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人生
欧也妮已经三十岁了,但是还没有尝过生活的任何乐趣。她惨淡的童年是在一位心迹不被人了解,倍受伤害而且一直受苦的母亲的身边度过的。这位在去世时才庆幸自己已得到解脱的母亲可怜女儿还要独自在人世上活下去,女儿的心里产生了些许的惆怅,总是没完没了地觉得是自己对不起母亲。这些烦恼的根源都是源于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爱情。只是和情人见了几天面,她便把一颗芳心1趁着两次偷偷亲吻托付给了对方。
后来,情人离她而去,远在海角天涯。这种爱情不但没有父亲认可,还因此险些断送了母亲的性命,同时也给欧也妮留下了痛苦和渺茫的希望。因此,直到现在为止,追求爱情这件事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但是却没有得到丝毫回报。
精神生活和肉体生活一样,存在着呼与吸的现象:一颗心要吸收另一颗心的感情,将它融汇后,以更加丰富的感情回报给对方。人类若是没有这种美妙的现象,内心就会缺乏活力和空气,等待它的只能是痛苦和消亡。
欧也妮开始感觉到痛苦了。财富对她来说,既不是权力,也不是安慰。她只能依靠爱情、宗教和对未来的希望活着。爱情为她指明了什么是永恒。她的心和福音书告诉她,两个世界正在等着她。她让自己时刻都沉浸在这两种无限的遐想之中,对她而言,这两种思想能够合二为一。她又退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一心去爱的同时,也认为自己被爱着。
七年来,她的感情早已浸透了一切。她的珍宝并不是那些已经积攒起来的千百万家产,而是夏尔留下的那个小箱子、悬挂在床前的那两张肖像和从父亲那里赎回、骄傲地摆在木柜抽屉中一层棉花上的首饰,还有那枚她母亲使用过的、属于她婶婶的金顶针。她每天都要用它虔诚地刺绣,就像珀涅罗珀在做针线活,她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想用手指戴一戴这个充满了纪念意义的金顶针罢了。
看起来葛朗台小姐并不想在服丧期间结婚。她的虔诚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克罗旭一家在老神甫的指导下,对葛朗台小姐采取了亲切关怀的政策。
她家的客厅每天晚上都会高朋满座2,这些人都是索漠城克罗旭党最忠实、最积极的拥护者,用各种语调对这间屋子的女主人歌功颂德,把她捧得简直成了女王。欧也妮刚开始还会对这些肉麻的赞美脸红,但是时间长了,她也逐渐习惯自己被人当成女王来吹捧,看惯了满座公卿夜夜来朝。
德·蓬风庭长无疑是这个小圈子中的男主角。他的人品、学问、风趣以及和蔼的态度都不断得到赞扬。有的人指出,庭长的财富在这七年来也大大增长了,仅地产一项一年至少能得到一万法郎,而那块地就和他的所有财产一样,四周都是葛朗台小姐的大片地产。
为了赢得欧也妮的青睐,庭长也竭力打扮得和自己想要扮演的角色相称。尽管他现在已经四十岁了,一头棕色的头发配上一张令人憎恶的干巴巴的脸,但是穿着打扮仍和年轻人一样,舞弄着一根白藤手杖,在德·弗鲁瓦丰小姐家从不吸烟,来到这里做客的时候总会系条白领带,衬衣上的装饰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呆头呆脑的火鸡。他和美丽的欧也妮说话时的态度非常亲密,称呼她为:“我们亲爱的欧也妮!”
总之,除了客厅里的人数外,除了用纸牌代替了牌戏外,除了没有欧也妮已经去世的父母外,现在的场面和这段故事开始时几乎一模一样。
这群猎狗依然在追逐着欧也妮和她的千百万家财,但是猎狗的数量更多了,叫得也更凶了,它们正同心协力地包围着猎物。如果夏尔此时从大陆赶回来,他便会发现和自己一样的人物,有着和自己同样的利益考虑。欧也妮依然大方且热情地接待德·格拉桑太太,而这个女人也依然折磨着克罗旭一家。
和以前一样,欧也妮依然支配着一切,也和以前一样,夏尔依然能君临一切。可是,情况也会有变化。以前只有在欧也妮生日时庭长才会送的鲜花,现在变成定期送了。
每天晚上,他都会给有钱的欧也妮小姐带来一大束非常好看的花,只不过被克努瓦耶太太当众插在花瓶后,便会趁着客人都走了以后扔到院子的角落里。在初春的时候,德·格拉桑太太见到克罗旭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便想和他们捣捣乱,极力想要促成欧也妮和德·弗鲁瓦丰侯爵的婚事。这个侯爵已经破产了,而且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只不过想通过娶欧也妮恢复以前的地位。尽管欧也妮没有明确地拒绝,但是内心已经充满轻蔑的味道。
当索漠城发生了这些事情的同时,夏尔也在西印度群岛发了财。他带的货物一开始就非常抢手,很快就赚了六千美元。等船过了赤道,他就已经抛弃了许多成见,发现在热带地区和在欧洲一样,贩卖人口是最快的致富捷径。于是,他来到了非洲海岸,干起了贩卖黑奴的勾当,同时也选择一些利润大的货物贩卖。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做买卖当中,根本没有半点空闲,一心只想着发了大财之后,重新风光地回到巴黎,爬上比以往他失去的更高的地位。
在人堆里待的时间长了,跑过的地方多了,看过的风俗习惯也多了之后,他终于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他发现,在某一个地方是罪恶,在另一个地方就是美德,因此他对是非美德都不再抱着一个固定的概念。一天到晚都在盘算着利害得失,这让他的心变得冷酷、自私、狭隘。葛朗台家族的血统并没有失传,夏尔变成了一个贪得无厌而又铁石心肠的人,经他之手贩卖的不仅有燕窝,还有黑人、儿童、艺人、中国人。他惯于走私和漏税,更不把人权放在眼里。他去圣多马岛用低价收购海盗抢来的货物,运往缺乏货物的地方贩卖。
在第一次出航的时候,他的脑中还有欧也妮高贵和清纯的影子,就像西班牙水手船上挂的圣母像一样。头几次商业上的成功,他还归功于这位温柔的少女的祈福。但是到了后来,当他和各种女人鬼混的时候,他早就把堂姐及其和堂姐有关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他只记得被旧墙环绕的小花园,正是在那里,他开始了自己的冒险生涯。他现在变得六亲不认:他觉得他的伯父只是一条骗走他首饰的老狗;他的堂姐也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他心中一样,如果非要扯上关系,她只不过是自己在买卖中借过六千法郎的债权人而已。这种行为和思想就是夏尔不给欧也妮写信的原因。
由于夏尔的胆大妄为和贪婪无耻,他很快就发了大财。
1872年,他乘坐一艘名为玛丽-卡洛琳娜号双桅帆船回波尔多,与他同行的还有三桶箍得严严实实的金砂,价值一百九十万法郎,运到巴黎换成货币后还能赚取七八厘的利润。在这艘船上,还有一位贵族,名叫德·奥勃里翁,因为一时糊涂,夏尔娶了一个时髦女人做妻子,为了弥补妻子因为挥霍给自己造成的亏空,他只好到安的烈斯群岛变卖自己的家产。这位贵族还有一个女儿,长相奇丑无比。做母亲的总想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但是又苦于没有嫁妆,因此即使德·奥勃里翁身为贵族,也无人问津3他的女儿。
这位德·奥勃里翁小姐长得又瘦又高,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脸,一个长长的肉头鼻子,平时为黄色,在吃饱喝足后就会变得通红,这本来是一种植物才会有的现象,偏偏长在一张苍白无聊的脸上,看了更是让人恶心。好在她的母亲为了弥补缺陷,把自己的女儿调教得风度优雅,良好的卫生习惯让鼻子暂时保持着合理的颜色,她教她穿着打扮如何有品位,传授给她各种优雅的举止和忧郁的眼神,让男人见了就容易心动,以为遇见了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天使。她的母亲还教她如何抬腿迈步,以便在鼻子不听话变红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露出纤足,让别人欣赏它的小巧玲珑。总而言之,她把女儿调教得差强人意。利用宽大的袖子、骗人的胸衣、仔细塞了东西而鼓起的长裙、绷得紧紧的胸褡,制造出了若干女性的特征,其中的精致巧妙完全可以放到博物馆中陈列,让全天下的父母都来借鉴一下。
夏尔经常接近德·奥勃里翁夫人,而这也正是这位夫人希望的。不少人甚至说,船还在海上的时候,美丽的德·奥勃里翁夫人为了让夏尔做自己的乘龙快婿,已经使尽了各种手段。1827年6月,在波尔多下船的时候,德·奥勃里翁一家三口和夏尔住进了同一家旅店,一起动身前往巴黎。德·奥勃里翁的府邸早就被抵押出去了,他们想要夏尔帮着赎回来。做母亲的已经想到将来自己会满心欢喜地将楼下让给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她可不像德·奥勃里翁先生那样对门第抱有偏见,她答应夏尔,自己会去求好心的查理十世下一道御旨,允许他改姓德·奥勃里翁,使用德·奥勃里翁家族的徽章,并且如果夏尔能拿出三万六千法郎的年收入作为德·奥勃里翁家长子的世袭财产,他便可以同时承袭德·比什大将和德·奥勃里翁侯爵两个头衔。
这个女人让夏尔的野心迅速膨胀起来,让他变得对功名如痴如醉4,所以船行了一路,夏尔便痴痴地想了一路。他以为伯父已经将他的事情打理清楚,自己便能平步青云,一脚踏入当时每个人都想进入的圣日耳曼区,在玛蒂尔特小姐蓝鼻子的庇护下,一跃变成德·奥勃里翁伯爵,就像当年德勒一家摇身变成布雷泽一样。
在夏尔离开的时候,复辟王朝已经摇摇欲坠,而 这次回来却是一片繁荣的景象,让他眼花缭乱,贵族思想的光芒让夏尔想入非非,他那始于船上的醉意,一直保持到巴黎。他决心不顾一切,去攫取自私的岳母以此让他依稀看到高高在上的地位。所以,和锦绣的前程相比,堂姐自然也就微不足道了。
他再次见到了安奈特。以交际场中女子的眼光来看,安奈特极力怂恿她的这位旧情人答应这门婚事,并答应全力支持他的一切往上爬的活动。安奈特乐于让夏尔娶这位又丑又讨厌的姑娘为妻。在西印度群岛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夏尔变得更加吸引人了:他的皮肤变成了棕色,行为举止也变得坚决、果敢,就像那些习惯了当机立断、支配一切并获得成功的人一样。夏尔看到自己能在巴黎有所作为之后,呼吸也变得更加顺畅了。
德·格拉桑知道夏尔回来了,发了财,而且近期还要结婚,便来拜访他,告诉他只要拿出三十万法郎,便能还清他父亲遗留的债务。他到的时候,看到夏尔正在和一个珠宝商讨论定做一些首饰给德·奥勃里翁小姐的事。珠宝商正在给他看珠宝的设计图样。虽然夏尔从西印度群岛带回了精美的钻石,但是钻石的手工、新婚夫妇使用的银器、各种首饰和小玩意加起来仍然需要二十多万法郎。
夏尔已经不记得格拉桑了,在接待他的时候摆出了时髦青年那狂妄自大的派头,因为他曾在西印度群岛和人决斗,杀死过四个对手。德·格拉桑先生已经来过三次了。夏尔则只是在一旁冷冷地听着,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只是说:“家父的事情已经与我无关了。先生,我十分感激您的帮忙,但是我并不领情。我用自己的血汗换来的两百万决不能用来孝敬我父亲的那些债主。”
“要是没过几天令尊就被宣布破产了呢?”
“先生,用不了几天,我便被册封为德·奥勃里翁伯爵了。您到时就会明白,破产与否已经和我无关了。另外,您比我还要清楚,当一个人拥有十万法郎的年收入时,他的父亲是不会破产的。”他一边说着一边非常有礼貌地将德·格拉桑先生送到了门口。
这一年的八月初,欧也妮正坐在曾经和堂弟海誓山盟的长椅上,每当天气好的时候,她便会来到这里吃早点。
这天清晨,天气清爽,她的心情也很愉快,又回忆起过去爱情史上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和后来发生的灾难。阳光照耀着那堵布满裂痕、几乎就要坍塌5的旧墙。尽管科努瓦耶时常和她的老伴说,这堵墙早晚会倒下来,压死人,但是脾气古怪的欧也妮始终不让别人碰这堵墙。就在这个时候,邮差来敲大门,送了一封信给科努瓦耶太太。科努瓦耶太太一边朝着园子走一边嚷道:“小姐,有你的一封信!”在将信交给自己的女主人后,她又问道:“是您等的信吧?”
这句话随着她的大嗓门在院子和花园里回荡,同时也让欧也妮的心震荡不已。
“巴黎,是他,他回来了!”
欧也妮的脸色变得煞白,拿着信愣了一会儿,手抖得非常厉害,一时间竟无法撕开信封。拿侬双手叉腰,站在那里,快乐之情好像要从她那张棕色的脸盘上的沟沟洼洼的缝隙间散发出来。
“您快看啊,小姐……”
“噢,拿侬,他为什么回巴黎了?他是从索漠走的呀!”
“您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欧也妮用颤抖的双手将信拆开,从里面掉出了一张到索漠德·格拉桑太太与柯雷合开的钱庄取款的汇票。拿侬从地上把它捡了起来。
“亲爱的堂姐……”
“他再也不叫我欧也妮了。”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一酸。
“我认为您……”
“以前他可是用‘你’来称呼我的呀!”
她两手交叉,不敢再继续看下去,眼睛里涌出了许多泪水。
“难道他死了?”拿侬问。
“那样的话,他就不会给我写信了。”欧也妮一边回答拿侬一边看起信来:
亲爱的堂姐,我认为,当您知道我事业有成的时候,心里一定会很高兴。您为我带来了好运,我发财回来了。我听从了伯父的忠告。关于他老人家和婶婶去世这件事,德·格拉桑先生刚刚告诉了我。父母的离去是自然的法则,咱们应该接替他们。希望您已经从悲痛中挺了过来。时间能战胜一切,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没错,亲爱的堂姐,对我而言,不幸的是,幻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去了很多地方,对生活进行了一番思考。离开你们家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现在我回来了,已经变成了大人。但是在漫长的海上旅途中,我一直都记得那条小长凳,我们曾坐在小长凳上发誓永远相爱,那条过道、灰色的客厅、我在阁楼的卧室,还有那天夜里,您的一番好意使我面对未来稍微有了一点信心。是的,这些回忆给了我勇气和支持。今天,我的经历告诉我,婚姻必须遵循一切社会惯例,适应社会礼俗的需要。咱俩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年龄的差别,关于这一点,亲爱的堂姐,将来对您的影响可能会比我要大得多。
我将来打算拥有一个排场豪华的家,每天高朋满座,而我记得您喜欢的是温馨恬静的生活。不,我要直率地说,让您评价一下我目前的处境,您有权知道也有权做出评判。
现在,我每年有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钱让我有条件和德·奥勃里翁家联姻,娶他们家十九岁的姑娘为妻。当我们结婚后,我便能承袭他们家的姓氏、头衔、王室御前侍卫的身份和一个非常显赫的职位。亲爱的堂姐,我得向您承认,我一点也不爱德·奥勃里翁小姐。但是,如果我娶了她,我的孩子便能拥有一个前程无量的社会地位。因为王权思想又逐渐回来了,若干年后,我的儿子会成为德·奥勃里翁侯爵,享有四万法郎年金的长子世袭财产,在朝廷上想当什么官职都可以自由选择了。我们都应该为孩子多想想啊。
瞧,堂姐,我是多么诚心诚意地向您表明心迹,谈了我的愿望和财产。经过了七年的离别,从您的哪方面来说,或许已经忘了我们幼稚的行为,但我并没有忘记您的宽容和我许下的诺言,甚至是最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换了另外一个不像我这样有良心、这样天真和诚实的年轻人,或许连想都不会想了。
在我告诉您我只想为地位而攀一门亲事的同时,又向您诉说我依然记得我们两小无猜的感情,这恰恰说明了我曾经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过您,将我的命运也交给过您!
假如我必须放弃出人头地的雄图大略,我也会心甘情愿地满足于朴素纯洁的幸福。这种幸福的情景,已经通过您的赏赐,让我已经领略过了……
您忠实的堂弟
夏尔
“看来我还得耍点手段才行。”夏尔自言自语道。随后,他去找了一张汇票,又补充了下面的一段话:
随信附上您名下德·格拉桑钱庄的一张八千法郎的汇票,用黄金支付,内含您慷慨惠借的本金和利息。还有几件东西要送给您,以表我对您永远的感激,但装这些东西的箱子还没抵达波尔多,等到达后便会送上。我寄存在您那的梳妆盒,您可以让驿车带回,地址是伊勒兰-贝尔坦街德·奥勃里翁府。
“让驿车带回去!”欧也妮说,“一件我多次为它拼命的东西!”
这封信上的内容无疑对殴也妮来说是晴天霹雳的,仿佛正在大海上航行的船沉了一般,而希望的大海上没有留下一根绳索,一块木板。
她从花园缓慢地走到正厅,与平时的习惯有所不同的是,她没有走过道,而是在灰暗古老的正厅里,她回想起了她的堂弟。
在正厅的壁炉上一直放着一个盘子,那是她每天早上用餐时都要用的,还有那个塞夫勒老窑烧制的糖罐。
对她而言,这真是一个庄严的早晨。
拿侬通报教区的本堂神甫来了。神甫是克罗旭的亲戚,也是和德·蓬风庭长有着利益瓜葛的人。这几天来,克罗旭老神甫将他说服了,让他从纯粹的宗教角度找葛朗台小姐谈谈她必须结婚的义务。欧也妮知道他来了,以为他是来收每个月她给穷人的那一千法郎,便让拿侬去取,但神甫却微笑着说:“小姐,我今天来是要和您谈谈一个可怜的姑娘的事,整个索漠城都在关心这个可怜的姑娘,她完全不懂得怜惜自己。”
“天啊,神甫先生,我此刻正处在一个无暇顾及他人的境地,我只能为自己操心。我痛苦极了,我只希望可以有一个地方能够保护我,可以让我躲避所有的不幸,可以用宽广的胸襟包容我所有的痛苦和过错。”
“好的,小姐,我们有那种地方可以照管那个姑娘,同时也就照顾您。您听我说,如果您想灵魂得到救赎,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遁入空门,要么就随俗。服从您在尘世的命运或是服从天国的运程。”
“啊,正当我需要您的指引的时候,我竟听到您的声音。是的,您是上帝派到我这里来的。我将要告别尘世,在寂静和幽居里为上帝而活。”
“我的孩子,在做出断然决定之前,您非常有必要做充分的考虑。结婚是生,出家是死。”
“那好,我选死,神甫先生,马上就死。”她的语气有些激动。
“死?但是,小姐,您对社会还有重大的义务没有尽呢?您是穷人的母亲呀!为他们提供衣服,冬天给他们柴火,夏天给他们工作。遁入空门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表现,至于终身不嫁更是不应该的。
首先,您能独自管理巨额财产吗?或许会被您丢光也说不定。您可能不久便会招来很多官司,让您无尽地烦恼,难以解决。请相信您的指路人吧,您需要的是一位丈夫,您应该保存上帝赐予您的一切。我这样说是把您看成了我的一个家人。既然您心向上帝,就必须在芸芸众生中求得永生,您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一定要做出圣洁的示范。”
这个时候,外面有人通报德·格拉桑太太来了。她是带着一肚子气来报仇的。
“小姐,”她说,“噢,原来神甫也在这里啊。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谈生意的,看得出来,你们也正在商议正事。”
“太太,”神甫说,“我还是让您们谈好了。”
“噢,神甫先生,”欧也妮说,“您可以回头再来,我现在非常需要您的支持。”
“是啊,我的孩子。”德·格拉桑夫人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葛朗台小姐和神甫同时问道。
“难道您的堂弟回来了,要娶德·奥勃里翁小姐事情,我会不知道?女人从来都不是傻子。”
欧也妮的脸色一红,没有说话,但心里暗暗决定将来一定要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喜怒不行于色。
“怎么回事,太太?”欧也妮语气中带着嘲讽说道,“我大概是傻,没有明白你话里的意思。
您说吧,就当着神甫的
面说吧,您也知道,他是我的指引人。”
“好吧,小姐,这是德·格拉桑给我写的信,您自己看吧。”
欧也妮小姐接过信,念了出来:
贤妻如晤:夏尔·葛朗台已经从西印度群岛回来了。虽然整个巴黎都在谈论他要结婚的事,结婚预告也已经贴了出来,但是这门亲事想要成功还早着呢,德·奥勃里翁侯爵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父亲破了产的人。我去拜访他是要告诉他我和他的伯父如何为他父亲的事操心。这个狂妄的小子居然厚着脸皮告诉我,他父亲的事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五年以来,我为了他的利益和名誉竭尽心力。如果我是一名诉讼代理人,完全可以向他要债务的百分之一。但是,且慢,他依然还欠债权人一百二十万法郎,我一定要宣布他的父亲破产不可。当初我管这件事,完全凭的是葛朗台的一句话。假如德·奥勃里翁子爵不在乎他的名誉,我倒是十分重视我的声誉。所以,我要向债权人说明我的处境。但是,我一向尊重葛朗台小姐,当初我们家境还好的时候,也曾想过向她提亲来着。因此,在我采取行动之前,你务必要去和她谈谈……
看到这里,欧也妮不再往下看了,她冷冷地将信还给了德·格拉桑太太,对她说:“谢谢您的消息。这个以后再说吧……”
“您这会儿的腔调和您父亲当年一个样。”德·格拉桑太太说。
“太太,您还要付给我们八千一百法郎的金子呢。”拿侬在一旁提醒道。
“没错,请跟我来吧,克努瓦耶太太。”
欧也妮已经打定了主意,便不慌不忙、大方地和神甫说:“神甫先生,如果结了婚还保持处女之身,是不是一种罪过?”
“这个属于道德问题,恕我不能奉告。要是您想知道著名的桑切斯在他的《婚姻概论》中对于这个问题的阐述,我明天就能告诉您。”
神甫告辞了。欧也妮小姐来到楼上,来到她父亲的那个密室里,一个人在里面待上了整整一天,即使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经拿侬再三催促也不出来。直到晚上,圈子里的常客到她家来做客的时候,她才出现。
葛朗台家的客厅从来没有像这个晚上这么人满为患6的。夏尔回来了以及他那愚蠢的决定已经满城皆知。但是,不管来做客的人如何观察,他们的好奇心依然没有得到满足。欧也妮早就做好了准备,尽管心中有万般的痛苦和激动,但是镇定的脸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来。有的人想用忧郁的目光或话语对她表示关心,她竟然用笑容来回报。总而言之,她完全用彬彬有礼的态度掩盖了她的不幸。
大约九点的时候,牌局结束了,玩牌的人都离开了牌桌,算清了账之后,一边议论着最后几把牌,一面参与到聊天的客人里面。就在大家起身离开客厅的时候,充满戏剧的一幕突然发生了,不但在索漠城造成了轰动,甚至连整个地区和临近的四省也轰动了。
“庭长先生,请您留步。”欧也妮发现德·蓬风先生已经拿起了手杖准备要走,于是开口挽留。
听到这句话,客厅里的人都为之动容。庭长的脸色有些发白,只得坐了下来。
“看来,千百万的家财要归庭长了。”德·格里鲍果小姐说。
“很明显,德·蓬风庭长要娶欧也妮小姐了。”特奥松瓦夫人大声说了出来。
“这才是最妙的一局呢。”老神甫说。
每个人都话里有话,可以说是妙语连珠,大家似乎看到了欧也妮小姐高高地站在千百万法郎之上,就像坐在宝座上一样。九年前开始演出的戏剧终于迎来了大结局。当着索漠全城让庭长留下来,不就等于宣布了她要以身相许吗?小城里的礼仪规矩是十分严格的,这样出轨的行为自然被视为一种最庄严的承诺。
等客人都走了以后,欧也妮激动地对庭长说:“庭长先生,我知道您喜欢我什么。但是请您发誓,在我的一生中,您都会让我自由,不会向我提出婚姻给予您的任何权利,您要是答应,我便嫁给您!”看到庭长跪了下来,欧也妮接着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先生,我不该骗您。我的心里有一种难以磨灭的情感。我所能给予我丈夫的只是友谊。我既不想伤害这种友谊,也不想违背我内心的法则。您只有帮我这个大忙,我和我的财产才能属于您。”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庭长说道。
“这里有一百五十万法郎,庭长先生。”欧也妮说着,从胸前掏出一张法兰西银行一百股的股票,“请您尽快赶到巴黎。不是明天,不是今晚,就是现在。您去德·格拉桑先生那里,找出我叔叔所有债权人的名单,将他们都召集在一起,将我叔叔欠他们的全部本金和从欠债那天起直到结清欠款为止的所有利息,且按五厘计算,一次付清。让他们开一张总收据,并要公证,一切都按正式的手续办理。您是法官,这件事只能拜托您一个人,因为您是一个正派且高尚的人。我想您一定不会使我不幸的。”
听到这个消息,庭长真是悲喜交加。他清楚地知道,欧也妮是因为失恋才会答应嫁给自己的,于是他马上着手办理这件事,以免两个情人又有重归于好的机会。庭长坐着驿车,第二天晚上就赶到了巴黎。他将所有的债权人召集到公证人事务所,以欧也妮小姐的名义将债务连本带息一次还清。这件事在当时的巴黎商界造成了轰动,成为最惊人的事件之一。在拿到了收据之后,庭长又按照欧也妮的吩咐给了德·格拉桑五万法郎作为酬谢,然后到德·奥勃里翁的府上找夏尔。当时夏尔正从丈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家。老侯爵刚刚向他表明,要是不将他父亲所欠的债还清,就别想娶他的女儿。庭长将一封信交给夏尔。信是这样写的:
我亲爱的堂弟,叔叔所欠的债务已经全部还清,现在托德·蓬风庭长将收据送上。另外还有一纸文书,我已在上面声明,由我垫付的款项已经由您归还。有人和我谈到破产的传闻……我觉得,一个破产者的儿子是无法娶德·奥勃里翁小姐为妻的,没错,堂弟,您对我的评价都非常正确,我的确缺乏上流社会的气质,也不懂那里的风尚和心计。您为了社会习俗,选择牺牲我们的初恋,希望您能从社会习俗中获得快乐。为了成全您的幸福,我没别的东西可送,只能送上你父亲的名誉。永别了,堂姐永远是您忠实的朋友。
欧也妮
那个野心家接过正式文件后不禁惊叫了一声,庭长微笑了一下,对他说:“咱们彼此宣布结婚的喜讯吧。”“噢,您娶了欧也妮。但是,”他心里突然亮了一下,问道,“这么说她很有钱喽?”“在四天前,”庭长面对嘲讽地说,“他还有将近一千九百万,但是现在只剩下一千七百万了。”夏尔听后呆呆地看着庭长。“一千七百……万。”“没错,先生,是一千七百万。娶了欧也妮小姐以后,我们每年会有七十五万法郎的收入。”“那……”夏尔定了定神,说“以后咱们可要互相照应了。”“没问题。”庭长说,“这里还有一个小箱子,只能当面交给您。”说着,他把一个装着梳妆盒的箱子放到了桌子上。
“亲爱的朋友,”德·奥勃里翁侯爵夫人边走边说,根本没有注意到克罗旭,“那个老头子和您说的话不要放在心上,我再和您说一遍,您的婚事没有问题……”
“当然没问题,夫人。”夏尔回答说,“家父的三百万欠款昨天已经被偿还清楚了,我得为家父恢复名誉。”
“这样做太傻了!”这位未来的岳母不禁大叫道,“这位先生是哪位?”当她突然看到克罗旭后,凑到夏尔的耳边问道。
“我的经纪人。”夏尔小声回答说。
侯爵夫人轻蔑地向蓬风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咱们已经相互照应了。”庭长拿起了帽子,说道,“再见,内弟。”
庭长离开的三天后,德·蓬风庭长已经回到了索漠城,宣布了他和欧也妮的婚事。半年以后,他被任命为昂热王家法院推事。欧也妮在离开索漠城之前,叫人将一直珍藏的金饰熔化掉,再加上他堂弟的八千法郎,铸成了一个圣体显供台,送给了她曾经为夏尔祈祷过无数次的教堂。她在索漠和昂热两地之间来回奔走。由于她的丈夫在一次政治事件中表现突出,被擢升为高等法院的审判长。
几年以后,德·蓬风庭长又当上了法院院长,正急不可待地等待着大选的来临,准备晋身议会。他对贵族院议员的头衔已经垂涎三尺,到了那个时候……
大个子拿侬,科努瓦耶太太、索漠城的小有产者,在听到自己的女主人提到上述显赫的头衔时,不禁说道:“到了那个时候,他不就和王上平起平坐了吗?”
注解:
1【芳心】指年轻女子的情怀。
2【高朋满座】高贵的宾客坐满了席位,形容来宾很多。
3【无人问津】比喻没人过问,受到冷落。
4【如痴如醉】指对人或事物过于沉迷或陶醉而不能自拔,神志恍惚。
5【坍塌】(山坡、河岸、建筑物或堆积的东西)倒下来。
6【人满为患】人太多了造成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