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省产生的爱情

在少女纯洁而又单调的生活中,常常会有这样甜蜜的时刻,阳光透入她们的灵魂,花儿对她们倾诉着,心灵的拨动会将炽热的生机传送到她们的脑海,孕育着一种朦胧1的欲望,交织着淡淡的哀愁和醉人的喜悦。

住在外省的少女都会有早起的习惯,欧也妮也不例外,很早便起了床,祈祷、梳洗打扮,不过今后的梳洗打扮却有了不同的意义。她先把栗色的头发梳得柔顺,编成粗粗的辫子,盘在头顶,小心翼翼地不让它们散下来,为的是发型匀称,让自己脸上的纯真和娇羞更加突出。她的头饰非常简单,和她朴素的线条搭配得很完美。她将平时被水洗得发红、皮肤已经变得粗糙的双手又清洗了好几遍,看着自己两条滚圆漂亮的胳膊,心里暗自纳闷,为什么堂弟的手可以保养得那么柔软洁白,指甲又修得那么好看。她为了堂弟穿上了新袜子和漂亮的鞋子,将胸衣系紧,连一个扣眼也不漏。总而言之,这是她第一次希望自己变得漂亮,甚至瞬间懂得了一件剪裁合体、漂亮迷人的连衣裙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快乐。

等到梳洗完毕之后,教区报时的钟声传来了,她惊讶地发现现在才刚刚七点钟。自己为了有充足的时间打扮,竟然起得太早了。她竟然将一个发卷来回做上十次以便好好研究它的效果。余下的大部分时间她她只好抱着双臂,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院子、窄小的花园和花园上高高的平台。眼前的景色凄清,看不到多远的地方,但有一种荒凉和僻静的地区独有的神秘之美。

一丛浓密的凤尾花从一堵墙上垂了下来,叶子的颜色丰富多彩,就像鸽子的脖颈一样,当太阳照到这堵墙上的时候,就好像希望的天光将欧也妮的前途照亮。从此以后,她就爱上了这堵墙,爱上了墙上苍白的花朵、蓝色的吊钟花和枯草,因为那里有像童年一样甜蜜的回忆。在这个能产生回声的院子里,尽管每一片落下的叶子的声音都非常小,却好像都在回答少女私下的询问。她会一整天都在那里站着,丝毫没有察觉时光的流逝2。随着思绪的翻滚,她会突然站起身来,走到镜子的面前,像一位有良知的艺术家那样打量着自己,评价一番,甚至骂自己几句。

外省产生的爱情 - 图1

“我不够漂亮,和他一点儿也不配。”欧也妮就是这样想的,自惭形秽3已经充斥了她的头脑。可怜的少女对自己实在太刻薄了。但是,谦虚,或者更确切地说,担心,是爱情起码的美德。欧也妮是那种身体结实,却美得有点俗气的资产阶级女子。虽然她长得像米洛的维纳斯,却有一种让女人得到净化的基督徒的温柔气质,这让她的形象显得更加高雅脱俗。欧也妮的头很大,长着一个菲迪亚斯的朱庇特那样的刚毅又秀气的额头;她的一双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将她贞洁的生活表现无遗;尽管她的皮肤,显得有点粗糙,但却依然细嫩,在母亲亲吻后,还能够留下红印;她的鼻子也有点儿大,但是和红红的嘴唇很搭配,而唇上千百道细纹更是满载了爱情和善意;她的脖子滚圆,胸部丰满,尽管常遮盖得严严实实,但仍然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遐想。由于装束的原因,可能稍微缺少了一点风韵,但在行家的眼中,修长却缺乏灵活的身体还是有着独特的魅力的。因此,身材高大健壮的欧也妮尽管没有一般人所喜欢的那种漂亮,却具有那种容易被忽略,而只有艺术家才能欣赏的美。她的容貌安详,脸色红润而有光泽,像一朵刚刚绽开的美丽的花朵,让人赏心悦目,反映出一种心灵的魅力,让人百看不厌。欧也妮初涉人生,时常还充满着孩提时的幻想,正可谓采把雏菊,却不知喜从何来。她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心里想着:“我太丑了,他是不会看上我的。”

接下来,她打开了正对着楼梯间的房门,探出头倾听着屋里的动静。只听见拿侬早晨发出的咳嗽声,走来走去,打扫大厅,生火,拴狗,在牛圈里和牲口说话。欧也妮想到的是:“他还没有起床。”便立刻下楼,向拿侬跑去。拿侬此刻正在挤牛奶。

“拿侬,我的好拿侬,你做点奶油给我的堂弟喝咖啡吧。”

“可是,我的小姐,奶油必须得昨天就做,现在可是不赶趟了。”拿侬大笑着说,“您的堂弟很英俊,真的,您没看见他身上穿的那件丝质绣金的睡衣,我倒是看见了。他的衬衫洗得就像本堂神甫穿的祭袍一样。”

“拿侬,你给我们烘烤一点儿饼吧。”

“那谁为我提供烤炉用的木柴、面粉和黄油呢?”拿侬问。作为葛朗台家的大管家,在欧也妮母女看来,他俨然是一个重要的人物。“难不成偷老爷的东西去款待您的堂弟?您还是向老爷要这些东西吧,他是您的父亲,会答应您的要求的。看,他下楼来检查吃的东西了……”

欧也妮溜进了花园,听见楼梯在父亲的脚下颤抖,心里不禁感到害怕。她的心里又不禁感到了一阵愧疚,因为当我们感到幸福的时候,常常以为我们的思想已经刻在了额头上,别人看一眼便能知道,欧也妮也是这样。这个可怜的姑娘发现父亲的房子冷寂寒酸,根本无法和堂弟那华丽的服饰相匹配,心里不免感到一阵难过。她迫切地想要为他做点事情,但是具体做什么,她还没有想好。她既天真烂漫又一片赤诚,自然流露出天使般的本性,一点也不顾忌别人对自己的印象和感觉。堂弟的出现将她内心里女性的倾向唤醒了,而且来势非常凶猛,因为她已经23岁了,理解力和七情六欲都有了充分的发展。看到父亲后,她的心里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恐惧,觉得父亲就是她命运的主宰4,如果心里有什么对他隐瞒,便好像犯了罪一样。她走得很快,这使她惊讶地发现,这样做会呼吸到更加清新的空气,阳光也会让她更充满生机和活力,就好像有了新的生命一样。她正在想方设法弄烘饼的时候,大个子拿侬已经和葛朗台拌起嘴来。这样的情形可不多见,就好像在冬天看见了燕子一样。

外省产生的爱情 - 图2

“昨天的面包还有剩的吗?”葛朗台问拿侬。

“连渣儿都不剩,老爷。”

葛朗台从安茹地区专门烤面包用的平底筐里拿出一个沾满了面粉的大圆面包正准备切,拿侬对他说:“老爷,今天咱们家里有五个人。”

“没错,”葛朗台说,“但是你的面包有6磅重,肯定还有富余。再说了,这些从巴黎来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吃面包。”

“难道他们只吃抹料?”

“不,他们既不吃抹料,也不吃面包,几乎就像待字闺中的姑娘一样。”

对当天的食谱精打细算之后,葛朗台将储物室的柜子关好,正准备去放水果的地方,拿侬拦住他说:“老爷,给我一点黄油和面粉,我想给孩子们烘烤一点饼吃。”

“为了我的侄子,你打算抢劫我们家吗?”

外省产生的爱情 - 图3

“我对您的侄子并不比对您的狗更关心,也不比您自己对他更关心。看,我需要八块糖,刚才您只给了我六块。”

“瞧瞧你,拿侬,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呢。你的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啊?这个家是你来当吗?糖只能给你六块。”

“这样的话,您的侄子喝咖啡的时候放什么?”

“放两块糖,我可以不要糖。”

“您这样的年纪不放糖怎么行!我宁愿自己掏腰包给您买。”

“你别多管闲事。”

尽管白糖已经落价了,但是在箍桶匠的眼里,白糖一直是一种奢侈5品。对他来说,永远都是六法郎一磅。帝国时期一定要省吃俭用,这个习惯已经变得根深蒂固了。

凡是女人,即便是最愚蠢的,也会想出各种诡计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拿侬于是不提糖的事了,而打起了烘饼的主意。

“小姐,”拿侬隔着窗子喊道,“您难道不想吃烘饼吗?”

“不,不。”欧也妮回答。

“好吧,拿侬,”葛朗台听到女儿的回答后说,“给你。”他打开了存放面粉的柜子,舀出一勺面粉给拿侬,又在已经切好的黄油上添了几盎司。

“烧火还需要木柴。”拿侬依然穷追不舍。

“好吧,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吧。”葛朗台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但是,你得给我做个水果派,晚饭也要在炉子上烤,这样就不必生两个火了。”

“这个嘛,”拿侬大声说,“就不用您操心了。”葛朗台用俨然长辈的目光看了他的管家一眼。“小姐,”拿侬又喊道,“咱们可以吃烘饼了。”葛朗台又拿回来一些水果,码成了一盘,放到了厨房的桌子上。拿侬对他说:“老爷,您看您侄子穿的那双漂亮的靴子,皮子是多好啊,甚至还有香味。该用什么擦好呢?要不要用您的鸡蛋清调的鞋油?”

“拿侬,我觉得鸡蛋会损害这种皮子。你就和他说。你不会擦这种摩洛哥山羊皮,这样,他自己就会到索漠城里去买能把他的靴子擦亮的鞋油回来。我听说有人在鞋油里掺糖,能将皮子擦得锃亮。”

“这样说来,鞋子还能吃喽。”拿侬闻了闻靴子,说,“咦,有点像太太的克隆水的香味。噢,这可真有意思。”

等葛朗台把放水果的柜子关好后,又走回来对拿侬说:“老爷,您每星期不都吃一两次火锅吗?既然您的……”

“当然。”

“那我就得到肉铺去一趟了。”

外省产生的爱情 - 图4

“用不着去肉铺佃户少不了会送来一些禽鸟,你就给我们做野禽汤就行。不过,我要叮嘱科努瓦耶给我打几只乌鸦来,因为用这种野味做汤是再好不过的了。”

“老爷,乌鸦吃死人肉人事,这是真的吗?”

“你可真笨,拿侬!乌鸦和我们大家一个样,逮着什么就吃什么。咱们不也一样靠死人吃饭吗?”葛朗台吩咐完以后便掏出自己的怀表,发现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吃饭,于是拿起他的帽子,拥抱了一下女儿,对她说:“你愿意和我到卢瓦尔河边的草地上转转吗?我在那边有点事情需要安排一下。”

欧也妮急忙戴上那顶系有粉红色缎带的草帽,然后跟着父亲走过弯弯曲曲的大街,一直来到广场上。葛朗台在这里遇见了公证人克罗旭先生,便一直和他计算这片河边草地能产生多少利润。

外省产生的爱情 - 图5

欧也妮只顾着欣赏着河边优美的风景,根本没有注意父亲的打算,但是当她听到父亲并不想把她嫁给巴黎来的堂弟时,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心里刚刚涌现出来的希望,眼看着就能开花、成形、变成一束鲜花的时候,突然被剪碎,散落了一地。从前一天开始,她已经把所有的心思都系在了夏尔的身上,从今以后,她只能从苦难中汲取力量了。红颜命薄,与美满的幸福没有缘分,这难道不是女人最可悲的命运吗?父爱的情感怎么会在她父亲的心里荡然无存呢?夏尔到底哪里不好?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爱情的萌发本来就已经是一个难解的谜了,现在又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她往回走的时候两条腿一直发抖,来到古老阴暗的大街时,她觉得自己刚才还那么快乐,现在

却感到了一片凄凉,她感受到了时光和世事的流逝给这里渲染的忧郁气氛。爱情的教训,她已经尝尽了。还有几步到家的时候,她抢在了父亲的前面敲门,在门口等着父亲。葛朗台一看到公证人的手中拿着一份折好的报纸,问道:“公债的行情怎么样?”

“您不愿接受的我的意见是您的损失,葛朗台,”克罗旭回答说,“快点买吧,两年之内还能赚两成,而且利率非常高,八万法郎能得五千法郎的利。现在公债的行情是八十五法郎五十生丁。”

“还是等等再说吧。”葛朗台摸了摸下巴,回答道。

“天啊!”公证人大叫了一声。

“发生了什么事?”葛朗台的声音也提高了许多。克罗旭立刻把报纸递到他的眼前,说:“您看看这篇文章。”

外省产生的爱情 - 图6

巴黎最受尊敬的葛朗台昨天循例在股票交易所露面之后,随即开枪自杀身亡。

此人此前曾向众议院递交辞呈,同时辞去了商务法庭法官等职务。他的商业失败,实际上是受到了经纪人苏舍和公证人罗甘的破产所累。然而,以葛朗台家族的名望和声誉,原本不难在巴黎商界寻找到补救的办法,无奈这个人对名誉过为看重,在失望之余,产生了寻短见的念头,让人扼腕叹息。

“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葛朗台对公证人说。

这句话让克罗旭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他是公证人,办事一向不掺杂个人感情,但是想到巴黎的那位葛朗台在临死前很可能向索漠的这位百万富翁寻求帮助而未果,不禁感到一道凉气直透脊背。

“可是,他的儿子昨天还那么高兴……”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葛朗台依旧不动声色地说着。

“再见了,葛朗台先生。”克罗旭完全明白了,他准备立刻去告诉德·蓬风庭长这一消息。

葛朗台来到屋里的时候,发现早饭已经准备好了。葛朗台太太正坐在她的带垫的椅子上,正在编织着冬天要用的毛线套袖。欧也妮飞奔过去,搂着母亲的脖子亲了亲,情绪十分热烈,就像我们的心里有隐忧,想要发泄的时候那样。

“你们先吃吧。”拿侬快步从楼梯上下来说道,“小少爷睡得像个小娃娃。两个眼睛闭着,可好看了!我进去喊他。根本没人答应。”

“让他继续睡吧,”葛朗台说,“今天不管睡到什么时候,总会有时间听坏消息的。”

“发生了什么事?”欧也妮问。她正在往咖啡里放两块不知道有几克重的糖,那是这个老头有空的时候切好的。葛朗台太太不敢问坏消息是什么,只是看着她的丈夫。

“他的父亲开枪自杀了。”

“我的叔叔?”欧也妮问。

“可怜的孩子啊!”葛朗台太太失声叫了起来。

“是啊,是挺可怜的。”葛朗台接着说,“现在他一分钱也没有了。”

“可他睡得还像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似的。”拿侬爱怜地在一旁说了一句。

欧也妮也觉得吃不下晚饭了,只觉得一阵难过,好像一个女人初次听到自己的心上人遭遇了不幸,全身都感到不舒服一样。可怜的姑娘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你和你叔叔从未见过面,你有什么可哭的?”她的父亲问她的同时,用一种饿虎般的眼光瞪了她一眼。不难想象他平时瞪着他那一大堆金币大概也是这样的目光。

“可是,老爷,”拿侬说,“谁会不同情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呢?他还不知道祸已从天降,还徜徉6在美梦中呢。”

外省产生的爱情 - 图7

“拿侬,我没有和你说话,你少插嘴!”

欧也妮这个时候已经明白,如果一个女人的心里有所爱,就必须永远隐藏自己的感情。所以对于父亲的蛮横她并没有吱声。

“我的太太,我希望在我回来之前,你什么也别和他说。”葛朗台继续说着,“我现在得找人去弄弄草原边上的沟渠,中午回来吃饭,然后和侄子谈谈这件事。至于你,欧也妮大小姐,如果你哭是为了那个公子哥儿,那还是免了吧,我的孩子。他很快就要到印度去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说完,他拿起了放在帽沿上的手套,和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戴好手套,活动了一下手指,出门了。

“啊,我的母亲,我快要憋死了!”等到屋里只剩下母女二人的时候,欧也妮大声说道,“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难受过。”葛朗台太太看到女儿的脸色有些苍白,便打开了窗子,让她透透气。过了一会儿,欧也妮感觉自己好多了。

外表一向娴静的女儿突然变得如此激动,极大地引起了葛朗台太太的注意。她盯着自己的女儿,凭着母亲关心女儿的本能,猜透了女儿的心事。

“我可怜的孩子啊!”葛朗台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将欧也妮搂在胸前。

听到母亲这样说,欧也妮抬起了头,目光中带着询问,想知道母亲的想法。她问母亲:“为什么要把他打发到印度呢?他已经遭遇了不幸,不是更应该待在这里吗?难道他不是咱们的亲人?”

“是啊,我的孩子,按理说是这样的。但是你父亲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应该尊重他的意见。”

母女两个人默默地坐着,一个坐在垫高的椅子上,一个坐在一把小扶手椅上。两个人同时拿起了针线活。欧也妮对母亲了解自己的心事报以感激之情,她吻了吻母亲的手,说:“亲爱的妈妈,您真好。”听到这句话,葛朗台太太那张被长期的苦难折磨的异常憔悴的脸稍微露出了点光彩。“您认为他怎么样?他好吗?”欧也妮问。

葛朗台太太开始时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难道你已经爱上他了?这样可不太妙。”

“不妙,为什么不妙?”欧也妮反问了一句,“您喜欢他,拿侬也喜欢他,我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他?对了,母亲,我们放桌子让他吃午饭吧。”她将手中的活放下,母亲也这样做了,嘴里却说道:“你疯了!”但是她也跟着疯了起来,似乎是要证明女儿这样的选择是正确的。欧也妮喊来了拿侬,吩咐她为堂弟准备香浓的咖啡。

见自己的母亲和女佣人没有异议,欧也妮便到阁楼上拿出几串用绳子吊起的葡萄。她沿着走廊轻轻地走了过去,担心惊醒了自己的堂弟,又忍不住把耳朵贴到他的房门上,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想着:“都大祸临头了还在安睡,多可怜的人啊!”她摆好葡萄,然后端到桌子上。又到厨房里拿出父亲数过的梨,堆成金字塔的形状。她来来往往,跑跑颠颠,恨不能将父亲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这里来,可是家里的钥匙都在父亲的身上,这让她不能如愿以偿。

经过两个小时的精心准备,一顿非常丰盛的午饭终于准备好了,尽管没花什么钱,但是家里的规矩已经被破坏无遗7了。午饭照例是站着吃的。每个人都吃了一点面包、一个水果或者一点黄油和一杯葡萄酒。现在,壁炉的旁边摆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摆着堂弟用的那份刀叉,两个盘子里放满了水果,还有吃煮鸡蛋用的小杯、一瓶白葡萄酒、面包、小碟上堆放着糖块。欧也妮看着眼前这一切,想着父亲如果这时回来,一定会向她瞪大双眼的,便禁不住浑身发抖。所以,她不时看几眼时钟,为的是计算一下堂弟是否能在老头子回来前吃完午饭。

“欧也妮,你放心,如果你的父亲责备你,一切由我来承担。”葛朗台太太说。

听到母亲这么说,欧也妮不禁流下了眼泪。

“妈妈,”她大声说,“我该怎么报答您呢!”

夏尔嘴里哼着小曲,在屋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圈,终于来到了楼下。还好,刚十一点。这个巴黎人!他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像要去一个贵妇人家里做客似的。他朝气蓬勃、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让欧也妮既高兴又心酸。安茹伯父家的豪宅已经成了泡影,但是他一点也不在乎,依然快活地和大家打招呼。他坐下来准备将就吃点午饭的时候,觉得伯父家的咖啡壶不太好,于是便设法讲解双层咖啡壶的使用方法。

“还是算了吧,煮个咖啡都那么麻烦,哪辈子才能喝上啊,”拿侬说,“我才不这样煮咖啡呢。还有,对了,我照这样煮咖啡的时候,谁来喂牛呢?”

“我来喂。”欧也妮急忙说。

“孩子。”葛朗台太太提醒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让大家很快就明白了,小伙子马上就要大祸临头8了。于是,三个女人都不再说话,只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这让夏尔吃了一惊。

“堂姐,您这是怎么了?”

“嘘!”欧也妮正要说话的时候,葛朗台太太拦住了她,“你应该明白,女儿,你的父亲要自己和这位先生谈……”

“还是叫我夏尔吧。”年轻的葛朗台说。

“噢!您叫夏尔?多好听的名字!”欧也妮叫了起来。

预感到自己倒霉的时候就准会倒霉。三个女人一想到老箍桶匠就浑身发抖,果然门槌敲了一下,是很熟悉的声音。

“父亲回来了。”欧也妮说。

她将放糖的碟子立刻拿走,只留了几块糖在桌子上。拿侬拿走了盛鸡蛋的盘子。众人的惊慌失措让夏尔感到莫名其妙。

“嗨,你们这是怎么了?”夏尔问。

“父亲回来了。”欧也妮回答说。

“那又怎么了?”

葛朗台走进了屋子,尖锐的目光看了一眼桌子,又看了一眼夏尔,就立刻全都明白了。

“哈,哈,你们在款待我的侄子,好,好,好极了!”他说话又恢复正常了,“老猫不在家,耗子就开始在地板上跳舞了。”

“款待?”夏尔心里有点闹不清这家人的规矩和习惯。

“拿侬,给我倒杯酒来。”老头子吩咐了一声。

欧也妮端来了酒。葛朗台从腰包中掏出一把宽刃的牛角刀,切下了一片面包,挑了点黄油仔细抹上,站在那里就吃上了。此时,夏尔正在往咖啡里放糖。葛朗台一眼就看到了糖块,随后狠狠瞪了她老婆一眼。那个女人吓得脸色苍白,赶紧低下了头。他凑到可怜的老婆身边,问:“糖是从哪里来的?”

“是拿侬到费萨尔的铺子里买的,家里的已经没有了。”

很难想象这无声的一幕给三个女人的心里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拿侬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在屋子里东张西望,观察事态的发展。夏尔尝了尝咖啡,觉得太苦,再想找糖,糖早就被葛朗台藏了起来。

“侄子,你找什么?”老头子问。

“糖。”

“放点牛奶,咖啡就不苦了。”葛朗台回答说。

欧也妮将藏起来的糖又拿了出来,放到了桌上,镇定地看着她的父亲。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巴黎女子为了帮助情人逃走,用柔弱的双臂拽住垂到楼下的丝绳时,也不见得比欧也妮将糖放到桌上有更大的勇气。更何况,巴黎的女子这样做是有回报的,她会骄傲地将玉臂上的伤痕给情人看,而情人会用眼泪和亲吻来清洗和治疗她玉臂上每一天的伤痕。但是夏尔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堂姐的内心在老箍桶匠雷霆般的逼视下是多么忐忑。

“你不吃点东西吗,老伴?”

外省产生的爱情 - 图8

可怜的葛朗台太太诚惶诚恐地切了一块面包,又拿起一个梨子。欧也妮壮着胆子给父亲奉上了葡萄说:“父亲,请尝尝我晾的葡萄吧!堂弟,你也吃点好吗?这些好吃的葡萄是我特意为你摘的。”

“哎呀,我要是不制止你们,你们真会为了他抢光整个索漠城呢。侄子,等你吃完饭,咱们一起到花园里去,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欧也妮母女俩同时看了夏尔一眼。夏尔看到她们的表情,心里就全明白了。

“伯父,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自从我那可怜的母亲去世以后,我就不可能再有什么祸事了……”

“侄子啊,谁知道上帝会用什么苦难来考验咱们呢?”他的伯母在一旁说。

“行了,”葛朗台有些不耐烦了,“瞎说什么!侄子,看到你这双漂亮白皙的手,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说着,他指了指夏尔那双如羊脂玉般的双手。“手本来是用来捞钱的!你却被教养成把我们当作你的钱袋和票据夹。不行,这可不行!”

“您在说些什么啊,伯父?我用性命打赌,我一句也没听懂!”

“你跟我来。”葛朗台说了一句。

守财奴合好刀,一口喝光了剩下的白葡萄酒,打开门走了出去。

“堂弟,拿出勇气来!”

堂姐的语气让夏尔的心凉了半截。他心里充满了焦虑,跟着有些吓人的伯父走了出去。三个女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全都奔向了厨房,想偷偷观察即将在花园上演那场戏剧中的两位演员。两个人先是一声不吭地走着,最后,葛朗台下定了决心,把夏尔父亲自杀的消息告诉了他,并将那张刊登着可怕的文章的报纸递给了夏尔。

知道了这个消息,夏尔的抽泣和号啕大哭声在花园的围墙内回响。三个女人也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夏尔不再听伯父说话,跑过了院子,冲进了房间里,身子横着往床上一躺,让脸埋进被里,躲开了亲人,放肆地大哭起来。

葛朗台可没有空为已经自杀的兄弟哭泣,他骗过了全城的人,偷偷地将自己的1000桶葡萄酒卖给了一个比利时人,一共能挣20万法郎。他丝毫不去理会因为背信弃义而遭到全城人的唾骂,反倒把因侄子的到来而引起的家庭混乱记挂在心。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侄子打发走了。于是,这天晚上,他对侄子说:“喂,我的侄子,你要是心里难受,你就哭吧,这也是人之常情。父亲到底是父亲。不过,咱们有苦还得忍着点。你在这里哭,我却在替你谋划,瞧瞧,我这个当伯父的对你多好。嗨,拿出你的勇气来。想来点葡萄酒吗?在索漠城,葡萄酒根本就不值钱,请别人喝酒就像在印度请别人喝茶一样。”他接着又说:“咦,你的屋子里没有灯,这可不好!不管干什么事都得看的清清楚楚的才行。”说完,他向壁炉走去。忽然,他大叫了起来:“咦,是白烛!从哪弄来的白烛?她们竟然为了给这个小子煮鸡蛋,居然想连我的地板都给撬掉。”

听到了这句话,欧也妮母女二人急忙回到房间里,钻进了被窝中,速度快得就像受惊的耗子回洞。

“葛朗台太太,难道您有个金矿吗?”葛朗台走进了老伴的房间里问道。

“老爷,我正在祈祷呢,您能等等吗?”可怜的女人吓得连声音都变了。

“让你仁慈的上帝见鬼去吧!”葛朗台嘟囔着回了一句。

对吝啬鬼来说,他们是不会相信来生的,他们相信现在就是一切。这句话非常透彻地形容了当今的这个时代。金钱能支配法律、政治和风俗,特别是在现代。人物、书籍、学说和制度,一切都联合起来对来世的信仰进行破坏,一千八百年来的社会大厦。现在,死亡反倒成了不太可怕的过渡阶段。安魂曲后等着我们的未来被放到了现在。人们普遍想通过合法或非法的手段达到骄奢淫逸的尘世天堂,为了过眼云烟的财富而殚精竭虑,一如从前为了达到永福而清心寡欲,苦苦修行一样。

“葛朗台太太,你到底完事没有?”老箍桶匠有些不耐烦了。

“我正在为您祈祷呢,老爷。”

“好极了!晚安。我们明天早上再说。”

可怜的女人睡下了,好像一个没有复习好功课的小学生,担心醒来后看到老师生气的脸孔。就在她胆战心惊地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上头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欧也妮穿着睡衣,光着脚丫悄悄来到这屋,亲吻一下她的额头。

“我的好妈妈,”欧也妮说,“我明天会告诉他,一切都是我做的。”

“别说,他会把你送进诺阿伊哀修道院的。还是让我来应付,他不会吃了我的。”

“妈妈,您听到了什么没有?”

“什么?”

外省产生的爱情 - 图9

“唉,他还在哭呢。”

“女儿,你也睡吧。你光着脚会着凉的,地砖上潮气重。”

多事的一天总算过去了。可怜的有着大笔遗产等着继承的欧也妮这辈子也忘不了。从此以后,她睡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安稳和踏实了。过去的欧也妮不管做什么都是天真地不加思索,时而也会突然流露出感情。她的生活越是平静,女性独有的怜悯之心就会让这种敏感的情绪油然而生。所以,她被白天的事情困扰着,夜里醒来好几次。她常常偷听堂弟房间里的动静,仿佛从昨天以来一直在她心里萦绕的堂弟的叹息声依然没有消散。有时她看见他悲痛欲绝,有时又梦见他就要饿死了。在黎明时分,她的确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喊叫,便立刻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伴着蒙蒙亮的晨光,奔向堂弟的身边。只见房门打开着,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烧完了。夏尔也累坏了,穿着衣服躺在一把扶手椅上睡着了,头仰靠在床上,空着肚子进入了梦乡。欧也妮可以尽情地哭,也可以尽情地欣赏这张年轻漂亮却又被痛苦折磨的脸和那双已经哭肿了、连睡着了仍在流泪的双眼。夏尔似乎心有所感,预感到欧也妮会来,便睁开了双眼,看到堂姐一脸同情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对不起,堂姐。”这位年轻人显然忘记了这是什么时候,自己又在什么地方。

“堂弟,这里有几颗心在牵挂着您,我们还以为你需要些什么呢。您应该躺到床上去睡觉,这样坐着多累啊。”

“你说的对。”

“那好,再见了。”

欧也妮趁机溜走了,觉得来到堂弟的房间既高兴又害臊。只有天真无邪的人才能做出这么大胆的事。如果仔细地想一下,讲道德的人会和做坏事的人一样需要盘算。欧也妮在堂弟的身边并没有发抖,但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却连站都站不稳了。稀里糊涂的生活突然结束了,她变得理智起来,把自己狠狠地埋怨了一番。“他会怎么想我呢?一定会认为我爱上他了。”事实上,这正是她急切盼望的。坦率的爱都会产生预感,知道自己的爱能激起对方的爱。等待出嫁的姑娘悄悄溜进青年男子的卧室,对她这样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重大的事啊!在恋爱中,某些人的思想和行动难道不等同于神圣的婚约吗?一个小时以后,她来到了母亲的房间,像平常一样伺候她穿衣服。然后,母女两人坐在窗前各自的位置上,等着葛朗台的到来。焦虑的情绪就像一个人害怕责罚一样,身上时冷时热,一颗心一会儿被揪紧,一会儿又放松,完全是由个人的性格决定的。其实,这种感觉非常自然,以家禽为例。它们在不小心弄伤自己之后,从来不吭一声,但是收到责罚之后,却大喊大叫起来。第二天一大早,葛朗台下楼了,若无其事地和自己的老伴说着话,还拥抱了欧也妮一下,然后坐下来吃早饭,似乎根本不去理会昨天对欧也妮母女的威胁。

“我的侄子呢?这孩子倒是不烦人。”

“他还在睡觉呢,老爷。”拿侬回答说。

“太好了,这样就不再需要白烛了。”葛朗台话里有话地说。

这种极不正常的宽容和略带讽刺的高兴,让葛朗台太太感到惊讶,她觉得他的心里一定有事。

事实上,葛朗台心里的确有事。说实话,葛朗台的睡眠不多。夜里差不多有一半时间是在算盘各种事情,所以,他的看法、观点、计划都有着惊人的准确性,往往能料事如神,让索漠城的人们惊讶不已。人的任何力量都是忍耐和时间的集合体。有目标,又能抓准时机的人便是强者。吝啬鬼的生活便是不断利用人类的这种力量来为自己服务的。他依靠的情绪只有两种:利益和自尊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利益就是真真切切的自尊心,真正的有预感的证明。因此,利益和自尊心只不过是自私自利的另一个方面。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把吝啬鬼巧妙地搬上舞台,总会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每个人都会和这样的人物有着相同的地方,涉及并概括了人类的一切情感。我们不禁要问:哪个人没有欲望,哪种社会欲望能够不依靠金钱就能够实现呢?

昨天夜里,葛朗台的想法变了一个方向,这就是他一大早表现出所谓的宽容的原因。他想出来一个戏耍巴黎人的计谋,要将他们搓、捻、揉、捏,把他们折腾得跑来跑去、汗流浃背、满怀希望却又脸色发白。他这个以前的箍桶匠躲在灰暗的厅堂深处,在家中被虫蛀了的地板上走着的时候,便能将这些巴黎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他脑子里想的都是侄子的事。想让自己和侄子不花一分钱就讲他兄弟的名誉挽回。他马上就要将自己的现金放贷出去三年的时间,这样一来,他只需要管理自己的不动产就可以了。但是,他觉得自己狡猾的本领也应该有个用武之地,于是便想到了兄弟破产这件事。手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抓,他便想到了对巴黎人下手,让夏尔得到一些好处,自己也可以获得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兄长的名声。他这么做完全不是出于家族名誉的考虑,所以可以把他比作一个赌徒,想要看一场自己不下注的赌博赌得精彩。克罗旭们则成了他不可缺少的工具,但他不愿意去找他们,而是要让他们自己来。他打算在当晚便上演一出刚刚编好的那场喜剧,以便第二天不花一分钱就能博得全城的喝彩。

外省产生的爱情 - 图10

外省产生的爱情 - 图11

注解:
1【朦胧】月色不明。
2【流逝】像流水一样消逝。
3【自惭形秽】原指因自己容貌举止不如别人而感到惭愧,后来泛指自愧不如别人。
4【主宰】掌控、支配人或事物的力量。
5【奢侈】花费钱财过多,享受过分。
6【徜徉】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
7【无遗】没有遗留;一点不剩。
8【大祸临头】大的灾祸就要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