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辑拾叶者言
人也一样,不一定轰轰烈烈,但也会有自己一生中那碧绿碧绿的蓝天,那丝丝缕缕的云霞,那习习匀匀的和风,那淅淅沥沥的细雨,那灿烂辉煌的日子里,曾与阳光共舞的回忆。
这像浓茶一样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哈尔滨之春
□刘白羽
冰冻的松花江溶解了。
一夜之间,春风吹暖了黑土地。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布谷鸟的鸣声,天空那样静,大地那样静,白桦林像给清水洗过一样,每棵树都潮呼呼、湿淋淋的,桦树皮白里泛青,青里泛白,它预示着万物萌生。忽然,我看见一片赤裸的地面上,开满了浅蓝色的野菊花,就像从空中落下一片蓝色的彩霞,我两眼一下明亮如火,不顾两脚陷入泥泞,我采了一束野菊捧在手上。野菊吐出淡淡的、淡淡的芳香,纤细的花瓣、鲜艳的颜色、娇嫩的生命,带来了多么美好的春天呀!我偶然间把一根花梗含到嘴里,先只感到一股泥土味,嚼了几口才品出微微苦涩、微微香甜的药味。大自然是多么坦荡无私而又多么神奇奥妙呀!它生长了万物,万物又点缀了自然,使它那样鲜活、那样美丽。这像浓茶一样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冬天悄悄从哈尔滨逝去。
当我沿着中央大街走到松花江边时,突然,一种沉闷的轰隆声传来。我惊奇地向四下眺望,寻不到声音从何而来。是天上?是地下?声音十分威严、十分冷峻,地老天荒、沧海桑田,令人有一种恐惧之感。我立在江边堤岸上,发现这声音来自江上,就在这偶然一念之间,我目睹了松花江开江的惊人的场景。随同这隆隆声由远及近,由小而大,一刹那,仿佛天昏地暗,只见那整条青钢色的冰冻的大江,在颤动、在战栗,我一下子听到我所立的岸脚下,就像踩玻璃碴似的,冰冻发出一连串细碎断裂的声音。这是多么严酷、多么狂暴的震动呀!突然间,江心的冰面开了,看起来,似乎在同一瞬间,这条江从遥远的上游一直到我的面前都在动荡,在动荡,而后在沉闷的隆隆声之上发出惊雷般的爆炸。一种欢跃之感从我心底油然而生。啊!春天!你这温暖而柔和的春天,经过母亲生产婴儿般的那一刹那苦难,发出动人心魄的婴儿的啼声……是的,一个春天就这样诞生了!开始,我看到江中心青色的大冰块在崩裂,无数冰块森然矗立,而后从那断裂之处涌出黑色的巨流,像黑压压倒塌的城墙一样,汹涌而来,澎湃而至,整个江面裂成无数冰块。那白茫茫的冰块,在急流漩涡中冲击而下。浩浩荡荡的大江在放声高唱,冰凌你撞我我撞你,你推我我推你,旋动着清脆而嘹亮的咔咔——咔咔声。我把帽子攥在手上,一任江上吹来的寒风把头发吹得嗖嗖飘动,我敞开衣襟,让我的胸膛承受着猛烈而又温柔的春天——我的心庄严极了、肃穆极了,我的两眼发出雪亮雪亮的光茫,我的心胸一下扩张开来,我伸长两臂紧紧和大自然之魂拥抱。透过这第一次动荡的江流,我仿佛看到长白山的冰峰雪岭,我仿佛闻到山上那莽莽原始森林的气息。松花江像一阵天风从长白山上飘然拂下,经过桦树林子,汇成松花湖,而后一直流去……就在这儿,在这开江的日子,显示了宇宙的无穷的暴力,大自然的无穷的暴力。水卷着冰,冰冲着水,这是苍天的血、大地的血,这是苍天的呼啸、大地的呼啸,我从中领略着大自然的神奇、雄伟的美感。当大江漂流而下,我忽然觉得天也明了、日也亮了,黑色的激流冲出蓝色的巨浪,蓝色的巨浪冲出白色的冰凌。就在这时,我的温暖的面颊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沁沁的湿度,我一下惊住了,这是什么?但又猛然醒悟过来,这是春天,从江面上旋来的春天,它不是清风只是气浪,多么美好的春天,在哈尔滨降临了。我需一副好的眼力去看花开花落,看云聚云散,看透尘世的一切。
进山东
□贾平凹
第一回进山东,春正发生,出潼关沿着黄河古道走,同车里有着几个和尚——和尚使我们与古代亲近——恍惚里,春秋战国的风云依然演义,我这是去了鲁国之境了。鲁国的土地果然肥沃,人物果然礼仪,狼虎的秦人能被接纳吗?沉沉的胡琴从那一簇蓝瓦黄墙的村庄里传来,音绵长,和那一条并不知名的河,在暮色苍茫里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弥漫着,如麦田上浓得化也化不开的雾气,我听见了在泗水岸上,有了“逝者如斯夫”的声音,从孔子一直说到了现在。
我的祖先,那个秦嬴政,在他的生前是曾经焚书坑儒过的,但居山高为秦城,秦城已坏,凿池深为秦坑,自坑其国,江海可以涸竭,乾坤可以倾侧,惟斯文用之不息,如今,他的后人如我者,却千里迢迢来拜孔子了。其实,秦嬴政在统一天下后也是来过鲁国旧地,他在泰山上祀天,封禅是帝王们的举行,我来山东,除了拜孔,当然也得去登泰山,只是祈求上天给我以艺术上的想象和力量。接待我的济宁市的朋友说:哈,你终于来了!我是来了,孔门弟子三千,我算不算三千零一呢?我没有给伟大的先师带一束干肉,当年的苏轼可以唱“执瓢从之,忽焉在后”,我带来的惟是一颗头颅,在孔子的墓前叩一个重响。
一出潼关,地倾东南,风沙于后,黄河在前,是有了这么广大的平原才使黄河远去,还是有了黄河才有了这平原?哐啷哐啷的车轮整整响了一夜,天明看车外,圆天之下是铅色的低云,方地之上是深绿的麦田,那里有紫白色的桐花那里有村庄,粗糙的土坯院墙砖雕的门楼,脚步沉缓的有着黑红颜色而褶纹深刻的后脖的农民,和那叫声依然如豹的走狗——山东的风光竟与陕西关中如此相似!这种惊奇使我必然思想,为什么山东能产生孔子呢?那年去新疆,爱上了吃新疆的馕,怀里揣着一块在沙漠上走了一天,遇见一条河水了,蹲下来洗脸,将馕抛向河的上游,开始洗脸,洗毕时馕已顺水而至,拣起泡软的馕就水而吃,那时我歌颂过这种食品,正是吃这种食品产生了包括穆罕默德在内的多少伟人!而山东也是吃大饼的,葱卷大饼,就也产生了孔子这样的圣人吗?古书上也讲,泰山在中原独高,所以生孔子。圣人或许是吃简单的粗糙的食品而出的,但孔子的一部《论语》能治天下,儒家的文化何以又能在这里产生呢?望着这大的平原,我醒悟到平原是黄天厚土,它深沉博大,它平坦辽阔,它正规,它也保守而滞积,儒文化是大平原的产物,大平原只能产生出儒文化。那么,老庄的哲学呢,就产生于山地和沼泽吧。
在曲阜,我已经无法觅寻到孔子当年真正生活过的环境,如今以孔庙孔府孔林组合的这个城市,看到的是历朝历代皇帝营造起来的孔家的赫然大势。一个文人,身后能达到如此的豪华气派,在整个地球上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了。这是文人的骄傲。但看看孔子的身世,他的生前凄凄惶惶的形状,又让我们文人感到一份心酸。司马迁是这样的,曹雪芹也是这样,文人都是与富贵无缘,都是生前得不到公正的。在济宁,意外地得知,李白竟也是在济宁住过二十余年啊!遥想在四川参观杜甫草堂,听那里人在说,流离失所的杜甫到成都去拜会他的一位已经做了大官的昔日朋友,门子却怎么也不传禀,好不容易见着了朋友,朋友正宴请上司,只是冷冷地让他先去客栈里住下好了。杜甫蒙受羞辱,就出城到郊外,仰躺在田埂上对天浩叹。尊诗圣的是因为需要诗圣,做诗圣的只能贫困潦倒。我是多么崇拜英雄豪杰呀,但英雄豪杰辈出的时代,斯文是扫地的。孔庙里,我并不感兴趣那些大大小小的皇帝为孔子树立的石碑,独对那面藏书墙钟情,孔老夫子当周之衰则否,属鲁之乱则晦,及秦之暴则废,遇汉之王则兴,乾坤不可久否,日月不可久晦,文籍不可久废啊!
当我立于藏书墙下留影拍照时,我吟诵的是米芾赞词: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既无孔子;孔子之后,更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出得孔府,回首府门上的对联,一边有富贵二字,将富字写成“富”,一边有文章二字,将章字写成“章”。据说“富”字没一点,意在富贵不可封顶,“章”字出头,意在文章可以通天。唏,这只是孔子后人的得意。衍圣公也是一代一代的,这如现在一些文化名人的纪念馆,遗孀或子女大都能当个纪念馆长一样的。做人是不是伟大的,先前姑且不论,死后能福及子孙后代和国人的就是伟大的人。孔子是这样,秦嬴政是这样,毛泽东也是这样,看着繁荣富裕的曲阜,我就想到了秦兵马俑所在地临潼的热闹。
在孔庙里我睁大眼睛察看圣迹图,中国最早的这组石刻连环画,孔子的相貌并不俊美,头凹脸阔,豁牙露鼻。因父亲与一个年龄相差数十岁的女子结婚,他被称为野合所生,身世的不合俗理和相貌的丑陋,以及生存困窘,造就了千古素王。而秦嬴政呢,竟也是野合所得。有意思的是秦嬴政做了始皇,焚书坑儒,却也能到泰山封禅,他到了这里,不知对孔子作何感想?他登泰山天降大雨,想没想到过因泰山而有了孔子,也可以说因孔子而有了泰山,在泰山上他能祀天,是而得以武功得天下又以武功守天下吗?
我在泰山上觅寻我的祖先遇雨而避的山崖和古松,遗憾地没有找到这个景点。听导游的人解说,我的祖先毕竟还是登上了山顶,在那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与天接通,天给了他什么昭示,后人恐怕不可得知,而事实是秦亡后,就在泰山之下,孔庙孔府孔林如皇宫一样矗起而千万年里香火不绝。孔子就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吗?泰山就是永远的孔子吗?登泰山者,人多如蚁,而几多人真正配得上登泰山呢?我站在拱北石下向北面的峰头上看,我许下了我的宏愿,如果我有了完成夙命的能力和机会,我就要在那个峰头上造一个大庙的。我抚摩着拱北石,我以为这块石头是高贵的,坚强的,是一个阳具,是一个拳头,是一个冲天的惊叹号。
古人讲:登泰山而一览众山小。周围的山确实是小的,小的不仅仅是周围的山,也小的是天下。我这时是懂得了当年孔子登山时的心境,也知道了他之所以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样到处游说的那一份自信的。
我带回了一块石头,泰山上的石头。过去的皇帝自以为他们是天之骄子,一旦登基了就来泰山封禅的,但有的定都地远,他们可以来泰山祀天,也可以自家门前筑一个土丘作为泰山来祀,而我只带回一块石头——泰山石是敢挡的——泰山就永远属于我,给我拔地通天的信仰了。
进山东的时候,我是带一批《土门》要参加签名售书活动的,在济宁城里搞了一场,书店的人又动员我能再到曲阜搞一次,我断然拒绝了。孔子门前怎能卖书呢?我带的是《土门》,我要上泰山登天门,奠地了还要祀天啊!我站在山顶的一节石阶上往天边看去,据说孔子当年就站在这儿,能看到苏州城门洞口的人物,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是没有孔子的好眼量,但孔子教育了我放开了眼量,我需一副好的眼力去看花开花落,看云聚云散,看透尘世的一切。
怀着拜孔子、登泰山的愿望进山东,额外地在济宁参观了武氏祠的汉画像石,多么惊天动地的艺术!数百块的石刻中,令我惊异的是最多的画像竟是孔子见老子图。中国最伟大的会见,历史的瞬间凝固在天地间动人的一幕,年轻的孔子恭敬地站在那里,大袖筒中伸出两只雁头,这是他要送给老子的见面礼。孔子身后是颜回等二十人,四人手捧简册,而子路头有雄鸡,可能是子路生性喜辩爱斗的吧。这次会见,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史料没有详载,民间也不甚传说,而礼仪之邦的芸芸众生却津津乐道,于此不疲,以至于有这么多的石刻图案。老子在西,孔子在东,孔子能如此地去见老子,但孔子生前为什么竟不去秦呢?这个问题我站在泰山顶上了还在追问自己,仍是究竟不出,孔子说登泰山而赋,我要赋什么呢?我要赋的就只有这一腔疑惑和惆怅了。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阳关雪
□余秋雨
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顶着浓冽的秋霜登临过黄鹤楼,还有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皱折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也没有被吞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解: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坍,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半行墨迹?史官们把卷帙一片片翻过,于是,这块土地也有了一层层的沉埋。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长久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站立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就像干寒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西北边陲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山重水复、花草掩荫,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晨钟暮鼓的音响总是那样的诡秘和乖戾。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不像这儿,能够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让我用二十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
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层层叠叠,直伸天际。任何站立在这儿的人,都会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的笔底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缠绵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风范,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途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谁都能计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越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忽然想起了孟浩然的诗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岳阳楼远眺
□林非
几十年来常常在梦幻中张望着岳阳楼华美而又雄壮的轮廓,这是因为范仲淹那两句激昂慷慨和满怀豪情的话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能让我浮起如此缥缈与朦胧的图景。
终于来到了烟波浩淼的洞庭湖畔,瞧这茫无边际的水波,在不住地晃荡和起伏着,暗绿色的滚滚浪涛,轻轻拍击着绵延到天空尽头的朵朵白云,这溅起的丝丝浪花,也叩打着高耸的堤岸,叩打着我滚烫的胸膛,像是郑重地提醒着我,人们应该怎样走向宽广和辽阔,怎样通往远方的世界?从蔚蓝色的天空顶端,千万道金碧辉煌的太阳光纷纷地抛掷下来,像燃烧的炭火,像闪烁的星辰,在微微荡漾的湖面上粼粼地放光;随着悄悄颠簸的水纹,这璀璨的金光不住地颤抖着,蹦跳着,快速地扩散开来,反射出一圈圈耀眼的线索来,像要把整个天空都镶成一片鲜艳透明的玻璃墙壁。
突然有一艘银色的汽艇,飞快地划破闪闪烁烁的波纹,穿过星星点点的灿烂光芒,冲向一座青翠的岛屿。在这狭长和低矮的山崖上,该会挺立着多少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满山遍野都布满了色彩缤纷的花卉吗?听说远古传说中尧帝的两个女儿,那美丽的娥皇和女英,竟越过浊浪滔滔的湖面,婀娜地飞往这名叫君山的小岛。不管是男人抑或女人,如果真能插翅飞翔该有多么的美妙。几百年之后更善于驾驭科学技术的人们,真的能独自飞过这宽阔的洞庭湖吗?
在随意的遐想中缓缓地回过头去,仔细地凝望着苦苦思念了半生的岳阳楼。这让我一见倾心的洞庭湖,已经浩瀚和晶莹得使自己感到无限的神往与温馨,而这小巧玲珑的岳阳楼又使自己生发出异常兴奋的情怀。跟这座闻名遐迩的楼阁晤面之前,我就明白地意识到范仲淹撰写题记的那一座,肯定是早已倾圮和崩塌了,残酷无情的时间迅捷地消蚀着人们的生命,也消蚀着他们用双手造出的一切。不过多少奋发有为的先驱者,以及他们用自己生命铸出过的辉煌业迹,将永远留存在炎黄子孙的心中,鼓舞、激励和升华着他们的灵魂,召唤他们决心去继承这些志士仁人的遗愿,努力消除这部历史中悲惨的血痕和污垢的尘埃,让它变得更绚丽与圣洁起来。
我的眼光紧紧盯住了岳阳楼,瞧着这上下三层金黄色的琉璃瓦,整整齐齐地翘起尖尖的檐角,像是都张开了熠熠放光的翅膀,想要飞往蓝天和白云里去。覆盖在顶层的这座屋檐构成了盔甲的模样,在中央还竖着一株用玻璃球串起的立柱,使这金光璀璨的盔甲显得威武而又俊秀。我轻轻抚摸着厅堂外面几根油漆得鲜红的木柱,猜测这清代末年重修的雕梁画栋,为什么要在如此秀美和纤细的小楼顶部,戴上一顶戎装的盔甲?是不是胸怀着忧虑的设计者,用它来象征提防和抵御列强侵凌的不屈意志?
听说从东汉以来,就在这湖泊的附近建造了楼阁,将近两千年的沧桑变迁,经历过多少次水患、火灾和兵燹的侵袭,已经先后倾圮和崩溃过三十余回。一种不屈不挠追求美好人生的愿望,催促着大家不断地建造自己所设计的岳阳楼。范仲淹撰写题记的那幢宋代建筑,会比眼前的这一座庞大和恢宏得多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伟大和高旷的声音,总是在我的耳旁震响,就使得那座早已消失的楼阁,似乎还影影绰绰地升腾在明朗的天际。范仲淹这种崇高的抱负,自然来自儒家学说中关心民生与邦国这一积极合理的部分。孟子所说的“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荀子所说的“劳苦之事则争先,饶乐之事则能让”,肯定会始终萦绕在他的心间,熏陶和启发着他得出了这样的思索与结论。
那些无耻地攫取着国家和众人财富的人们,那些贪婪地挥霍浪费和享受着奢靡淫荡生涯的人们,会不会来到洞庭湖畔仰望这座岳阳楼,他们面对着范仲淹的题记,会感到有丝毫的惭愧和羞耻吗?如果他们已经深深地堕落,如果他们已经彻底地丧失灵魂,变成了徒然披戴着华丽衣冠的禽兽,当然就不会有任何这样痛楚的感觉了,但愿他们的心灵尚未被罪恶的邪念完全摧毁,范仲淹所提出的这种伟大精神还能促使他们惊醒过来,从恐怖的深渊中攀援而出,做到幡然悔悟和改弦易辙。一个古老民族所传递和沉淀下来的伟大文化精神,应该能够产生这种净化和升华灵魂的作用,这就要尽心尽力地去阐述和发扬它,让它成为妇孺皆知的一种精神存在,让人人都在自己的心里思索它,并且用这种崇高的理想来考察和衡量自己。
环绕着这朱红的柱子,在岳阳楼周围兜了个小小的圆圈,我又走向洞庭湖边,默默地张望那碧澄澄的水波,正向着遥远的天际流淌,忽然想起了孟浩然的诗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多么恢宏的气魄,让人丧气的是这首诗竟以乞求宰相大人提携他追随左右,让他走上仕途而告终,就多少显得有些伧俗了;远不如杜甫的那首《登岳阳楼》,在气势磅礴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之后,抒发了关怀战乱中民生多艰的思绪,显出一种十分高尚的情操。在专制君王主宰着一切人们生杀予夺大权,控制着层层叠叠的官僚统治底下,干谒求仕就不能不成为饱学之士发挥自己理想与抱负的一种途径,杜甫也曾经撰写过类似这样干谒的诗篇,只是因为缺乏艺术的光彩而并不流传;像孟浩然那两句汹涌澎湃和吞吐太空的诗句,必然会震撼读者的心弦,被大家所吟咏和背诵,于是又不能不引起人们注意这首诗里渴望着作官的强烈心情。任何真正的诗人都追求着纯洁和崇高的人生境界,却又无法完全净化内心中某些世俗甚或是卑琐的冲动,只要他是生存于世俗与卑琐的尘土中间。而当这些复杂的精神内涵注入整个民族的文化传统时,极大多数善良向上的人们总是倾向于仰慕和吸收其中美好的因子,这就是范仲淹那两句名言会让多少人衷心向往的缘故。
瞧着这一阵阵飞溅的浪花,被金碧辉煌的阳光闪烁出星星点点耀眼的火花,我禁不住念起《岳阳楼记》里“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名句来。当范仲淹想象着洞庭湖滔滔汩汩地流淌时,想象着这儿晴空万里或阴雨霏霏的景色时,在浓郁的诗情画意中深深地感到“心旷神怡,宠辱皆忘”,竟十分潇洒地无视着自己掌握在君王手中浮沉的命运,在大自然的洗礼中倏地超越了向专制王朝磕头跪拜的礼节。我想如果他能够生存于九百多年之后的当今时代,一定会欢天喜地去充当人人都平等相待的普通公民。像范仲淹这样提出了此种激励着整个民族的伦理规范,思索着率先为天下的苍生而忧虑,这只有充满抱负的志士仁人才能够做到,无知无识抑或醉生梦死的人们当然无从想到要承担这样的重任;然而“后天下之乐而乐”也许是更难于做到,把自己生活的享受降低到整个国家里最贫困的水准,坚持着终生都这样去刻苦地砥砺,如果不具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卓绝品性,哪里能够这样办到呢?范仲淹标出的这种道德理想实在值得景仰,可是我想他作为当时朝廷蹬大臣,肯定未必会像颜回那样“一箪食,一飘饮”地居于陋巷,也很难做到像孟子所说的“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去完成“天将降”下的“大任”,能够度过比较节俭和朴素的日子就很值得颂扬了。反思我自己因为长期以来收入菲薄,半生都过着清贫的日子,然而当我偶或去穷乡僻壤和沙漠绝域中旅行时,竟万分惊愕于那里的多少同胞,还挣扎于非常穷苦和困厄的逆境中间,很难想象自己能够充满勇气地在那儿坚持着生活下去,如果真是生存于当今的范仲淹,也跟我结伴同往的话,他会在送走我之后扎根常住吗?要想实践自己所提出或憧憬的某种崇高理念,确实也是异常困难的。人究竟为什么要活着,人应该怎样生存于这茫茫的世界?当然得尽量替大家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如果人人都力争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么整个人寰肯定会变得非凡的美丽。然后再将此种纯真的意志发挥到极致,才有可能冲向范仲淹所提出的伟大目标,这必然是无比艰巨和难于达到的,不过从切切实实地做出微小的贡献开始迈出自己步伐,应该说是毫不困难的。
我始终张望着洞庭湖中央这一阵阵飞溅的浪花,张望着蓝天白云里喷射出火光的一团红日,深深地相信人类总会逐渐抛弃卑俗与丑陋,不断地走向壮丽和崇高的境界。坐在吹满了气的羊皮上,紧贴着脚就是深不见底的黄水,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是连眼睛也不敢睁一睁的。
筏子
□袁鹰
黄河滚滚。即使这儿只是上游,还没有具有一泻千里的规模,但它那万马奔腾、浊浪排空的气概,完全足以使人胆惊心悸。
大水车在河边缓缓地转动着,从滔滔激流里吞下一木罐一木罐的黄水,倾注进木槽,流到渠道里去。这是兰州特有的大水车,也只有这种比二层楼房还高的大水车,才能同面前滚滚大河相称。
像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磁力似的,岸上人的眼光被河心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什么,正在汹涌的激流里鼓浪前进?从岸上远远望去,那么小,那么轻,浮在水面上,好像只要一个小小的浪头,就能把它整个儿吞噬了。
哪,请你再定睛瞧一瞧吧,那上面还有人哩。不只一个,还有一个……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人!这六个人,就如在湍急的黄河上贴着水面漂浮。
这就是黄河上的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过去是听说过的。但是在亲眼看到它之前,想象里的形象,总好像是风平浪静时的小艇,决没有想到是乘风破浪的轻骑。
十只到十二只羊的体积吧,总共能有多大呢?上面却有五位乘客和一位艄公,而且在五位乘客身边,还堆着两只装得满满的麻袋。
岸上看的人不免提心吊胆,皮筏子的乘客却从容地在谈笑,向岸上指点什么,那神情,就如同坐在大城市的公共汽车里浏览窗外的新建筑。而那位艄公,就比较沉着,他目不转睛地撑着篙,小心地注视着水势,大胆地破浪前行。
据坐过羊皮筏子的人说,第一次尝试,重要的就是小心和大胆。坐在吹满了气的羊皮上,紧贴着脚就是深不见底的黄水,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是连眼睛也不敢睁一睁的。但是,如果只凭冲劲,天不怕地不怕,就随便往羊皮筏上一蹲,那也会出大乱子。兰州的同志说,多坐坐羊皮筏子,可以锻炼意志、毅力和细心。可惜随着交通运输事业的发展,这种锻炼的机会已经不十分多了。眼前这只筏子,大约是雁滩公社的,你看它马不停蹄,顺流直下,像一支箭似的直箭向雁滩。
然而,羊皮筏上的艄公,应该是更值得景仰和赞颂的。他站在那小小的筏子上,身后是几个乘客的安全,面前是险恶的黄河风浪。手里呢,只有那么一根不粗不细的篙子。就凭他的勇敢和智慧,镇静和机智,就凭他的经验和判断,使得这小小的筏子战胜了惊涛骇浪,化险为夷,在滚滚黄河上如履平地,成为黄河的主人。
你看,雁滩近了,近了,筏子在激流上奔跑得更加轻快,更加安详。
一九六一年九月,兰州这么清的水,这么自由的鱼,如今已是稀世奇珍。
一条鱼顺流而下
□谢冕
一条鱼顺流而下,桥上和两岸的人向它行注目礼。那鱼游得非常惬意,骄傲如公主,活泼如飞鸿,而那份潇洒自如,却如舞场上飞旋的身影。
这么清的水,这么自由的鱼,如今已是稀世奇珍。难怪有这么多的人驻足观赏,连连发出惊喜的喧呼。那鱼益发为之得意,它随意地摇晃自己的身体,时而上升,时而下沉,它欹斜着身子,左顾而右盼。它显然感到自己的美丽,它似在炫耀,着意于展示着美丽。
这么清的水:从桥上望去,数十米之遥,可以清晰地看到水下的鹅卵石,还有摇曳的水草,那鱼就在水草和石头间滑动。太阳照着。夏季已经过去,它发出温暖的光晕。河两岸,南方的绿树葱茏。人世的尘嚣顿然消失,人们为周遭的清纯和静谧所迷醉,立在艳阳下,绿荫中,如一条鱼欢呼。
只有这一刻世界是纯洁的,没有世俗溷杂,没有邪恶的贪欲,只是摒除一切的对于自由生命欣悦与礼赞。所有被这景象所陶醉的人,年长的和年少的,这时刻似乎只剩下面对美的单纯的凝视。那鱼仿佛也感受到人类良善和温馨,它俯仰自如,尽情而安详,没有惊惧,甚至也毫不防备。
一条鱼顺流而下,人们以美好的目光迎接了它。这是一个亲历的真实的事件:时间是去年早秋时节,地点是诸水汇聚的屯溪,新安江柔和地流过的地方。那条水也许是从湘赣边界的崇山峻岭中流来,澄清、晶莹,带着山间的青翠和芬芳。新安江形成于此,江面顿宽。鱼是大的,不然的话,桥上和岸边的人们便不会发现它。
一条鱼无忧无虑地顺流而下,它在屯溪宽阔的水域夸耀自身的娟好。屯溪往后是什么地方,那鱼要游向何处?沿江北去是徽州,那个繁华之地舟楫如织,网罟恢恢。过了深渡,激流漫卷,入新安江水库。该处千岛耸立,却非安宁之所在,有过令人震惊的残暴劫案!况且,况且,无数的污水正日以继夜地向浩淼而洁净的湖区倾泻。千岛湖可能是另一个淮河,淮河已是鱼群的墓穴,死亡正笼罩那污浊的江流。
这鱼饱尝新安江两岸的晴树繁花,它在人们啧啧赞叹声中显得快乐,且自信。它是在清寂的山涧生活惯了,那是江花如火,那里江月如雾,那里露珠在清脆地滴落。它以为清风白水自然而有。她甚至以为江流愈是宽阔,波浪愈是湍急,便是愈进而愈入佳境。于是这条鱼泰然自若地顺流而下。
鱼当然不会明白,泉水悦耳奏鸣之处会埋伏着钓钩,在繁枝覆盖的河湾也许正窥伺着罗网。鱼当然更不好明白,有些河流正在死去,在那里一切的波纹和涡漩,都会变成死亡的沼泽。那么鱼呢,活泼地游来游去的鱼呢,包括此刻供人欣赏也自我欣赏的鱼呢?它也许正步步逼近那可怖的死域。
一条鱼顺流而下,人们惊奇的目光也许只是忘情的瞬间的纯净。夹岸而观的人群,他们恭迎的是生命欢跃,难道竟是一种警号,难道竟是为了某种永诀!万类在此和谐共处,组成一个葱茏郁勃的生态环境。
小号在呼唤
□张守仁
号音穿越草地,钻过密林,飘到我身边。我放下正在阅读的《敬畏生命》,抬头眺望。不曾想到华北燕山脚下,竟有如此绚丽缤纷的植物园。远处是逶迤的黛绿色群山。松林从起伏的山坡上蔓延过来,一直伸展到我脚下。在我身后,分别是丁香园、碧桃园、花卉园。花圃旁的绿篱修剪得有楞有弧,造型颇具匠心。有蝴蝶、蜻蜓在郁金香、金鸡菊、大理花上飞翔。草丛与草丛间,一行墨线似的蚂蚁蠕动着。一只黄蜂,振颤着透明的翅膀,飞向一片勿忘我花。当蜂儿接近蓝色花朵时,停顿了瞬间,然后收敛翅翼,钻进花蕊,尾部向上一耸一耸贪婪地吸吮着花汁。一只长尾巴喜鹊从树顶上倏地扑下来,贴着草皮飞向远方。我抬头仰望,欣喜地看见树权里筑有一个鸟窝。一根根枯枝,衔着鸟儿对于生活的梦想,竹篾般编织成一个安乐窝。那是喜鹊的栖息所,是它温暖的家园。我的到来,是否干扰了它的宁静?自从四十多年前离开了故乡,便离开了童年的鸟窝。今日又见鸟的窝巢,顿时有了回归故里的感觉……
缥缈的号音从远处传到身边,把我从静观默想中唤醒。我感到号音里夹带有草香、叶香和花香,还混和着鸟声、蝉声和山洞那边的泉声。吹号者吹奏的是一支《友谊地久天长》。他吹得并不娴熟,但情意绵绵,似乎触景生情,怀想起往日一起远游、促膝谈心的亲密友人。某种无比深沉的情愫,从每一节缅怀的号音里流溢出来,令人感动得无可言说。我想象着吹号者是一个有阅历的人,他从尘嚣、烦乱的城市里出来,置身于这辽阔的草场和馨香的植物园,耳目为之一新,便用小号吹奏出对大自然的爱恋,对生命的珍惜,以及对友谊的呼唤,我想象铜号的杯形吹嘴和喇叭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红缨随着吹奏者呼出的气流轻轻飘拂,白云碧草繁花在小号金属表面上映演出斑驳的碎影。我想象着向着远山蓝天昂头吹奏的号手,宛如一尊巍然雕像,挺立在燕山斜曳出的陡坡之上,铸成一个不凡的景观。
这是七月的清晨。展望眼前似曾相识的地形,我联想起十年前我和友人在新疆天山脚下伊勒克草原看到的情景:辽阔无垠的绿草地,像是大地波动的曲线,一直伸展到天的尽头;一群白色骏马,扬鬃甩尾,从远方地平线奔驰而来;疾走的马蹄践踏着草海花浪,身后尥溅起缤纷花瓣,宛如彩蝶追踪纷飞。就是最杰出的画家,也想象不出夏天草原上呈现出多么丰富的色彩、多么生动的画面……
我坐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又拿起书来。《敬畏生命》是法国哲学家、医学家阿尔贝特·史怀泽写的。他从小就用自己编写的祝词为大地上所有生物祈祷,请上帝赐福于一切生灵。七八岁时,他的同学约他到树林里打鸟。他害怕同学嘲笑,便勉强跟随着。树林里的鸟儿们正在晨曦中欢乐歌唱。他的同学在弹弓皮带里夹上小石块,拉紧它,瞄准鸟儿。正当他焦急之际,附近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这天国的声音回荡在朝霞里,把鸟儿召唤走了。他这才如释重负,心想这是天神在护卫着大地上美丽的生命。成人之后,他自愿到非洲终身义务行医。一次乘船去为病人出诊,在日落时分的河面上,他看见四只河马带着它们的幼仔与舟船并排着向前游动。他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概念:“敬畏生命”。人生活在世上,不仅与他人发生交往,而且与一切存在于我们周围的生物发生联系。因此,人应该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到其他生命,与其他生命同生同乐,共存共荣。
我的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环视四周:牡丹园旁大槐树的枝叶间,张着一面阔大的蛛网。那缀网的蜘蛛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一片树叶被粘附网上,在微风中上下翻动。阳光照在草地上,蒸腾起一股股热浪。远处绿林里,闪露出千年古刹一角红墙。翠荫掩映的石板道上,有僧人提着塑料桶前往山泉源头处汲水。附近时闻松塔、青果、海棠坠落地上,啪哒有声,惊飞起草丛里的蚂蚱。蚂蚱因惧怕伤害而披上了保护的颜色。不禁催发玄想:既然生命是宇宙中最高的创造,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残害生灵呢?像深山古寺中僧侣们那样,爱生、放生,普渡众生,让一切生物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繁衍、物竞天择地代谢,那有多好。正如我目前身处的场所,既是植物的乐园,又是动物的天堂,更是人类向往的地方。万类在此和谐共处,组成一个葱茏郁勃的生态环境。
忽觉耳边清静,那吹奏《友谊地久天长》的号音,海市蜃楼般消失了。我站起身,穿过松林,走上草地,想找到那位不认识的吹号者与之攀谈。但来回寻觅许久,方圆数里之内,杳无人迹。我纳闷,我刚才听到的、那沉湎于往昔回忆之中、呼唤着和善与友爱的号音,难道只是我自己的心声,我所向往和追求的梦境!?叶是一回事,但无数的叶,构成的树,则是另一回事。
拾叶者言
□李国文
银杏树,在南方很多,到了太寒冷的北方,就比较罕见了。
这种树,一名公孙树,那意思是说它的生长期很慢,也很长,通常是爷爷种下的树,要到孙子那一辈,才能结果。结的果子,叫作白果,因其外壳薄白而名。果肉色绿而糯,微苦,颇有不同一般的滋味。旧时,在上海,冬天,夜晚,常可听到有小贩叫卖“糖炒热白果”者,于小可盈握的炭炉上,炒一捧白果,热烘烘的剥来,在寒风中,塞入嘴中,也很有一点暖在心头之意。如今,在广东,这种白果肉,大都用来做菜了,食来也是相当清素别致的。
不过,长到这把年纪,看到过许多地方的许多银杏树,但树上挂着果实的,至今,却尚无眼福一睹,实在是很遗憾的。所以,便把对于树的兴趣,关注到银杏树叶上了。拾这种树的叶子,同人家集邮,集火花,集钱币一样,也是一件乐在其中的事情。因为,在所有树木中,独有银杏树叶,那造型,可算是独树一帜的。状似扇,形似贝,薄似纸,轻似羽,轻盈飘逸,洁净雅致,形成一种很特别的风格。
在北京的香山脚下,就在双清别墅附近,有那么几株古老银杏,近些年来,又在左右空旷地上,栽种了一些,都还十分孱弱,尚不成林。不过,一到秋天,当满山黄栌红了起来的时候,这些银杏树,也飒飒地飘落满地黄叶,用另一种鲜艳,点缀着山光水色,也是怪有情调的。色彩总是配搭起来,要好看些,一色的红,或者一色的黄,就不免单调了些。站在山下,放眼看去,红中有黄,黄中有绿,于是,风景便格外好看了。
每年秋天,人们到香山去,无不志在红叶。但我,却总要拾几片银杏树叶,夹在书里,作书签用。而且,我到别处去,若见到银杏树叶,也有收集的兴趣,无非留在书册里,作一个小小的纪念。可能水土的关系吧?南方的银杏树叶,要阔大些;北方的,就小巧玲珑些了。树龄高的,叶片要肥厚些;小树新长,那自然由于气力不足,便叶薄色淡了。无论何处采来的银杏树叶,夹在书中的时间久了,叶子也就干了,原本那黄灿灿的落叶,变得浅灰,渐渐泛白,质地也愈来愈脆,不过,那神韵却依旧故我。
这片银杏叶,从此在书中的某一页与某篇文章相伴,也多了一丝斯文。
有时候,翻开书,未读文章,先读叶片,因为很容易就翻到夹着叶片的那一页,它马上就突现出来。于是,使你想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某地逗留的情景。
也许终究是一片树叶的缘故,它和别的收藏物比较起来,太平凡,太普通,也太不需要代价了。在大自然中,它算得上最微末的物事了,所以,它从来也不会扮演重要角色的。它在你的书页中,那种不想让你注意,也不想让你不注意的自然而然的样子。其实,也含有一份做人之道的平实在内的。若是我们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平凡与普通,也就多了一点自知之明,便省得许多力不从心的烦恼。当然,也就有了尊严。
叶是一回事,但无数的叶,构成的树,则是另一回事。
所以,每到香山脚下,我常常想到生长在南国更适宜些的气候和土壤里的它们的同类,那才是真正意义的银杏树,那高大,那壮观,且不说了。首先从观感上,那巍巍的声势,那宏大的气魄,那先声夺人的当仁不让精神,绝对是北方地带当配角的银杏树望尘莫及的。
我记得有一年,在山东泰安的岱庙里,见到两棵并肩立着的古银杏树,中间只隔着一条甬道,可谓形影不离数千年。两棵树高约几十米,树径也得两三人合抱,确是一副非凡模样。看到这两棵历经沧海桑田,阅遍人间变化的参天古树,同行的人,都膜拜之,仰视之,赞叹之,无法不肃然起敬。有人说,泰山为五岳之首,那么泰山下的这两棵银杏树,也许是最古老的了。
其实不然,这种称之谓“活化石”的银杏树,在地球上的其他地区,从二世纪以后就绝迹了。后来那里的银杏树,多半是唐代由日本人引种过去,再传到欧美等地的。但是我们中国土地上,得天独厚,保存下这特有的树种,几乎在中国的大部分地方,都有银杏树的踪迹。我记得我的老家江苏,在大一点的寺庙里,都长着这种高洁庄严的树,其树龄谅亦不输岱宗那两位巨人的。
银杏树给人的感觉,是疏朗端庄,是高标挺拔,但它的叶片,却是明洁俏丽,优雅可人。这也是伟岸的人,和寻常的人,各有其不一般的特色了。伟岸者有其抱负,寻常人有自己的志趣,这世界所以美丽,就是有各个不同的追求和目标。假如我们都能懂得大自然中,没有两张绝对相同的叶片,那么对于拾叶者的启示,莫过于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经营自己的天地了。
前不久,到广东韶关的南华寺,时值初冬,南方的季节要晚些,但那银杏树叶,也到枯黄坠落的日子。在香烟缭绕中,飘然而下,落地无声,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看着看着,也仿佛悟到了一点禅意。
这世界,这人类,不也就这样一季一季地更生不息吗?这无限之中,具体到每一个人,又是极有限的。因此,叶片不大,却总是应该记下它的一段时光。人也一样,不一定轰轰烈烈,但也会有自己一生中那碧绿碧绿的蓝天,那丝丝缕缕的云霞,那习习匀匀的和风,那淅淅沥沥的细雨,那灿烂辉煌的日子里,曾与阳光共舞的回忆。去了,也就由它去了,但你留下了它呢,也就留住了。知识闻见的积累也好,生活中辛酸和愉悦的感受也好,成功与失败的经验也好,平坦或颠簸的路途上跋涉的体会也好,都是应该珍惜,应该谨记的。那样的话,当你朝着未来时,就会觉得充实而有信心了。
这样,你拾起一片一片叶子的同时,也就觉得活着是多么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事了。一生几度中秋?中秋几回明月?明月几时再会香山……
香山明月
□潘旭澜
在北京香山过中秋节,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起开会、写作的同人,大概也是如此。有几位家在北京的,都不回家去“团圆”;操办这次写作活动的老谢,还特地从别的会议隙缝里,抽身赶来香山呢。
据老北京说,北京的中秋夜往往看不到月亮,它像小媳妇似的躲起来。看到大家情绪很高,我想:不管有月无月,这么些旧交新知,在一起散散步,天南海北地“乱弹”,泡它一个晚上,调节调节生活,也是很愉快的。
好像有意成全我们的兴致,吃过晚饭,被说成是小媳妇的圆月,坦然、大方地露面了。我们十几个人,三三五五,沿着林间的山路,踏着斑驳零乱的树影,东拉西扯,说说笑笑,把开会和写作的事“存放”在住处了。不觉多久,就到了玉华山庄。
倚着栏杆,皓月迎面,远远一派清辉。远处的建筑楼宇,似隐若现。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几行路灯比往常要红一些,像人工排列的星星,又像装扮北京的红宝石项链。。我觉得披着明净的月光,比泡在碧清的海水里还好。这月光,清澈得不但能洗去十几天来的疲劳,还把大大小小的心事溶化得一干二净。不知站了多久,两位同人搬来一些折叠椅,这才坐下来。大家仍旧三三五五地分成几堆。别的几堆在谈什么,我完全没有留意。同我在一堆的几位朋友,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一些有趣的往事。他们当中,有些平时相当健谈的,被称为“神聊八段”、“神聊九段”,这时不知为什么,话都少了。也许是没有心思多说,也许是生怕话多辜负这月色吧。谈话停顿的时候,山上不知哪个地方,不时传来鸟鸣,划破了山间的宁静。这鸟鸣,像我平时最喜欢的几支乐曲那样好听。不是“月出惊山鸟”,因为璧月已经当头,出来很久了。说不定那几只鸟儿,是为这美好的月色而忘情地大声赞叹呢。
微风起处,附近松林发出轻轻的吟啸,像遥远的涛声,又像交响乐的余韵。倘不用心,便不大听得出。更有一阵阵沁人肺腑的香气,似乎刚从露水中浸过,让你闻起来分外舒服。日间我看到香山许多建筑的门口、路边,桂花正盛开,一簇簇,一串串,争着为中秋奉献浑身热情和美质。于是,我想起了辛弃疾的词:“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写得真好。在咏桂花之中,抒发了他的高尚情怀。一想起这位南宋首屈一指的大词人,我不由得又在心里朗诵他那“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那时他在建康(今南京),对着残破的金瓯,无限关切国家民族的命运,因而在中秋夜产生了气势磅礴的奇想和名句。现在,长空万里看山河,已经是生活中的常事了。我倒是想从从容容地凝视,我们脏腑淤血的土地,从大梦中醒来不久,有几分活力?今宵月明风清,我觉得象征着一个好年景。
吃着月饼和苹果,沉浸在这令人沉醉的景色和气氛中,我的思绪跑起野马来了——
从有点懂事之年到现在,经过了几十个中秋。留下较深印象的,只有很少几个,十年浩劫中的一个中秋,我从上海回到故乡。那是因为饱受折磨,身体被搞垮了,还有患一种不治之症的重大嫌疑,好不容易才得以回去治疗、养病的。妻子为了让我心情好些,费力地准备了几样菜肴,说是一起“欢度中秋”。我却食而不知其味。那天月色也很好,环境虽不如香山,但也很清静,同家人在月下坐了一会,又一起到附近走走,我越是想装作高兴的样子,心里却越愤懑、痛苦、焦灼。并不是怕死,也毫不怀疑,江青之流及其祸国殃民的勾当迟早要完蛋。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荼毒神州,看这伙人类渣滓得意忘形的丑恶表演,也不知道我是否能看到他们的覆灭。于是,丝毫不觉得那圆月,那南方的树林和溪流有什么可爱之处。
断断续续想到这里,同人们说该回去了,我只好跟着走。没走几十步,忽然又想,要是有谁兴致好,愿意同我一起到栖月山庄或者梯云山馆,那该多好!自己一个人去就没劲了。在通常的情况下,冷冷清清地观赏景色,往往兴味大减。景色再好,有人才有生气,有人才有意思。记得一九七七年冬,我曾到那时没有开放的北海公园,在偌大的公园里走了两个多小时,统共只见到三、四个人,就觉得很萧索。当然,风景区人多得像上海南京路或北京王府井,那也谈不上观赏了。这叫“过犹不及”。考虑到其他同人的情况和游兴,加上我觉得尽兴并不比余兴未尽好,所以也就打消了再去别处的念头。
回住处的路上,大家情不自禁地评说今夜赏月。有的说比想像的还好得多,有的说光是今夜之游也就不虚此次来京,有的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好的中秋夜。我没插嘴,却径自想道:一生几度中秋?中秋几回明月?明月几时再会香山……
到了香山别墅住处,庭院树叶子上的夜露已很重了。林中的高枝是互相遮掩的,城市的楼宇是互争高低的。
登临
□卞毓方
眼底是深圳。脚下是国贸大厦的旋转餐厅。拔地为五十三层,这就有了突兀的高度。人立马也变高了,目光射出去,似乎也带上了五十三层大楼的份量。
立在轩敞的玻璃窗前向下探望,喏,这细瘦细瘦的就是街道了,这蠕蠕爬行的就是汽车了,这苔痕般斑斑驳驳的就是树木了,这影影绰绰、亦真亦幻的就是行人了,这一溜溜、一簇簇俯伏着身子紧贴大地的凹凸物,就是人们居住、活动的场所了。
试着把目光一点一点的收回来,撤后一步,再一点一点的放出去,异观立刻又出现了,咦,这不就是那座海燕大厦吗?这不就是那座南洋大酒店吗?往日看上去,都挺高挺大挺帅挺气派的呀。海燕足有二十层,南洋接近三十层,可今天看来,怪了,怎么看都像矮矮矬矬的小字辈,缩手缩脚,可怜兮兮的。
这么想着,目光也裸裎了几分冷峻。咳,你们——对,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城市建筑——一幢幢、一栋栋的,四面高墙被日新又日新的装饰材料包裹,浓烈的色彩争奇斗艳于厅堂内室。惟有在这儿,在我立足的高度骋目,光秃秃的楼顶才泄露了砖瓦水泥的底蕴。浓妆艳抹原为了娱乐俗眼,高大庄严更多的是供人们顶礼膜拜,面对上天,你们则欣然袒露本色,力戒浮华,全然不计修饰,与日月互照,与风雨相伴;也为这世界留下一份断代史式的发展佐证。
林中的高枝是互相遮掩的,城市的楼宇是互争高低的。你一旦登临了制高点,它们立刻就有了自知之明,俯首下凡,谦恭识礼,而你呢?也不必客气,自然也有了知物之明。譬如眼前吧,凭这般悠悠地瞄过去,这座楼比那座楼略高一头,那座楼比这座楼稍矮半肩,绝对是层次分明,一目了然。
所以,世人才讲究登临。
怡然中又有了一层新的发现,近处的楼宇,轮廓鲜明,却显出矮,远处的楼宇,隐约散淡,却瞧着高,愈是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的,则瞧着越高。
一列火车从西北方向驶来了,驶近了,进站了,是汽笛声指示我大致的方位。眯起眼追随,无情的城市建筑将它斩得一截又一截的,只有从时隐时现中去组合实体,只有从若断若续中去把握生命。
车站的前方是那座神秘的罗湖桥,桥下有水,一水横陈,隔出了界内界外。界内是深圳,界外是香港,界河两侧,仿佛都架有铁丝网。我说是仿佛,因为实在看不清,即便是有吧,也是矮得不能再矮,一抬腿准能跨过去。
敢情是登临在点化智慧。说来惭愧,从前也攀过高山,山多是层峦叠嶂、绵延起伏,难得有这种了无遮拦的开阔视野,从前也乘过飞机,离地的距离太远太远,速度又太快太快,难得有这等清晰,这番从容。
我是在傍晚登上国贸大厦的旋转餐厅的,就这么瞧瞧看看、思思想想着,天光竟一点点地暗下去了,暗下去了,暮色苍茫,行将淹没城市之际,万家灯火又在一刹那间大放光明。光明是光明的了,却不能普照,万象呈现出朦胧,不见了错落有致,不见了轮廓分明,不见了……
凭你把眼睛眯起,或睁大,再睁圆,日间的图画是无法再现的了;夜的世界,惟见灼灼的灯火在显示,在传语,在撩拨,在竞争……晋祠就是这样,以她优美的身躯来护着这些珍贵的历史文化。她,真不愧为我国锦绣河山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晋祠
□梁衡
出太原西南行五十里,有一座山名悬瓮。山上原有巨石,如瓮倒悬。山脚有泉水涌出,就是有名的晋水。在这山下水旁,参天古木中林立着百余座殿、堂、楼、阁,亭、台、桥、榭。绿水碧波绕回廓而鸣奏,红墙黄瓦随树影而闪烁,悠久的历史文物与优美的自然风景,浑然一体,这就是古晋名胜晋祠。
西周时,年幼的成王姬诵即位,一日与其弟姬虞在院中玩耍,随后拾起一片落地的桐叶,剪成玉圭形,说:“把这个圭给你,封你为唐国诸侯。”天子无戏言,于是其弟长大后便来到当时的唐国,即现在的山西作了诸侯。《史记》称此为“剪桐封弟”。姬虞后来兴修水利,唐国人民安居乐业。后其子继位,因境内有晋水,便改唐国为晋国。人们缅怀姬虞的功绩,便在这悬瓮山下修一所祠堂来祀奉他,后人称为晋祠。
晋祠之美,在山美、树美、水美。
这里的山,巍巍的如一道屏障,长长的又如伸开的两臂,将这处秀丽的古迹拥在怀中。春日黄花满山,径幽而香远;秋来,草木郁郁,天高而水清,无论何时拾级登山,探古洞,访亮阁,都情悦神爽。古祠设在这绵绵的苍山中,恰如淑女半遮琵琶,娇羞迷人。
这里的树,以古老苍劲见长。有两棵老树,一曰周柏,一曰唐槐。那周柏,树干劲直,树皮皱裂,冠顶挑着几根青青的疏枝,偃卧于石阶旁,宛如老者说古;那唐槐,腰粗三围,苍枝屈虬,老干上却发出一簇簇柔条,绿叶如盖,微风拂动,一派鹤发童颜的仙人风度。其余水边殿外的松、柏、槐、柳,无不显出沧桑几经的风骨,人游其间,总有一种缅古思昔的肃然之情。也有造型奇特的,如圣母殿前的左扭柏,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它的树皮却一齐向左边拧去,一圈一圈,丝纹不乱,像地下旋起了一股烟,又似天上垂下了一根绳。其余有的偃如老妪负水,有的挺如壮士托天,不一而足。祠在古木的荫护下,显得分外幽静、典雅。
这里的水,多、清、静、柔。在园内信步,那里一泓深潭,这里一条小渠。桥下有河,亭中有井,路边有溪,石间有细流脉脉,如线如缕;林中有碧波闪闪,如锦如缎。这么多的水,又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叮叮咚咚,只闻佩环齐鸣,却找不到一处泉眼,原来不是藏在殿下,就是隐于亭后。更可爱的是水清得让人叫绝。无论多深的渠、潭、井,只要光线好,游鱼、碎石,丝纹可见。而水势又不大,清清的波,将长长的草蔓拉成一缕缕的丝,铺在河底,挂在岸边,合着那些金鱼、青苔、玉栏倒影,织成了一条条的大飘带,穿亭绕榭,冉冉不绝。当年李白至此,曾赞叹道:“晋祠流水如碧玉,百尽清潭泻翠娥。”你沿着水去赏那亭台楼阁,时常会发出这样的自问:怕这几百间建筑都是在水上漂着的吧!
然而,最美的还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古代文化。这里保存着我国古建筑的“三绝”。
一是圣母殿。这是全祠的主殿,是为虞侯的母亲邑姜所修的。建于宋天圣年间,重修于宋崇宁元年(一一○二年),距今已有八百八十年。殿外有一周围廊,是我国古建筑中现在能找到的最早实例。殿内宽七间、深六间,极宽敞,却无一根柱子。原来屋架全靠墙外回廊上的木柱支撑。廊柱略向内倾,四角高挑,形成飞檐。屋顶黄绿琉璃瓦相扣,远看飞阁流丹,气势雄伟。殿堂内宋代泥塑的圣母及四十二尊侍女,是我国现存宋塑中的珍品。她们或梳妆、洒扫,或奏乐、歌舞,形态各异。人物形体丰满俊俏,面貌清秀圆润,眼神专注,衣纹流畅,匠心之巧,绝非一般。
二是殿前柱上的木雕盘龙。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盘龙殿柱。雕于宋元二年(一○八七年)。八条龙各抱定一根大柱,怒目利爪,周身风从云生,一派生气。距今虽近千年,仍鳞片层层须髯根根,不能不叫人叹服木质之好与工艺之精。
三是殿前的鱼沼飞梁。这是一个方形的荷花鱼沼,却在沼上架了一个十字形的飞梁,下由三十四根八角形的石柱支撑,桥面东西宽阔,南北翼如。桥边栏杆、望柱都形制奇特,人行桥上,随意左右,如泛舟水面,再加上鱼跃清波,荷红映日,真乐而忘归。这种突破一字桥形的十字飞梁,在我国现存的古建筑中是仅有的一例。
以圣母殿为主的建筑群还包括献殿、牌坊、钟鼓楼、金人台、水镜台等,都造型古朴优美,用工精巧。全祠除这组建筑之外,还有朝阳洞、三台阁、关帝庙、文昌宫、胜瀛楼、景清门等,都依山傍水,因势砌屋,或架于碧波之上,或藏于浓荫之中,揉造化与人工一体。就是园中的许多小品,也极具匠心。比如这假山上本有一挂细泉垂下,而山下却立了一个汉白玉的石雕小和尚,光光的脑门,笑眯眯的眼神,双手齐肩,托着一个石碗,那水正注在碗中,又溅到脚下的潭里,却总不能满碗。和尚就这样,一天一天,傻呵呵地站着。还有清清的小溪旁,突然跑来一只石雕大虎,两只前爪抓着水边的石块,引颈探腰,嘴唇刚好埋入水面,那气势好像要一吸百川。你顺着山脚,傍着水滨去寻吧。真让你访不胜访,虽几游而不能尽兴。历代文人墨客都看中了这个好地方,至今山径石壁,廊前石碑上,还留着不少名人题咏。有些词工句丽,书法精湛,更为湖光山色平添了许多风韵。
这晋祠从周唐叔虞到任立国后自然又演过许多典故。当年李世民就从这里起兵反隋,得了天下。宋太宗赵光义,曾于太平兴国四年(公元九七九年)在这里消灭了北汉政权,从而结束了中国历史上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一九五九年陈毅同志游晋祠时兴叹道:“周柏唐槐宋献殿,金元明清题咏遍。世民立碑颂统一,光义于此灭北汉。”
晋祠就是这样,以她优美的身躯来护着这些珍贵的历史文化。她,真不愧为我国锦绣河山中一颗璀璨的明珠。登上山顶看陕北,最是壮阔。无论向哪个方向看去,都是一样平的茫茫山顶,一样密的层层叠叠,浩瀚无边。
七月的雷雨
□刘成章
登上山顶看陕北,最是壮阔。无论向哪个方向看去,都是一样平的茫茫山顶,一样密的层层叠叠,浩瀚无边。
这时候是七月,七月流火,太阳像一个喝酒猜拳的莽汉,他喊出的每一声酒令,都使高原滚着烈焰。
然而天上没着火,天还是蓝的。在蓝色天空的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浮着几片云彩。那云彩像坐在纽约街头的流浪汉一样(他也许在打盹,也许在弹琴),但因为很远很远,应该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山畔上的野花蔫蔫地开着。野兔急急地寻找着食物。一只土黄色的小蜥蜴,哧溜一下窜进浓密的马茹子丛中去了。
牛在低头吃草。放牛的庄稼汉光脊梁躺在柳树下边,忘情地听着半导体收音机里的戏曲节目。
忽然间,天上格巴巴响了一声雷,干硬的雷。
望晴朗碧蓝的天空,雷是从哪儿响起的呢?
格巴巴!隆……它的第二声又响了,仍然干硬干硬。这下看清楚了,雷声伴着闪电,它就响在很远很远的那几片云彩上。
接下来,在那几片云彩上,每隔一半分钟就格巴巴隆格巴巴隆地响一声,如折裂一根根其大无比的干柴。茫茫山顶平展展地无遮无拦,干硬的雷声便特别地浩大,满满地充塞在天地之间,震荡着千里万里。那是天震啊——天震!天震!与之相比,世界上的一切声音都显得微弱苍白。
不会下雨的,干响。
遂继续欣赏风景。格巴巴的雷声伴奏着,黄土高原的每一道梁,每一座峁,都元气沛然,紧绷肌腱,一副亟欲弹跳的模样。
但雷声更紧更响了。抬头看时,那几片云彩已变成了黑的,又凭空生出许多黑云,都向这边跑来。跑马云彩。云彩跑马。马蹄何铿锵,踩出八千闪电;马背何巍巍,驮着十万雷声。哗地一亮,轰隆,格巴巴巴巴!哗地一亮,轰隆,格巴巴巴!
那云,才知那云绝不是纽约街头的流浪汉,而是躲闪在我们身旁的超级大侠。它们一朝啸聚,威震八方。
天刹那间黑了,起了风,并且叭叭地开始落雨。
跑吧,赶紧找避雨的地方,或者村子,或者荒野石庵。但已经来不及了。雷声就像炸在脑门,闪电就像劈在脸上。脑门和脸上墨汁一片,那是被黑云所涂染。黑云那么厚重(如大山一样),那么低矮(似离地三丈),只是眨眼功夫,已经填满了整个天空,压在头上。雨也随之倾倒下来,浇透了衣衫。慌忙蜷缩在什么地方,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忽见格巴巴一声,一个绯红的火球在山峁上迅急滚了一下,照得天地贼亮,倏忽炸得粉碎,无影无踪。天又昏暗如前。雨点子如黄豆,如杏核,如核桃。它们摔下来,砸下来,捣下来,汇成凌厉军团钢盔滚滚冲向前,势如破竹。眼睁睁地看着一座山崖,还有山崖上的一棵小树,哗啦一下跨落下去了。
好一个瓢泼大雨!好一个倾盆大雨!但风声阵阵在说:何止瓢泼何止倾盆,简直是一滴三桶!问风:云层上正在何干?是仙女们在过泼水节?是海龙们在开奥运会?抑或,是羽化了的陕北后生们在打安塞腰鼓,把天河踢开了窟窿?但即使是闪电在云层上划开一道那么长的缝子,风也难窥其一丝眉目。
反正暴雨如倒。反正雨脚如麻。
雨脚跳珠,珠随水流去;水流滚滚,难扯断雨绳;雨绳成帘,雨帘成网,雨网网住了一切;云,山,树,只能隐约看见。
雷。闪。惊雷如核弹爆炸,闪电似金蛇狂舞。惊雷闪电中,平地起水三尺;惊雷闪电中,坡上都是激流。茫茫高原,千山万山,处处溪涧,处处瀑布,处处奔流处处河。
最豪壮的是山底下的大小沟渠,它们一条条都是大浪汹涌,怒涛澎湃,气吞云天。
它们流入黄河,黄河一时成了亿万富翁。
而雷电疯了,雨鞭疯了,雨鞭借着风势,以万吨之力,一个劲地直扫横抽。好像这世界,恒定是雨的天下了。好像人们将永无重见天日之时。
孰料这雷雨说停就停。孰料瞬间又还你一个晴天丽日。实在难以想象,雷雨怎么只在三四十分钟的时间里,就把它石破天惊的能量挥发干净了!
然而风真的住了,云真的退了,天真的晴了,雷雨真的说停就停了。再要找它,只有翻开大自然的编年史了。
拧干身上的衣衫,为没出什么岔子又领略了如此壮观的一幕而庆幸,同时再度欣赏风景。壮阔的黄土高原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只是,天更蓝了,悠悠地四散飘着一些云彩。太阳撩开云纱脚步轻盈地走出来,变成一个新浴的美人。她一笑一个清新,一颦一个凉爽,一举手一投足一个无尽的优雅,光彩照人。只有“银灰色的草原”才能表达牧民欣喜的心情。
银灰色的草原
□田中禾
一位久居边疆,对博尔塔拉和少数民族语言很有研究的老同志说,“博尔塔拉”是蒙语,原意是“银灰色的草原”,但是现在人们故意把它曲译做“青色的草原”,觉得美丽的大草原不应该用银灰色去形容。
在画册里,博尔塔拉美极了,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羊群和驼群如滚过天际的乌云(把羊群比做白云,有损它的气势。草原上的羊并不白,加上还有牛马和骆驼)。可惜我们没赶上好时候,今年天旱,蝗灾严重,车驰入草原的时候,八月的博尔塔拉更像初春,远看有一层绿意,近看是贴着地皮的草芽。在蓝色的湖和铁色的山的映衬下,戈壁沙石透过浅浅的杂草,浮动着耀眼的银光。这瞬时印象使我不能不叹服民间语言的丰富、生动,也许蒙古族弟兄从遥远的北方翻过天山的时候正是春草萌动、天高气爽的季节,一片莽苍苍的阔野呈现眼前,水草丰美,阳光灿烂,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泛着银波,只有“银灰色的草原”才能表达牧民欣喜的心情。它是那么富有神韵,富于敏锐的感觉、丰富的想像力和按捺不住的自豪感。
中午时分的羊群懒懒散散随意停息在旷野里,司机使劲按嗽叭它们却毫无反应,我和同伴不得不下车去驱赶。它们一群一伙头抵头围聚成一个个圆圈,耷拉着脖颈,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我和同伴大声吆喝,又挥手又跺脚,才将它们惊醒,不情愿地躲闪到路边,重又排好头抵头的阵式,继续它们的午觉。
草原越来越广阔,路越来越模糊;车影、人影、羊群越来越细小,小到难以寻觅。先导车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平野里,司机不得不靠草茎中依稀可辨的辙印去追寻。在草原上纵车奔驰,我才明白“辽阔”这个词的含意,它看上去那样开阔、平坦,远处的帐篷和房子如风景照一样清晰,但在奔向一个目标的时候,荒原仿佛随着车轮展开,使这目标变得渺茫。看似平坦的草场随时会出现一条干涸的大河或是宽阔的沟壑,使人不难想象暴雨之后急流汹涌的情景。车子沿河岸兜圈子,寻找能够过得去的浅滩,目标变得更加难以接近,眼前浮现出契诃夫《草原》里的情景,心中回响起一支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俄罗斯文学和歌曲里的忧伤、苍凉,与大西北辽阔的天空、赭红的山、银灰色的草原融汇在一起,在我胸中激荡起宏大、辽远的幽思。
找到邀我们作客的帐篷,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我暗自庆幸。到博尔塔拉来的客人,并不是人人都能领略迷路之后在草原上转悠几个小时的兴味。
淳朴好客的哈萨克老乡早已煮好了奶茶,一进帐篷,全家人都为我们忙个不停。铺开餐单,放上切开的馕和坚硬得如石块一样的奶酪。宰杀肥美的羊羔,搬上一箱兵团自己酿造的白酒。
酒至半酣,走出帐篷,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幅优美迷人的油画中的人物。在寥落的秋天的草原上,一个人站在帐篷前,背后透出哈萨克妇女鲜亮的身影,近处是几个孩子和一匹棕色马,风吹动他的衣角和头发,他的目光掠过闪耀银辉的绿色的草原,眺望远处澄碧蔚蓝的赛里木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新。一个牧民小伙子向湖边走去,黑色的身影和红色的小帽在阔大的草原上如一点摇曳的花朵。
博尔塔拉把夕阳下的我绘入了永恒。云南就是这般奇妙:你在地球的任何角落都不会再找到类似云南的地方了。
重读云南
□雷达
以前我也到过云南,游过石林,登过龙门,还远走大理,在洱海上荡舟,在点苍山下望云,别人怎么玩,我就怎么玩。最远我沿滇缅公路到了芒市和瑞丽,吃傣家饭,看树包塔,然后“出国一日”——在伊洛瓦底江上跑船,逛南坎大集,在缅玉摊子前不懂装懂地挑挑拣拣,再脱了鞋钻进缅寺,膝行跪拜一番。倘要夸说在云南的游踪,似乎我并不比谁逊色。然而,我得承认,上两回的云南行,我一直显得木然,没能全身心地投注进去,颇有点马二先生游西湖的光景。比如,听说前面是蝴蝶泉了,就赶紧跑去瞅上一眼,看见别人在争购蜡染,就也凑上去买一件,究竟为什么要买要看,连自己也不甚了然,仿佛只是为了证明我曾到此一游似的。由于与云南之间一度缺乏真正的心灵感应,我以前到过云南的那点经历——何时到的,到过哪里,很快变得记忆漫漶,要不是这次我对云南动了真情,一切还真是记不大起来了。
说来好笑,原先我对云南不但心存隔膜,还有过几分戒备呢。这是因为,多年前我受过一位北京同事的影响。那年我们同赴云贵出差,在贵阳时,天老是下雨,淅沥沥的,阴沉沉的,我倚着窗为不能出门犯愁,他就说,你注意没有,这儿人的气色就跟这儿的天气一样,让人压抑得很。到了昆明,你猜他又说什么,他说,云贵一带自古是流放政治犯的地方,这里的人大多是流放者的后裔,而流放者自有流放者的习性,为了生存,他们的行为必诡异,有股猜疑的气息。他还说到平西王吴三桂,说他怎样勾结缅甸人诱捕了可怜的永明王,并将之勒死了去邀功等等。最后这位同事脸色严肃地说,你可要当心噢。对他的这种不负责任的无稽之谈,我本应自觉抵制才对,但我竟有点中毒了,再看某些云南人的长相眼神,走路的模样,说话的腔调,好像真有点儿古怪,这就好比邻人失斧的寓言。恰好那次出差,单位领导一再告诫我们,切莫介入当地文艺圈内的矛盾,我们便也格外谨慎。试想,如此不放松,看山能看出什么趣,观水能悟出什么理呢?当然,我这么说,也是有一点夸张的,实际情形是,那时的我根本没读懂云南,也不理解云南,只觉得云南太遥远,太孤绝了,像是被中原文明甩出去的一个死角,乃名副其实的边陲化外,我牛年马月也未必会再来,它跟我的生活能有什么干系呢?
然而,我是完全的错误了,云南所蕴含的哲理至深,这是我越到后来越意会无穷的。最近,也就是1997年1月6日至14日,我们一行十多人,应红塔集团之邀访问了云南。这一回的走云南,不知是因为我多了一双文化的眼光,还是因为年来我对历史地理发生了兴趣,以往沉睡的感觉突然激活,一路上我对云南的古老,神秘,明丽,浪漫,禁不住连连啧叹。我以为,云南简直是一座巨大的少数民族的博物馆,一块巨型的人类进化史的活化石,又是一部文化人类学的大词典,一摞夹满了物种演化标本的厚厚的册子。它一点也不孤绝,它的每一条血管和每一块筋肉,都与祖国的地理板块紧密相连。
有一天,乘车路过昆明郊区,我看见山势呈缓坡状,山谷的裸面呈血红色,便蓦然想到我所熟悉的兰州,那里也是一个高原盆地,其地貌与之十分相像,而兰州的红山根一带就与这里酷似。这给了我一点神秘的暗示。我想起,我有一本民国十八年出版的老地图上是这么说的:“云南实有倒挈天下之势。何谓倒挈天下?潜行横断低谷,可以北达羌陇,东趋湖南而据荆襄可以摇动中原,东北入川则据长江上游,更出栈道直取长安而走晋豫,故天下在其总挈。全国一大动脉之长江,惟云南扼其上游,所为纵横旁出,无不如志,然则云南省者,固中国一大要区也”。这番话不知出自哪位老学究之口,真是见解独具啊。
好一个“倒挈天下”!我想,所谓倒挈天下,是否有点反弹琵琶、倒提悬壶的架势,是否有如“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的景观,是否意味着它是源而不是流,是本而不是末呢?且看横断山脉,作南北向排列,高山峥嵘,激流汹涌,状如笔架,看那野人山、伊洛瓦底江、高黎贡山、怒江、怒山、澜沧江、大雪山、金沙江等等一字儿排开,何其险雄。而这些河流的走向,竟然有种立足云南,走向世界的气派:除金沙江为长江上游外,伊洛瓦底江的上游叫恩梅开江,它与怒江一起,最后都注入了印度洋;澜沧江下游叫湄公河,从越南入了南海;红河发源于洱海,最后入了东京湾,看,它们的外向性、开放性何其强烈。我想,“倒挈天下”似乎还意味着这样一个问题:云南,究竟是一块被主流文化遗弃的瘴疠之地,还是中华文明的一个重要的发祥地?1965年5月1日,对云南北部金沙江畔的元谋县上那蚌村来说,可能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对文化人类学和考古学来说,却是划时代的一天。这一天,在这里,“元谋直立人”被发现了(其实只是发现了两列猿人的门齿),它推翻了一些结论,又改写了一些结论,它证明,比起北京猿人、蓝田猿人、郧阳猿人来,元谋人都要早得多,早100万年左右。更让我们惊讶的是,著名的“禄丰古猿”也出现在这一带,它比元谋人又要早800万年,是向南方古猿和非洲大猿进化中的一种猿类。这也就是说,人类的祖先有相当一部分,最早是生活在这里,而不是别外。
云南就是这般奇妙:你在地球的任何角落都不会再找到类似云南的地方了,但你在云南却几乎可以找到外面许多地方和许多历史断层的生态模型,不管是关于气候的,动植物的,还是关于地缘的,风俗的。解放初期不必说了,那时的云南,氏族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等各种社会形态俱全,那时的民族种类也多极了。同一种民族的人,往往由于交通阻隔渐生变异,愈变愈繁复。那么现在呢?现在它的生存样相也依然是多样的,仍具博物馆性质,比如,在滇川交界处的泸沽湖上,摩梭人带有母系社会性质的阿注婚姻就并未完全绝迹;而在玉龙雪山,中甸草原,信奉东巴教的纳西人,不但至今使用着高级的象形文字,而且残留着悲怆的“情死”现象,令人回肠荡气,感慨万端。作家汤世杰的长篇小说《情死》和长篇随笔《殉情之都》,大受文坛青睐,有由然矣,依我看,汤笔下的男女主人公写来白璧无瑕,柔情似水。作者对他笔下人物的理解也很有高度,他说:“尽管历史条件和自然环境限制了这个北方迁徙来的民族的发展,但这个宁可用死亡换取心灵自由的民族,是不可战胜的”。
冬日穿行在云南的崇山峻岭、激流险滩之间,仰观明丽的云儿朵朵,俯看长满黄灿灿油菜花的坝子,我们该作何感想呢?我们尚弄不明白,上帝对云南究竟是太钟爱了,还是太冷落了?若说不冷落,何以通过地壳运动,把它抬高、悬置和封闭起来,使其交通极端困难,让马帮单调的铃声延缓着它的历史脚步;若说不钟爱,何以又给了它那么得天独厚的气候和物产,使之具有金属王国、动植物王国的美称。直到今天,云南也还是一个比较落后的内陆农业省份,甚至在某些角落还能找到原始社会的残痕,但我以为,云南吸引人们的,决不仅仅是它在商业化和都市化之外的奇风异俗,而是它的杂色的文明有可能给予现代人的精神滋养。记得有位学者说过,“文明人有时很野蛮,而野蛮人有时倒很文明”,人类的文明不是哪一国哪一族的专利,它是众多国家、民族在漫长历史中的创造,而悠悠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它何尝不也是一个多元而丰富的文化共同体呢。无云何来雨,无雨何来五谷丰登、牛肥马壮、新房林立,我儿时的遐想,真还包含着点辩证法的萌芽呢。
云赋
□孙荪
小时候在农村,二、八月看巧云,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快事。每逢这样的机会,天上美景总是引起童心的好奇和遐想。要是那天上的棉山粮垛能落入人间仓库,那数不尽的羊群马队能赶到乡村的牛栏,那无际的瓦块能送给百姓盖房,该多好呵!可这些念头像多变的云朵一样,来得疾,去得也快,自生自灭了。那美丽的天堂离人间究竟太远太远了。
后来,我常想写一篇云赋,但却一直是想想而已。直接触发我拿起笔来是在一次旅途上、飞机中。那是六月底的一天,时令正值仲夏,我买好了上午十时从北京飞往中原的票。可是不巧,天不作美。清晨起来就见那天空像一大块洗褪了色的浅灰色大幕,不知是谁在往下扯这大幕似的,天空比往常低多了。在我动身前往售票大楼的路上,觉得脸上有凉丝丝的雨星飘来。抬眼一看,那灰色的天幕像浸透了水一样,沉甸甸的,越坠越低,颜色也由灰变乌,更阴暗了。眨眼功夫,像有狂风从天幕后边猛吹似的,只见这里那里涌出一大团一大簇的乌云来。有的如有首无面的凶神恶煞、有眼无珠的妖魔鬼怪,有的如乌龙青蟒、黑熊灰猩,奔跑着、追逐着、拥挤着、翻卷着、聚拢着,好像在执行着什么攻城掠地的庄严神圣而又刻不容缓的使命,大有非把敌人逐出国门并踏为齑粉不可之势。“心为物役”,我的思路也禁不住随着乌云狂奔起来。忽然,“吧嗒”、“吧嗒”的声音把我的思路打断了,我看见黄豆粒大的雨点冷不丁地东一颗西一颗地摔下来,砸在水泥地上,炸开一个个小小的水花。不一会儿,雨声就由“沙!沙!沙!”而“刷!刷!刷!”雨丝由断而连,由细而粗,雨下起来了。
我知道糟了!今天的班机怕要误了。果不其然,当我们坐车到达机场时,广播里正在告诉旅客:飞机不能起飞,请耐心等待。我们只好在候机室里恭候上苍开颜赏脸。这时的天空,像乌云已经牢牢控制了局势的战场一样,紧张愤怒的情绪已经变得比较轻松,因为暴怒而变得乌黑的脸膛也变得稍微明朗了些,乌云也在趁机会歇歇脚、喘口气,再也不那么急急地奔驰了,带着重重的水气的云在徜徉,或在低空和雨帘中轻轻掠过。幸运得很,那天上苍还算给面子,夏天的雨来得猛、去得快,只不过一个多小时,雨停了。
大概乌云是以雨为矢同太阳作战的吧,那雨一停,太阳可能就要反攻起来了。这时的乌云已经弹尽粮绝,几小时以前乌合起来的兵马,现在是丧魂失魄,溃不成军,大有不堪收拾之状了。只见狼奔豕突,顷刻间纷然瓦解,无影无踪。太阳卷土重来,君临下界,天晴了。
整天艳阳高照,也许不觉得太阳的妩媚。雨过天晴之后,特别是旅途遇雨又天晴,太阳也像换了新的,光华格外灿烂。天空和万物都像新洗过了,空气就不用说了,像新充了更多氧气。天边偶尔飘浮着淡淡的白云,像什么神仙画家从天庭跑过,信手运笔,轻轻抹在青山之旁,蓝天之上。又像从别的什么仙境飘来的片片银色的羽毛,若飞,若停,吸之若来,吹之若去。这时候,你鼻翼歙动,只觉洁净清爽,沁入心脾,纵目四望,只觉耳目一新。
但那一天,使我最为心荡神怡、思绪飞越的是登上飞机以后看到的云景。我是头一次坐三叉戟飞机。我的眼睛盯着窗外,飞机碰着云了,钻进云层了。不,我们高高地在云层之上了。真有意思:原来我们往常看到的云都是离地面较低的,尤其是乌云。当飞机越过一万多米的高空以后,一幅真正瑰丽的彩云图出现了。谁能想到,几个小时以前,在地上仰望苍天看到的是那样一副面孔;几个小时以后,在你的脚下,却看见了这样一副仙姿。连绵起伏的云山絮岭宛如浮动在海上的冰山。由一色汉白玉雕砌而成的各式各样的宫阙亭榭,高高低低连成望不到头的长街新城。金色的阳光把这些银色的山峦和楼台勾出了鲜明的轮廓。借用“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几个字来描绘,倒是十分妥帖。还有那用白色的绢绸和松软的棉絮制成的散漫的巨象,大度的白猿,从容的骆驼,安详的睡狮,肥硕的绵羊,伫立雄视的银鸡,或卧、或坐、或行、或止,都在默默地体味这空濛的仙境中片刻的静美。我也有点像驾着祥云遨游九天的神仙了。但由于老习惯的驱使,我又抬眼仰望天空。呵,湛蓝湛蓝,高远莫测,一丝儿云也没有,一点儿尘也看不见,冰清玉润的月牙,像是“挂”在南天上,可细看,又无依无托,使人觉得好似从哪里飞来的一把神镰突然停在了那里。我心想,这才是天空的真面目呢。人们往往把云和天搅混在一起,其实云层和天空本是两回事。“拨开乌云见青天”之“青”,原来是只有站在云头之上才能体会得到的呵。
这时候,我脑海里忽然涌出许多作家在书中对云的千姿百态、千娇百媚的描写,但一同我眼前亲见的景象相比,却都有点失色了。记得上学时读屈原《九歌》中的《云中君》,诗中礼赞云神“烂昭昭兮未央”,“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我很钦佩屈子“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想像力,但对云中君的感觉终较模糊,有了这一次亲历,云神的形象在我脑中有点根梢了。
当我结束这次空中旅行的时候,一个极普通的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田野里的禾苗因一场夏雨刚过而变得生机盎然。于是在我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无云何来雨,无雨何来五谷丰登、牛肥马壮、新房林立,我儿时的遐想,真还包含着点辩证法的萌芽呢。雪花继续飞舞,降落,随心所欲地栖息在自己可心的地方。
高原雪
□高洪波
北京连续一个月的大热,据老辈人说,这种大热在1947年那一年发生过,以后就再没碰到了——这么说来,半个世纪一次的酷暑,被我一不小心赶上了。
北京大热,大热到什么程度?火笼?蒸锅?还是湖北女作家池莉形容武汉那样:一群人浸在游泳池里听首长的报告!太夸张了,首长虽然爱做报告,但他面对一群赤裸裸的听众和浮在水面上一颗颗充满期待的头颅,那感觉肯定好不到哪去。为什么?——怎么鼓掌与欢呼?
池莉笔下的武汉,是五六十年代的武汉,还没有冷气和空调,“灵台无计逃神矢”,只好浸泡在水中以避酷暑。北京这次持续高温,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中午时分电视台的记者到某路口的交通岗,警察同志们挥汗如雨的指挥交通,记者把温度计拿出来,放在警察脚下一测,乖乖,水银柱“噌”地蹿上去,摄氏50多度!
人在这种高温下生活,您怎么能不浑身冒汗痱子!然后念叨着一个字:烦。
正烦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一听,是云南一位朋友的声音,忙打听昆明热不热?这位仁兄一笑,说我们这里很凉快,一早一晚还得穿毛衣。
你说气不气人!
为了安顿自己被高温烤灸得焦躁的心情,放下电话便琢磨让自己凉快的事,一下子想起了云南的雪,三月雪,这是一种意识流,超越时空的本能。
云南的雪,雪片不像北方那么大,有几分细碎,落在地上之后很快就融化成湿漉漉的雪水,从雪花到雪水的过程,十分地短暂,也许因为三月的云南地气已很温暖的缘故吧?
雪如果再起劲儿地落上几个时辰,地面的热气渐渐被雪花们的努力所遮掩,你会发现浅白从天空铺下来,先是染白了绿色的松树、黄色的土墙、黑色或红色的屋顶高傲的公鸡尾巴似的竹子们,也禁不住弯下了腰,翠绿的竹叶托住高天的白雪,格外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韵。在雪花的侵袭下,最冷静也最倔犟的恐怕要数仙人掌了,她们举着自己尖刺密布的巴掌,不客气地一一刺破雪花的身躯,也许这种相逢本来就是季节的错误,委屈的雪花自有她们的道理。
雪花继续飞舞,降落,随心所欲地栖息在自己可心的地方。当傍晚时分暮色被白雪们裹挟而至时,浅白的颜色渐渐变成银灰,再过一会儿,银灰色也消失了,一种朦朦胧胧乌乌涂涂的色调掩上来,远处的村落先亮起一星灯花,继而是一片灯火,夜色与雪色借助于迷离的灯光,显出了高原特有的一种神秘,而寒意与凛冽,也就在这时浮动在夜空,你踩着薄薄的一层积雪走向远方,每一个脚印,都提醒你这是一场罕见的雪,高原三月雪。
好像那场大雪也是五十年未遇的,昆明街头的银桦树,被大雪压迫得失去了挺拔与潇洒,以至于冻伤了许多。
这当然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三月雪不同于冬雪,是老天爷恶作剧的一种表现,成心跟人们过不去。联想起北京七月间这场持续高温天气,下意识地,我想起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种种无奈,气温异常不过是小小不言的惩罚。
然而拿高原雪来抵御京都暑热,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却是我本人的专利,在写出“高原雪”的同时,屋外竟掠过一席凉风,甚至有几丝雨意,焦灼的心境,渐渐地复归于清凉。遥远的高原雪,还在落着吗?蝴蝶会笑吗?蝴蝶会哭吗?
蝴蝶也会哭泣
□谢冕
香港有位诗人出了一本诗集,叫《蝴蝶不哭泣》。当然,他是以诗喻喋。他把这种表达情感的诗当成了花间蝶影,送给他之所爱。这本诗集勾起了我关于蝴蝶的一些记忆。一些人喜欢把香港视为沙漠,沙漠就不会有蝴蝶。然我们这些外来人吃惊的是,在这个高度发达的金融社会里,在这个高楼丛林般耸起的国际大都会里,蝴蝶依然飘飞、在繁衍。
我所在的岭南学院,建于半山地带。由这里向前俯瞰,东为铜锣湾,西为中环,正面对着湾仔的繁华市区。都市挤到了山间。于是岭南学院找到了一个绝好的位置,它背倚金马伦山,苍郁的亚热带植物瀑布般向它倾泻而来。岭南学院整个的就笼罩在绿海中。中间有奇花异草,温湿的气候使百花丛生。山间上下有来往锻炼身体的人,可是森林却也被保护得无懈可击。于是,这里也成了蝴蝶世界。蝴蝶飞到操场上,走廊里。
香港这景观改变了我们从别处得到的定见,即这里不仅是文化沙漠,而且也是名副其实的自然沙漠。不对了,600万固定人口,加上数10万流动人口的密集区,而自然生态相对来说却得到良好的保护。噪音和粉尘都比我生活的那座名城少。在那座城里生活,鞋面和领口半天就可以蒙尘变黑,而这里不会。所以,这里的蝴蝶不哭泣。
勾起的一段记忆是,上个月的某日在内地,一位来自西南某省的诗人向我说起了那里的一则新闻。是这则让我吃惊的新闻给了我这篇文字的题目:蝴蝶也会哭泣。不幸的蝴蝶在另一些地方哭泣,其中包括我情有独钟的丰富、美丽、神奇的那片土地。
在我去过的地方中云南是蝴蝶的王国。据说它拥有世界上最多的蝴蝶品种。云南有非常奇妙的自然景观,有一些地区,高寒地带的雪山冰蜂和河谷地带的热带雨林共存于同一时空,它有外边罕见的“立体气候”。大理蝴蝶像是造物者赐给云南的天下瑰宝。二十年前我到大理,就听说蝴蝶泉看不到蝴蝶了。因为农药的大量施放,以及空气的污染和森林的砍伐,那里一年一度的“蝴蝶会”也被永远地取消了。
那地方尽管以极度的诗意诱惑着我,但是,与其在现实中失望,不如在想象中永存那美好。那时就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住在下关,但仍然不去近在咫尺的蝴蝶泉。我受现实的伤害已多,我不愿心灵再受创伤。
事情是那位诗人引发的,他说,某地也在为“对外开放”寻找窍门。“开发旅游资源”的一大发现便是捕捉蝴蝶做标本卖钱。他们很得意地宣布:我们有的是资源,我们的蝴蝶品种很多,蝴蝶最美丽。这个消息被刊登在当地一家销量很大的报纸的头版显著位置上。
这消息之所让人震惊是人们并没有为已经死去的蝴蝶哀悼,他们似乎着意于毁灭那里的全部蝴蝶,愚钝使人们决心与自然血战到底,他们并不在意毁灭自然的结果是毁灭人类自己,他们只要有钱就行。
蝴蝶会笑吗?蝴蝶会哭吗?在我们那里,在我们号称文明古国的富庶大地上,蝴蝶的确在哭泣,哭泣死亡将不可挽回地降临。世代繁衍在这片美的土地上的蝴蝶,也许交为它们濒临灭绝的处境而惊悚。拉萨天空的蓝色是属于那种纯粹得淋淳尽致、无拘无束的色彩。
拉萨的天空
□王宗仁
40多年间,我曾数十次到过日光城拉萨,每次看到那里的天空总是那么湛蓝、透亮,好像用一种特制的清水洗过的宝石一样清爽。说话声波能碰到蓝天。有人在描述拉萨的天空时讲了这么一句话:“掬蓝天洗脸”,说得实在精妙。我则常常这样想,也许有贴着山顶的白云映衬,拉萨天空的湛蓝才越发显得深邃、纯净。也许有拉萨河畔草地的对照,它的湛蓝也更加鲜活、美丽。
拉萨天空的蓝色是属于那种纯粹得淋漓尽致、无拘无束的色彩。它蓝得可以发出声音,它可以把你的视线冻结,使之长久地凝固在天幕的某个地方,让你尽情而贪婪地享受人间的碧蓝所带来的无限宽阔。我站在这个城市里任何一条并不讲究的街头或陋巷中,都会看到许多人在荧屏上和书本上看到过的那座高大的、依山而建的气势磅的房子——布达拉宫,它头顶的天空在一年四季中不管是深冬还是盛夏都净蓝净蓝的发亮。有了这蓝天,布达拉宫的雄伟、壮丽变得更加神秘、壮丽变得更加神秘、诱人!于是,我有了这样的猜想:拉萨的天空之所以这么湛蓝,就是因为有这座独特的圣殿,如果少了它,拉萨的天空就会冷得像结了冰,寂寞得像一所空房子。
在藏语中,拉萨是“圣地”的意思。那么,这湛蓝的天空就是“圣地”的窗帘了。
就在浮云碧空下的石块砌成的通往大昭寺路上,我不时地能看到一些磕着长头的虔诚的信徒,他们全身伏地,朝圣拜佛,一步一磕头,用即使伸长了仍然佝偻的身体丈量着大地。衣折里雪霜搅和着沙尘和满脸的沧桑告诉人们,他们是从遥远的山那边河那边匍匐而来的。这些朝觐者的手上戴着皮套,两个膝盖上扎绑着护膝,他们做好了应付旅途上一切艰险磨难的准备,然而他们心灵上因急切企盼而聚集的灼痛,因极度寂寞而结痂的伤痕,却是什么也难以抚慰和弥合的。漫长的朝圣路上,他们只知道磕头,从不说话。没有话语反而显得他们说了许多话。现在大昭寺就在眼前了,这是他们此行的终极目的地,也是极辉煌极鼓舞人心地最后一段里程。据说,磕长头到“圣地”来朝拜,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次。我没有想到在这些朝拜者的队伍里,竟然有一个藏族少年,他认真磕长头的动作却怎么也掩盖不了他的笨拙。只剩下最后一个长头的距离,他就到大昭寺了,他却没有磕这个长磕,突然站起来,大喊一声:“拉萨!我的亲娘!”喊完后,他觉得肚子好像饿空了,静静地伏卧在地上,舒展着四肢,倾听着日光城从地心里传来的呼唤藏家儿女的声音。
藏族少年的头不偏不倚地正朝着布达拉宫的方向。他从阿爷的嘴里就知道,这圣殿的墙上彩绘着文成公主当年进藏的故事,他此次进日光城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位祖祖辈辈受到藏家人尊敬的公主的铜塑鎏金像。
就在藏族少年全身伏地在大昭寺虔诚地朝拜时,布达拉宫的金顶在蓝天下格外耀眼,闪金闪银。有一朵白云飘飘而来,打扫着天空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