来在巴黎的葛朗台破产了,决心一死了之,准备让自己的兄弟照顾好夏尔。想到那份类似遗嘱的信,葛朗台的心情比他的兄弟写这封信时还要糟糕。“我真的能得到那件金色的睡衣吗?”拿侬一边想着一边进入了梦乡,蒙眬中仿佛已经裹上了那块祭坛布,她生平第一次梦到了鲜花和绫罗绸缎,就像欧也妮第一次梦到了爱情一样。
注解:
1【诚惶诚恐】惶恐不安。原是君主时代臣下给君主奏章中的套话。
2【损害】使事业、利益、健康、名誉等蒙受损失。
3【镶嵌】把一物体嵌入另一物体内。
4【目瞪口呆】形容受惊而愣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