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逃离亚特兰大
一切都结束了。媚兰并没用死,生下的男孩哭声像只猫,现在普里西在给他洗平生的第一次澡。媚兰睡着了。经历了那一场痛苦的梦魇1之后,她怎么能睡着呢?思嘉根本不懂接生,只能硬着头皮给她助产。这不但帮不上她什么忙,还给她带来了很大伤害。思嘉忘了,韦德出生后,她也同样安然入睡了。她怎么都忘了?她的大脑变成真空的了,她粗重地喘息声,还有冰凉的汗水一滴滴从腋下流到腰际。“我们干得太棒了,思嘉小姐,我想,连我妈也没法做得这么好了。”思嘉在阴影中注视着普里西,两眼发亮,累得都不想去骂她了。她既不去责备她,也不想去列举她的过错——她大吹牛皮,说她有经验,事实上却一点也没有。她的害怕心理,她因笨拙而犯的错,特别是紧急时毫无效率、剪子放错了地方、脸盆里的水洒到了床上、刚出生的婴儿也被她摔了一下。可现在,她又在吹牛皮说自己做得有多好了。可北方佬还要解放黑奴!难怪他们欢迎北方佬。“思嘉小姐,北方佬要来了!”普里西在她旁边惊恐地说道。“哦,住嘴!”恐惧感重新袭遍了她的全身。她能怎么办呢?她怎么样能逃跑呢?她能向谁求助呢?每个朋友都令她失望了。猛然间,她想起了白瑞德,心逐渐平静下来,恐惧也被赶跑了。他身强力壮、精明机警,而且不怕北方佬。况且他还在城里,他可以把她们从这个末日已经来临的鬼地方带走,离开北方佬,到什么地方去都行。她转向普里西,非常急切地说道:“你知道白船长在哪里——在亚特兰大旅馆?”“是的,夫人,可是——”“好了,你现在就到那去,告诉他我需要他。我要他马上到这里来,带上他的马、马车或是救护车,如果他能弄到的话。告诉他孩子的事。跟他说我要他把我们从这里带走。去吧,就现在,快点!”她直起身子,推了普里西一把,好让她快点。普里西走后,思嘉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楼下的过道,点亮一盏灯。屋里热得像蒸笼似的,好像墙壁里存留着所有的热量一样。她阴郁2的心情现在稍好一些了,肚子倒饿得咕咕直叫。她终于想起来,自昨晚到现在她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汤匙玉米粥。于是,她端着灯进了厨房,在平底锅里找到了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饼,狼吞虎咽3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四处找其他食物。锅里还有玉米粥,她不等盛在盘子里,就用一把煮饭用的大汤匙吃了起来。吃完以后,她感到身体上有了点力气。随着力气的恢复,刺痛的恐惧又重卷而来。她听到了街上较远处有嗡嗡的声响,可这预示着什么,她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在这世界上,她最渴望听到的就是马蹄声,最渴望看到白瑞德用那漫不经心、信心十足的眼神嘲笑她的恐惧心理。白瑞德会带她们走的。北方佬已经来了!她知道他们已经来了,正在城里杀人放火。火焰似乎是从城市中心以东的地方出现的。在她面前呈现出一幅令人惊恐万状的画面。她飞似地跑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身子探出窗台想开个究竟。天空现在火红一片,十分可怕,一团团黑色的浓烟翻卷着伸向天空,在火焰上方形成了一股巨浪的乌云。烟味越来越浓了。她思绪繁杂、飘东飘西,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害怕极了,只想把头埋在妈妈的腿上,闭上眼睛不看这情景。要是她在家,那有多好啊!在家和妈妈在一起。又传来一片声响,震得她的神经直发颤。她从中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是心怀恐惧的双脚一步三级上楼梯的声音。普里西破门而入,奔向思嘉,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似乎要把她的肉也抠出来。“北方佬——”思嘉叫了起来,“不,夫人,是我们的老爷们!他们在放火烧兵工厂、军需品仓库和其他仓库。思嘉小姐,他们烧了七十个车皮的炮弹和火药,上帝,我们都会被烧死的!”普里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又开始尖叫起来,用力掐着思嘉。思嘉痛得大叫起来,愤怒地把她的手甩掉了。北方佬还没来!还有时间逃跑!她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起了勇气。“如果我自己把握不住自己,”她心想,“我就会像只烫伤的猫一样尖叫起来!”看到普里西那可怜兮兮的害怕样,她反倒镇定下来。她抓住了她的肩膀,拼命地摇她。“别大叫了,说些头脑清醒的话。北方佬还没来,你这傻瓜!见到白船长了吗?他会来吗?”“是的,夫人,我最终找到他了。他说如果部队还有留下的,他会给你偷一匹马来。”“他会来?他要带一匹马来?”思嘉松了口气,感到很欣慰4。这个瑞德真是个精明人。如果他能带他们离开这乱七八糟5的场面,她什么都可以原谅他。逃跑!和瑞德在一起,她就不害怕了。瑞德会保护他们的。谢天谢地,就为了瑞德!有希望得到安全保护之后,她就现实起来了。“把韦德叫醒,快给他穿衣服,也给我们大家打点些穿的。把它放进一个小箱子。要用几条厚毛巾把婴儿包好,一定把孩子的衣服也整理好。”普里西还在拉着思嘉的裙子,思嘉推了她一下,她这才松开了手。“快点。”她叫道,普里西赶紧像个兔子似的跳走了。隐隐约约听到马车声,听见了开门的嗒嗒声。白瑞德来了。他像个粗人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子大步流星地从小路上走来。这个晚上危险四伏,把思嘉弄得惊慌失措6。这像个麻醉剂一样也影响着他。他黝黑的脸上有种残忍的神色,被小心翼翼地掩饰着。黑色的瞳孔欢欣雀跃着,好像被这一切逗乐了,似乎那山崩地裂的声响是吓唬小孩的东西。他走上台阶时,她迎向他,脸色发白,绿色的双眸就像冒火一样。
“晚上好,”他慢条斯理地说,一边挥手摘下帽子,“我们真是赶上好天气了。我听说你要去远行。”“如果你在开玩笑,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她颤着声说。“可别告诉我你害怕了!”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脸上绽开了笑容,看到他那样子,她真想把他沿着陡峭的台阶推下去。“我要回家去。”她说。“回家?”你是说回到塔拉去?”“是的,是的!到塔拉去!噢,瑞德,我们赶紧动身!”他看着她,似乎她已经失去了理智。
思嘉转身朝媚兰的房门走去。瑞德跟在她后面,手里拿着帽子。媚兰静静地躺着,被单盖到下巴。她脸色惨白,两眼凹陷,眼圈发黑,但很平静。看到瑞德出现在她房间里,她并没有感到吃惊,似乎把这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她试图挤出一丝微笑,可笑还不到嘴边就消失了。“我们要回塔拉去,北方佬要来了,瑞德要带我们走。只能这么办了,媚兰。” 媚兰尽力地微微点了点头。思嘉出了屋子,下了屋前的台阶,手里举着灯,尽量不让那马撞在她腿上。媚兰在运货马车后部伸开四肢躺着,韦德和用毛巾裹着的婴儿就在她身边。普里西爬了上去,把婴儿抱在怀里。
马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着,瑞德从桃树街把马车朝西赶。摇晃不停的马车颠簸着,突然拐进一条车辙遍布的小路。他们靠近玛丽埃塔街时,树木稀疏,升得比楼房还高的火焰把街道和房子照得比白天还亮,印出扭曲、变形的巨影,就像一艘即将沉没的轮船在强风中被折断了船帆,在海上漂来漂去。
瑞德终于让马来了个九十度的转弯,过了一会,他们来到了一条更宽、更平的路上。“我们现在已经出了城了,”瑞德突然勒住马缰,说道,“我要和你们分手了!”“和我们分手?你——你要到哪里去?”“我要跟部队一起走。”思嘉感到很懊恼。他什么时候不开玩笑,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呢?“噢,凭你这么吓我,我就该掐死你!我们走吧!”“我不是开玩笑,思嘉!”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想想看,我若在最危急的时刻出现在军营,我们的部队会受到多大的鼓舞7。”他的声音里有刻意表现出来的温情。思嘉呜咽着,“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他得意洋洋地笑了,“也许是因为我们南部联邦都有一种感伤的情绪,那是一种藏而不露的叛逆心理。也许——也许是因为自己感到没脸见人了。谁知道呢?”“没脸见人?你该为你这羞耻的行为去死才对。把我们丢到这,孤独无助的——”“思嘉!你并不孤独无助。像你这么坚强的人,是不会感到孤独无助的。要是北方佬抓住你们,那是上帝在保佑北方佬。”他突然跳下马车,绕到她这一边,她看着他,目瞪口呆、茫然失措。“走吧!现在就走!我要你马上滚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他转身离去了,她只听见他在笑。过了一会,她倒是把所有想骂他的话都想起来了,但已经无济于事8了。瑞德走远了。
注解:
1【梦魇】睡梦中,因受惊吓而喊叫,或觉得有东西压在身上,不能动弹。
2【阴郁】忧郁,不开朗。
3【狼吞虎咽】形容吃东西又猛又急。
4【欣慰】喜欢而心安。
5【乱七八糟】形容混乱;乱糟糟的。
6【惊慌失措】因害怕慌张而举止失常,不知所措。
7【鼓舞】使振作起来,增强信心或勇气。
8【无济于事】对事情没有什么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