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思嘉的明天依然是新的一天
那天是希礼的生日 ,媚兰准备晚上给他个惊喜,为他准备了晚会,每个人都知道,就希礼不知道,亚特兰大的每个好人都收到了邀请,而且都会来。一整上午,思嘉和媚兰、英蒂、白蝶姑妈一起,在那座小房子里忙里忙外。思嘉从来没见媚兰这么激动、这么开心过。“思嘉,你去锯木厂吗?希礼在那,你能不能把他留在那,直到五点,如果他回来早了,那他就不会感到意外了。”思嘉说:“好的,我会拖住他的。”她这么说的时候,英蒂苍白的、没有睫毛的眼睛跟她对视了,目光似乎能洞察1一切。“我一谈到希礼,她总用这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思嘉心想。
那天下午要去锯木厂的时候,思嘉比往常更为用心打扮自己,穿了一件绿色的闪亮塔夫绸心裙子,在灯光下看上去漂亮极了!她来到锯木厂的时候,心里高兴极了!思嘉来到办公室,希礼看到思嘉迎了上来,嘴上挂着一丝笑意,几乎是咧嘴笑了,“哦,思嘉,这时候来这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到我家去帮媚兰准备晚会呢?”“你应该不知道啊,如果你不吃惊的话,媚兰会失望的。”思嘉责怪地说道,“谁这么缺德把这事告诉你了?”“实际上,媚兰邀请的每一个人都告诉我了。”“我不会泄露的,我会是全亚特兰大最吃惊的人。”他们都笑了,希礼笑的时候,看上去就像过去在十二棵橡树的希礼一样。而这些日子里,他笑的时候太少了。突然间,她觉得又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既高兴,又激动,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她有种冲动,想一把抓下帽子,把它扔到空中去,大叫着“万岁!”。可接着又想,要是她这么做的话,希礼不知道会有多吃惊,于是她大笑起来,希礼也大笑起来。当她看到希礼时,发现他已经不再年轻,不再光彩夺目了。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她的手。此时,她的手还握在他的手里。他握着她的手笑着,完全出于友情。思嘉这时明白了,这么多年,她对于希礼的感情不是爱情,而是最美好的留下青春印记的深厚的友情。没有任何流泪的先兆,她的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泪水顺着面颊慢慢地滚了下来。她站在那,无言地看着他,就像受伤茫然的小女孩。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柔地把他揽在怀里。偎依在朋友的怀里,思嘉感到,只有希礼才能与她共享她的回忆和她的青春,才知道她的起点和现在,只有他才能理解她。
她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但没有多想,以为是司机们回家的脚步声。他突然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他如此地粗暴使她感到很困惑。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但他不看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朝门看去。她转过身,看到英蒂站在那,脸色惨白,暗淡的眼睛冒着火。还有阿奇,恶毒得就像只独眼的鹦鹉一样。站在他们身后的是埃尔辛太太。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可是,在希礼的命令下,她只好迅速地离开了,把希礼和阿奇留在那小房间里。他们在声色俱厉地说着话。羞辱和恐惧使她飞快地朝家奔去。
她脱下衣服,躺在床上,一切都在天旋地转。要是她能够把门锁上,永远、永远待在这安全的地方,再也不用见任何人,那该多好啊。也许瑞德今晚还不会发现。她可以说头痛,不想参加晚会。等到早晨,她可以想出借口了,或者一些能站得住脚的开脱之词。夜幕降临了,她听到仆人们已经回来。嬷嬷曾经来敲过门,但思嘉把她打发走了,说她不想吃晚饭。时间悄悄地过去了,她终于听到瑞德上楼的声音。他走到楼上的过道时,她非常紧张,聚精会神地准备跟他见面。但他走过去,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她松了口气。她听到瑞德在自己房间里徘徊了好长时间,偶尔还跟波克说会儿话。可她还是找不到足够的勇气去叫他。她在黑暗中躺在床上,浑身发抖。过了好长时间,他敲了敲门,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道:“进来。”“我真的被邀请到这圣室里来了吗?”他边问边推开了门。房间里很暗,她看不到他的脸。从他的声音里,她什么也听不出来。他走了进来,把门关上。“你准备好参加晚会了吗?”“很抱歉,我头痛。我觉得我去不了了。你去吧,瑞德,你跟媚兰说一声,我很抱歉。”停了一会儿,他才在黑暗中用慢吞吞、带嘲讽的声音说道:“你真是个懦夫、胆小鬼。”他知道了!她躺在床上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听到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划燃一根火柴,房间里顿时一片光明。他走到床边,低头看着她,她看到他穿着晚礼服。“起来,”他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我们要去参加晚会。你得快点。”他一把把她抓了起来,目光非常冷漠。他抓起了她的衣服,向她扔去。“把它们穿上。我给你系带子。噢,是的,我完全知道怎么系带子的。”他两手抓起衣服的带子,用力猛拉,她不禁大叫起来。这不适当的动作使她感到既害怕,又羞辱,又尴尬。“弄痛你了,是不是?”他唐突2地笑起来,她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媚兰的家里每个房间都亮着灯,离得很远就能听到音乐声。他们走到门廊边,瑞德手里拿着帽子,左右点头忙着行礼,他的声音冷静而轻柔。他们走进房间时,音乐停了下来,对困惑不解的她来说,人群似乎就像大海里的浪潮一样向她涌来,然后又退去,声音越来越小,渐渐远去。是不是每个人都在看她呢?哦,让他们看好了!她扬起下巴,面露笑容,眼角也眯了起来。媚兰匆匆赶到门口来迎接思嘉,赶在别人跟她说话前跟她说话。她窄小的肩膀挺得很平,小小的下颚愤愤不平地绷着,那样子就好像为了思嘉,她宁愿不要别的所有的客人似的。她走到她身边,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多漂亮的裙子呀,亲爱的,”她用清晰的声音小声说道,“你是不是天使呀?英蒂今晚不能来帮我。你能不能帮我招待客人呢……”
自从这次晚会后,瑞德离家三个月都没有回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思嘉没有瑞德的任何消息,她越发思念他了。瑞德和邦妮不在,她感到很寂寞。她想孩子,比她原先认为她可能会想得都厉害。他们回来了,她注意到瑞德有了某些变化,她并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这种变化。他不会喝醉,人很安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现在经常在家吃饭了,对仆人也更和气,
对韦德和埃拉也倾注更多的爱。他从来不提他们过去的事,愉快也罢,其他的也罢。表面上,日子平平稳稳地过着。但他对她的那种冷淡的客气,现在还在继续着。他不会细声细气地对她说些尖刻伤人的话,或是用讥讽3的话刺伤她。对她来说,现在的他是个令人愉快的人,几乎就像陌生人一样。可是,他曾经追随着她的目光,现在都追随邦妮了。有时候思嘉会想,要是他把滥用到邦妮身上的注意力和温情的一半给了她,生活就会不一样了。人们会说:“白船长多爱那个孩子呀!”这时候,还真难笑出来。可是,如果她不笑的话,人们就会觉得好奇怪。哪怕是对她,思嘉也不愿承认她在嫉妒一个小女孩,特别是这个小女孩又是她喜欢的孩子。思嘉总想让自己在周围人的心目中排第一位,可是现在很明显,瑞德和邦妮在对方心目中总是排第一位的,邦妮野性越来越足,需要强有力的手加以管教,这在任何人的头脑中都是毫无疑问的。可是,这么多人都很爱她,没有一个人有心去试用那严厉的管教方式。不管邦妮要什么,瑞德都去满足她,邦妮显然是被瑞德宠坏了,她固执又任性,但她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她老像个影子似的黏着他。在他还想睡的时候,她就老早地把他叫醒。在饭桌上,她坐在他的旁边,一会儿从他的盘子吃东西,一会儿从自己的盘子吃东西。看到她的小女儿支配她父亲的那双小铁腕,思嘉既感到有趣,又有所触动。谁会想到,偏偏是瑞德把当父亲这么当回事呢?可是,有时候,思嘉心里也会掠过一丝妒忌。因为,年仅四岁的邦妮居然比她更理解瑞德,也比她更能把瑞德支使得团团转。
邦妮喜欢骑着小马跳障碍。起初的时候,邦妮跳的高度很低。一个星期以后,邦妮恳求要增加到离地面一英尺半的高度。瑞德很坚定不同意这么做,可是邦妮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时,他的坚定就渐渐地消失了。于是,瑞德就把横杆抬高一些,邦妮很骄傲、很高兴:“妈妈,看我跳过这一道!”她大喊着。“不!”思嘉大喊着,“不!邦妮,停下!”就在思嘉从窗口探出身子的时候,传来了木头断裂的可怕声音,还有瑞德嘶哑的叫喊声。蓝色的天鹅绒和飞奔的马蹄混作一团,摔在地上。接着,瑞德忙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带着空空的马鞍一路小跑着离开了。邦妮死了!这世界出了毛病了,一种让人感到阴郁可怕的毛病!这种阴郁像黑雾一样笼罩着思嘉,起初的那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已经退而成为了无可奈何地接受女儿的死亡了。
在她的一生中,她担心的事全都是她看到的事,受伤、挨饿、贫穷和失去希礼的爱。她失去了她最爱的孩子,可是不管怎样,她还是能承受这种痛苦,就像她已经承受了其他能把人压垮的坏事一样。当思嘉抬眼专注地看着瑞德的时候,她看到的变化使她大为震惊。这个男人不再笑了,他再也不会安慰她了。她感到既害怕又寂寞。现在她发现,他们虽近在咫尺4,他却拒她于千里之外。
一天,思嘉突然收到了瑞德的急电:“媚兰病重。速回家。”思嘉飞快地回到了亚特兰大,她飞跑着过了游廊,来到了媚兰的房间。媚兰躺在床上,她看起来很虚弱,像个小女孩一样。媚兰要死了,可是,思嘉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她突然感到了她对媚兰的依赖,没有媚兰,她最痛苦的那段日子是熬不过去的。“我必须留住她,不能让她走!”她抓住媚兰的手:“是我,媚兰。”媚兰睁开眼,低声地说道:“答应我好吗?小博——你要好好照顾他。”思嘉一个劲儿地点头。“白瑞德——好好待他。他是——这么爱你。”“好的,我会的。”思嘉机械地点着头。媚兰走了,思嘉突然醒悟到,自己错了,这么多年来,她对瑞德的爱置之不理5,把它当做理所当然,就像把媚兰的爱当做理所当然一样,其实她的力量都是源于他们对她的爱,她也是爱他们的,她要向瑞德说出她的爱。她飞快地往家跑去,要告诉瑞德她心底的爱,突然间她又感到有了力量。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了家,看到了瑞德坚定地看着她,很是疲惫,眼中也没有了雀跃的神采。“过来坐吧,”他说。“她死了?”她点点头,犹犹豫豫地向他走去,看到他的表情,她有种难以预料的感觉。突然间,她觉得在媚兰尸骨未寒的时候向瑞德表达爱,真是羞于启齿。“我受不了了。”他简单地说,接着便是沉默。过了会儿,他费劲地轻声说道:“一个伟大的女性。“你多大了?”“二十八。”她沮丧地回答。“这个年龄还不算大。对于曾经赢得整个世界而又失去自己灵魂的你来说,你还很年轻,对不对?”对于瑞德的话,思嘉很害怕。她在想:“瑞德你才是我的灵魂啊,可现在我正在失去你。”
“我要走了,我本打算之前就告诉你的。”
“你要到哪去?”
“也许去英国,或者去法国。”
她默默地看着他走上了楼梯,觉得自己被喉咙里的痛苦勒死了。随着他的脚步声在楼道上渐渐消失,她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东西也随之而去了。“我现在不能去想这个,我要——哦,我明天要回塔拉的家中去,我明天再想这件事好了,到塔拉去想,那时我就承受得了了。明天,我要想个办法重新得到他。毕竟,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
注解:
1【洞察】观察得很清楚。
2【唐突】莽撞;冒失。
3【讥讽】用旁敲侧击或尖刻的话指责或嘲笑对方的错误、缺点或某种表现。
4【咫尺】比喻很近的距离。
5【置之不理】指放在一边而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