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和媚兰的塔拉保卫战
思嘉在屋后的游廊上看到了波克,他光着脚坐在台阶上剥花生。她头上的神经一直在抽动,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站起来,这需要意志力才行。她尽量简短地说着话,省去了过去妈妈一直教她如何对黑人说话的那些惯有的客套。她开始粗暴地问问题,果断地下命令。波克眉毛耸了起来,感到茫然不解。埃伦小姐从来没有这么简明扼要1地和任何人说话,连当场抓住他们偷小母鸡和西瓜时,也没有说这样的说话。她又一次询问有关农田、果园、牲畜的情况,绿色的双眸里闪着坚定的亮光。波克过去从来没见过她眼睛里有过这种亮光。
想到塔拉只能收三包棉花,思嘉的头痛得更厉害了,那比无能的斯莱特里家种得多不了多少。更糟的是,还有纳税问题。南部邦联政府是用棉花代替交税的,可是三包棉花连纳税都不够。现在干农活的人都跑了,没人去收棉花。“哦,我也不能去想这些,”她对自己说,“纳税不是女人的事。爸爸应该管这些事的,可是爸爸——现在我也不能去想爸爸的事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思嘉在靠近小屋后门的台阶上发现了短短的一排红萝卜,顿时一阵饥饿感向她袭来。她几乎等不及在裙子上把土擦去,就狼吞虎咽地嚼了半根。萝卜又老又粗,而且还很辣,把她的眼泪都辣了出来。萝卜一下肚,她那备受煎熬2、空无一物的胃就反抗了。她躺在松软的泥土上,难受地呕吐起来。泥土又松软又舒服,她的思绪飘忽不定。这一切发生在她——郝思嘉头上,过去的她可是连袜子丢在地上都不捡,连鞋带也没系过——思嘉,动辄让人头痛,还经常耍性子,这些可是自小到大就一直被娇生惯养的。现在她空空的胃里,饥饿感重新做起怪来。她大声说着:“上帝作证,上帝作证,北方佬打不倒我。我要熬过这段日子,一切结束之后,我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不,我的亲人们不会。哪怕我不得不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上帝作证,我决不会挨饿了。”
对思嘉来说,塔拉的宁静是无法容忍的 ,这会使她清清楚楚地想起从亚特兰大回塔拉那天漫长的旅途,想起那天痛不欲生的经历。突然出现的一阵马蹄声让她吃了一惊,但她还是没抬起头来。这过去的两个星期中,她都在想象着这种声音,想得太频繁了,就像她听到了埃伦裙子的沙沙声一样。她的心跳加快了,这种时候,她老是会这样,她坚定地对自己说:“别傻了。”可是,令人吃惊的是,马蹄声却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变成了马走路的节奏,石路上传来了整齐的嘎吱嘎吱声。她飞快地抬起头来,原来是北方部队的骑兵。她本能地躲在窗帘后面,透过一折一折的看不太清楚的窗帘布,紧张地窥视着,还时不时地喘出一大口气。骑兵慢吞吞地下了马,把马缰抛在系马的柱子上。这时,思嘉的呼吸平稳下来,同时感到很痛苦,仿佛腹部被人猛击了一下。北方佬,臀部插着一支长柄手枪!而现在她独自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只有三个生病的姑娘和孩子们和她在一起!骑兵懒洋洋地沿着小路走来,手按在手枪套上,小而亮的眼睛左顾右盼。这时,一连串混乱的画面涌现在她的脑海里,白蝶姑妈曾低声嘀咕过北方佬会袭击没有自卫能力的妇女,割喉咙、在生命垂危的妇女头上放火烧房子、孩子们被刺刀刺死,就是因为他们会哭闹,所有这些不可名状的恐惧场面和“北方佬”这个词紧密联系在一起。
思嘉害怕极了!但一想到厨房,思嘉顿时觉得心里像被刀割一样难受,在不可抗拒的义愤面前,恐惧也望而却步了。她脱下鞋,光着脚迅速来到衣柜边。她悄悄地打开最上面一个抽屉,拿出那把从亚特兰大带来的重型枪,也就是查理佩戴过的却从未开过火的武器。墙上挂着的军刀下面挂着一个皮盒子,她在里面摸索着,拿出一颗子弹。还好此时手没颤抖,她装好子弹。悄无声息地快步跑上楼上的过道,然后跑下楼梯,一只手撑着扶手让自己站稳,另一只手端着枪。“是谁在那?”骑兵问道。她站在楼梯中央停下脚步,耳朵里的血管突突直跳,几乎没听见他说话。“停下,要不我就开枪了!”骑兵说。她只能从楼梯扶手上呆呆地瞪着他,看他的脸从极度紧张的神情渐渐变成半轻蔑、半讨好的微笑。“这么说家里有人,”他说,把手枪塞回枪套里,走进过道,直挺挺地站在她下方,“就你一个人,小夫人?”她闪电般地把武器驾到扶手上,对准了那张大吃一惊、满面胡须的脸。还没等他的手摸到皮带,她便扣动了扳机。手枪往后的冲力使她感到头晕,爆炸声震耳欲聋,鼻腔满是辛辣的烟味。那个人咚的一声往后倒在地上,四脚朝天地摔入餐厅,摔得很重,连家具都震动了一下。思嘉几乎无意识地跑下楼梯,站在他上方,凝视着胡须上方脸没有被打掉的残余部分。鼻子的位置,现在只有一个血淋淋的凹坑。是的,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把他杀了。她杀了一个男人,总是小心翼翼、在围猎捕杀动物时决不出现在现场的她,今天竟然杀了一个男人!突然间,她有了复仇的快感。她为塔拉——也为埃伦报了一记之仇。楼上的过道里传来跌跌拌拌、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接着稍停了一下,然后又响了起来,现在是虚弱、拖着脚步走的声音了。思嘉又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她抬起头,看见媚兰站在上面的楼梯口,只穿着她当做睡衣的那件破烂的无袖衬衫,无力的手臂上挂着查理那把重重的马刀。媚兰把楼下发生的一切全看在眼里——身穿蓝色衣服的尸体伸展开四肢躺在鲜红的血泊中。思嘉光着脚,脸色发灰,紧紧地握着那把长柄枪。她们都没有吭声,她的眼睛和思嘉的对视了一下。她一贯柔和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似冷酷的傲气,笑容里露出了满意和狂喜的神情,这和思嘉心里那种澎湃的激情是一致的。“哦——哦——她跟我一样!她理解我的感觉!”在那颇长的时间间隔中,思嘉心里想着。“刚才换作是她,她也能做出同样的事来的!”她心里一动,抬起头看着那个弱小、连站都站不稳的姑娘,她一贯对她都是没感情的,只有厌恶和轻蔑3。现在,她极度抑制着对希礼妻子的怨恨,心里涌起一股钦佩和战友之情。在头脑非常明晰的一瞬间,不受任何微妙的感情影响,她似乎看到,在媚兰柔和的声音和温柔的眼睛背后,有一片薄薄的、闪着微光、坚不可破的钢铁利刃。她感觉到,在媚兰静静流淌的血液背后,仿佛有一支大军,那里飘着英勇的旗帜、奏着英勇的号角。“思嘉!思嘉!”苏埃伦和卡丽恩微弱、害怕的声音在尖叫着,因为她们的房门关着,所以声音变得很低沉。韦德也在尖叫:“姑姑!姑姑!”媚兰飞快地把手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别出声,然后把剑放在最上面的楼梯上。她艰难地沿着楼上的过道走回去,打开病室的房门。“别害怕,姑娘们!”她开玩笑,快乐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的大姐姐想把查理手枪上的锈擦掉,枪走火了,她自己都快吓死了!”“好了,韩韦德,你妈妈只是用你爸爸的手枪开了一枪!等你更大一些,她会让你开枪的。”“多冷静的撒谎家呀!”思嘉佩服地想,“我脑子动得可没那么快。”她再次低头看着那具尸体。现在,她的愤怒和恐惧已经消失,但反感接踵而来,一反感便连双膝都发起抖来。媚兰又拖着病体来到楼梯口,她抓着楼梯扶手,牙齿咬着苍白的下嘴唇。“回床上去,傻瓜,你会把自己的命送掉的!”思嘉叫着,但几乎衣不蔽体的媚兰依旧艰难地走下楼梯,来到楼下的过道里。“思嘉,”她低声耳语着,“我们得把他弄出去,把他埋了。也许他不是独自一人,如果他们在这找到他——”她扶住思嘉的手臂站稳。“他一定只有一个人。”思嘉说,从楼上的窗户里没看见别人。他一定是个逃兵。“即使他只是一个人,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事。黑奴们会讲出去,然后他们就会来把你抓走。思嘉,趁家里的人还没回来,我们得把他藏起来。”被媚兰的兴奋、急切的声音一刺激,她的脑筋也飞快地动起来,思嘉用心地想着。
“我可以把他埋在果园里棚架底下的那个角落里——那里的土很松,波克就是在那把威士忌挖出来的。可我怎么把他弄到那里去呢?”“我们俩各拉住他的一条腿,把他拖到那。”媚兰坚决地说。思嘉的钦佩之情更深了,但心里颇为不甘愿。“你连猫也拖不动。我来拖吧。”她粗鲁地说着,“你回床上去,别帮我了。”媚兰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善解人意的微笑。“你太好了,思嘉!”又接着说:“如果你能把他拖出去,那我就在家里人回来之前,用拖把把这乱七八糟的场面收拾收拾,思嘉——”
“什么事?”“你觉得去翻一翻他的书包会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惊喜呢?他身上或许有吃的东西呢。”“也许会的。”思嘉说,自己没想到这点,她感到很恼火。“你去翻那背包,我去翻翻他的口袋。”她厌恶4地弯下身子,蹲在死人身边,解开他上衣还扣着的扣子,把他的口袋一个一个翻过去。她们翻出了许多钞票,“你有没有意识到,媚兰,这些钱就意味着我们有吃的了?”“是的,是的,亲爱的。”思嘉身子前倾,拉住死人的靴子,往外拖着。他很重,思嘉突然感到非常虚弱!她转过身,背对着尸体,把他沉重的双腿一边一条夹在腋下,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拖着。尸体被拖动了,她继续用力往前拖,汗水从她的额头上往下淌。她沿着过道往外拖着尸体,一路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血印。“如果路过院子他还一直流血,我们就没法隐瞒了。”思嘉喘着气说,“把你的衬衫给我,媚兰,我把他的头包起来。”媚兰苍白的脸刷地红了。“别傻了!我不会看你的,”思嘉说,“要是我穿衬裙或是长裤,我也会脱下来用的。”媚兰靠着墙后蹲下,从头上脱下衬衫,默默地扔给思嘉,尽量用双臂遮着身体。思嘉继续拉着,沿着过道拖着尸体朝后面的游廊走去,中途还停下来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朝后看看媚兰。媚兰靠着墙坐着,瘦弱的双膝抱在光溜溜的胸前。这种时候媚兰居然还会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烦躁地想。可紧接着,她心里又感到不好意思了。毕竟——毕竟媚兰刚生完孩子,这么快就从床上拖起病弱的身子,拿着武器来帮她,那需要勇气。思嘉知道得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这种勇气。在灾难降临到亚特兰大的那个可怕的晚上以及漫长的回家旅途中,她曾经也有过这种勇气。
“回床上去吧,”她扭过头去,对她说,“你要是不回去,会没命的。我把他埋掉后,再来把这污七八糟的东西打扫干净。”“我用破地毯擦。”媚兰低声说着,一脸厌恶地看着那一摊血迹。“那好吧,你送命去吧,看我会不会在乎!要是家里人在我完事以前回来,你就拦住他们,让他们待在房子里,告诉他们说,这匹马不知从哪儿跑来的。”
那个北方佬躺在葡萄架下思嘉挖出来的浅浅的坑里。支撑浓密的葡萄藤的柱子已经腐烂,思嘉用一把菜刀把它们砍下来,缠结在一起的蔓藤乱起八糟地盖住了墓穴。
漫漫长夜里,思嘉累得躺在床上睡不着时,那浅浅的坟墓里并没有鬼魂升起来纠缠她。想起这件事,她并不感到恐惧或是后悔,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知道,即使一个月前,她也决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试想年轻漂亮的韩太太,脸上漾着酒窝,耳朵上挂着叮当作响的耳坠,总爱耍一些孤弱无助的小花招,居然把一个男人的脸打成肉酱,然后把他埋在一个匆匆挖出来的坑里边!想起这件事会使那些认识她的人惊愕5到什么程度,思嘉脸上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容。
注解:
1【简明扼要】指说话或写文章简单明了,能抓住要点。
2【煎熬】比喻折磨。
3【轻蔑】形容轻视;不放在眼里。
4【厌恶】(对人或事物)产生很大的反感。
5【惊愕】吃惊而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