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德撞见了郝思嘉的秘密

思嘉站在楼梯平台上，小心翼翼 ¹地从楼梯扶手上往下面的过道窥视着。过道里空无一人。思嘉确定媚兰已经和哈尼一起躺在床上后，她才一个人悄悄地溜到过道里，迈步走下楼梯。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迅速走下楼。她走到最底下一级楼梯时，听到人们在管家的吩咐下正在餐厅里来回忙活着，他们正把桌子和椅子移出，为舞会作准备。宽大的过道对过是藏书室，门正开着，她悄无声息地快步走了进去。她可以在那一直等到希礼跟那些人道完别，在他进屋时把他叫住。

藏书室的光线半明半暗，因为已经拉上了挡太阳光的窗帘。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四周高高的墙上摆满了黑压压的书籍，这使她很沮丧。这不是一个适合约会的地方，她多么希望这次约会不是在这个地方。她关上门，只留下一条缝，努力使自己的心跳速度慢下来。她想好好地回忆一下昨晚计划好的要对希礼说的话，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不是曾经想得好好的，现在怎么把它忘了呢？还是说，她只计划好了希礼要对她说的话？她记不起来了，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心里吓了一跳。忽然她听到希礼最后道完别，走进前面的过道里时，她的手掌心都沁出了汗。

“思嘉！”希礼的声音直直地就传了过来，在她耳边回响着，弄得她慌乱不已。他正站在过道里透过半开着的门往里窥视着，脸上带着疑惑的微笑。

“你在躲谁呢？查理还是塔尔顿兄弟？”

她喘了一口气。这么说，他已经注意到围着她转的那些男人了！他站在那儿眨着眼睛，全然不知她内心的激动，那可爱劲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伸出一只手把他拉进房间。希礼随思嘉走进房间，不过他脸上呈现出的表情却是困惑和不解。思嘉身上的那种紧张感，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双颊还是泛起了两片玫瑰红晕。他顺手带上门，拉住她的手。

“什么事？”他说，几乎是喃喃低语。一接触到他的手，她便浑身颤抖起来。现在要发生了，正如她想象中的一样。上千种互不连贯的念头掠过脑际，可她却一个也抓不住，没法把它用语言表达出来。她只能浑身发抖，注视着他的脸。他干吗不开口呢？“什么事？”他重复了一遍，“有秘密要告诉我？”突然，她有了说话的能力，埃伦几十年来的教诲似乎突然一扫而空，嘉乐那爱尔兰血统里直截了当 ²的个性从他女儿的嘴里表现出来了。“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有一刻，他们都沉默不语，空气极为紧张，似乎两人都停止了呼吸。然后，她不再颤抖了，幸福和骄傲感贯穿了她全身的血脉。可是希礼脸上就像戴着一副训练有素的面具似的，很有风度地笑了。

“你今天在这里已经把每个男人的心都收去了，你还觉得不够吗？”他说，声音带着惯有的调笑、奉承的意味。“你是不是要把所有人的心都收去？行了，你一直就拥有我的心，你知道的。你已经开始懂事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一定弄错了！这不是计划中的那种谈话方式。她脑海里一再浮现的那些疯狂且支离破碎的想法中，有一个开始成形了。不知什么原因——希礼的表现总让她觉得怪怪的“希礼——希礼——告诉我——你应该——噢，你别取笑我！我拥有你的心了吗？噢，我爱——”

希礼的手迅速盖住了她的嘴巴。面具被脱去了。

“你不该说这些话的，思嘉！你不该的。你不是认真的。”她把头一扭，看着别的地方。“我爱你，我知道你一定也在乎我，因为——”她停下来不说了。因为她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比这更痛苦的表情。“希礼，你在乎我，对不对？”“是的。”他阴沉着脸说。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你难道不想跟我——跟我结婚吗？”希礼低着头说：“我要和媚兰结婚了。”不知怎的，她发现自己坐在低矮的天鹅绒椅子上，希礼则坐在她的脚边的跪垫上，把她的两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他在说话——可这些话却是毫无意义的字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几分钟前还在她脑海里翻江倒海的所有想法，此刻却无影无踪了。媚兰的名字唤回了她的意识，她定定地看着他那水晶般的灰色眼睛。她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直使她感到困惑不解的那种冷漠神情，还有自己恨自己的神态。“父亲今晚就要宣布订婚的事了。我们很快就会结婚。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以为你知道呢。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知道好几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你有这么多男朋友。我以为斯图尔特——”

她身上慢慢开始恢复了生气、感情和理解力。“可你刚才还说你在乎我的。”他温暖的双手把她的手都握痛了。“亲爱的，你非要让我说出些伤害你的话来吗？”她的沉默逼着他说下去。

“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些事呢？你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光有爱是不够的。你会想要一个男人的全部，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以及他的思想。如果你得不到这些，你就会痛苦。而我不能给你我的一切。我也不能给任何人我的一切。我也不想要你的所有思想和灵魂。那样你就会受到伤害，你会渐渐变得恨我，恨我读的书和我喜爱的音乐，因为它们使我离开了你，这是你一刻也不会答应的。”

“你爱媚兰吗？”“我和她互相理解，互为爱慕。思嘉！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除非两个人是同类人，不然婚姻是不可能幸福的！”也有其他人说过这句话：“一个人应该和同类人结婚，否则不会幸福。”谁说过呢？她听到这句话以后，似乎已经过去上百年了，但这话还是没什么意义。“可你说过你在乎我的。”“我不该这么说。”

她头脑里有一股火慢慢腾起，愤怒开始把其他任何事都抛置脑后。“哦，可你说了，你真是无赖到家了——”他的脸都白了。“我说了，我当时真是个无赖，因为我要跟媚兰结婚了。我对你做错了事，对媚兰错得更厉害。我不该说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明白的，我怎么能够做到不在乎你呢——你对生活充满激情，而这正是我没有的！你敢爱敢恨，爱得疯狂，恨得切齿，而这些又是我无法做到的！哦，你就像火、风和一切野性十足的东西一样有力，而我——”她愤怒了，这股愤怒和驱使嘉乐去杀人、促使其他爱尔兰祖先去做使他们掉脑袋的事情的愤怒同出一辙。“你干吗不早说，你这胆小鬼！你害怕跟我结婚！你宁愿和那个愚蠢的小傻瓜生活在一起，她除了会说‘是的’或‘不是’外就不会说别的，她只能养一群像她一样说话拐弯抹角的小鬼头！为什么——”“你不该这么说媚兰！”“我不该！你是谁，要你来告诉我该不该？你这懦夫，你这无赖，你这——你使我相信你会跟我结婚——”

“公平一点，”他申辩着，“我曾——”她可不要什么公平，虽然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他从未跨越过跟她的友情界限。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又升起了新的怒意。她在追他，而他却一点都不接受。他居然更喜欢一个像媚兰那样脸色苍白的小傻瓜，而不是她。

噢，要是她接受了埃伦和嬷嬷的训诲、一点也不向他透露她喜欢他，那就好多了——任何事情都比面对这个令人难堪的羞耻要强得多！她双手紧握着，一跃而起。他也站起身来，身材比她高出许多，脸上满是无声的苦痛，就像一个被迫面对痛苦现实的人一样。“我到死都会恨你的，你这个无赖——你这个卑鄙小人——卑鄙小人——”

她要说的是什么字眼呢？她想不出足够粗鲁的字眼来了。“思嘉——请——”他向她伸出手去，可就在他这么做时，她用力甩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在这个平静的房间里就像鞭子的声音一样。突然间，她的愤怒消失了，心里只有孤寂和凄凉。

她的巴掌在他苍白、疲倦的脸上留下了鲜红的手指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她软弱无力的手放到自己嘴边吻了吻，然后，没等她重新开口说话便离开了。她颓然坐下，盛怒之下做出的举动使她双膝发软。他走了，可他那张被打的脸一直留在她的记忆里，使她不得安宁。“我的境遇跟哈尼的一样糟。”她突然这么想到，一边还想起每一个人（尤其是她自己）是如何带着轻蔑 ³的态度嘲笑哈尼先前的行径的。她好像看见哈尼挽着男孩们的胳膊时别扭地扭动着身子，听到她咯咯的傻笑声。这一想法刺激着她，让她重新生起气来，气自己，气希礼，气整个世界。她手放下时碰到了旁边的一张小桌子，手指摸到了一个陶瓷玫瑰花钵，上面有两个小天使在傻笑着。房间里静止如水，她几乎要尖叫出来，以此打破这种沉静。她得做些什么，要不她就要疯了，她一把抓起花钵，恶狠狠地朝房间对过的壁炉摔过去。花钵擦过高高的沙发椅背，摔在壁炉上。随着一小声脆响，花钵四分五裂。“这——”沙发深处传来了一个声音，“太过分了。”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比这声音更令她吃惊、更令她害怕的。她顿时嗓子眼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抓住椅背，双膝却在发软。这时，躺在沙发上的白瑞德站起身来，用夸张的礼貌态度向她鞠了一躬。“我午睡居然被这插曲打扰了，这已经很槽糕了，现在我又要受到你的威胁！呵呵……”他是活人，不是鬼。但是，圣人保佑我们，他什么都听到了！她使足浑身的力气，装出一副尊贵的样子来。“先生，你应该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真的吗？”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大胆地看着她。“可你才是入侵者呢。我被迫留下来等肯尼迪先生，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后院可能不太受欢迎，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地让不受欢迎的人自己到这来，我还以为在这不会有人打扰我呢。可是，唉！”他耸了耸肩，轻声笑了起来。一想到这个粗鲁、傲慢的男人听到了一切——听到所有那些话，她的情绪又开始坏了起来。

“偷听者——”

“偷听者经常听到非常有趣、非常有启发性的话，”他咧嘴笑了，“从长期偷听的经验中，我发现你——”

“先生，”她说，“你真不是个君子！”

“非常恰当的说法，”他轻松地回答，“而你，小姐，你也不是淑女。”他似乎觉得她很有趣，便又低声笑了起来。

“在说过我刚才无意听到的话，做过我无意看到的事后，谁也没法再做淑女了。然而，对我来说，淑女没有什么魅力。我知道她们想些什么，但她们从来没有勇气说出她们想要的东西。这样，久而久之，就成了令人厌烦的人了。可你，我亲爱的思嘉小姐，却是一个富有罕见的活力的女孩，这活力很令人钦佩，我在此向你致敬了。我无法理解那儒雅的希礼先生究竟有什么魅力吸引你——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噢，富有‘生活激情’的女孩，可是他是个没什么活力的可怜虫——”“你连给他擦靴子都不配！”她愤怒地大叫起来。“你这辈子都要恨他了！”他在沙发上坐下，她又听到笑声。如果她能把他杀了，她会这么做的。可与此相反，她尽可能地维持着自己的尊严，走出房间，随手把厚重的门砰地一声带上了。

注解：

1【小心翼翼】原指恭敬谨慎。后形容十分谨慎，一点也不敢疏忽。

2【直截了当】指言行简单爽快。

3【轻蔑】轻视；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