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困难的开始
在任何情况下,女人的痛苦总是多于男人,程度也会更深。男人拥有力量,而且有很多可以施展的地方:从行动、奔走、忙碌、思考,拥抱中获得安慰。夏尔就是这样做的。但是女人却只能独自面对忧愁无法自拔,直到落入愁苦的深渊。欧也妮就是这样。在夏尔走的第二天,葛朗台的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是欧也妮觉得屋子仿佛一下空了。她背着自己的父亲,让屋子保持着夏尔临走时的样貌。葛朗台太太和拿侬也乐于帮助她这样做。
“不知道他会不会提前回来啊?”欧也妮说。
“唉,我真愿意在这里看见他。”拿侬回答说,“我已经习惯伺候他了。他人真好,简直就是世上难找,而且人长得也英俊,头发带卷,就像一个大姑娘。”欧也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拿侬。“圣母玛利亚啊,小姐,您用这副眼神看人是要被罚下地狱的。”
从这天开始,葛朗台小姐的美又有了新的内涵1。对爱情深沉的思考让她的内心逐渐得到了滋润,加上女人有了心上人后的那种矜持,让她的眉宇之间有了画家用光环来表现的那种光辉。在夏尔走的第二天,她开始去做弥撒,并暗暗许愿每天都要去。在回来的路上,她在一家书店买了一幅世界地图,回家后便钉在镜子的旁边,以便幻想跟随堂弟航海旅行。每天都能在船上看到他,对他提出千百个问题,对他说:“你好吗?不难受吧?你曾教会我欣赏那颗美丽的星辰和它的用途,现在你看到它会想起我吗?”
早晨,她会坐在核桃树下那条虫迹斑驳、长满苍苔的长凳上,表情凝重,若有所思。他们曾经在这里轻声细语,倾述着许多天真的幻想,为他们未来美好的家寄予了许多虚幻的憧憬!她仰望星空,畅想着未来,接着又将目光投向了古老的墙壁和夏尔卧室的屋顶。总之,她的思想中浸满了一种孤独、纯真和永恒的爱,这已经变成了她生活中的主要内容。
每当晚上葛朗台那帮所谓的朋友来家里打牌的时候,她总会把感情深藏起来,假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可整整一个上午,他和母亲、拿侬谈论的都是夏尔。拿侬明白,她可以对小姐的烦恼表示同情却不会违背葛朗台给她规定的职责。她对欧也妮说:“如果我真心爱一个人,和他到地狱去……我也乐意。我会……那个……总之,我会为他去死。但是……遇不上啊。也许我到闭上眼睛那天也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您相信吗,小姐?那个克努瓦耶老头,人是不错,总在我面前转悠,他是看上我的棺材本了,就像那些来嗅老爷钱财的人,拼命地巴结您一样。我清楚,虽然我胖的像座塔,可我还不傻。尽管这不是爱情,小姐,我仍然觉得高兴。”
这样过了两个月。以前单调的生活到现在竟然有了一些生气,由于都对欧也妮内心秘密的关心,三个女人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了。她们似乎觉得夏尔依然在昏暗大厅的天花板下生活着,走来走去。欧也妮每天早晚都会打开夏尔留下的首饰匣,仔细端详着婶婶的肖像。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她正在聚精会神地想从婶婶的肖像中勾勒2出夏尔的面容时,被她的母亲撞见了,葛朗台太太这才知道了女儿和夏尔交换了宝物。
“你都给他什么了。”葛朗台太太大惊失色 3地问,“如果你父亲在元旦的时候要看金币,你怎么向他交代?”
听母亲这么说,欧也妮也傻了眼,早上的后半段时间,两个女人都吓得半死,一时间竟错过了大弥撒,只好去望简化弥撒。
第二天便是1820年的元旦,母女俩都害怕得要命,便想出了一个最自然的借口,避免到葛朗台的房间里郑重其事地拜年。
葛朗台的心情似乎还不错。他一边唱着歌一边穿戴整齐地走进妻子的卧室。“好家伙,外面可真够冷的。老伴,今天咱们的午饭会有好吃的了。德·格拉桑托人给我捎来了蘑菇鹅肝酱!我这就到驿站去取。”老箍桶匠又凑到妻子的耳边小声说:“他一定还给欧也妮带来了两块拿破仑金币。我已经没有金子了,老伴。我可以和你说,我本来还有几块旧金子的,但是为了做买卖,我只好忍痛割爱了。”说着,为了庆祝元旦,他吻了吻妻子的额头。
“欧也妮,”善良的母亲大叫道,“我不知道你爸爸昨天晚上靠在哪边睡的觉,今天早上他的脾气可好了。咱们这下可有救了。”
“老爷这是怎么了?”拿侬一边走进女主人的卧室生火,一边问,“他先是对我说:‘早安,新年好,胖子!到我老伴的房间把火生起来,别让她感冒了。’当我看到他伸出手来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块几乎没有磨损过的六法郎银币。我都傻了!瞧,太太,您看哪,多好的人,多有气派!有的人越老心肠就越硬,但是他却温和得就像您的果子酒,越陈越香。真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葛朗台之所以这么高兴,完全是因为他在投机买卖上大获全胜。德·格拉桑先生扣除了葛朗台的十五万法郎荷兰证券的贴现折扣,以及为他买进十万法郎公债时给他垫付的尾数外,通过驿车给他送来了本季度利息的余额,一共价值三万法郎的金币,同时还告诉他公债见涨的消息。现在行情已经见涨到八十九法郎,到了一月底,那些最有名的资本家还会以九十二法郎买进。葛朗台两个月的投资便赚了百分之十二。他核对了账目,今后每六个月便会拿出五万法郎,不需要缴税和付其他费用。外省人对购买公债一向深恶痛绝 4,而他却知道了购买公债的好处,不出五年,也不需要多费心血,便可以将资本扩大到六百万,加上房产,财富一定非常可观。给拿侬的六法郎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女仆不知不觉间帮了他的大忙而获得的赏赐吧。
“噢,葛朗台这老头这是要去哪里啊?一大清早就跑,就像去救火似的。”做买卖的一边忙着开店铺,一边心里嘀咕着。后来,他看到葛朗台从码头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驿站的脚夫,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的口袋里装得满满的。从脚夫的口中可以得知,车上装的都是银子。在让拿侬把车上的东西搬到自己的房间里以后,葛朗台走进去便关上了房门。
一家人一直到了十点钟才吃早饭。
“现在,你的父亲不会向你要金子看了。”葛朗台太太在望弥撒回来的路上对女儿说,“另外,你就装着怕冷的样子。这样咱们便有时间在你过生日那一天将宝贝补上了。”
葛朗台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想着尽快将巴黎的钱都变成金子,又想到国家公债的投机竟然能获得让人意想不到的辉煌成果,便打定主意将所有的收入都投进去,一直到行情上涨到一百法郎。他这样一盘算,欧也妮便要遭殃了。他刚一进门,两个女人便祝愿他新年快乐,女儿也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葛朗台太太则显得庄严稳重。
“啊,孩子啊,”葛朗台一边亲吻着女儿的脸颊,“都瞧见了吗?我这是在为你奔忙啊……我希望你能幸福。不过幸福得要有钱,没有钱,一切都完了。喏,这是一块崭新的拿破仑金币,是从巴黎弄来的。哎呀,家里连金子屑都没有了,现在只有你有。乖乖,把你的金子拿给我看看。”
“哎,天真冷,咱们还是先吃早饭吧!”欧也妮说道。
“行,吃完饭再看,怎么样?这样能帮助消化。德·格拉桑这个胖子居然给咱们送来了这个。”他接着说:“喂,吃啊,孩子们,咱们不用花一分钱。德·格拉桑的事情办的不错,我对他非常满意。这个家伙帮夏尔的忙,还不收钱。他把我那已故兄弟的事料理得非常好。”他停顿了一会儿,嘴里含着食物说道,“这个很好吃!老伴,你吃啊,吃了这顿饭能让你两天都不觉得饿!”
一个等着被千夫所指、当众处决的死囚的恐惧内心,恐怕也比不上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等着吃完早饭后拿出金币时的心情。老葡萄园主越说越起劲,越吃越高兴,而母女俩却越来越忐忑。作为女儿,欧也妮的心里此时还能有点支撑,爱情给了她很多承担的力量。她心想:
“为了他,就算千刀万剐我也甘心。”
想到这里,她看着她的母亲,眼睛里闪烁 5着勇敢的火花。
等到十一点左右吃完早饭之后,葛朗台对拿侬说:“把东西都拿走吧,桌子留下。”接着,他又看着欧也妮说:“这样咱们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欣赏那些宝贝了。上帝啊,你的宝贝真不少。它们净值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再加上今天早上的四十法郎,差一个就有六千法郎了。好吧,给你一法郎,让你凑个整数,你怎么还在这儿?拿侬,赶紧去干你的活。”葛朗台说。拿侬急忙走了。
“你听好了,欧也妮,你一定要把你的金子给我。我的乖女儿,你不会不给你的爸爸吧?”两个女人都没有说话。“
我已经没有金子了。以前有,现在没有了。我会还给你六千法郎的,你可以按照我准备告诉你的方法放出去。别总想着你的压箱钱。到了我把你嫁出去的时候,呃,我想快了,我会给你找一个丈夫的,能给你一个在外省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最体面的压箱钱。听着,乖女儿,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你可以把你那六千法郎投资在政府的公债上,这样的话,你每六个月差不多就能得到两百法郎的利息,不必缴税,也免除了各种费用,不必担心冰雹、霜冻、潮水,一切影响收入的风险都没有。或许你不想让金子离开你,是吗,乖女儿?还是给我吧。将来我一定会给你大把大把地金币,荷兰的、葡萄牙的、蒙古大汗的卢比、热那亚金币。这样一来,加上你生日我给你的那些宝贝,用不了三年,你那个美丽的小金库便能恢复6一半。你觉得怎么样,乖女儿?把头抬起来,去吧,把你的宝贝拿来。我把钱怎样生怎样死的秘密告诉你,你应该亲亲我的眼睛才对。说实在的,钱和人一样有生命,会呼吸,会活动,会来,会去,会出汗。”
欧也妮站起身来,朝门口走了几步后又突然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看着她的父亲,说:“我的金子都没了。”
“你的金子都没了?”葛朗台就像一匹听到十步以外大炮轰鸣的马一样,腿弯一挺,立刻站了起来,大叫道。
“没错,金子没了。”
“欧也妮,你在撒谎。”
“是真的。”
“真是岂有此理!”
老箍桶匠这样大骂的时候,地板也跟着震动起来。
“仁慈的上帝啊!快瞧,太太的脸都白了!”拿侬大叫道。
“葛朗台,你发这么大火,吓死我了。”可怜的女人说。
“行了,你们一家子是死不了的!欧也妮,你的金币哪去了?”他大吼一声,朝着女儿冲了过去。
“老爷。”欧也妮趴在了母亲的膝盖上说,“我的妈妈都难受成什么样了。难道您要把她逼死吗?”
葛朗台看见老伴的脸色由以前黄色逐渐变成了白色,不免害怕起来。
“拿侬,过来帮我躺下,”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拿侬急忙用手扶住女主人,欧也妮也过来帮忙,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她扶到了楼上,因为她每踏上一级台阶就像要跌倒一样。葛朗台独自留在了楼下。可是没过多久,他便走上台阶,对着楼上大喊:“欧也妮,等你母亲躺好,你就立刻下来。”
“好的,父亲。”
她安慰了母亲几句,便立刻下楼来。
“女儿,”葛朗台说,“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宝贝到底哪里去了?”
“父亲,如果您送给我的礼物,我却不能自由支配的话,您就把这些礼物拿回去好了。”欧也妮的语气很冷,并且拿起壁炉上的那个拿破仑金币,递给了葛朗台。
葛朗台一把抢过金币,塞进了自己的钱包里。
“我想我以后什么都不会给你了。不但如此,”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大拇指在门牙上敲一下,“你看不起你的父亲,也不相信你的父亲。你根本就不知道父亲是什么。如果父亲不是你的一切,他就什么都不是了。你的金子在什么地方?”
“父亲,虽然你大发雷霆,但我依然爱您,也尊敬您。但是,我想大胆地提醒您一句,我现在二十二岁了。您常常让我记住这一点。我的钱,我已经按照喜欢的方式用了,请您放心,放在一个很好的地方……”
“在哪里?”
“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她说,“您不是也有秘密吗?” “难道我不是一家之主吗?我不能有自己的事吗?”
“我也有我的事。”
“葛朗台小姐,如果这件事不告诉你的父亲,那就一定是坏事。”
“这件事非常好,但是就是不能告诉我的父亲。”
“至少你要告诉我,你的金子是什么时候给出去的?”欧也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你过生日那天还有,对吗?”
欧也妮也变得和她的父亲一样狡猾了。不过不同的是她是因为爱情,而她的父亲是因为吝啬。殴也妮依然摇了摇头。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顽固的,”葛朗台的嗓门变得越来越大,“怎么!在这个家里,在我的屋子里,我的家里,居然有人拿了你的金子,而且还是家里仅有的金子,我却没有办法知道是谁拿的?金子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啊。你怎么能,把什么东西都给别人呢。不管是官宦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一样的。你一定是把金子给了什么人了,对吗?”欧也妮依然不动声色。“谁见过这样的姑娘!我到底还是不是你父亲?如果你把金子放出去了,准有个字据……“
“这些金子属于我,难道我没有支配权吗?有还是没有?金子是不是我的?”
“但你只是个孩子啊。”
“成年了。”
葛朗台被自己的女儿驳得哑口无言,脸色变得发白,只能顿足大骂。他终于找到了说词,大叫道:“你这个丫头真是条该死的毒蛇!唉,坏东西,你知道我爱你,你就胡来,想要掐死你的父亲。没问题,你想把我们的家产都拱手送给那个穿摩洛哥皮靴的穷光蛋。
糟糕的是,我无法取消你的继承权,岂有此理!但是我要诅咒你,你的堂弟和你的孩子!你会看到,你不会有好结果的,你懂吗?如果你嫁给了夏尔,那……不,那不可能。什么?这个可恶的花花公子竟敢偷我的东西……”他瞪着自己的女儿,但是女儿的神色冷漠,一句话也不说。
“她在那里动也不动,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比我这个葛朗台还葛朗台。你把金子给了别人,至少不是毫无理由的吧?你倒是说句话啊!”
欧也妮看着她的父亲,眼中充满了嘲讽。这让葛朗台勃然大怒。“欧也妮,你是在我家里,在你的父亲家里。想要留在这里,就一定得听你父亲的话。神甫也是这样教诲你的。”欧也妮低下了头。
“你用我最心疼的东西来伤害我,”葛朗台又说道,“你要是不屈服,就别再来见我了。回你的房间去,好好待着,我不叫你就别出来。拿侬会给你送水和面包。听见没有,赶紧回来。”
葛朗台又趁机询问他的老伴,但是他的老伴为了女儿,一直装聋作哑,表现得十分冷静。
等葛朗台走了以后,欧也妮走出了卧室,来到母亲的身边。
“为了您的女儿,您可真勇敢。”她对母亲说。
“孩子,你知道了吧,做了违禁的事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是你让我不得不对你父亲撒谎的。”
“噢,我会祈求上帝只惩罚我一个人。”
“难道,”拿侬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说道,“难道小姐以后只能吃面包,喝凉水了?”
“这有什么,拿侬?”欧也妮表现得泰然自若 7。
“噢,从今以后,小姐要啃干面包而我却吃果酱,这可不行,不行。”
“什么都别说了,拿侬。”欧也妮说。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可是,您就等着瞧吧。”
这是二十四年以来葛朗台第一次独自吃晚饭。
“老爷,瞧您变成单身汉了。家里有两个女人,自己却变成了单身汉,真不是滋味啊。”
“我不想和你说话,闭上你的嘴,要不我就把你撵出去。我听到炉子上的锅响了,你在煎什么?”
“我在熬油……”
“今天晚上有人来,把火生起来。”
晚上八点,克罗旭一家、德·格拉桑太太和她的儿子到了。众人没有见到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都感到很奇怪。
“我的老伴身体有些不舒服,欧也妮正在照顾她。”老葡萄园主不动声色地说。
德·格拉桑太太上楼去看望了葛朗台太太。剩下的人就坐在客厅里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个小时以后,等德·格拉桑太太下楼时大家问她:“葛朗台太太没事吧?”
“情况不妙,非常不妙。”她说,“她的健康状况让人担忧。像她这种年纪,应该非常分小心才是,葛朗台老爷子。”
“这个以后再说吧。”葛朗台显得漫不经心 8。
大家和他告别,几个克罗旭来到大街上以后,德·格拉桑太太对他们说:“葛朗台家有点不太对头。做母亲的病得十分厉害,而她本人却不知道。做女儿的两眼通红,好像大哭了一场。他们是不是愣要把她嫁出去呢?”
葛朗台睡了以后,拿侬穿着拖鞋,悄悄地来到了欧也妮的房间,给她送来了一块煎好的肉饼。她担心葛朗台发现,停留了片刻便赶紧溜走了。
就这样一连过了几个月,老葡萄园主经常不定时地来看望他的老伴,却对他的女儿只字不提,也不去看她,甚至连点暗示都没有。葛朗台太太每天躺在床上,身体每况愈下。但是,葛朗台依然不依不饶,丝毫也不动摇,冷酷得就像一个用花岗岩做成的桥墩子。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外出,回家。但是,他不再结巴了,说话也少了,做买卖比以往更加苛刻,计算上也经常出错。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两家的人都说:“葛朗台家出事了。”
在索漠城,到了晚上,人们便会在聚会时彼此提出这样的问题:“葛朗台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欧也妮去教堂总是由拿侬陪着。
出来时,要是德·格拉桑太太与她攀谈,她的回答总是躲躲闪闪的,让对方不得要领。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以后,欧也妮被秘密监禁的事情再也瞒不过三位克罗旭和德·格拉桑太太了。她为她的不露面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从元旦那天开始,欧也妮便被父亲下令幽禁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许生火取暖,只能拿面包和清水当食物。
不过还好,拿侬会偷偷给她做点好吃的,然后趁着黑夜送去。大家甚至知道只有在父亲不在的时候,欧也妮才能去看望和伺候她的母亲。葛朗台这种行为遭到了严厉的谴责。全城人都对他的这种行为不齿,当他经过时,没有人不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当他的女儿在拿侬的陪同下,穿过弯弯曲曲的街道去做弥撒或参加祈祷的时候,所有的居民都会跑到窗口,好奇地仔细端详这位富家女的一举一动,端详着她那张忧郁的犹如天使一般的面庞。她根本不在乎自己被幽禁和失去父亲的欢心。
有一段时间,她根本就不知道全城人都在议论她,当然她的父亲也不知道。在上帝面前,她显得虔诚而又纯洁,她的良心和爱情让她能够有耐心忍受父亲的愤怒和报复。但是,她那温柔慈祥的母亲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越是接近生命的终点,她的灵魂就越是透出了美的光辉。欧也妮也常常扪心自责,觉得母亲卧床不起,受尽病痛的折磨,全都是自己无意间造成的。尽管母亲尽量劝说,但是这种悔恨却将她和她的爱情更加紧密地束缚在一起。每天早晨,只要她的父亲一出家门,她便到她母亲的床前悉心照看。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春末夏初,葛朗台太太觉得苦恼比生病还让人难受,再加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葛朗台父女之间的裂痕,她终于憋不住了,便在某天晚上把心里的隐痛告诉了克罗旭叔侄。而公证人克罗旭决定把握住这次机会,大献殷勤。
第二天,克罗旭公证人一大早就来拜访葛朗台,发现他正坐在一个长凳上。
“克罗旭先生,有什么事吗?”老家伙一看到公证人,便问了一句。
“我是来和您谈买卖的。”
“哈哈,难道你有金子要换给我吗?”
“不,不是钱的问题,是关于你女儿欧也妮的事。大家都在谈论你们之间的事。”
“你管得着吗?即使是个烧炭的,在他家里他也是一家之主啊。”
“这话没有错。即使烧炭的在家自杀也没人管得着,但糟就糟在他将钱往窗外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就直说了吧。如果您的太太死了,您知道您在您的女儿面前将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吗?您必须要向她交账,因为您和您太太的财产并没有分开。您的女儿有权和您分家,将弗鲁瓦丰卖掉。总之,她有权继承她母亲的遗产,而您却不能。”随后,公证人又告诉他,如果分家的话,他的损失有可能高达四十万法郎。这个消息让葛朗台震惊了,于是他决定原谅欧也妮。这个消息也让葛朗台母女俩松了一口气。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葛朗台步行回家的时候,便打定主意,决定向欧也妮让步,顺便哄骗她,笼络她,以便直到临死的时候还能掌管着千百万家财。当他来到妻子的房间时,欧也妮也正好将那个精美的梳妆盒捧起来,准备趁着葛朗台不在,喜滋滋地端详夏尔母亲的肖像,准备从中捉摸出夏尔的笑容。
“这完全是他的额头和嘴巴嘛!”当老葡萄园主推门进来的时候,欧也妮正这样说着。葛朗台太太一看到丈夫射到金子上的眼光便大叫了一声:“天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老家伙犹如猛虎扑向熟睡中的孩子一样扑向了梳妆盒。
“这是什么?”说着,他把梳妆盒猛地抓了过来,站到了窗子的旁边。
“是金子!”他大叫起来,“金子真多啊!足足有两磅。哦!这个就是夏尔给你的,换走了你的那些金币。嗯!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这真是一笔好买卖,我的宝贝,你真是我的女儿,我承认你。”欧也妮已经吓得手脚发抖了。老家伙又说:“这不是夏尔的东西吗?”
“是的,父亲,这不是我的。这个盒子是寄存在我这的,不能动。”
“行了,他拿走了你的宝贝,就应该补偿你。”
“父亲……”
老家伙拿出刀子想要撬下一块金板,便将梳妆盒放到一张椅子上。欧也妮想冲上来把盒子抢回来,但是老箍桶匠一直盯着女儿和盒子,伸出胳膊一推,由于用力过猛,女儿便倒在了母亲的床上。
葛朗台已经拔出了刀子,正准备将上面的金板撬下来。
欧也妮也顺便抓起了一把刀子,威胁自己的父亲,如果他敢用刀刮掉上面一丁点的金子,她就立刻死在父亲的面前。这个时候,葛朗台太太也因为担心女儿而昏了过去。
葛朗台也感到害怕了,急忙把梳妆盒扔到了床上,顺便安抚葛朗台母女俩的情绪。因为,他一想到老伴死后,欧也妮会分掉她的遗产,他就感到这件事是在要他的命。虽然这件事被平息下去了,欧也妮也对母亲细心照顾,但是依然不能阻止葛朗台太太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就在1822年10月,葛朗台太太一声不的吭地离开了人世。在这个世界上,她割舍不下的只有自己凄凉一生的温柔伴侣——她的女儿。她最后的眼神似乎也预见了女儿的命运。
自从老伴死了以后,葛朗台好像变了一个人,在女儿面前变得战战兢兢。他的这种变化的秘密只有公证人克罗旭一个人知道。于是,办丧事那天,葛朗台找来了克罗旭,让欧也妮签署一份放弃继承母亲遗产的文书,并承诺会给她每个月一百法郎作为补偿。天真的姑娘完全按照葛朗台的意思办了。但是,到了第一年的年底,欧也妮连一分钱也没有拿到。当欧也妮开玩笑向他提起的时候,老父亲红着脸将从侄儿那里得到的首饰的三分之一给了女儿,并告诉女儿用不了多久,原本属于他侄子的首饰就全都归她了。事实上,他十分高兴能利用女儿的感情占到便宜。
尽管老头子的身体还很结实,但是他还是觉得应该让女儿懂得持家的窍门。连着两年,他让女儿当着他的面吩咐用人买菜和收账。他慢慢地将他的田地、农庄的名称和情况告诉了她。等到第三年,他已经将自己的那套吝啬的做法完全传授给了女儿,变成了女儿的习惯后,才放心大胆地将家里开支的大权交给了女儿,让她变成家里的女主人。
到了1827年,葛朗台的腿脚也变得不那么灵活了,只好将田产的秘密全都告诉了欧也妮,并对她说,只要有困难就去找公证人克罗旭,这个人非常忠实可靠。大约到了这年的年底,老头子终于在八十二岁的时候瘫在了床上,并且病情迅速恶化,就连贝日冷医生也觉得他没有希望了。
欧也妮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上,于是她更加亲近她的父亲,想要更加攥紧亲情这最后的一环。和所有心有所属的女人一样,爱情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但是夏尔不在她的身边。她对父亲的照顾无微不至。尽管葛朗台的体能下降了,但是吝啬的天性却丝毫没有减少。因此这个人的生和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天一大早,葛朗台便叫人推着他在房间的壁炉和装满了金子的密室之间走来走去。他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内心却非常不放心地来回看着每一个来拜访的人和盯着铁皮的门。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要问个清楚。让公证人大吃一惊的是,他竟然连院子里狗打呵欠的声音都听得到。每当到了收地租、和管庄园的算账,或者开收据的日子,他便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推着轮椅,一直到密室的门前,让女儿把门打开,亲眼看着女儿秘密地将一袋袋钱摆好,然后再把门关上。等女儿将宝贵的钥匙还给他,他便一声不吭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钥匙总是放在他背心的口袋中,他不时会用手摸一下。
他的老朋友公证人觉得如果夏尔·葛朗台不回来,拥有大笔财产的欧也妮肯定会嫁给他那个当庭长的侄子,于是他更加殷勤周到,每天都来听葛朗台的吩咐,执行他的命令。
葛朗台终于到了弥留 9之际,他感到全身都冷,却一连几个小时都在盯着金币看,这反倒让他感到十分暖和。
当教区里的人来做临终傅礼的时候,他那双好像已经没有生气的眼睛一看到十字架、烛台、银圣水盘,突然又活动起来,紧盯着这些东西,连那颗肉瘤也象征性地动了动。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的嘴边,让他亲吻上面的基督,他竟做了一个可怕的动作,伸出手想要抓住十字架。这一使劲竟然要了他的命。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照看一切。到了那边向我交账。”
于是,房子里只剩下了孤苦伶仃10的欧也妮。而陪在她身边的人就只剩下了拿侬,只有拿侬是个只要给她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的人,也是唯一为爱她而爱她,能和她休戚与共的人。大个子拿侬俨然成了欧也妮的保护神,所以不再是她的佣人,而成了她谦逊的好朋友。
自从父亲死后,欧也妮从公证人克罗旭那里得知,她在索漠城拥有三十万利勿尔的田产收入、六百万每张六十法郎、年息三厘的公债,现在这些公债已经升到了七十七法郎,外加两百万的金币和价值十万法郎的埃居,拖欠未还的款项并没有算在内。因此,她的总资产粗略计算为一千七百万法郎。
“我的堂弟在什么地方?”她在心里琢磨着。
她继承的遗产已经登记无误,当克罗旭公证人将清册交给她的那一天,她和拿侬各坐在壁炉的一边。大厅里空荡荡的,但一切都能使人回忆起过去的事,从她母亲坐过的带垫子的椅子到她堂弟用过的杯子。
“拿侬,现在就剩下咱们俩了……”
“是啊,小姐。要是我知道那个可爱的小少爷在哪,就是用两条腿走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我们现在远隔重洋呢。”欧也妮说。
当这个可怜的孤女和那个年老的女人打量着这个冰冷幽暗的屋子时,从南特到奥尔良,所有人都在谈论的是欧也妮小姐那一千七百万法郎的财产。
欧也妮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送给了拿侬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加上她原有的六百法郎,她就有了一笔相当不错的嫁妆。不到一个月,她便从姑娘之身变成了替葛朗台小姐掌管地产物业的安东尼·科努瓦耶的媳妇。欧也妮送给她三打餐具作为结婚的礼物。科努瓦耶太太没想到女主人会出手如此大方,提起来便会热泪盈眶,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当科努瓦耶太太成了欧也妮的心腹。
之后,除了拥有一个丈夫之外,还多了一项乐趣。现在她终于可以像已经去世的主人那样,早上打开食橱后再关上,安排家里的伙食了。她还要指挥两个佣人、一个厨娘和一个负责缝补被服和小姐衣裙的女仆。科努瓦耶太太还充当了看门人和总管的角色。不用问,拿侬亲自挑选的厨娘和女仆都是好样的。
于是,欧也妮小姐由四个忠心耿耿的人伺候着,由于已经去世的葛朗台生前在管理上定下了严格的规矩,在他死后依然由科努瓦耶夫妇严格地遵守着,所以那些佃户们甚至没有觉得葛朗台已经去世了。
注解:
1【内涵】内在的涵养。
2【勾勒】用简单的笔墨描写事物的大致情况。
3【大惊失色】大为吃惊,以至于脸色都变了。形容非常惊恐。
4【深恶痛绝】厌恶、痛恨到极点。
5【闪烁】(闪亮)动摇不定,忽明忽暗。
6【恢复】变成原来的样子。
7【泰然自若】形容镇定,好不在意的样子。
8【漫不经心】随随便便,不放在心上。也说漫不经意。
9【弥留】病重将要死亡。
10【孤苦伶仃】形容孤独苦困,无依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