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辑染绿的声音
大森林的宁静固然会使人坠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和虚空当中。而这染了绿的声音,却让人感到一种生命的快意和心灵的悸动。
去延安的路上,我坐在车里东想西想,想到一句老话:不到黄河心不死。
延安记事
□朱增泉
去延安的路上,我坐在车里东想西想,想到一句老话:不到黄河心不死。这是中国老百姓的一句俗话,表达的是中国农民那份特有的执着,可称之为“韧”吧。与此相对称,又联想到毛泽东的一句著名诗句:不到长城非好汉。在我看来,这两个句子的内在含义有相通之外,虽然前者显得土气,后者透着革命者的豪情,但两者所要表达的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毛泽东身上的许多精神气质,都是从中国农民的精神底蕴中升华而来的。当年他能够率领红军长征队伍到达陕北,除了远见和胆魄,靠的就是坚韧不拔。虽然他在诗里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实际上,红军长征到达陕北,是投入了黄河的怀抱。黄河是中国农民的象征,选择陕北为新的根据地,是为了进一步把根子扎到最深层的中国农民之中。经受了长征洗礼的红军,在黄河的庇护下得以休养生息,在陕北经过十年生聚,迅速发展壮大,终于打过黄河,夺取了天下。中国革命起于南方,尽得长江灵秀之气;而真正立住脚、扎下根,被养育得精壮强大,足以打得下天下,却是在浑厚阔大的北方,靠了黄河的恩泽。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革命就活了。
在延安参观时,讲解员讲了一个当年毛泽东不肯过黄河的故事。大意是说,胡宗南进攻延安,来势汹汹,任弼时怕毛泽东有闪失,力劝他过黄河,到河东地界去。毛泽东不听,任弼时不快,毛泽东又反过来劝他。照片上,毛泽东和任弼时两人都穿着厚棉袄。任弼时袖着手,背对着毛泽东,脸有愠色;毛泽东手里夹着烟,对着任弼时的后背在说话,面带微笑。极像两位陕北农民在窑洞前相商,双方的表情是纯朴的,那份感情是赤诚的。我想,当年革命队伍里如果不是到处充盈着这种来自农民精神底蕴的纯朴与赤诚,单有空洞马列主义,那是不可能夺取中国革命胜利的。当时毛泽东不肯过黄河,是决心要同国民党军队进行一场韧性战斗。他可以利用陕北的沟沟壑壑,像耍龙灯似的牵着胡宗南的鼻子走,非耍得他精疲力竭不可。毛泽东只要身在农民中间,他就如鱼得水,始终信心百倍。他当时不肯过黄河,正是为了最终过黄河。不是不过,时间不到。一旦过河,定得天下矣。果然,没过多久,毛泽东就率领中央机关告别延安,过了黄河,在河北西柏坡村指挥了三大战役,取得了革命胜利,进了北京。
建国后,当年为保卫延安浴血奋战过的彭德怀元帅,第一个回延安来看过。这位耿直刚烈的开国元勋,心里始终不曾忘记过陕北老乡,不曾忘记过中国广大农民。以至最后搭上身家性命,他也要为老百姓“鼓与呼”。后来,国事繁忙的周恩来总理也曾回延安来看过。我在延安的展览馆里看到了他俩回延安的照片。周总理拉着老房东的手,表情很激动;彭老总身边围着延安的老乡们,显得很亲切。据说,周恩来总理回延安时,看到陕北老乡们生活还那么贫穷,深感自己身为共和国总理的责任,忍不住泪洒延安。
延安的市容市貌比我想象的要好,透着一座新兴城市的年轻气息。来延安的路上,在一条大山沟里看到一个炼油厂。自从陕北发现了油田,带动了延安经济的发展。每年又有大批旅游者前来革命圣地参观,不仅带来了消费,也带来了外面的大量信息,这些都对延安的经济文化发展起着推动作用。延安街市依沟傍山而筑,受地形局限较大。延河的面貌比我想像的要差,流水不丰,河道里也较杂乱,看样子正在整修。
从延安去壶口的路上,路过一个城镇,停下来买了一节照相机用的电池,看了几家商店,商品还比较丰富。路过一个村子时,又停下来同一位农民拉呱了好一阵子。他长了两条罗圈腿,走起路来两条腿是弯曲的。他说,他早先住在山里高处,由于水里缺少一些什么东西,他年轻时就得了溜腿病。后来整个村子搬了下来,水质有了改善,他的两个儿子就没有得溜腿,大儿子已成家单过。他拉过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说:“这是俺孙女。”小女孩穿一件红衣服,忸怩地笑着,往他背后缩。人生缺不了花朵,但从未开花的人生当也不少。
花
□吴冠中
北国早春,山野的杏花先开,那干瘦乌黑的枝条上放出明亮的粉色花朵,生意盎然。但远看那山坡上一簇簇的杏花,白灰灰的一团团,被衬托在灰暗的土石丛中,倒像是癞秃头上的疮疤。花,宜近看不宜远看;树依凭体态之美,才宜于远看。鲜艳的碧桃,远看不过是一堆红色灌木,失其妖娆;牡丹、芍药,远看也不见其丰满华贵之态,只呈点点嫣红了。所以中国传统绘画中画花大都表现折枝花卉,曲尽花瓣转折之柔和,如亲其肌肤,闻其芬芳。
鲜花令人珍惜,由于花期苦短,落花流水春去也,花比青春,年华易逝,诚是人生千古憾事。为了赋予短暂的花期以恒久的或深远的含义,人们歌颂荷花是出于污泥而不染,兰花为空谷幽香,梅花的香则来自苦寒。其实也正缘于生生灭灭的轮回匆匆,促成了人间的缤纷多彩。新加坡地处赤道,终年酷暑,我同新加坡的友人开玩笑,说你们不分春、夏、秋、冬,便没有风、花、雪、月,便失去文学艺术。新加坡的国花兰花,鲜艳闪亮,终年常开,但似乎难比荷花或梅花由于身世而形成的独特风姿。
人生缺不了花朵,但从未开花的人生当也不少。灰色的、苦涩的人生难于与花联系起来。一路开花的人生也许有过,马嵬坡以前的杨贵妃是否就一直是盛开的花朵,也难说,开花原本是为了结果,花开只一瞬,果实才是恒久的吧,果实本也不可能恒久,所以能恒久,因为它成为种子。桃花易开易落,因结桃子,年年开,千年开。人们自我安慰:人生短,艺术长。艺术之长,当也依靠种子引发新枝,失去启发性的艺术是不结种子的艺术,也只能像花朵开过一次便消灭。青松鲜花,万古长春。
结同心于天都
□杨闻宇
风雨里攀登天都峰,我的思绪怎么也静不下来:人间的都城是一蓬蓬热烈的火焰,极尽熙攘繁华之能事;天都峰作为天庭的一座都城,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仰脸上视,灰乌乌的云絮里似乎有一匹冲离天厩的青黑色的神奇骏马,出没隐显,而驰,那是披着阴霾的巍峨山体。风太野,推得我晃摇不定,我深深觉出了自个儿的卑微,渺小。裹着轻薄如纸片的塑料雨披,腋下夹紧了收定的雨伞(生怕张开后反而招风),扪壁抠崖,屏住呼吸,一步步上移。天都峰哟,人说你是群真出没、神仙聚会的秘密府第,对于凡夫俗子,不嫌弃么?
团团浓云依住山岩,有的自下而上叠起翻腾,有的掉头脁尾横行掀卷,越是峻峭幽绝处,蒸沸涌动得越是激烈。冷冷雨丝是从斜刺里一把接一把摔过来的,沙子似的打得脸颊生疼。玄暗阴森的谷壑里仿佛蹲伏着隐形的庞然怪兽,血盆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吹嘘着。这怪兽是神仙府第的守护者,它不亮相,却是活的;人间宫殿前的石狮子嘴牙咧嘴,则是死的。上下远近无一星尘屑,无一声鸟鸣,每逢转弯,侧谷来风便袭得水湿的襟袖“啪啪”直抖,我连忙裹紧衣衫,峰头啸动的风里似乎有什么声音:“俗子求仙兮先蜕尔皮,尔皮不舍兮胎骨何移!”言词隐约,意思又很清晰……
天风悍烈,云雾浩荡,宛若汪洋江河在漫天鼓沸。刚刚抛在身后的矮松似青鸾垂翅于巨石之上,石棱则如苍龙屈脊于云雾间隙,一切都似乎扶扶摇摇、颠颠倾倾地耸动着,是神仙对它们有所移植呢?还是它们身不自主地追逐着什么、迎迓着什么?下界什么也看不真切,蓦然四顾,四外无极、无底,我一下子冷然、愕然!万里长天云开云合,雨星儿乍至乍灭,云雨托起松石冉冉浮游,大幅度推移,万象奇诡,变幻雄阔,仿佛是神仙府第着意在掩饰着什么——俗世的都会红尘万丈,嚣声聒耳,有那么多隐私,天都峰上的仙家,自然也有不肯示人的机密。
看到“登峰造极”的石刻了。哦!那是什么?崖沿石栏杆粗砺砺的索链上挂满沉甸甸的连锁,铜铁不一,形制各异,双双对对地辫成长串,绾扎着的各色小手绢间杂其间,像沾雨的鸟翅一样抖动扑扇。我脑际闪过不知载于何处的文字来了,忽而明白这就是伉俪们共同缔造的“同心结”。中年夫妻拖累烦重,出门不易,登山更难,新婚小两口轻捷如燕,心性自由,于是这锁与帕尽都是“蜜月”里的信物,一一印留着珍重的温馨的青春指印。
心底一阵潮热,我久久地凝视着同心结。
惊心动魄的天都峰令人颤栗,颤栗着穿越云雾,颤栗着摆脱尘寰,“发不同青心同热”,是共同生活的衷心盟誓;“生不同时死同穴”,是黄泉结友的极终设想。在天都峰上用汗涔涔两双手铸成个一旦锁合则永不离异、宁可毁弃而绝不两分的新婚信物,这是何等郑重、何等圣洁的“礼仪”哟!此时此刻,两双微湿的明眸里只需交流一脉深情的、纯净的眼神,别的任何只言片语、任何琐细的举止尽都是浮泛的多余的了。将奇峰之险峻与爱情的忠贞联为一体,也是在天地之交显示着对造化母亲的最后的皈依。为夫妻生活的第一页赋予如此深重的含义,这念头起自何人?兴自何年?是应当在神仙府第里记一笔的。
我独自思思念念,不绝如缕,唯有匆匆往复的云团吞我吐我,擦拭我的躯体和灵魂。又一垛挟雨湿云掀卷过去,眼前倏尔一亮,我发现栏杆侧面斜斜漫铺的青松下火一样闪灼着一片红——那是水色鲜嫩的杜鹃花!
壁崖削立,花枝仄盘于石上,我是只能仰观,无可企及!繁花朵朵相并,沾雨带露,微微漾动,这是风雨点燃了的一派娇艳,娇而不媚,远看像是一蓬抖抖的焰火,更像是天仙冷不防递向巨崖的一个飞吻……雨里天都,景象不俗,最难得的是花与松格调迥异,却急急相依,结合成巨大鲜明的一簇。青松有如众仙子铺展在险崖上的一袭罗衣,杜鹃花便是云里的闪电有意衬之于罗衣底下的一幅裙裾,嫣红翠绿相衬,清雨白云回护,揽日月以作明镜,偎依于悬崖之上,摘星辰以为钿饰,啸傲于风雨之中。自红尘里攀上天都的小两口面对天地间这桩高雅、磊落而坦荡的暗示,会颖悟人世间“绝色易逢佳偶少”的大秘密,会步入昊天罔极的真境界。青松鲜花,万古长春,这是由天地之手挽成的另一类“同心结”。
风雨下天都,暮归玉屏楼。
这哪儿是登山,简直是下海,浑身透湿,尝尽了海天倾覆的云水滋味。站在楼前的平石台上,午间那山风蓬蓬、声扣岩谷的仙味险味全被云雾勾留在了天都峰上。透过迎客松回眺来路,雨初霁,云半褪,落日的余晖尚不能突破层阴,首尾衔进的云絮疾疾掠过锷立的山峰,像是硕大无朋的黄山香炉里飘逸着冉冉烟云,笼山堙谷,遮抹得嶙峋的陡崖匆匆忽忽,一瞬百变,时见奇险相轧,螺旋蚓折,山半腰磊石如卧牛,时见健骨肞?,藤莎络瀑,尖笋一样的孤峰秀出天表……
面对这神奇万状的山景,我忽然对自己有点儿莫名其妙起来;年轻的情侣携手登山,以同心结为方式将一个“爱”字勇敢地写在了天上。而我呢?年逾不惑了,还这样孤身风雨而上下求索,在这名山大川的底版上,是想留下什么呢?还是想取得什么……各单位几乎都成立了打猎队,到处都是打猎的人,有多少野驴、藏羚羊也经不住打呀!
喜忧楚玛尔河
□王宗仁
楚玛尔河是长江源头一条支流,丈把宽的河面,水深处也不足一米。它终年不紧不慢地在可可西里草原上小步跑着。平地上,水越流越细。遇到拐弯,水面卷起浪花,老远可听到涛声。楚玛尔河最浪漫处不在它本身,而是它的岸上天然地形成了野生动物的自由乐园。
我第一次看到楚玛尔河在五十年代末。那是一个飘着铜钱大雪片的午后,河边草滩上成群结队的藏羚羊奔跑着,那情景使人感到整个草原都在颤动。我头一回知道了中国还有这么一个遥远的自由世界,不受干扰地生活着这么多谁也不认识的动物。可惜,当时不可能留下一张照片,但是它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今天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我在这里不能不提到河上那座简陋得近乎原始的木桥。两排脸盆粗的木桩栽进河床作立柱,一块挨一块的木板铺就了桥面,桥栏是胳膊粗的圆木做成。桥面与立柱、桥栏与桥面的连接均是用大铁钉锔着。桥头的砂石地上插着一块长条木板,上面写着“楚玛尔河”四个大字。车队通过桥面时,必须一辆走过去,再开动第二辆……那咯吱咯吱的沉重的叫声说明,木桥的承受能力实在太有限了。
这次执勤我从拉萨返回途经楚玛尔河时,是一个太阳亮丽的中午,见到的一场景使我眼花缭乱:一群野驴像箭簇一样从汽车前面的公路上穿梭而过。我无法数清它们有多少,只是大概估摸了一下,不会少于四五十头。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可可西里草原上还有野驴。那些野驴跑出三四百米以后,扑腾扑腾地下到河里去饮水。清凌凌的河面上倒映着野驴的影子,人们远远看着那野驴的数目仿佛成倍地增加了,十分壮观。
后来,我就记不清从楚玛尔河上走过多少回了。因为我在青藏高原的军营里生活了七年,每年都要少则六次七次、多则十次以上去西藏执行运输任务。青藏高原是我的第二故乡,楚玛尔河自然就是故乡的河了。我多次从楚玛尔河的木桥走过时,都会看到那些藏羚羊、野驴、野狐、野兔或吃草,或嬉戏,或饮水。动物的乐园也是人类的乐园。
记不得是哪年哪月,大约是“文革”后期吧,我当时已经调离高原到了首都,因为深入生活重返高原,来到了楚玛尔河。楚玛尔河亮闪闪的河水刚从地平线上冒出来,我老远就瞅见一座犹如彩虹般的钢筋水泥大桥飞架在河上。车子渐近河边,我看见深灰中略呈蓝色的桥体,在上有蓝天白云,下有清波绿草的映衬下,十分威武,美丽。迎面驶来的一队军车正奔驰有序地从桥上通过,桥头的哨兵持枪向军车行注目礼。我当时心头涌上一股无法遏制的自豪感:祖国的角角落落都在发生着变化,连这深山僻壤也有了亮丽的色彩。
我留恋地在桥上走下走上地观看着,这才发现原先的那座木桥仍然留在上游三五百米的地方,它显得那么瘦小、凄凉。我真敬佩决定保留下那座旧木桥的人,他懂得对比,懂得不要忘记过去。
我拿出照相机,站在新桥的中央,让同行的战友给我留下了一张照片。背景就是那座木桥。
重返楚玛尔河,有一件事使我十分失望。河两岸的野生动物少得可怜,我们在大桥上停车一个多小时,只看到有几只藏羚羊站在老远的地方,不时地伸长脖子惊慌地望着我们。没有看到野驴和别的动物。
车子开动后,司机感叹了一句:各单位几乎都成立了打猎队,到处都是打猎的人,有多少野驴、藏羚羊也经不住打呀!
我的心里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藏羚羊生活在世界上海拔最高处,它们身上长着最优质的绒毛,质地极轻极柔也极软,用它制成的披肩,能够很容易地穿过一枚戒指,人们叫它戒指披肩。从八十年代开始,藏羚羊绒制品成为国际市场的流行时尚。一件藏羚羊绒制品可以卖到五千至一万七千美元。虽然国际上禁止公开的藏羚羊绒交易,实际上每年发生的藏羚羊绒贸易额仍然达到千万美元。
1990年以来,我五次回青藏高原,回高原我就去楚玛尔河,每次到那里我都有一种凄凉、清冷的寂寞之感。天然动物乐园变成了一片死沉沉的荒滩,再也看不到藏羚羊、野驴的奔跑嬉闹了。偷猎者们肆无忌惮地枪杀各种珍稀动物,他们整汽车地装载着藏羚羊的皮张,偷偷运出可可西里。长江源头美丽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偷猎者留下的深深辙印。我看到这样一张惨不忍睹的照片:偷猎者的帐篷前堆积着小山一样的扒了皮、剔了肉的藏羚羊的骨架……
一次意外的惊喜使我那惆怅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慰。去年夏天的某日傍晚,我从拉萨返回格尔木途中来到楚玛尔河,停车小憩,突然看到十一匹野驴来到了公路边的草滩上。我像见到了久别的客人,隐身于洼地,尽情详细地观察了野驴吃草、行走的情景,并拍下了一张它们仰头张望的照片。
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拍摄下的关于野驴的照片,但愿它不是最后一次!神州万里幅员,我最钟情于大西北。
钟情大西北
□石英
通常人们提起大西北,往往与寥廓、荒凉以至贫穷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在心目中便与广东、江浙、山东半岛等经济发达的较富庶区域形成鲜明的对照。对大西北,有人或则望而却步,或则浅临即返,难生留恋之情。
当然也有毕生挚恋的钟情者,以至魂系西北,骨守漠丘,奉献出一腔热血浇灌那河西杨柳、沙洲稻菽。对大西北钟情的心声呼唤着柴达木油流,与腾空神箭同啸……
我未曾在大西北久居,但近二十年来也曾数度因公赴西北地区,少则数日,多则月余。去得愈多,愈生骨肉之情。是那种感情上无间距,心灵上息息相通,见则亲,离则想的亲同骨肉的深情。
为什么?最初我也不得其解。西北地区既非我生地,又从未在那里工作过,连亲属也没有那里的,完全是一种缘分。最后,我只能归之于是性格气质上的相同,审美取向而使然。具体说呢?只恐难得精确。
可能这里暂时经济上不如沿海地区、某某三角洲发达,商品意识还不够“火”,栉比鳞次的高层“写字楼”、星级饭店以至“花园”、“广场”之类还没有达到雨后春笋般的密度;但在我,似乎也不过于苛求它。因为不同的地域有它各自不同的沿革和条件,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指手画脚?也知道任何事情(尤其是比较艰难的事)怎能一蹴而就?何况我们到那里办事、观察体验,并非只为了尽尝珍馐美味的膏腴,也并非为了得住豪华套间而恍觉身披殊荣。更何况纵是稀世美馔佳肴亦不能永贮肠腹而不消,再豪华的套间也不能如蜗牛负壳而永世扛在肩背。大西北之于我的吸引力显然不是这些,也不可能是这些。
那么,是哪些东西吸引了我,使我深深眷恋?
是那黄河两岸、丝绸之路上的无比丰富的文化遗存吗?肯定是一个重要方面。但主要尚不是诸如那威风八面、仪仗隆盛的武则天和唐高宗的“寝宫”乾陵,也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最后被迫香消玉殒的马嵬坡杨贵妃墓,更大胆地说,对于我主要也不是号称世界几大奇迹之一的兵马俑和世界级艺术博物馆敦煌莫高窟千佛洞;而是范公仲淹在陕北屯兵抗敌御侮的遗址,青年将领霍去病倾倒皇封酒以犒赏众军的酒泉故池,左宗棠西进时沿途植下的“左公柳”和林则徐因销烟获罪遭贬流放至伊犁的遗踪……这些是万古正气的源泉,这些是大义凛然的显形。经过这些地方,我听到的是金戈铁马的余音,看到的是冰河碎裂春水涌流的清影,感受到的是不乏悲怆却发人向上的伟力。
古老吗?也很年轻——凡有人在,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姿影,这样的力量永远将成为人生的主动脉;否则,大地就会失血,万木就会变得十分苍白。因此,不只是仅为怀古而恋古,实在是为取经借力而来。
诚然,大西北大而难免有些荒凉,地域辽阔而并非处处草木茂长。但不喧噪的另一面便是静谧,少人工雕饰的另一面是较多地保持了本真的天性。它静,静得就像一个个彪形大汉在午休;在这时刻,周围的一切生命也都屏住了呼吸;无形中,连我这外来人与同行者交谈也不自觉地变得低声絮语,仿佛只恐惊扰了冥冥中的什么神祗。但偶尔也有喧腾时,譬如说戈壁滩上空猛地一声炸雷,大晴天里便会下起一场揭天盖地的大雨,果子沟坡的钻天杨也会应声齐呼,艾比湖畔的阔叶植物也会猎猎击鼓!这种静中有动仿佛是为了提醒新来乍到的人们:莫要误以为空旷的戈壁滩就缺乏生命。有的,这生命不只是存在于动植物,而且是天地间蕴含着的那种内在生命力,它远比狭山细水、局促之地更宏大更悍。也许因为它太大太壮阔,人们还顾不上着意去侍弄它、雕饰它,因此许多东西显然更自然更质朴,却也不是完全原始无序。有如钻天杨,齐刷刷地往上伸长,但并不因无人理正就任意侵夺友邻的空间;倒是因为有足够的阳光和空气使之各取所需,构成一个同登高格的绿林世界。又如宁夏的枸杞子,长得那么鲜灵、个儿大,较别地的所产质优味美,也使人觉得它们是多得自然山水的滋养,而较少受到大气污染和噪声的困扰,才保留和生发出更多的原汁原味。
无可否认的是,由于西北地区的历史和自然条件等原因,现代化的进程尤其是经济发展较前述的某些地区是迟了些或慢了些,有些地方人民生活还未达到温饱水平。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并不能因此就认为西北所有地区都穷,更不能说它在一切地方都无发展优势可言。其实,就大西北而言,它在地域条件优劣上是跳跃式的,呈现出错综驳杂的态势:它有沙漠也有绿洲,有雪山也有草原,有荒滩也有茂林,有寂然无声的天山落日也有高楼塔顶的皎月东升。当地人不无自豪地说:“我们这里是有水就有树,有树就有村。”在水草丰美之地,我见庄稼长势比沿海和中原地区绝不逊色,甚至还更领风骚。渠水动而稻麦竞姿,重穗低垂而风送喜讯,白兰瓜哈密瓜堪可矜夸,吐鲁番葡萄园自非凡品可比。至于西北的地下资源,有如戴面纱的绝代仙子,一旦拂去黄土,便会托出旷世珍宝。且不须赘言此间的城市建设,如今也并非窳陋羞窘之相。相反是,不少中心城市的气派壮观并不比许多东南地区城市稍差,甚至还有一种舒放谐调的潇洒和不拘俗常的大气。融古风于今市有西夏、鄯善之余韵,浴晨雾登高楼隐听丝绸之路驼铃。高昌、北庭古城虽尽成废墟,而奎屯、石河子等新城相继崛起;玉门关、阳关古道风沙掩息了唐代边塞诗人的履踪,却有东西贯穿的欧亚铁路桥架烟云。何虑古道盛风不再?大西北优势不显?
人亦如斯。西北地区由于风沙侵凌,部分人面现“红二团”。其实“红二团”也未尝不是一种美。何况对于多数健男倩女来说,不仅没有“红二团”的特征,且有别处不具的性格和风采。男则粗砺诚朴,女则柔而不媚。前者有别处山野雄性之“憨”却绝少土气;后者有江南女子的灵俏却更富母性的善解人意。尤其是乌鲁木齐、伊犁等城市的女性,其气质其姿态往往令外来者感到惊讶!何以在远离京城、沪上的数千公里之外,中隔黄土高原、荒漠戈壁的边地,竟有这样多见世面的双眸?尽脱浅俗的大方?
神州万里幅员,我最钟情于大西北。并非故乡,远胜故乡——故乡之谓仍是一个狭小的概念。诚如骨肉,又非同血缘关系的骨肉至亲。那么到底是什么?是心灵天地与大自然空间的对接?是我这凡俗的目光与大西北气格的共溶?还是历史与当今无比丰富的精神宝藏对我的吸引与呼唤?啊?巍巍祁连山的雪风,你能回答我吗?青海湖鸟岛上的候鸟,你能将答案捎给我吗?当一个人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盼什么的时候,他的心里开始大雪纷飞,开始幻想东北的雪。
等雪
□唐敏
不是人等雪,是雪等雪。雪怎么会等雪呢?一场雪来到陌生的人世间,一切都冰冷着,没有可以宾至如归的去处,雪儿感到孤独,于是想念起冰宫中的雪伴们,想起往日洁白无瑕的热情,还有那些可爱的吵嘴时光,但是雪儿回不去了,雪儿只能盼着有雪伴再落下,陪它。这样,雪便等着,不肯融化。这叫雪等雪。
这是我在上海,遇上一场大雪后听说的事。上海是一座远离大自然的城市,是一座人满为患、疲乏和苍老的大城市,但我却听到了这个最富有自然气息的传说——等雪。当然,说雪在等雪的人说得极为简单。江南大城市里的雪是留不长久的,像无数匆匆路过上海的外地人,雪过上一夜,至多两夜便离去了。这次雪下来三天了,屋顶上还停满了雪,于是说话的上海人望望窗外的雪,说:“呵,雪在等雪呢。”这种说法像清澈的冷风吹过我的心头,清凉得异常醒目。于是我问:“雪怎么会等雪呢?”好几个人回答我:“哪,是这样的,它也要找个伴呢,等下场雪来了一同去。”
我想不到在上海藏着关于雪的这样好的传说。这是所有最好的传说中的一个传说。因为它好在与人类无关。雪不是为人类预兆丰年的,也不是人类粮食——庄稼的被子,更不是天上落下来的面粉或糯米粉。雪就是雪。雪等的盼的是雪。雪的思维就是如此简单,如同它简单的传说。这传说如此精确地表达了雪的心情,因为江南的雪是短暂的,再也没有比江南的雪要等雪伴更困难的事了,所以江南的雪的爱情故事才会埋藏在毫无自然气息的大都市上海之中。
我很怕冷,但是我对雪有特殊的敏感。我长年生活在长满热带花木的海岛小城里,永远不会有雪,我经历下雪的日子屈指可数,而且几乎都是江南的雪。江南的雪往往在半夜过后才悄悄地下。只要遇上下雪的夜晚,我就感到非常非常的闷热,从不失眠的我,就会睡不着觉。我总要热得难熬难忍,但每次都不会预感到屋外开始下雪了,总是要到天亮了,看见从地上向天空反照的雪光,方知道因为下雪才失眠了。大家都说下雪如何冷,在我的记忆中,雪是滚烫的,是惟一让我失眠的力量。
雪对我是亲切的。我在农村插队时,遇到过一场南方罕见的大雪,山野里积了半尺厚的雪。下雪的那夜,我独自一个人睡在农民土屋的楼上。所谓的楼上,就是人字梁的三角架里,坐起来头就碰着斜下来的椽子,瓦片像牙齿一样排列着。这是四面通风的地方,我的被子就铺在木板地上,三角形的房架子的空洞处,用竹篾条粗心地挡一挡。我很累,睡不着,感到异常的热,我不知道下雪了。但是这闷热也会过去,像一场高烧。到了雪下厚了,我便安静下来,睡着了。醒来时,屋外一片灿烂的晴光,我以为太阳出来了。仔细一看,天还早,是强烈的雪光唤醒了我。从人字梁的三角形大洞外边,飘进来无声的小雪花,它们停在我的被子上,停在楼板上,停在我乌黑的头发上,除了我的脸上,雪停不住,化成湿湿的潮气。一层绒毛般轻盈的、极薄的雪盖住了我。小雪花一落到我的脸上,就像被烫了一下,它尖尖的角便刺我一下,想跳开去,但已经融化了。我清楚地看着它们六角形的花样,在瞬间消逝。我不用眼角斜斜地看着自己头发上的那层发着蓝色光芒的薄雪,我不敢动一动,怕破坏了雪对我的抚爱和打扮。当我最终不得不起身时,长头发披落下来,我的脸和脖颈第一次感到了头发是这样的冷,冷得彻骨地清凉。雪妆一下子全消失了,在我的身上化成热的雾气。
不过,那时候我还根本不懂雪会等雪的传说,我只是奇怪雪是最冷的东西,却表现出最火热的情绪。当时我明白的只是一件事,明白了为什么关汉卿在写《窦娥冤》的时候,会把热血和天上的雪联系在一起。童年看戏的时候,最想不通的就是热血化雪的联想是如何得到的。原来,雪真的是热的。
不过我常叹息雪的热情太短暂,带来的却是长时间的寒冷。由于寒冷过于强大,以至人们彻底忘记了雪的热情,一谈起雪,都说冷。现在听到了等雪的传说,我默默良久,世界上能让肉体感觉到的热,都是会消逝的。不消逝的热是不能用人的手来感觉的。不消逝的是等,是盼。江南是温湿之地,雪像梦一样容易消逝,就是这样的雪,在短暂的生命中还不放弃等待和盼望,雪真是世上最热情的造物。
于是我热切地盼望眼前的这场雪真能等到下一场雪。每天我都注视着屋顶上日渐消瘦的雪,每天都没有再下雪。雪病了,发黄、发黑,像枯萎下去的植物。它的伴还没来。雪渐渐地少下去,小下去,像一位乘船远去的朋友。到最后在最冷的朝北的瓦檐缝里,雪也消失了。但是雪的伴还是没有来。这情景好像看着一个活人渐渐地死去,好像合上一本书,雪等雪的经历就这样变成传说,留在人们的口中。
的确,并非所有的盼望都能如愿,但这场雪坚持了这么久才消融殆尽,它把等和盼留在上海的每个屋顶,就像它最初降临的样子。在整个冬季里,这份等待和盼望的热情都不会走。
最初,等待和盼望是有非常具体的目的的,当雪消融后,等和盼也模糊起来了。有时会让人感到受了骗,也许根本没有下一场,连亲眼目睹过的那场雪仿佛也不曾存在过。当一个人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盼什么的时候,他的心里开始大雪纷飞,开始幻想东北的雪。在祖国的最北方,那里的雪多么幸福,不用等不用盼。白色的丰满的健壮的雪像爱人一样走来。雪的热情又开始燃烧,等雪的传说又在流传。
记得在大雪化尽的前夜,夜半我惊醒过来,因为我听到了暴雨一样的声音,这强烈、急骤的雨声只有炎热的夏季才会有,而且玻璃窗上真实无妄地溅满了夏季暴雨那样饱满的泪珠。我渐渐明白过来,这是在化雪。雪如此要强,就是融化也在夜晚无人时。雪没有等到雪,它是很难过的,当它不得不孤单地离去时,它痛哭了,它最后的眼泪还是这样滚烫,像夏天的暴雨。无法解答,无法诠释,更找不到终极的答案,所有的玄机都深藏在这千年万年的时光之中。
我读“东方天书”
□梅洁
在千峰竞秀的连云港市锦屏山南麓,在草木扶疏的小西山里,有一部神秘安详的隐藏,那即是考古界瞩目的“东方天书”——将军崖岩画。
在岩石上刻、绘图画是人类远古艺术的遗存。作为人类寄托精神崇拜、信仰和欲望的古代岩画,曾在世界范围内流行。俄罗斯色楞格河岩画,蒙古穆连和特斯河谷岩画,以及广布于欧洲、澳洲、南美洲等地的手形岩画,西欧的洞穴岩画,中国广西灿烂的左江岩画……在辽阔的人类精神遗存中,始于四千年前殷商时期的东夷人精神之巅的将军崖石凿岩画,无论从时间的久远还是体例的独特,均堪称“世界岩画的母体”,也可视为世界岩画的“胚胎形成”。
在连云港秋高气爽、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文学硕士李祖坤、作家张文宝带领我来到将军崖,拜阅这部旷古绝世的“天书”。站在先民们创造的精神与艺术的“殿堂”面前,我感到一种突兀的肃穆,一种高深莫测、难以洞悉的巫性气氛和意境笼罩而来,逼仄而来,弥漫而来。我感觉隐藏在血脉中的密码,在站立的瞬间,光年般穿越时间与空间、生命的信息与接应在刹那间完成。我感到无比庄严,无比虔诚。我仿佛听见一句警示从天宇深处很空寂地传来:“小心点,那个站在石头上感动的女人!”于是,我颤栗着抚摩过去……
将军崖岩画用石器凿刻在长约二十二米、宽十五米的一片平整光亮的黑色岩石上,四千年的风雨没能擦拭掉深藏在这里的时光。公元1979年,岩画才被今天的世界惊醒,抑或是今天的世界因岩画而发生剧烈的骚动。岩画分为三组,镌有人面、兽面、兽骨、鸟头、农作物和天语般的九种符号。农作物图案中的禾苗种类多达十三种,为世界岩画罕见。人面像布满神秘的纹饰和鸟羽,最大的人面像高九十厘米,宽一百一十厘米,所有的人面像只有头颅,没有四肢,没有躯体,只用一根类似禾苗的线条与大地相连,没有完整的形体,惟有结实的根牢牢嵌入大地,太阳、头颅都在空中……
抚摩着这组岩画,有一种思情汹涌抵达——
凭临大海的先民,以鸟为图腾的东夷人,企盼翱翔长空,却从不敢梦想征服大海。千年万代,他们睁大惊恐的双眼,倾听裂岸的涛声,从山地、森林奔跑而来,来到这凭临大海的岩石上,举行神圣的仪式,祭祀他们赖以生存的神灵般的土地,祭祀喂养他们生命的稻麦,他们在这里创造着灿烂的农业文明。嵌入土地的、庄稼般生长的人类的脚,在黄土地上蹒跚着走过了多少世纪?一个民族从大海出发又回到大海,经历了多么漫长的伤痛?多少次风起云涌?多少次倒下站立?多少刀戈剑戟?多少梦想追寻?这摇篮般的土地啊!
在将军崖岩画神秘丰厚的景深里,最具玄机的是类似日、月、星象的图案。图案依岩石山坡自然形势上下分布,长达六点二三米,恰似一条悬挂九天的银河,诸多的星座闪烁其间。仔细观看,有三根短线把它分解成四个部分,先民们似乎以周期的含义在记录太空的星云变幻。采用象形画法的三个光芒四射的太阳,有的画了二十四束光芒,有的画了十三束光芒。玄机的真义在于三个太阳的圆心连接起来是个直角三角形。据考古界认珲,三个太阳的这种排列,是先民们根据太阳的位置测出冬至和夏至的时间。更令人惊叹的是在星象图东侧,有一条长达十几米、凿刻深而粗犷的南北向直线,经专家测定,这条直线的方向与现在的子午线完全一致。将军崖岩画星象图拓片现已陈列于北京古观象台。
无法解答,无法诠释,更找不到终极的答案,所有的玄机都深藏在这千年万年的时光之中。
历史已巍峨地站在那里证明:炎帝的后裔是东夷人、东夷人的祖神是舜。甲骨文舜的写法是鸟头人身,东夷人的图腾是鸟。东夷人的群体和部落组成联盟,联盟的图腾是各类鸟的集合体“凤凰”,东夷人创造了“凤凰”,创造繁衍了“凤的传人”。
和黄河上游以“龙”为图腾的尧的部落融合相通,“凤的传人”和“龙的传人”融合相通,东部虞(舜)文化和西部夏(尧)文化融合相通。于是,伟大的华夏民族诞生了!历史从远古洪荒里走来!
人类从远古洪荒里走来!
站在东夷先民们神圣的祭坛前,头顶的太阳安详而宁静,凝望祭坛下面“曾经是海”的千顷良田,面对人类亘古的精神与文明,我感到走了很久的我,终于在连云港、在将军崖神秘的岩画里,看到了祖先和词语。有血滴进了我的生命,我感到肌体在膨胀。在天语般的岩画面前,我感受着家园的温慰和接迎,领悟着人类从古到今、从生到死的庄严和艰辛……
我们曾经无数次惊叹埃及金字塔的玄秘,我们也曾经非常羡慕印度以纯粹遗址方式保存下来的山奇大塔。我想,将军崖下这千年的深藏、这因深藏而保存纯粹的遗迹,终于使辽阔深邃的华夏文明有了一处可以傲视异邦的去处。
解读“天书”吧,让炎黄的后裔们在这里精神受洗……我向月祈祷,我向月倾诉,我向月忏悔……
坝上月
□张庆和
既然有人把灵魂视为一座建筑,我便有理由认定:这坝上月就是建筑它的材料。
今晚的月亮和夜色是同时闯入坝上的。
月轮满载着惊异,满载着慰藉,从东山坡顺势奔来。那气势,浩荡荡不可阻拦;那声响,轰隆隆惊天动地。我珍视这宇宙里的诞生,我谛听这天籁间的呐喊。我敢说,凡莅临坝上,目睹了此初升之月者,很难再找到不被震撼和不被唤醒的灵魂了!
月亮是一位不知疲倦的登攀者,她没有因种种赞美和感叹而沾沾自喜,而止步不前。月亮继续上升。月亮开始以她银色的光芒涂抹坝上之万物、装饰物中之灵魂了。
月光如潮,月光是被一道堤坝囚居在这草原上的。坝上的月光浩浩淼淼。沐一场月光浴吧。清纯的月光水能涤去污浊,幽谧的月光水能洗去烦忧。最好把浮躁的心也掏出来泡泡,让它袒露原色,让它在本来的位置上蓬勃跳动,跳动成一种景观,跳动成一曲和谐、优美的旋律。
月亮如饵,诱惑了千般心情;月光如丝,柔柔地织成了一张网。我的心被这网捕捞住了,情便无处逃脱,任由这网的摆布——
我向月祈祷,我向月倾诉,我向月忏悔……
月如鼓,振聋发聩;月如号,邀群呼众;月如花,芬芳四溢;月如醇,令人陶醉……
这才是李白、苏轼为之豪饮、为之狂舞、为之放歌的月亮呀!这才是千百年远避于坝上草原,默默地明亮、悄悄地照耀、似乎并不闻不问坝外那夜的辉煌和灿烂的月亮呀!
好一部生动的童话剧,好一支美妙的梦幻曲,好一首缥缈而空灵的诗……一切的创造和意境,都正在这里孕育并诞生。
月,这坝上草原之夜的主宰者,这夜色里的精灵鸟。
不要再说你是游弋于天空的一块废弃物了吧!不要再说你是抛弃在宇宙里的一具僵尸了吧!凄清不属于你,孤寂不属于你。你正是那片柔抚万物、光顾众生、可饮可餐、“梦里寻她千百度”的秀色啊!
坝上月不断上升,她已经站在了生命的制高点上。尽管偶尔有几缕云丝羁绊,却被她很快就挣脱了。即使有积云冲撞裹挟,也不能动摇和遮掩她慷慨赐予的辉光。
这时的坝上月,晶莹如珠玉,明亮似宝镜,人世间的所有一切仿佛都在她的窥察之中。仰望此时的月,一种用纯洁修饰自己的想往油然而生,禁不住要认真地盘点一番自我了;看走过的途径有几多曲折,数身后的脚印是否端正,望前方的陌路该如何选择!
选择是必然的,因为有坝上月的照耀和引导。
我相信月,相信这坝上的月;我寄希望于月,寄希望于这坝上的月。我将走向一片莹洁与美好。因为,坝上月已经高高地悬挂在我心的天空,永不陨落。想到人类,想到地球,想到环境,总是能让人想到墓地。
见到墓地
□阎连科
想到人类,想到地球,想到环境,总是能让人想到墓地。墓地是人的最后归宿,惟一归宿,无可选择的去处。无论你尊贵卑贱,无论你是达官还是百姓,无论你是总统、总理还是平民或者街头浪人,无论你的墓地是块厚土薄地,还是蓝色海洋,或是崖壁悬棺,再或如非洲习俗中的棺悬高枝,无论如何,你都逃离不了返回自然这惟一无奈而祥和,痛苦而解脱的一处去向。
人类似乎明白这一道理。
人们也似乎明白这一道理。
老人、中年乃至儿童也都对此似乎不言而喻,而那些所谓读了许多书的知识分子似乎对此更是深有所思,深有所虑。惟一对此不明其意的是三岁五岁的幼童。可是,他们——那些不谙世事的幼童又真的对此是一片混沌不解吗?见到过一对乡村童儿,男的足说也就五岁,女的也仅三岁或者四岁,共同在一隅山坡下戏着,左有田野,右有河流,头顶是坡地荒草,脚下是稀疏的几棵槐榆。他们也许在那儿已游戏了许久,几个时辰或者半天,再或已经一天几日,甚或已经游戏了数月、几年、几十年乃至一个世纪。他们已经累了,最后在做垒墓游戏,将石做砖,瓦片做盖,在那山坡下垒了十几个墓地,最后彼此拉着双手,站到墓群前边望了一会,开始分配墓室。到垒在光秃秃的一片岗上的墓前说,这是大官儿们的,让日头晒死他们;到一条干涸的河沟边的墓前说,这是读书人的,让下暴雨发大水时冲了他们;到一片浓荫下的墓前,说把城里人埋到这儿,让他们成年论辈子见不了日头月亮,身上荫出疙瘩疥疮……然后,他们到了一片草前,看着那绿草中的一座瓦墓,有些羡慕,又有些可惜,呆着痴着良久,说留给爹和娘吧,一辈子种地,这儿地肥土厚。最后,那些墓大都分配完了,仅剩下一株小树下的一座用砖做壁、全瓦做盖的一座坟墓,且那墓的左右都还有一两株红的黄的野花,散着清幽幽的香味。他们在那儿站了良久,嗅着香味默默无语,直到日将西去,女童儿说:“该回家了。”男童儿说:“该回家了?”女童儿说:“这墓给谁?”男童儿说:“给你给我。”女童儿问:“我们也会死吗?”男童儿思量一会,肯定地答:“会。”女童儿哀伤一阵,又过去在那墓前栽了几棵花草,然后,他们走了。
回家去了。
可走了一程,男童儿又突然回来用脚把那墓落全都踢了。女童说,踢了干啥?男童说,刮风了,下雨了,把墓都给没了。
便回村落家里去了。但我却意识到了我幼小的生命和那茫茫宇宙的某种联系。
凝望夜空
□野鹰
在秋日的打麦场上静静地坐着或躺着遥望深邃的夜空是件极其惬意的事情。天是那么的蓝,星月是那么的璀璨。曾祖母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和地上的某一个人有着内在的联系。呆呆痴痴的望着夜空时,我一直在寻找属于我的那一颗,我愿意选择一颗不太明亮也不太暗淡的星星作我的星宿,但星星太多了,我无法找到。有时看到流星的陨落,只那么一闪,就消失在茫茫夜空中了。老人们说,那时地上就有一个人死了。我有时候想,我会不会在某一天夜里望见一颗流星陨落时,突然倒地身亡。因而,对那夜空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这个世界上如我般凝望过夜空苍穹的孩子不止我一个,肯定有千千万万。但是,我坚信,夜空在心灵深处能留下如此多灿烂故事的孩子肯定为数不多——尤其在今天,尤其在城里,现在的城里长大的孩子们甚至永远也不可能望见我童年时就凝望过的那种夜空了。
我的童年是在介于游牧和农耕之间度过的。每天,我都赶着一群羊儿,到那山冈上牧放。那时候,我的世界就是那一座座长满绿草和树木的青山。我常常以为,我所能望见的最远的山冈就是世界的尽头了,那个小村庄就是世界的中心。那时候,我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有多大。四周的群山和群山之间的村落以及蓝天白云之下便是我所能想见的最大空间。我看到过的飞得最高的鸟儿是云雀,跑得最快的动物是马儿,最圣洁湛蓝的是天空。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雨后采来的山菇和暑天山沟里摘到的莓子——一种至今想来仍令我满口生津的野果子。那时候,我一天到晚最渴望的就是能有个小伙伴和我一同去放羊。我一个人在山上百无聊赖时,梦想天上掉下个人儿坐在我身边和我说上一两句话。我把满腔的话儿都说给那只嘴唇和眼圈黑黑的羊儿,和它相依为命。我把山上最鲜嫩的青草采集来,一把把喂给那可爱的羊儿。那时候,我从未意识到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经历对我的生命以及人生意味着什么。
但我却意识到了我幼小的生命和那茫茫宇宙的某种联系。当我在那山坡上用手扒出一小块平地,再用一根不长但却挺直的小木棍儿在上面画出一个十字——那是本质意义上的一个坐标——尔后把木棍插在那十字的中心上时,我就有过这种感觉。这是我每天都必须做的一件事,像一次功课,更像一个神秘的仪式。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就把我牧放的那些羊儿赶到山坡上,让它们径自在那里去悠然地啃食那鲜嫩的青草。而我却又回到那根插在十字上的木棍跟前,守望太阳。阳光下木棍投下的影子依照顺时针方向慢慢移动,我用它来测定,该什么时候用午餐,什么时候把散落在山坡上的羊儿赶下山,什么时候再把它们赶回家——回家的那一刻总是那么充满了诱惑。
那是我跟浩瀚宇宙间发生的最早的联系了。后来,我从中学课本上学到,那是古代天文学家发明的测定时间的仪器,叫日晷。我一直以为,我们那个小村庄的人肯定不是从书本上学来的这个知识,它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投下的神奇的影子一直在随太阳的照耀而移动。直到现在,我还觉得那是个了不起的开始。只待月饼铺天盖地上市,人们才猛醒:咦,中秋了?
深秋季节
□左夫
久居广州不识秋。四季中,春、夏、冬均可知可感。一个花市,撩起满城人感叹:啊,春来了;绵绵淫雨天结束,阳光普照,那是夏的君临;到要添衣换被时,打边炉的火光在大街小巷四处闪烁,便知冬迈着姗姗的脚步走进了南国。
惟这秋色难觅,说与夏脱离,却暑气未消;说与冬相接,又草木尚青;说与她有个约会,她来无影,去无踪。只待月饼铺天盖地上市,人们才猛醒:咦,中秋了?
对秋的麻木,由来久矣。怎知一次外出,导致对秋的崇拜。
深秋时节,走了一趟九寨沟,被九寨沟的美艳深深打动。入沟方知秋滋味,归来,就已刻骨铭心。
九寨沟沟连沟,美得让人目不暇接,让人喘不过气来。而我幸运于季节,不期然把九寨沟景色的“代表作”,童话般地集于一身。
水景是九寨沟诸景的精髓,知名度颇高,最为游人津津乐道。它的上百个海子(湖泊),分布在落差一千多米的沟底、沟腰和沟顶,它们大小不一,深浅有别,动静分明,各具个性。湖里的沉石积木,水草游鱼,湖面的石径板桥,芦苇棘丛,各在其位,互衬互映。水晶晶亮亮,乳白色,深蓝色,翠绿色,橙黄色,令人叹为观止。仅读读这些名字,也是一种享受:五彩池、珍珠滩、熊猫海、天鹅海、芳草海、花海……我问李存修:这一汪汪池水,何以如此生姿吐彩。老李是广东作家,曾在四川搞过旅游工作,他说:除环保因素外,大概跟地貌有关,这一地区历史上发生多次大地震,形成众多海子,地表碳酸钙含量高,水色便丰富。我追问:这水能饮用吗?他笑答:水质绝对纯净,但是没有人舍得用。
有山必有水,有水亦常有山,山水相连。走出成都平原,沿岷江逆流而上,山头光秃,荒坡成片,昔日的天然林带已难觅踪迹。这显见是人为砍伐所致,那一墩墩树头,那一堆堆原木可以作证(据说这是过去所为,现已下达禁伐令)。九寨沟内,也曾建有两个林场,工人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采伐了十几年。幸亏规模不大,禁得早,没有演变成命运悲歌。
千百年的历史证明,风霜雷电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类自己。善待自然,刀斧留情,留下的是一个森林王国。九寨沟内视野所及,不见一丝裸露黄土。苍莽林海,瑰丽多姿,满山呼应,竞相炫耀,一如它依托的大山大沟,有大的气魄。林带似用线划分,山巅山脊呈墨绿色,往下为浅黄色,山脚以下红黄相同。松杉青绿,椴木浅黄,黄橙黄,山槐绛红,朱紫的是山杏,殷红的是枫树,还有无数山花和野果,把个沟沟岭岭点染得精美绝伦,深奥无穷。我陶醉于原始美、野性美之中,如临太虚幻境。
九寨沟的天气多变,一会晴,一会阴,一会雨,一会雾,也有同时出现东边云雨西边晴的现象。天气变感觉也变,雨水洗过的九寨沟,像一幅国画;阳光沐浴着的九寨沟,像一幅油画;云雾缭绕的九寨沟,则是一首朦胧诗。
我望秋山秋林,秋山秋林也望我。山风穿过沟谷,挟团团云雾,幽幽地包裹着我。我用心灵谛听山风送来的喃喃禅语,领悟着大自然的点拨授意,襟怀豁然开朗。
九寨沟的远山,长年冰雪覆盖,眺望雪山,本不足为奇,奇的是另一景观。
深秋的九寨,简直是一位神奇的魔术师,可以演变出令人目瞪口呆的节目来。汽车头天经过的一段高地,林木郁郁葱葱,翠色无边。可是第二天回程,此高地已变成白茫茫的雪原,色彩由斑斓转换成素洁,挺拔的杉树,矮小的灌木,一概堆白垂银。
车厢里顿时活跃起来,司机善解人意,将车停靠路边,车上众文人,包括78岁的艾煊老人,一拥而下,拍雪景,爬雪坡,捏雪球,钻雪丛。路中央有一门楼,上书“九寨县人民欢迎你”,大家以此作背景,合影留念。几位南方来的客人更是口中念念有词:不虚此行,不虚此行!上车后,忽然想起,我还有一袋苹果,清甜爽脆,一元两斤向藏民买的,于是逐人分派。这是九寨沟的秋果,是丰收的象征。
九寨之行初识秋。我想,秋在,真实的世界在。仅凭这一点,秋天就足以令人无限神往。羊城花城,何日能营造出些许秋的宁静诗意,几分秋的朴实自然……想是那大千造化,不负我的苦心,竟将万里云海,呈现在我的眼前。
观云记
□王忠瑜
日常在地面看云,感到十分奇特好看,但无法想像到在天空中看云,是个什么样子。我是个性喜山水、云烟变幻的人。幼年画山,总爱照着天空的云去画,想像那云即是山,山即是云,故取了个画名曰“云岑”。于是想去天空看看云景,便成了我毕生的愿望,然而,这愿望数十年来也未能实现。
好了,机会终于来了。这年,广州部队约我去广东参观访问,时值中秋,天朗气清,我和同伴们自北京飞往广州。行程万里,翱翔九霄,又是个巧云如画的季节,真是叫我看个够。
当飞机穿云拨雾冲上蓝天后,同机的人大多头靠椅背闭目寻梦去了,而我这个有心人,却兴意盎然,引颈倚向舷窗,瞪圆两眼,俯瞰机外的广阔天空。想是那大千造化,不负我的苦心,竟将万里云海,呈现在我的眼前。
起初,云团是零散的,犹如垒玉,又如轻纱,迎面飞来,披靡而过。待那飞机穿过云层,飞临万米高空时,俯瞰云海,真是一大奇观。只见那云,苍茫如海,了无边际,奇形怪状,千变万化,奇异动人。
有时如山状,群峰叠翠;有时如棉花状,絮团锦簇;有时如水纹状,烟波浩渺;有时如湖石状,玉树琼山;有时如玛瑙状,瑰丽多彩;有时又作轻纱状、烟状、石林状、兽状、珊瑚状……真是变化无穷,超凡如入仙境。然而,在你不经意时,竟又在云隙中窥见到地面的城市,高楼林立,街市井然,真使人有海市蜃楼之感。
有时,云层上出现一片岚气,在阳光的照射下,五光十色,浩如烟波。远处,几座云峰突兀其中,如在云雾中半隐半现的仙山,又像沉浮在万顷波涛中的小岛,岛上隐隐约约似有采药的仙翁在动,令人想到广寒胜境。
突然,透过云缝,看到了地面上湖泊,在阳光的反耀下,如一面金色的镜子,金光耀眼,更使这仙境增添了几许梦幻之情。
一路上幻景无尽,直到暮色降临。这时飞机已近广州。纵观前方,景色大变,只见黑云如墨,金蛇狂舞,耳机中传出广州机场的消息:“有暴风雨,飞机不能着陆。”顿时南国狂风暴雨,雷鸣闪电的情景,出现眼前。刚才那种诗情画意之感全消,又想到飞机处于不能降落的险境,竟令人不寒而栗了。无奈,飞机临时转至广西桂林着陆,两个小时之后,才又飞回广州。
一天航程结束,夜宿珠江宾馆,这是广州部队一座很大的招待所。经过洗漱冲凉,劳累俱消,然观云的兴致却丝毫未减,大陆上空的云,我是看了,可是海洋上空的云又是何等模样呢?听说几天后将去海南,又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奇境,我不禁又去想像那海空的云景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所盼望的时刻又终于到来了,当飞机飞出广州机场,不多时刻,便到琼州海峡的上空,此时,只见山岚水光相映,天水相接,阳光反照,金光耀眼,浑然一体,天水不分。远处,岚气中突起的几座珊瑚状的云峰,玲珑剔透,色彩艳丽,远远望去,几不知哪为天,哪为云,哪为水矣。我不禁暗想,那云峰岂不就是蓬莱仙境?那云层便是步步云梯,顿时使我产生步出机舱,漫步其间,探幽寻胜,去作畅游的念头。
飞着飞着,渐渐地岚气重了起来,天空与海面几乎联成一片,平波如镜的云,碧蓝如染,酷如浩翰的大湖,几处云山就是湖上的小岛,而飞机简直像一只大船在碧波中航行。
当飞机飞近海南岛时,徐徐下降,随之岚气渐消,现出海面。平静的海面如吹皱的一池春水,波光粼粼,细密如纹,日光依着波纹荡去,一片金霞,好看极了。这时,远远地已见海岛的边缘,如一条曲折的线。再回眸看大海,海,更像一个池子了。
正在我目不暇接,观赏不尽时,飞机已稳稳地在海口机场着陆了。当然有许多声音是有颜色的。
染绿的声音
□徐迅
山居的日子,是在山中一座精巧的石头房里度过的。天天,我都被一种巨大的宁静所震慑着。经过许多尘嚣侵扰的心灵,陡然回归到这旷古未有的宁静之中,而又知道周围全是绿色的森林,心里似乎也注满了一汪清涟之水,轻盈盈的,如半山塘里绽放着的一朵睡莲。
也有声音,在白天的山峦;偶尔也有人语喧哗,幽谷回鸣。空山不见人,倒使人感觉到大森林的真切和人世的烟火之气。更多的是鸟声,从黎明的晨噪到傍晚的暮啼,耳闻着那密密松林里传出的啾啾鸟鸣,还可以看见那墨点般的小鸟,如大森林的音符跳荡着、栖落着。鸟鸣常常使大森林归于虚静,它天生就是一种虚幻的精灵呢!鸟声让人着迷地听,这时听出的就是一阵阵溅绿的声音。
当然有许多声音是有颜色的。如皑皑白雪,潺潺流泉,响动的就是一大片白;如春花秋菊的凋谢,细心的人也会听出它的艳红和鹅黄的色调。在大森林里,此时我被激动的不是这种颜色的声音,而是满山攒动着的森林——那浓绿浓绿的声音了。满山密密的松林、枫树、珍珠黄杨、翠竹……树丛间刮过的风也是绿的,绿将大森林融为碧翠的一体,分不清颜色的浓淡深浅。那声音自然也不用侧耳倾听,触目皆是——大森林的宁静固然会使人坠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和虚空当中。而这染了绿的声音,却让人感到一种生命的快意和心灵的悸动。黎明的时候,“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森林里露珠“扑扑”滴落的声音,在我听出的是一种轻柔而凝重的绿色;森林静静肃立,树叶交柯,在我听出的是一种茁壮生长的蓬勃的绿色;狂风呼啸,排山倒海咆哮着的松涛,在我听出的是一种悲壮和磅礴的绿色;阳光拂动滔滔无边的绿海,阳光掠去又显出一江春水,在我听出的是一种恬淡而平和的绿色。……山居无事的时候,只要静静地穿行在这无边的大森林之中,我满心的尘垢,便一下子就被荡涤得无影无踪,只觉得身心惬意和愉悦,心中徒然就有层斑驳的绿爬上心壁,盈注着生命那清凉的绿意来。
听惯了这种声音,在夜里我常常睡不着觉。拥被而坐,此时周遭那染了绿的声音已渐渐无声无息,看很白的月光,慢慢浮上窗棂,月光里的绿色冷冷如春水荡漾着,使人感觉到那绿色的声音一定是被浓浓的月光所消融,隐翳在莽莽苍苍的大森林之中了。但这时这刻,我思想的羽翅还翩翩起伏着,希冀那染了绿色的声音出现。有风的夜晚,我看窗外的大山果然是混沌未开的一团绿色,那染了绿的松涛之声,铺天盖地的在我石屋周围如狂飙般的春潮,惊涛拍岸,震耳发聩,让我激动得恨不得长啸……这些年,我知道我常常谛听水声,谛听鸟声,不仅是因为我对尘嚣之声异常地厌倦和唾弃,更多的是在寻找清纯的自然和人生的大自然。那是我生活须臾不可缺少的思想的源泉……若能轻轻地裹在这染了绿的声音里,心就会轻灵得像一朵绿荷,即便泊在波涛里滚动,那梦也是常常染了绿呢!你有没有注意过盲人的表情?
心烛
□鲍尔吉·原野
你有没有注意过盲人的表情?在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道、在危机四伏的大千世界,盲人的脸却安详而宁静。眉头紧锁的,恰恰是那些明眼人。
迫急的,是那些疾走者;恼怒的,是妄自尊大的人。胆怯的人则有心事。他们都不是盲人。
盲人对生活不抱奢望,此刻只办此刻的事情。譬如走路,心无旁鹜,步步踏实,直到目的地。他们做一件事时只想这件事,因此心里清明。
当别人绞尽脑汁思考功名利禄的时候,盲人的心专注在路面上——有没有车、砖石、敞开的下水井、栏杆和电柱。他们一步步走过来时,其实每一步都在感谢。感谢生活,感谢路面的平坦。当一个人把许多的感谢写在眉头上时,就出现盲人那种表情:安然而且恬静。
所谓幸福,全由小小的细节积累而来。如果你用庆幸的目光回顾这种积累时,就产生富翁的感受。如果你对当下的处境不满,则说明心已离开了脚步栖居于远远的目标之上——不管它的地位、金钱或房子——这时脚下怎样疾走都觉得慢,会为之烦恼,此时很容易受伤。
盲人的心始终伏在脚上,它静静地和双足缓行在无尽的路上。而在休息的时候,心在怀想着炉火和热汤,而不是没见过的其他。因此,盲人的表情中除去宁静,竟还有许多满足。
如果说,幸福是一种经过节制的满足,盲人则已经接近它了。
在风雪里,在大雨中,盲人要吃更多的苦,这时,上班或回家成为艰难的事情。但即使如此,也很少听说盲人遭遇交通事故的惨剧。如果他们有祸,恐怕老天爷都不忍。更主要的是,盲人比明眼人更了解车更注意车,他们更谨慎。
从古至今,其实谨慎给人带来的福分最多。
如果明日上街,不妨多多注意盲人,也许他们正是我们生活的教师。草原上的女人,从六七岁开始,便学会弯腰,弯腰不是为了鞠躬,更不是为了去摘野花,而是去背负重物。
弯着的腰
□索伊拉
草原上的女人,从六七岁开始,便学会弯腰,弯腰不是为了鞠躬,更不是为了去摘野花,而是去背负重物。
马能驮的,女人们几乎都能驮;马不能驮的,女人们也能驮很多。
女人们脸面的青春和美丽、衰老和疲惫,只有满地的青草看得最清楚、最完整。
男人们有时稍微喝一点酒,就开始分不清自己的女人和别人的女人,可是青草能从女人们轻微的喘息、偶尔的皱眉、间或的汗滴中辨认出她们。
同样在草原上活一辈子,男人们只知道青草和花朵是不一样的,可女人们却可以给你讲述有关青草的无数话头。
她们一辈子就这样低着头,缓缓经过脚下的每一棵青草,她们很少说话,可是只要她们面对青草,她们所有心事便一下子渗进了草根的最深处。
她们记得很清楚:哪一丛草下埋着疲惫,因为那些草有些干枯;哪一丛草下藏着几滴泪珠,因为那些草绿得那么伤心;哪一丛草下躲着快乐,因为那些草即便在太阳底下也是那么精神……
草原女人没有几个是识过字的,但草原有那么多草,这些青青的草就是女人的文字。女人一代又一代,这些青草一茬又一茬,女人会老会死,但这些草却能在无限轮回中永生。所以有这么一个传说:草原上原先是没有草的,后来有了背东西的女人,她们盯着光秃秃的沙地,眼睛都看花了,所以女人向神祷告,希望自己死后,能变成最耐看的东西,好让以后背东西的女人们走路时眼睛不困。神答应了女人的请求就把她们变成了青草。从此以后,青草越来越多,沙地变成了草原。
草原的女人死后全部化作青草,密密地站在一起围成一个大怀抱,不但要养育男人和女人,还要养育牛群和羊群,所以草原上的人都把草原称为母亲。
有时候,心怀委屈的男人,一个人远远地跑到一片没人的草滩上,猛灌几口酒后,他便会情不自禁地从马背上翻下来,扑到草丛里放声大哭,这能让他痛快很多。只是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不知道这时拥抱他抚慰他的,是无数个直不起腰的草原女人。编织巢的形态,可说多姿多彩。
鸟的建筑
□苇岸
鸟巢是鸟的建筑。和我们盖房子不同,鸟筑巢不是为定居。鸟只在繁殖期筑巢。
营巢是鸟的本能和天性,但不是所有的鸟都自行营巢。比如啼叫美妙、声音与农业关联的杜鹃,即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典型。它们的“鹊巢鸠占”的强盗行径,即使在客观化的鸟类学家笔下,也常常予以道义上的指斥。杜鹃有一种其他鸟类都不具备的特异本领,它能使自己的蛋在颜色、形状和大小上,与宿主的蛋完全相同,并可随各地宿主的变化而改变。其以假乱真的程度,让敏感的宿主毫不觉察。当它把蛋产进或衔入宿主(往往是苇莺)的巢后,随之发生的必然是,先行孵出的杜鹃雏鸟要将宿主的雏鸟全部挤出巢外,以独享母亲哺养。这就是我们情感上难于宽恕杜鹃的地方。
我所知道的不自营巢鸟,还有北方凶悍的红脚隼,在这方面,它以欺负乌鸦闻名。在民间被称作“老鸹翠”的三宝鸟,亦时常露出觊觎鹊巢的流氓习性,而且只要它去侵占,总能在厚道的喜鹊那里得逞。
不营巢鸟,这里还可举出一位。可取的是,它从不贪慕别鸟之巢。它把蛋无所顾忌地直接产在地面、岩上或丛薮间,不作任何铺垫。对它我们至多说,这是鸟类中彻头彻尾的懒汉。它昼伏夜出,羽似枯木。它有一个十分典雅的学名:夜鹰。不过,并非倍受西方诗人赞颂的那种。
鸟类学家依据鸟巢的位置和性质,把鸟巢分为地面巢、水面巢、洞穴巢、建筑物巢和编织巢等几种类型。
地面巢大多简单、随便,往往仅在地面凹处略敷草物即告完工。这种巢,主要由雉、雁、鸭、鹤等笨拙的大型鸟类所为。出乎我们意料的,像云雀、百灵、歌鸲、画眉这些名字美丽、叫声动听的玲珑小鸟,也在地面营巢。当然,它们的巢编织得都很精致。这是些疏于林木,常年出没在旷野,为土地处处留下歌声的可爱精灵。在水面营巢的鸟屈指可数,能够列举的只有游禽中永不上岸的和涉禽中善游的骨顶鸡与董鸡。它们借助水生植物搭造的可随水面升降的盘状浮巢,风险最小。洞穴巢包括崖壁洞穴和树干洞穴两种,前者的主人有翠鸟和沙燕;后者居多,如椋鸟、山雀、斑鸠、八哥、鹪及肮脏的戴胜等,都是天然树洞或啄木鸟弃巢的受益者。如果顺着这个行列数下去,我们还会惊讶地发现鸳鸯。应该指明的是,营树洞巢的鸟,只有攀禽中的啄木鸟和,真正具备开凿本领。啄木鸟还有一种英雄秉性,即它从不使用自己往年的旧洞。利用我们的屋宇营巢的鸟(不提麻雀),主要为燕科成员,原因在于它们的泥巢无法在露天筑造。最后说到的编织巢,就是指我们观念上认定的,代表“鸟巢”这一词语本义的,由鸟类中广大的鸣禽在树上(个别在草丛或灌木基部)精心营建的巢。这是那群勤奋的鸟类艺术家呕心沥血的作品,也是我们这篇短文想要谈论的核心。
除涉禽中的鹭,游禽中的鹈鹕,禽中部分鹰隼(这是些在树上筑粗陋大巢的鸟)外,编织巢几乎全部为雀形目鸟类所造。它们长于鸣啭,巧于营巢,故根据分类上的说法,我们前面又称它们为鸣禽。雀形目是新鸟亚纲中数最多的一目,其庞大数量占现代鸟类总体一半以上。
编织巢的形态,可说多姿多彩。我们易于见到杯状巢、碗状巢、盘状巢及瓶状巢,是其中主要的几种。营哪种巢型,与鸟的科属有关。但我愿意相信,更取决于鸟类个体的偏爱与审美因素。因此,这里无规律可循。
杯状巢是多数营巢鸟喜爱的一种巢型,像我们熟悉的伯劳、卷尾、柳莺、寿带等夏季鸟,都营此型巢。太平鸟、灰山椒鸟、乌鸫及北红尾鸲等,营碗状巢。树鹨和灰喜鹊的巢很浅,呈盘状。攀雀和棕扇尾莺的巢收口,巢体似瓶。文鸟、黄眉柳莺和“告春鸟”短翅树莺,能够营造顶部具盖,侧面开门的球状巢。更为精巧和高超的,是黄鹂和绣眼鸟的吊篮式悬巢。南方有一种富于传奇色彩的小鸟,会将芭蕉或其他大型树叶卷合,然后在叶缘穿孔,贯以丝线,缝成袋状巢。这种天才的小鸟,鸟类学家就叫它“缝叶莺”。
真正和我们的生活密不可分,在我们的视域内最为显著的鸟巢,实际是喜鹊粗糙的球状巢。这种“仰鸣则晴,俯鸣则雨,人闻其声则喜”(《禽经》)的民间吉祥鸟,同淳朴的麻雀一道,终年祥和地围绕着我们。特别是在空旷的冬天,它们的巢很像一座座村庄,醒目地坐落在原野高大树上(每巢都有一定巢距的巢区。个别也有一树双巢现象。在北京的沙河附近,我曾见过一树四巢)。每次看到这些高耸的星罗棋布的“家”,我都很动情,我觉得这是一种世间温暖与平安的象征,是这个季节比雪与太阳升落更优美的景色。
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性的变迁。对这种变化的细节描述或激扬臧否,不仅会拖长我们的文章,偏离我们的主题,也有悖时宜。故这里暂不涉及。你从哪里来?来此做什么?
霍去病墓读石
□韩若春
告别了空降兵头上那广阔的蓝天,我的着陆点选在了西汉青年将军霍去病的墓前,成了一位半路出家的守陵人。工作和爱好,使我时常徘徊于墓上和墓周的石头之间,端详着形体各异,纵横爬站的岩石,不放过每一凿钎痕,每一处字迹,反复的审读和考问:你从哪里来?来此做什么?尤其是在月上东山,夜深人静之时,这叩问,有时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在问石头呢?还是在问自身。
据有关史志记载,霍去病墓上的石头,是隆冬铺冰道从附近的南山中运来的。质地为“麻石”,学名叫火成岩,比较耐风化。霍去病英年早逝,生前汉武帝要为他修造府第,他曾以“匈奴未灭,无以家为”而拒绝,在他死后,送葬时“军阵自长安至茂陵”,仪式非常隆重。堆竖在墓上的岩石,当是摹仿祁连山形状的,而一些大型的条石,可能是防盗石的余物,上面镌凿圆杯状的孔洞,间或是下栓用的“栓眼”。
霍去病墓建成后,剩下的石料,初看无用,其实不然。太史公最先把它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来认识,说它是“旌功表勋”的。当初,中规中矩的石头,全都派上了用场,被埋入墓坑中;稍有一个平面的,被刻上官署之名如“左司空”或“平原乐陵”之类的题石,成为职官和军吏们到此督工的见证,从而身价不菲;还有的石头,虽然不能入墓或作为题记石,但有棱有角,于是就堆诸墓上,充当象征祁连山的峰石;最后,就剩下了既不方正,也无棱角的顽石,派不上用场只好把它们随便扔到墓上了事。可是寒来暑往,不甘寂寞的匠师们,却把像马的石头赋予马的腾跃;如虎的赐给它虎的气势;近鱼似龟的升华成浮游的精灵;形同猪牛的灌注以伏卧反刍的生命。当你接近它们时,似乎就能听到蠢蠢欲动的喘息和扑食嚼草的声音。雕塑风格的大气磅礴,淋漓尽致的展现了西汉武帝王朝强盛的国力,显示了我们民族当时征服外部世界的坚强信心,“马踏匈奴”石雕,就是其中一件扛鼎之作。
几千年来,它们僻处一隅,被弃置在荒草丛中,任凭风刮霜浸,雨剥雪蚀。到了本世纪60年代,才被陈列于墓侧,接受世人的注目和礼赞。历史的光阴与机遇,和这些石头们开了一个偌大的玩笑,把它们原有的价值位次,进行了重新的排列:看似无用的,成了国之瑰宝,供芸芸众生瞻仰膜拜,吸引着学者研究探讨;而重用的,却难见天日,默默无闻于地下,尚不知要沉睡至何年何月。作为一个守陵人,朝夕与石头为伴,今天才算解读了它们曾经有过的酸辛苦辣,因为考古的书页的确太厚重,太深沉,需要借助于有力的杠杆才能翻动。才有机会对他们进行科学的探索和艺术的观照,从而撷取前所未有的信息。
与石为伍的工作是平淡的,但这平淡中亦有充实,亦有安详。我不是因为它们拥有今天的辉煌才对它们百般地呵护。它们走过了漫长的、不为人知的岁月。他们不为无用弃置而自卑;也不为现今的风光而忘形。他们始终耸立在霍去病墓旁,那流动变化的线条,和厚重有力的团块间,积淀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道德风尚,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宠辱不惊的民族气节,必将传扬万代,永寿无疆。“要去,要去,以后一定要去云南!”
云南的蘑菇
□彭荆风
秋天的云南多雨,常是雨势连绵地一下十几天,不仅到处湿漉漉的,那洁白如融化中的雪,黑得如泼墨的云团也似乎浸满了雨水,被大风一刮,惊雷一触动,就会如天河开闸般倾泻而下;正因为雨水充足,高原的红土又肥沃,也就蘑菇特多。
云南人把蘑菇叫作菌子。常见的有鸡、干巴菌、北风菌、牛肝菌、青头菌、松毛菌。近年来,松葺菌有治癌之说,引得日本商人蜂拥而来,当天收购当天空运回日本。我1995年9月访问日本时,就见松葺成了饭馆里的佳肴,食品店里也是售价昂贵的松葺饼、松葺酒、松葺口服液;在异国土地上见到这既熟悉,又因为被包装得过于豪华而显得陌生的土特产,我惊讶而又兴奋,亲情也悠然而起,情急地拨通国际长途电话询问女儿:“昆明下雨了么?你们多吃些菌子吧!在东京可稀罕呢……”
女儿笑了,“爸爸,是不是想吃菌子了?快回来吧!”
是的,我太喜欢菌子了!鸡的鲜味胜过肉类,牛肝菌青头菌色香味俱佳,用大蒜青椒炒出来的干巴菌更是使人食欲倍增;夏秋在滇味菜馆里,时令菜全是各式各样的菌子,看看写在菜单上、用不同方式烹制的菜名,就令人馋涎欲滴:如果去往乡间或边地,吃菌子就不是小碗小碟,而是用大盘海碗来盛,一场雨后晴天,哪个人不能拾回一篮子?使我最难忘的是1962年秋天,我为了写长篇小说《鹿衔草》,爬越哀牢山南侧最高处的八百里原始森林去寻访苦聪人,中途经过一个高悬在陡峭山腰间、整日被云雾笼罩的哈尼族山寨时,好客的主人招待我们晚餐的却是一大脸盆香菇,这肥美鲜嫩的香菇,每朵都有碗口那样大巴掌那样厚;哈尼人告诉我:这附近山头尽是香树组成的原始森林,天长日久树林逐渐腐朽,成片地倒下化成灰烬,再经过日晒雨淋,漫山遍野都长满了香菇。他们捡不尽吃不完就用来喂猪,所以猪肉也散发着香味……
我深为羡慕。谁说他们在山上苦?他们可是享受着人间天上的清福呢!
在日本想起那遥远的丰饶的云南边地,我突然觉得这有一小碟松葺就视为珍肴的东京,虽然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从另一方面来看,又颇为贫乏呢!
这天晚上,日本作家三浦哲郎等人宴请我们,在端上一盘松葺后,话题转向了云南的吃食,我情不自禁地介绍起了云南的菌类食物,以及我在哀牢山见到哈尼人、苦聪人用香菇喂猪的事。听得三浦哲郎激动地连声大叫:“要去,要去,以后一定要去云南!”他访问过中国四次,却没来过云南,这天特别感到遗憾!
今天9月,他果然率一个作家代表团来昆明了,一见了我就说:“我一直想着云南的蘑菇,去了石林、西山都没有捡着。”
我笑了,那都是游人如织的地方,哪里还会有蘑菇呢?如果有宽裕时间去附近山野走走,或者远去哀牢山八百里原始森林,一定能捡到许多许多的蘑菇!他遗憾地摇头,这次确实是时间太短了!
我希望这天云南作协举行的晚宴,有几道风味独特的云南蘑菇来弥补,遗憾的是仅有的一盘干巴菌还是从罐头里取出的,鲜辣香味俱失。我只能深含歉意地说:“下次再来吧!我陪你上哀牢山去采蘑菇!”
他又一次激动地点头:“要来,要来!”
他还会来么?中日两国虽然一衣带水,终究是相隔甚远;我们都过了花甲之年,还爬得动那高入云天的险峻高山?看来我只能把未能让他尽享云南蘑菇的遗憾长久留在心头了!一天里最美的辰光,无疑是微熹初动的凌晨,那种美是潜在、一统和混沌的,那是美的精华和极致。
凌晨的美丽
□陈所巨
一天里最美的辰光,无疑是微熹初动的凌晨,那种美是潜在、一统和混沌的,那是美的精华和极致。真正感受到凌晨美的人不是太多,尤其是在夜生活活跃的城市,处在梦乡的人是无法领略那份寒热、明暗、阴阳交替时刻美的韵味和壮观的。我有幸领略和感受了,并从此将欣赏凌晨作为一种享受,完全得感谢我的父亲。
一个酷热的夏天,我放暑假在家,正值农村“双抢”,割早稻、插晚秧。虽然那时是集体干活,多少能磨点洋工,但毕竟是忙季,谁个不是边系衣扣子边出门,饭含在嘴里就下地?父亲是个勤劳的庄稼人,除了干集体活之外,心底还藏有一个小秘密。
那片白沙地是父亲发现的,在邻村一座小水库的末梢与我们村一条小河交汇的三角地带。春汛季节被淹着,夏秋水弱,就露出来,约有二三亩地,我们管它叫“三拐地”。父亲带着我和弟弟趁夜深人静,悄悄将“三拐地”耕了,做成水田,再插上秧。那块地我们“地下”耕种了好几年,每年都能收上千余斤晚稻,那是我们家一笔不小的隐蔽收入。三拐地虽是荒地,又在两村交界的两不管地带,但一切还得极隐蔽地进行,怕被人发现,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
父亲总是半夜里喊醒我们,我们就跟着他走,眼睛睁不开,直到下地干活还半醒半睡,似梦游。一个多时辰之后,一切就不同了,东边开始“发动”。父亲所说的“发动”,我理解是松动、苏醒的意思。东边天空先是渗出些微光,以后就润成一带微微的白亮,且渐渐向上润开。我感觉出那是生命的初动,大地生命的初动,或者就是星球和宇宙生命的初动吧?虽是无声,却无与伦比地轰轰烈烈!一种阴阳大交接的磅礴,就潜藏在这些微的变化之中,那样的非凡和必然。生动与死寂,光明与黑暗,同时都显得异常珍贵。我同时感觉到了生命和茫茫天宇之间,相互的映衬和包容,也感觉到了有一条裂缝,正被一只无形之手在瞬间胶合。那时刻,突然地凉爽起来,透明的凉爽,让人浑身酥透,异常清醒,给人从未有过的畅悦。此刻,虽然无法辨清一草一木,但我心里明白,即是草木也是透明的,充盈着智慧。
东边天空渐渐又黑了些,接着又渐渐渗润些微白,渐渐地鱼白。我一直处在天地与生命初动的愉悦和沉重的情绪之中。我被浴洗着,整个身心融进凌晨的博大和壮美。父亲的声音似从远处飘来:“快干活,晓星高了,队里快上工地了。”
一个冬天的凌晨,我和父亲一起去野外,收取傍黑时安放在水道边的竹制的夹子弓,那是一种捕猎黄鼬的工具。父亲是捕鼬高手,在那些尚未禁猎黄鼬的年月,他每年立冬到立春之间,都能捕获许多只。
雪后初晴,大地皑皑一片。大片雪野之上,村庄竹树散布着点点苍黑,且镀着一层幽蓝的光晕。我们踩在梆硬积雪上的“咔嚓”声和远远近近的鸡鸣,都带着金属的韵味。天空一片墨蓝,星斗稀疏,水晶石一样晶亮,并不觉得寒冷,倒似沐浴在一片乳蓝色蒸气之中。恬静安谧的雪野的凌晨,天地的净洁让人有脱胎换骨的感觉。我又一次领受了凌晨天地松动时的无限的美,那美让人直想喊出声来。那天早晨,父亲十分高兴,他安放的十多把夹子弓,竟捕到了三只黄鼬。
凌晨,白昼的初生儿,它临盆的时刻,竟然岩石一样静寂无声。只悄悄以包容天地万物透彻表里的美,作为它的产床和襁褓。无声的美,透彻的美,只在那样一个时辰,那时辰也就瑰美无匹了。
早起的我,缘着几十年的习惯,无法忘怀少年时代凌晨的美的给予,凌晨,对于我是一份享受。含混的、阴柔的、纯净而博大的凌晨,一切都处在没被玷污的初始。水和土的初始,思想和梦的初始,激情和火的初始,充满着包容和发端的初始,翅膀和树叶,血脉和根须都被美和善净化了。对比之下,白昼太强烈,太咄咄逼人,黑夜又太沉郁,太少生气,惟有凌晨才恰到好处,是一条永恒无尽的美的矿脉。
享受凌晨,享受美的原始和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