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辑闲坐清溪听水声
你专注而沉默,平和而心静,不知不觉中,一具凡骨俗胎竟有仙风道骨的飘渺,竟顿悟出一直牢记在心的“来者莫忙去者莫忙且坐坐光阴不为人留;功也休急利也休急再行行得失无非天定”这副对联的深蕴竟境。
圆圆的月亮很洁净,挂在树梢上,看上去湿漉漉的,仿佛清水刚刚洗过一样。
有月亮的晚上
□王连明
窗外有悄悄说话声,嘁嘁喳喳。我故作严厉地大声问:“谁呀?”说话声顿止,突然又响起一阵哄笑,接着是一群人逃离时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山村里,惊起几声响亮的犬吠。
我拿起书走出屋子。我知道,那是我的学生们,他们是来叫我去学校的。我们这里是山地,学生居住分散,到学校要翻山,穿林,过河,走不少的路。为了大家的安全,学校不让学生晚上到校自习。但是,学生几次向我提出,晚上要到学校做功课,并提出了许多理由:什么家里没通电,一盏油灯一家人争着用啦:什么家里人口多太吵,不安静,等等。总之,好像不到学校就无法完成功课似的。见我还是不同意,学生就提出了折衷的办法:没有月亮的晚上在家做功课,有月亮的晚上,就到学校去。我仍不同意。其实,我不同意是出于个人的“私心杂念”。因为,晚上是我惟一一点可供自己支配的业余时间,我得充分利用这点时间,静下心来读读写写。可是,到了有月亮的晚上,就有一群群学生来我家里,他们问我在家干啥?我说看书。他们就说,那咱们赶快去学校吧,你看书,我们做功课,那多好!我逗他们:说说看,好在哪里?于是,他们就笑,而且笑而不答。
学生这样“烦我”,我不讨厌,也不生气,因为爱学生是教师的天职。于是就腋下夹着两本书,同学生们一起踏着月色去学校。深秋之时,夜凉如水,真有点儿“凉露霏霏沾衣”的感觉。长空里,纤尘不染。圆圆的月亮很洁净,挂在树梢上,看上去湿漉漉的,仿佛清水刚刚洗过一样。香盘河波光粼粼,如涌动着一河月亮。我们沿着长满杨柳的河堤走着,时而走在树影里,时而走在月光下,这恰似走在“晚凉天净月华开”的意境之中。学生们簇拥着我,蹦蹦跳跳,书包里的铁皮文具盒叮当作响。他们大声嚷,高声笑,全然没有了平时课堂上的拘谨。偶尔谁还“啊——嗬——”地喊一嗓子,肆意挥洒着心中的快乐。在这样的氛围里,学生们最能敞开心扉,一下子缩短了师生之间的距离。他们肯把埋在心底里的话讲给我听,肯把不宜外传的家事告诉我。师生间的关系,这样的和谐,也如月光似的柔和了。
一路欢乐一路歌,到了学校走进教室后,学生们的言行马上收敛了。见我坐在桌前翻开书,他们便不再说笑,一个个轻手轻脚坐到位子上。这时,一阵翻动文具的响声之后,教室里便渐渐安静下来。他们开始做功课,女孩子的头发从耳边垂下,遮住了半边脸,男孩子的小眉头微皱,一本正经的样子。那天真、幼稚、纯朴的神情很是悦目。有时候,有的学生偶然抬头向前看,师生目光相遇,都相视一笑。有时,有的学生会歪着头,拿起橡皮,用夸张的动作擦本子,擦完子,又抬头朝老师望一眼,娇态可掬。
看一会儿书,我站起来在教室里巡视,并轻声指点。发现有的学生写得很快,字却不工整,不用批评他,只要走到他身边停一下,他写字的速度就骤然放慢,字也马上变得规规矩矩。我刚一离开,背后就响起了轻轻的撕纸声。不用问,他一定是重写了。双方谁也没说一句话,但又分明是进行了一阵“对话”。
月光下的晚上,窗子大开,夜风悄然潜入教室,能感触到额际的发丝被风拂动着。窗外的大叶儿杨不时发出沙啦啦的响声。学生说的不错,我看书,他们做功课,大家无言地相互守着,这样的确很好。
但我是不会让学生在学校待太长时间的,时间久了,他们的家长会惦记。只要功课一做完,马上赶他们回家。学生说:“你不走,我们也不走。”我说你们先走吧,可以一边走,一边唱歌,我坐在教室里听你们唱,等听不到你们的歌声时,我再走。终于,大家快活地答应了。他们一出校门就唱起来,而且故意大声唱。我想,他们一定是笑着唱的吧?山村的夜晚很宁静,那歌声,那夹带着稚气的童声,显得极为清亮,且传得很远很远。清脆的歌声不时惊起此起彼伏的狗叫,静寂的夜一下子被搅乱了,于是,喧闹起来,生动起来。
听着学生们的歌声,我能准确地判断出哪几个学生朝哪个方向分路了,进了哪道沟,上了哪条岭……歌声渐远渐弱。终于,完全消失,狗也不叫了。夜又归于宁静,像搅动的水又重新平复了。这时,只有明亮的月光,默默地照着山野、村庄。那阵喧闹,如幻觉一般,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那些有月亮的晚上,真美!“春光一夜无人见,十字街头卖杏花”
夜来春
□葛昌永
春天,你是哪里来的?
不知不觉中,前天柳儿绿了,昨天草儿青了,今日花儿开了。
还有燕儿回来了,虫儿叫了,蛙儿欢唱起来。
哦——
春呀,难道你是从树上来的么?冬日里,许多树木的叶儿落了,枯黄的叶儿被呼啸的北风弄落,满地翻滚,树瑟缩着,无可奈何空有幻想地立在冷空气里,浑身披挂着雪花儿露珠儿;它低着头,弓着腰,给人一幅落魄不得意的感觉;可现在它扬眉吐气了,层层的鹅黄爬上枝头,它在风中招展着绿枝儿,春绿都被它占了去。
或者,你是由鸟儿们衔来的?自秋去冬至,长空送断最后一队南飞的大雁,我们便失去了鸟鸣的季节;冬容不得鸟儿,正如妒嫉容不得美丽;这时,鸟儿们都争先恐后地鸣叫着,报告季节报告欢迎祈祷春之自由;云雀鹰一样一忽儿动也不动钉在天空,一忽儿箭一般盘桓翻飞,直至消失在看不到它的高空里。
也许,你是从水中流出来的?冬日里,小河干涸了,既或有些流水,也被冰儿封闭着,被冰儿封闭着的不仅是冬日流水的羞涩以及蛰藏的生命的欢乐,而且它还封闭着一条自由奔放浪漫多彩的幻想;这时,长天飘雨,河水叮咚,潺潺的流水流出两岸的青绿,流出江花似火的欢快的波浪,流出一河的蛙声,流出一个水灵灵的春天来。
要么,你便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冬日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银装包裹着生命的王国;可这时,几番醉人的暖风吹来,一场润物的细雨落下,麦苗青,菜花黄,草色遥看伤心碧,桃花红,梨花白,红黄青绿熙熙攘攘地都来闹春来了。
——哦,我有些明白了,春原来是由风吹来的田雨播下的!曾记得王安石有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青绿不是风吹来的么?杜甫有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不是雨滋润的么?温柔醉人的暖风从南洋吹来,一夜之间,木欣欣以向荣,情蜜意浓的雨儿漫漫落下,一夜之间,泉涓涓而始流。
哦,我终于又有些明白了,春原来是从夜里走来的呀!昨天,我窗外的那盆玫瑰还瑟缩着拘泥着,不肯绽露笑颜,今晨看它,舒展的叶儿衔着露珠儿,串串的叶儿顶端已见并蒂的蓓蕾儿。春呀,你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走向人间的么?你在夜间慢慢地运动着风呀雨呀,弄绿着大地染青了树木降落了流水催促着鸟儿从南方归来。你轻轻地舒展长袖,暖风醉了,细雨酥了,春便浓了。你在朦胧的夜幕里操纵着这一切,你是怕我们看到了你的纤巧么?
“春光一夜无人见,十字街头卖杏花”(明·汤显祖《天台县书所见》),莫说人辜负了春,谁要你春是在夜里来的呢?“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大概便是在夜里寻春的吧,可我们看不见听不到你默默的柔柔的却是雄壮不可送转的走过来的倩影和脚步声呢!
大地万物,就这样在我们不知不觉中运动着变化着,从亘古到斯今。多少事物世事,我们知罢不知罢热爱罢厌恶罢都过客般在成哉败哉兴兴衰衰荣荣辱辱中走马灯闪过,冥冥中是谁在主宰着迁化呢?秋尽了冬来了,冬尽了,春便来了。
“马儿呀,你慢些走呀慢些走呀!”春天呀,你别在夜里偷偷地来了又走去了呀!
别让我们辜负了你春呀!俯瞰,有一种审时度势、观照古今、反观内心的美感。
俯瞰的美感
□杨世膺
缘于一个笔会,我从中国版图的东南一隅乘飞机斜贯中国,到西北最远端的伊犁。在飞机上看西域夜色,有一种新奇的感觉,这种新奇来自于时区的差别与视觉角度的错位。
晚上十点,飞机将抵乌鲁木齐,这时,北京时区的人们早已沉浸在茫茫夜色中几个钟头了,而这里却只近黄昏。飞机开始下降,从舷窗上看西域,山脉安静地横陈于半明半暗的黄昏景色,不知是大名鼎鼎的天山山脉,或是名闻遐迩的祁连山脉,积雪的峰顶开始露出,云层下是一片深蓝灰色的天空,更像神秘的海洋。沟壑纵横的山脉,白的是积雪,蓝的是山体,像许多蓝白相间的岛屿,轻盈地漂浮在蓝域之中,无边无际,周遭一片神秘。只有在飞机上,才能体验到山脉的壮观。
从天上看地面,除了距离上的一种“隔”之外,更主要的是视觉角度上的不同。面对这一片陌生的风景,神情有点恍惚起来,时空的感觉变得虚无缥缈,思绪如暗礁,在红尘大潮退下的时候,便显山露水,迂回翩然。
古人俯瞰山川河流,只能“登泰山而小天下”,在“会当凌绝顶”的山峰上俯瞰,受客观条件的限制,他们的眼界被局限,没能超脱出“尘寰”,以一种“局外”心态,来看这烟云环绕,沟壑纵横,古老的蓝色星球。
我想,那些成天对着天文望远镜观察宇宙天体的天文学家们,面对大到不可想象、神秘莫测的宇宙,不知心里想些什么。宇宙以其宏篇巨制,曾多少次震慑我的灵魂。
西域本是富有传奇色彩的,天山更是“怪侠”、“异人”的出没之地。中国古代似乎有三条神秘莫测的路:一条是《西游记》中唐僧前往西天取经,山重水复、魔怪出没的“天路”,这是古代对“天”之神秘的一种敬畏;一条是东向海域,瀛洲、方丈、蓬莱仙岛的“山在虚无缥缈间”,五云缭绕、仙姝出没的“海路”,这是古人对海之浩瀚的憧憬;另一条便是翻越天山跨越戈壁的“陆路”,十五世纪,意大利大旅行家马可·波罗笔下的“丝绸之路”,便是沿天山山脉,河西走廊,这么一条充满传奇色彩的道路。
相对论、量子力学以及此后一系列现代科学不可思议、出人意料的发现,我想,都是基于一种眼界的提升。
闲时喜翻杂书,读到古人一些短小精悍的游记、登高感慨隔世的名篇。惊叹古人之用心良苦,文章之精致完美。但从另一个角度,古人的游记多围绕中心,写景写感,不敢放胆“散”开说去,不能说囿于个中,至少没能脱尽干系,总觉有束缚于某种程式之感。这使我联想起在山上俯瞰的情景,极目所致仅限于此,因此,你不能期望能表达出比这更远一些的东西,我们无意薄古厚今。当然,感受事物可有多种,或深入内蕴,或作周遭旁观。
审美上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物与物间隔到一种“超常”的审美距离时,会产生审美上的质变化,形成一种特殊的美感。一滴平常的水,一个简单的细胞,在显微镜下变得五彩斑斓;远古粗陋的石器、破旧不堪的陶罐,经过历史风霜的熏陶,成为现代的文物珍宝。这需要一种眼界。
飞机把古人的局限拉开成一种美感。视野退到一定的距离,大地便成为一种“微观”,而这仅是茫茫宇宙中的沧海一粟,淡远而神秘,恍若亦真亦幻的隔世之感,不知身在何方。
俯瞰,有一种审时度势、观照古今、反观内心的美感。五千年来,陕北高原上曾演出多少威武雄壮的戏剧,又有多少占据了天下第一?
陕北告诉我
□银笙
陕北不仅仅是一个地域概念。陕北应该是一部重重的历史巨书。陕北这样告诉我,凭着我50年来的体味,我的感受这样告诉我。
没有哪里的地形有陕北高原这样厚重。你看那厚厚的黄土,既是海的积淀,风的积淀,也是历史的积淀。古老,是它的特征。无怪乎,山山都刻满了深深的皱纹,苍老的、光秃的头颅上留下了岁月的无情印记。
没有哪里的地貌有陕北这样复杂。有山,有沟,有川,有原。大自然的鬼斧神功在这里造化出了种种古老的新奇,无怪乎,山水画家、民俗学者都要来此临摹采风。
我生于斯,长于斯,生活于斯。50年的春秋在历史的长河中可谓一瞬中的一瞬。所幸的是,由于职业的缘故,我几乎走遍了陕北的大地。面对苍凉而又悲壮的大地,我觉得我的每一步都是一段历史。
陕北是民族的圣地。大凡华夏子孙都应该亲莅陕北看一看。因为黄陵桥山的山巅上,埋葬着华夏民族的祖先——黄帝。遥想五千年前,我们的祖先为了民族的崛起,战蚩尤,造舟车,立算律,立下了赫赫功绩。他打出了一个生存的天地,繁衍出强大且占世界人口五公之一的中华民族。
五千年来,陕北高原上曾演出多少威武雄壮的戏剧,又有多少占据了天下第一?秦始皇雄才大略,修筑了万里长城和可并行六辆解放牌卡车的秦直道;汉武帝征朔方归,为祭黄帝,命10万官兵一夜间筑起了祈仙台。唐宋以来,这块土地成为厮杀的战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陕北成了血染的土地,多少墨客骚人都用笔记下了这里的悲惨画面。就连唐代大诗人杜甫辗转陕北大地,也含泪写下《羌村三首》、《北征》等悲愤的诗篇。宋代,韩琦、范仲淹、沈括又驰骋陕北疆场。沈括不仅戎马倥偬,还实在考察,最早发现并命名了石油,为世界树起了一块里程碑。明朝的张献忠、李自成起义,书写出人民造反的激越乐章。直到20世纪的陕北闹红,直到毛泽东领导中央红军在延安建起抗日战争的总指挥部,使陕北又成为革命的圣地。
与陕北一起名震寰宇的,有浩荡的黄河。黄河只有在陕北的大地上,才显露出它真正的雄壮咆哮的本性。黄河和陕北凝结成一体,成为了百折不回、百坚不摧的钢铁长城。
陕北这样告诉我。
一步一段历史。一山一个传奇。只有你深入进去,你才能在平淡中看出奇崛,在无声中找到力量。我常常想,那些磨钝了意志的人,那些事业上失利的人,只要在陕北生活上一段,定会重新焕发,找回失去的东西。
有人说,陕北太贫穷了。甚至认为,在物质文明急遽发达的今天,还是远离陕北的为好。我以为这种观点差矣!
陕北的穷,是因为它付出的太多。在历史的变迁中,怕再没有哪块土地可以与陕北相比。它失去了富足和财富。有史可查,在汉代以前,这里原本是林茂草丰的宜人之地。后来,从唐宋的戍边屯垦到40年代的大生产运动,这块土地支付的都是人力、森林和草原。养活了儿女而累瘦了的母亲,是永远不该被遗弃的。
陕北告诉我,在经济的大潮中,陕北除逐渐恢复青春的容颜外,还要再付出深藏于地下的煤炭、石油、天然气……陕北的容颜是该大大改观了,但愿有良心的炎黄子孙,不应把陕北忘记。栽种得再好的花,也不如自然生长的好看。
花的随感
□朱谷忠
我爱花,但从不养花。因为我以为:栽种得再好的花,也不如自然生长的好看。也就是说,栽在花盆里的花,少不了人工的痕迹,甚至有被粗暴扭曲的时候,这样的花,即使开放了,可又有谁能真正用语言清楚地道出花的自身所蕴含的哀苦呢?
这决非自作多情。事实上,许多人都有这样的体验:当你看到伺弄得极好的盆花时,你除了赞叹几声外,心灵却很少会引起什么触动;但当你在深山老林或山溪的一隅看到一大片生长并开放着的野花时,你就会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随之就会心迷眼乱,在那一片仿佛炽热又鲜艳的色彩面前,感觉到一种美丽的但又强大的力量。这正是因为,自然生长的花,是最具有一种诗的特质的;而这种特质,往往又是最感性、最能触发人想象的。在那样的时候,你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把平日因冗务或俗事带来的郁悒一扫而空,仿佛身轻如翼,在沁人的香气中翩然飞升……
尽管爱花的“立场”不同,但我也从不反对家人在屋里或盆里栽花。从点缀环境的角度看,盆栽的花草也会带给城市人一种盎然、温馨甘美的意味,至少也不失为一种慰藉。但是,我还是想说,要看花,还得到大自然中去,只有在高山峡谷、水浚岸边,才能看到随季节而萌发滋荣的花的灿烂、美艳,甚至听到花的无声的妙籁。而只要你去过一次,回到家里来,再看看阳台、窗口上的盆花,就会发觉那根部裹在一堆黑土中在枝有叶的花,竟是那样黯然、弱小。不过你不要伤心,因为你的慨叹表明,你对盆花的现状已不满足了,你肯定在寻思着要用什么样的方式使花卉更趋于野外自然的美感、色泽,当它达到强烈的程度时,有关盆栽花卉的学问和研究也就可能有了某些突破。
不过,直至今日,我仍然偏爱在自然界中生长的各式各样的花。有时候,我也会对城外和路边的那些不知名的野花有一种深切的思念。这些野花,有的甚至生长在极为荒僻的地方,有的是从石缝中间钻出来的,星星点点,以它们的执著和单纯,映衬着朝晖、晓露、虹霓、霁月、星光,在云中、雨中、风中、雾中开放着自己小小的花朵,飘散着微弱的清芬和野味,把自己绛紫的、淡蓝的、乳白的、绯红的、深黄的颜色,呈献给关注过它们的目光、面影,呈献给冷峻、神秘但又美妙的大自然,并以此餍足了人类爱美的欲望。
遗憾的是,这种野花在城市已鲜能见到了;有消息说,自然界中花卉的面积在减少。原因在于:人类数量的膨胀,以及对物欲无止境的追求,早已打破了自然的和谐与平衡。当人类自身生存都遭到威胁时,自然界的花草更是在劫难逃了。同是那个太阳,落日比朝阳更富爱心。
家园落日
□莫怀戚
很久以来,我都有种感觉:同是那个太阳,落日比朝阳更富爱心。
说不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当然也可能是:眼睁睁看它又带走一份岁月,英雄终将迟暮的惺惺惜惺惺,想到死的同时就想到了爱。
……这么说着我想起已到过许多地方,见过各种落日。
戈壁落日很大,泛黄古旧,半透明,边缘清晰如剪纸。此时起了风。西北一有风则苍劲。芨芨草用力贴紧了地,细沙水汽一般游走,从太阳那边扑面而来,所以感到风因太阳而起;恍惚之间,太阳说没了就没了,一身鬼气。
云海落日则很飘又很柔曼,一颗少女心。落呀落,落到深渊了吧,突然又在半空高悬,再突然又整个不见了,一夜之后从背后起来。她的颜色也是变化的——我甚至见过紫色的太阳。这时候连那太阳是否属实都没有把握。
平原落日总是一成不变地渐渐接近地平线,被模糊的土地浸润似的吞食。吞到一半,人没了耐心,扭头走开。再回头,什么都没啦:一粒种子种进了地里。
看大海落日是在美国。或许因为是别人的太阳,总感到它的生命不遂意:你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太阳是怎样浸进海水的,隔得还有一巴掌高吧,突然就粘在了一起——趁你眨眼的时候。这时美国朋友便骄傲地说,看,一颗水球在辉煌地接纳火球了。我说唔,唔唔。
说到底,我看得最多的,还是浅缓起伏的田野之上的落日;说起它就想起庄稼和回家的落日,普通得就像一个人。
在我居住的中国川东,就是这种太阳。
我常常单骑出行,驻足国道,倚车贪看丘陵落日。
那地势的曲线是多层的,颜色也一一过渡,从青翠到浓绿,从浓绿到黛青;而最近夕阳之处一派乳白,那是盆地特有的雾霭。
似乎一下子静了一阵,太阳就这样下来了:红得很温和,柔软得像泡过水,让我无端想起少女的红唇和母亲的乳头。
有时候有如带的云霞绕在它的腰际;
有时候是罗伞般的黄桷树成了它的托盘;
农舍顶上如缕的炊烟飘进去,化掉了;竹林在风中摇曳,有时也摇进去了。
……当路人不顾这一切时,我很焦急,很想说喂,看哪!
两只小狗在落日里追逐;老牛在落日里舐犊……有一天有一个老农夹在两匹马之间,在光滑的山脊上走进了太阳。马驼着驮子。老农因为老了,上坡时就抓着前面的马尾巴。后面的马看见了,就将自己的尾巴不停地摇着。
我不禁热泪盈眶;一种无法描述的爱浸透全身。
这个迟暮的老农!他随心所欲的自在旷达让我羞愧……我突然想到就人生而言,迟暮只有一瞬,长的只是对迟暮的忧虑而已。
这个起伏田野上的落日啊……我曾经反复思索这种落日为什么特别丰富——曲线?层次?人物活动?抑或角度的众多?
最终承认:仅仅因为它是家园落日。
家园!这个毫无新意的单纯的话题!
家园的感觉何以如此?说不清。譬如在我生长的重庆——我心知凡是她能给予我的,其他地方也能给予;然而一切的给予,又都代替不了家园。
关于这个,一切的学术解释都是肤浅、似是而非的。只能说:家园就是家园。
而人在家园看落日,万种感觉也许变幻不定,有一种感觉却生死如一:
那才是我的太阳啊!聆听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
伞
□柴薪
在屋内撑伞会长不高的。
大人们都这么说。
其实伞怎会在屋内撑开呢?那纯粹是小孩时纯真幼稚的举止,尽管这样,可从此再也不曾在屋内撑过伞。
伞,注定是在雨中撑开的。
一把油纸伞,一个丁香般的姑娘,在雨巷中悠长悠长。伞,就在我研读那些美丽的诗词佳句的时候走入我心中了。
小时候,就渴望一把伞;可那时,全家仅有的一把伞根本轮不上我用。只有在晴天,在屋内偷偷地撑开,陶醉一番。那一种欢乐的滋味换来的结果是大人的“在屋内撑伞会长不高的”批语。
大人们是无法理解那种心情的。
心里想着长高,心里也想着有一把伞;终于到了懂事的时候,也终于有了一把自己的伞。那伞陪伴着我从唐诗、宋词的雨巷中走出,走进了喧嚣浮躁的现实生活。
出门别忘了带伞。母亲总是这样谆谆告诫我。好几次走出家门忘记带伞,母亲总是赶上来把伞给我,或在村口,或在车站。“带上它,遮遮路上的风雨。”母亲说。每当这时,一种莫名的感触闪电般掠过五脏六腑。就这样一把伞陪我走过多少长长雨季,多少漫漫风霜;今生无论到哪里,是再也不忘记带伞了。
“伞没有像欲望在地上增多,伞没有像思念在心中减少,伞时时将自己忘记而将雨点挡住。”
聆听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
伞在我心中成了一种寄托,成了一种向往,伞不但给我遮挡人生的风雨,伞也给了我一生的眷恋。
快乐可以像伞恣意地撑开么?
悲哀可以像伞任意地收拢么?
可以随意地买一把新伞,丢弃一把旧伞么。
一把伞用好久,既舍不得换更舍不得抛;为偶尔的一次不小心丢失了伞,常常闷闷不可终日。
而有一伞,令我最最难忘;看到它,就揪我的心肺。那年在杭州学画,临分别时,陕西的虹送我一把红伞。后来回去考上了陕西美院,后来就在她临毕业的前夕——在赴敦煌实习的途中遇难于风沙。一把红伞,竟隔了一段红尘,一把红伞让我今生只能在微雨中怀人。割麦的时候整个村庄在忽缓忽急的热风中摆动,在电闪雷鸣的暴雨中洗礼。
割麦的时候
□张钧
割麦的时候正是土地热力充足空气宁静水鸟不动的时候。村口路旁树木在忽缓忽急的热浪中向天空袒露无遗。田野里的每一个细节和镰刀同时表现出最赋生命的激情。偶尔有一只飞来的麻雀灵动而轻捷的身影一闪而过直插播树梢就像割麦人的汗滴不露痕迹的渗进泥土之中。
割麦的时候像我写诗一样,假如把写字台稿纸搬进田野的某一方位置在大地袒露的肌肤上收割小麦收割诗行麦浪翻滚诗情勃发不能让最敏感的意象惊飞。
如果是正午割麦,在阳光四溅走进流金溢彩的麦地村庄院落像一幅油画堆涂起厚厚的油彩,如沉浸在安然的午睡之中,至于枝头的蝉鸣正好是沉睡时发出的鼾声。时尔从池塘或果园的葡萄架下飘出孩童的笑语好像是平静的水面上打来的水飘儿疾速飞向对面,无意中给割麦的过程渲染一下气氛。其实根据我割麦的经验最喜欢在正午割麦。正午割麦的时光最集中麦子最诱人。记得小时候和伙伴拾麦穗中午拾的最多,我们排成行行跟在老牛后面眼睛不停地盯着地面低头弯腰就像老师教字认读时,十分专注的样子不放过每一个麦穗。麦地里的画面非常清晰。大人挥镰如飞,运麦的车子高垒高垒,掉在地里的麦穗总牵着一颗沉甸甸的童心我们面前总在不时闪现出颗粒饱满的气氛。
因为“农转非”的缘故我竟然没有一寸土地。每到收麦的时候,呆在城里,麦浪翻滚的情景像勾魂似的呼唤我回到老家为兄嫂割几天麦度过夏日时光以慰藉心里焦渴难耐的紧张情绪,把一年积攒的汗水全部流进地里给散懒的生活镀上阳光最热烈最精彩的部分。
在我写这篇短文之前,我刚好割麦回来,感觉全身酸疼。麦子倒下的情景和我的诗文一样非常灵动敏感,镰刀生风笔下生辉一行行地写就像一镰一镰地割。麦子的声音和写字的声音流动成同一个韵律和我亲切地交谈。这些麦子以特有的匆忙从村道上如何的走进地里又如何的走进场里摆在餐桌上真实而鼓舞人心。肩上的农具和铧犁的亮度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田野里的四季总被自然界奇妙无比的变幻要经受霜冻严寒干旱水灾冰雹的袭击和风调雨顺的鼓舞。就在收麦的这几天把一年四季的风景重叠反复更换成一个热气腾腾的话题和颗粒饱满的场面,思量着碾打后的心情是否需要重新组合一下。
割麦的时候那些乳白炊烟和空间极不相谐,阳光不能吸收这些本该袅袅上升的炊烟。谁能诠释其中的含意呢?我看见村姑提着瓦罐竹篮送饭的身影,古朴传统的意境不由得使我想起“谁知盘中餐”的诗句。等到麦收完挂镰的时候,农人从麦地站起挺直的腰子就像三伏天的玉米杆儿。村口道旁的树底下三个一堆五个一簇谈论着谁家碾的麦子多明年该种些什么,乡情像麦浪一样又翻滚起来……
割麦的时候整个村庄在忽缓忽急的热风中摆动,在电闪雷鸣的暴雨中洗礼。如果这个时候最能代表一年四季辉煌的风景,那我该记准这个时候,把夏天的日子全部浓缩成简洁的画面。那就是走进麦地认真割麦。我还须记住麦地某一个方位找准位置不像作诗赋文那样需要灵感和构思,然后抄在稿纸上。割麦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只要你走进麦地把镰刀磨利,让汗水渗进泥土,实际上你就是麦子的一个部分了。你试图与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对话,试图与一块石、一股泉、一粒沙交谈,你果真这样做时,清晰的回应之语细细响起。
闲坐清溪听水声
□黄静芬
山道如蛇道,车蛇行其上,一边深谷,一边峻崖。深谷里层林叠翠,绿树碧竹一浪一浪;峻崖上野花簇簇,时有山涧清澈直下,或滴珠,或一线,或几绺,或成瀑。一只鹰在蔚蓝天空盘旋,张着苍黑翅膀,俯冲,升起,平滑,像流星,像出弓的箭,又像搏击风浪之舟。一年一年传承的老鹰抓小鸡游戏一年一年传承,孩子常问,鹰长什么样?山峰的鹰巢总是空落,鹰的影子如一阙古老传闻。此刻,眼睛追逐真实的雄鹰,看鹰翱翔天宇,动作勇猛、有力、舒展,你不禁将嘴张成一个圆,吐出声声惊叹。
群山绵绵,鹰的背景是山峰突兀而起勾勒出惟妙惟肖一座睡美人,双目微合,下巴微仰,胸前两座高高乳峰似乎随呼吸一颤一颤,脖颈线条十分优美动人。哪年哪月,这美人着绿衣绿裙嘴含幸福之意甜甜梦去,在这好山好水中一梦千年不醒?舒婷诗说: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此沉鱼落雁美人横卧山峰,沉睡的心灵等待什么期望什么?
车过一望无垠万亩婆娑竹林,绿意盈盈映入眼帘,又过壁立千仞雄奇的千里屏嶂,怪石嶙峋惊险万分,再沿深深峡谷进入龙岩市江山乡无人村石山园旅游度假区。不等行装放下,立马奔潺潺流淌溪边去。溪水浅处及膝,水翻白花,深处两米,清澈见底,掬一捧润喉,再咕咕灌一肚子,冰凉,洁净,微甜,沁人心脾。坐于溪中岩石上,看暮色由淡渐浓,云霭由轻转厚,听溪声叮咚四起,凉风游东串西,真真是山峰无语,万籁皆寂。
宿处是一间小小竹屋,距地面一尺临溪搭盖,木板地有缝隙两指宽,四堵墙由竹片编织,窗是推而起,竹段固定,门是木板门,开时“吱呀”之声乍然响起。如此小巧竹屋十几间,错落于沿溪两岸,或倚树木而搭,或依草丛而建,一道悬索桥横跨溪上,风过时悠悠晃晃,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风景。
八月十六的月亮在夜里10点出现于山谷顶,圆圆一轮,不明亮,笼着一圈昏黄薄纱,碧天如水,夜云轻浮,山峰深暗,竹林摇曳,野花野草幽香浮动,蛙鸣虫噪声声似鼓。你裸着双臂挡不住夜气寒冷,奔回竹屋,紧裹床榻上的毛毯,然后温暖十足蜷缩一团坐于溪中石上,看纯白透明的夜雾从哪儿起,弥漫过来又消褪而去。奇怪的是没有一只蚊子嗡嗡不停大煞风景,是哪株避蚊植物的功劳,或是特有地貌原因?没有杂声,没有人音,静静坐在秋凉里,任冷意从头至踵。你试图与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对话,试图与一块石、一股泉、一粒沙交谈,你果真这样做时,清晰的回应之语细细响起。你专注而沉默,平和而心静,不知不觉中,一具凡骨俗胎竟有仙风道骨的飘渺,竟顿悟出一直牢记在心的“来者莫忙去者莫忙且坐坐光阴不为人留;功也休急利也休急再行行得失无非天定”这副对联的深蕴意境。
一夜无梦好睡到天明,临溪伸把懒腰洗漱后,喝两捧溪水入腹,摘一支香桂簪在鬓边,以溪为镜,却发现,昨夜微涩一张脸已“水色”丰足,是溪水富含矿物质,还是山岚浸润?想好好体味青山绿野的饱满清新,庄主夫妻已喊“吃饭了”。早餐咸粥一锅,以刚挖竹笋,沾露蘑菇、青青小葱烧成,两碗美美下肚后,神清气爽拎小塑料袋一个,爬山去。
山路在竹屋后竹林中,或挖土成阶,或石块垒叠,头顶是竹叶丛丛密密匝匝,阳光星点筛下,周身是山风扑面,林涛穿耳。不歇脚向上爬,微汗沁出即刻被风拂干。庄主鼓动说,前方有酸枣一地,拣拾去。立刻,嘴里生津。自在生长的酸枣树掉落成熟果实一地,在满地败叶中露着黄色的脸。边拾边塞枣儿入嘴,酸甜满口,渴意、倦意立消。山顶处悬崖高高两面紧紧相逼,天留一线,山涧从崖壁四处渗出,汇成泉流汩汩,青苔敷生,野藤纵横。喝几口甜甜涧水,折一茎山海棠咀嚼,眼睛盯着郁郁植被,想带几株野草野花回转,种在自家阳台,又哑然失笑。世上好东西太多,能够拥有不过少少,有缘看一眼,摸一回,置身其中一时,已是福气。
顶峰无路,站在接近顶峰处,放眼树木葳茂,蝴蝶翩然,红、紫、白、蓝野花竞开,远处峰峦似黛,天际清明,一切的一切没有人工雕琢痕迹,浑朴自然天成,呈现原汁原味野情野趣。此时此景,俗世宠辱皆忘,红尘名利皆消,实实在在有群山一揽入胸怀的勇者气概,又有闲坐静处看云卷云舒的自若泰然。
泰然自若如此,如春来无语秋去无言的大自然,如一树一草一藤一蔓一叶一花。寒冷,是我们生命所需要的盐啊。
寒冷的味道
□黄明山
寒冷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此时,我的目光娴静。台历上的冬天正一步步深入,而我的身体却迟钝了对季节的反应。
有人说,地球变得越来越热了。还说有一种厄尔尼诺现象。对此,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只感觉到,曾经是多么可怕的寒冷,眼下似乎变得可爱了起来,就像一个被误会了的擦肩而过的老朋友。
也许我对寒冷还只有一知半解。是的,我仅仅接触过南方的寒冷。说得具体一点,是在过去,是在江汉平原。
树是江汉平原不可多得的景致,树的旁边有湖或者河流。我想起来了,冬天的水面结了厚厚的冰。我们在河上行走。干净的树枝上也结上了冰——不,是穿上了漂亮的琼衣,朔风一吹,发出有如碎玉的声响。那是一种不可模拟不可复制不可言状的绝响。我在冰上伫足仰望,在体验寒冷的厚度的同时,又领略到了寒冰的高度。
冷!我的一双手冻成了两个肉包子脚后跟早冻穿了,分别有一个洞,洞里有凝固的血,用棉絮裹着。我总是想奔跑,疼痛便在后面拼命地拽我。糟了,好像是哪根筋断了……我几乎要跌倒下去。
寒冷培育的疼痛真是刻骨铭心呵。
寒冷是风丢下的种子,风是无孔不入的精灵。家乡有一句话,叫做“针尖大的眼,簸箕大的风。”何况还要穿过一条条巷子呢?尽管屋与屋之间的巷子仅一步之遥。我连围巾也没有,所以每次路过巷子,都把脖子缩得紧紧的。可风还是一丝不苟地钻进我的脖子,直至我的胸膛。风如刀。我不知两只耳朵是不是被风割了去。用手一捂,还在。连忙收回手,用嘴呵一口热气。寒冷叫我顾此失彼。手都顾不上,耳朵管它的!
冬天也看露天电影。通常要到五里以外的地方去看。那天晚上雪刚刚停下,听说要放《冰山上的来客》,我来不及吃饭就跑了去。上身穿的是棉袄,下身穿的是绒裤,脚上穿的是胶鞋。跑了一路,身上发热。开始,人不觉得冷,渐渐,寒气陡生,看到中间,便招架不住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浑身冻得打哆嗦。那真正是饥寒交迫呵。我咬着牙,坚持把电影看完。脚已没有了知觉,就稀里糊涂地往前走。一路上,我是弹跳着回去的。我一下子发现了自己的脆弱,又一步步变得坚强起来。那天看了“冰山”,对比之下,这点寒冷算什么?
寒冷,每每使我们的精神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从这一点说,寒冷似乎有了酒的成分。
最幸福的时刻,是围着树蔸烤就的一堆火,炖着狗獾肉(从雪森林的狗獾洞里猎获的战果),或者鸡子、粉条、霉渣巴、干豆角、大白菜……端着暖手的碗香香喷喷地吃着,看那门外的雪轰轰烈烈地下着,这时的寒冷又有了一种隽永的滋味。
而回忆中的寒冷更有着异乎寻常的味道。
现在不同了,风也刮得没有了规律,雪也下得没有了条理。瞧,都立春了,雪不知还在哪里开小差。冬天,失却了原来的寒冷。
可孩子们却一个劲地喊冷。冷从何来?上上下下穿得规规矩矩,裹得严严实实,帽子、围巾、耳套、手套,应有尽有。晚上睡觉,要么铺好电热毯,要么灌上热水袋,条件好的,空调一开,暖气就来。本来寒冷就那么一丁点,还把它拒之门外,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生活。孩子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寒冷,又在无微不至的关怀下丧失了体验寒冷的机会。不知冷,何识暖?如此下去,孩子们生命的潜质何以得到发挥,又何以像草木那样蓬勃成人间壮丽的景色?
不仅仅是孩子们。
我们已经有了太多的安逸,衣、食、住、行,还有我们的思想。不让汗水流出来,不让寒冷苦心志,把自己装在五彩缤纷的温室里,然后长成一朵朵精美的花朵,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真担心,随着科学的不断进步,我们将在不知冷暖的状态下变得弱不禁风。
寒冷,是我们生命所需要的盐啊。
寒冷还会来的。我想天使也许会在回去的路上拾到那对丢失的翅膀的。
天使的背上丢了翅膀
□张洁
明子这几天怪怪的,总是在纸上画各种姿势的天使,天使的背上都没有翅膀。我知道明子对天使有一种近乎执著的爱,而笑起来的明子也是静静地愉悦着,眼睛亮亮的,像个可爱的小天使。
我常在心里笑她傻,可是跟她在一起我感觉自己的心灵正在被一泓净水洗涤着,我其实很喜欢这种清净的感觉。
“天使怎么没了翅膀?”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开口问她。
“天使飞得很沉很重,好像是没了翅膀。”那时明子正蜷在上铺,两眼盯着墙上淡淡的壁纸,问话的我对她已不存在了。
明子今年大二,大二的明子很刻苦很勤奋——从小学到大学,明子一直是这样的好学生。她的父母都是工人,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个独生女的身上——为了自己当年因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没有实现的梦想。他们总是省吃俭用来给明子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明子也很乖,很懂事。小孩子难免贪玩,明子还记得有一次因为跟小伙伴出去玩,忘了复习功课,第二天的语文小考考得很糟,回到家母亲用很鄙夷的眼光看了一眼试卷说:“我那时要是有你这样的条件,一定比你强。”明子觉得无地自容。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因为贪玩而忘记了功课。
就这样明子考上了大学,之所以选择会计系,明子说是为了将来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其实她是一个很有诗情的女孩,爱花爱草,甚至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而这个专业对她未免显得有些功利性。
明子住我上铺,平时她不大爱说话,可跟我最合得来。我们常常一块去打饭一块看电影一块去逛街。明子很节俭,打饭时常常只打素菜,她总是说她喜欢吃素。我知道她的家境不大好,现在工人下岗的多,明子的父母也不知怎么样?有一天明子跟我说她暑假不回家了,想在这儿打工锻炼自己。我拉住她:
不回家你父母不惦记吗?
明子笑笑:
我如果懂事就不该再依靠他们。
我知道她下了决心,再劝说也没用。于是暑假一到跟明子打了声招呼,我就匆忙飞回家去了,不知道留下来的明子遇上的故事。
她和他是在那家公司认识的,他们都在那儿打暑期工。那天经理恰好把他俩分到了一个组。他长得很黑很高,眼睛大大的。明子见他的第一眼就想,这是个很帅的孩子。他上高三,相比之下,明子自以为自己很老。他们一起做关于洗衣产品的市场调查,作为访问员,他们被要求在指定的地点到指定的被访问者家里调查。这活很累,因为北京的巷子很深,而他们往往要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有这个男孩做搭档,开始明子认为自己应该像个大姐姐的样子来照顾他,后来她渐渐发现,自己在很多地方需要依赖这个帅帅的男孩。比如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明子总是靠他来指引方向;比如他从不让她去提那个很重的工具包;比如他会告诉她沿路一些好玩的事;比如他会叮嘱她如何坐车;比如他会将她送到回学校去的地铁口等等。明子有时甚至觉得他的背影好亲切,走路的姿势好帅。
明子是个从小需要人照顾的女孩,在离家求学的两年中,明子只能在父母的信、朋友的信中体验被人照顾的温馨。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以至于打工的这些天晚上明子都睡得特别香。梦里有天使快乐地在森林上空飞翔,翅膀一扇一扇的。
明子是个文静的女孩,跟他在一块儿,她总是默默承受着他的照顾。男孩子吸烟很凶,有时候明子还没看见,他就已把烟点着了。明子很想说他,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我很想把烟戒了。”有一天男孩对她说。
“是呀,真的不要吸烟了。”明子慢慢地说,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男孩不知道他在明子心中已有了某种地位的变化。明子那天特别想说话,想告诉他她那美丽的沿海家乡,想告诉他她家里的爸爸妈妈,想跟他说在大学里的感觉,想跟他说有时无依无靠落寞的感觉。男孩只默默地同她一起走着,也许他并不想知道这些。
明子说她喜欢天使头上那圈漂亮的光环,有一种上帝保佑的感觉。因此她总不忘给天使画上那圈光环。
我从家里回来,见明子的第一眼就知道打工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那些天是北京最热的时候,我只是不知道与明子在炙烤皮肤的阳光下走着的还有那个男孩。明子明显地瘦了,我只以为想考研的明子是在为繁重的功课而劳累。可是那天在收到家里的一封信后,明子一整天都默默地没有说话,直到我喊她去吃饭。
——爸妈都下岗了。
我愕然,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默默地抱住明子,看见她眼中有闪闪亮亮的东西滚了出来。
明子还记得打工的最后一天男孩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她,并说以后有事就打电话。踌躇了半天,明子按下了那几个数字。她很想找个可信赖的朋友聊聊,于是就想起了他。铃声响过之后,明子听到那边提起了话筒。
——喂!
明子没有说话。
——喂!你是哪位?
明子放下了电话,因为她突然觉得这根本就没有必要,所有的都已经结束,男孩也许对她已没有太多的印象,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有耐心听她讲述这一切。
明子还是一遍一遍画着没有翅膀的天使。我知道纯洁的明子渴望自己带着天使的光环,受着上帝的庇佑,而远离这是非人间。天使还是笑着的,眼睛亮亮的。我知道明子现在兼职打工,她尽力想减轻父母的负担。可是想考研上进的明子呀,你飞得这么沉这么重,什么时候才能飞到你的理想之国呢?
明子没有跟我说她后来遇上的许多故事,只是明子还是那样静静地愉悦着,眼睛亮亮的。我想天使也许会在回去的路上拾到那对丢失的翅膀的。他说,雪花也是花的一种。
风花雪月的故事
□孙瑞雪
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故事,心里就有一种别样的感觉,至今也不甚明了。
风
他有一把大提琴,像温儒敦厚的长者的那种。每个无声的黄昏,他在自家的小院里练琴。他身后是几株蔷薇,很茂盛,连成一道花墙,高出院里的矮栅栏。再后便是落日,及熔不尽的归鸟的翅膀。这个美丽的画面他看不到——或许因为他背对着——他肯定能感受到昏黄的黄昏的寂寥,因为他的浑厚沉闷的大提琴声他听得很清楚。
风倒是不大,但总是很潮很腻的暖风,很暧昧,他自己这样说。他的感受力极强,尤其对风,他甚至能感受到一阵轻风过后,天上的云彩游移了几厘米,身后的蔷薇落了几瓣,真的,毫不夸张。他喜欢春风,他说春风不会吹落花瓣。
花
都说女子如花,他开始并不这样认为,直到遇见了她。
她并不美,但眼睛很美,很特别。每个黄昏她站在栅栏外听他拉琴。她总是手扶着粗糙的栅栏,很安静,一动不动,即使风吹花叶撩动她的手指或脸颊。她会随着他的旋律或轻颦、或微笑,更多的是长嗟或短叹。院里的花草不少,暗香浮动。她似乎只钟情于那道花墙,美丽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但好像并没有注意他,正如他并不曾注意到她一样——他总是闭着眼睛,在拉琴的时候。
每次,他拉完琴进屋了,她却还不走,若有所思地品味满院萦绕的余音。屋里开始有轻微的脚步声、冲水声,也许是茶。然后是落座——那肯定是把竹椅。然后静下来。该是主人开始品茶了,她想。然后,她轻轻地离开了。
她不知道,每次她刚离去,他都会出来,在院里站很久。
雪
这样过了半年有余,那一日下了雪,很大,小院里白绒绒的,很有些童话的意味。风不再是潮的腻的暧昧的,花也早已不在枝头。漫天飞舞的雪花都轻轻盈盈地飘入他院中——雪花也是一种花,他一直坚信不疑。
月
下雪那日,他拉到很晚,也许因为没有太阳,夜幕便来得快。天晴了,月亮已经升起来,是月牙儿、弯弯的一钩浅金,雪地在夜幕中越发显得亮,不知是不是月光。
他进屋去了,她还没走。她有点迈不动步子,她站得太久,天也太冷。
月亮很瘦很浅很弱,不久前还很丰满,月总会这般神奇地调节自己的心情。
这时,他出来了,朝她说:“进来喝杯热茶吧。”
她想,是对她说吗?她没有动。
他又说:“我知道你每天如此,静静地听,像我身后的蔷薇,更像——月下的雪花。”
她想,真的是对她说吗?她仍没有动。
他又说:“你不相信我知道你在这儿?你不知道,像我这样的盲人,耳朵是很灵的。”
之后,他俩都没说话,如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她感慨万千,难道他也是盲……她离开了,身后月下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导盲棍触地的凹迹……
他说,春风不会吹落花瓣。
他说,雪花也是花的一种。
他说,女子如雪。
那晚的月亮太瘦了。“对于将死的人来说,太阳落山之前还能做些什么呢?”
太阳落山之前
□莽汉
公元前399年的一天清晨,埃利斯人费多和一群热爱智慧的人聚集在雅典法院旁的监狱门前,等候探望他们的朋友苏格拉底。这一天他们的心情特别沉重,因为那艘“神圣之舟”已从得洛斯返回。完成了一年一度为奉祀阿波罗而举行的感恩之航,雅典城的“斋戒期”即告结束,行刑的狱吏们便可以大开杀戒了。日落之后,一杯由毒芹和雅典人对这位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思想家的敌意共同酿造的毒酒将会鸩杀苏格拉底的生命。
尽管人们知道苏格拉底早已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他甚至在自己的法庭答辩中依然像只嗜血的“马虻”,不断地叮咬、刺激雅典这匹巨大的昏睡的纯种马,并放弃了减刑或逃亡的机会,但这颗代表了古希腊最高智慧的心脏即将停止跳动的无情事实,还是使他的朋友们感到极度震惊和痛惜。苏格拉底走了,世界为之空茫,还有谁再能为他们释疑解惑?因此他们必须尽力克制悲恸,抓住时间最后一次向他们的精神导师提出各自的问题。他们的想法正与苏格拉底不谋而合:
“对于将死的人来说,太阳落山之前还能做些什么呢?”
哀悼未免太早了点儿,哭泣则太软弱,而安慰一个理智远比自己坚定而健全的人又显得太可笑了!何况这一切都与苏格拉底的性格绝难相容。他是一个以思想为生命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只要我还能活动,我就决不能终止追求哲理的实践。”于是苏格拉底以解除枷锁所带来的肉体上的快乐为由,引发了一场关于“灵魂不朽”的严肃而缜密的哲学讨论。底比斯的西谟弥阿斯和刻柏斯不断提出问题,,苏格拉底则耐心地予以解答。从肉体与灵魂的关系,到灵魂的不朽属性;从生命和死亡的真谛,到追求至善的意义……在反复辩难反复探讨的过程中,太阳渐渐落下山去。
也许有人会在这日落的黑暗里冷笑一声,说即便没有德尔斐那则著名的神谕,苏格拉底也不会放弃他的沉思默想。思想是哲学家的事,而他的职业就是一个穷尽真理的哲学家,因而他死到临头还在胡思乱想就不足为怪了。然而苏格拉底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无所不知的哲学家(尤其是在他以自己的“无知”驳倒那些以不知为知的“智者”之后),同时思想也并不是哲学家的专利,因为人是思想的动物,哲学家不过是一群热爱思想的人罢了。
短短的一天被圆满的落日画上句号。无怪乎有人把柏拉图的对话录《费多篇》(《苏格拉底最后的日子》,三联文库,1988年版)看作是苏格拉底的哲学遗嘱。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不仅全面而深邃地阐述了自己的哲学思想,而且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完美的哲人形象。
正是由于苏格拉底的缘故,我眼中的落日才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意义。在此之前,我虽然也常常面对自己蛰居的小城的桃花坞上的落日出神,但我只是从生命轮回的角度上赞美它。我的落日总是与朝阳叠印在一起,从未想到过她或许就这样永远地沉落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最后一天。同样面对这一轮注定坠落的太阳,苏格拉底以自己冷峻的哲思为他的人生写下了最华彩的篇章,而我们呢?
趁太阳还没有落山,且让我们从世俗的喧嚣里冷静下来,像苏格拉底那样去思索一番存在的秘密、人生的奥义,照料一下自己的灵魂……撑着红油纸花伞的新娘便逃一般地躲进娘家屋里不出门。
油菜花开的季节
□刘舰平
油菜花开了,一种情感如春水般涨满溢漫开来;一首童谣便遥远而亲近地在耳边回响——
油菜花,芥菜花,
新娘子打伞回娘家……
每当油菜花开的季节,乡村里便有先年出嫁或当春出嫁的新娘回娘家来。在那油菜花金灿灿的田野里布根根背带一样的田埂上,便匆匆走着打红油纸花伞的新娘。新娘子总是满脸的羞赧,满眼的迷惘;桃花样的秀脸,却有着一对汪汪泪眼。我们那一群天真幼稚的孩童,总是不谙世事的追赶着,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么一首童谣。撑着红油纸花伞的新娘便逃一般地躲进娘家屋里不出门。
每当我们追赶着新娘唱它的时候,奶奶们或妈妈们总是追赶着我们骂。我们便在追着唱和被赶着骂的游戏(只能说是一种游戏)中感到乐趣和满足。那是一种多么寂寞无知的满足啊!
每当耳边回响着这首童谣的时候,我的心便开始颤栗。不知今在何方的阿莲,——我青梅竹马的朋友。当年的你我,是伙伴中唱着歌谣追赶新娘取乐的最忠实的朋友。然而有一天你却悄悄地告诉我:你再也不唱这首歌谣了。原因是你的堂姐回娘家哭诉,她不愿再要那个他。你说那哭的情景好可怜好可怕。后来,我们真的不再唱,因为我们已逐渐长大。可是有一天,你却约我来到村后的草垛那边,那个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们小伙伴常常过家家的地方;你又唱起了这首歌谣。歌没唱完,你已哭成一个泪人。你说父母要你出嫁,嫁到山那边去。你说你不去,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是个完全陌生的他。更何况你还想上中学,现在小学才快念完。于是,我们设计着逃跑的地方。最后我说你就躲在草垛里,每天我给你送饭。三天后乡亲们找到了你,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你父母不再要你嫁给那个陌生的他。这样,我们才有共同上中学的机会。
油菜花开的季节,我便再一次想起这首歌谣,再一次想起你,我青梅竹马的阿莲。想起你,我的心便开始哭泣。我不知这一生还将有多少次想起你,不知还将有多少次痛彻肺腑的哭泣和自我囚困心灵的折磨。走进中学生活的那段时光,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啊!我们天真烂漫,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们快乐得像一对小鸟,展着羽翎唱着歌,陶醉了山野小路,也陶醉了朝晖晚霞。那时,我们似乎已开始懂得什么是男女的魅力,心如初放的花蕊,等待着采撷的蜂蝶。你在一张音乐课的歌纸上抄有一首歌谣,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首歌谣:
金星笔,亮光光,送给情哥写文章……
我虽然不知你是否是专抄给我的,但我的心还是一阵激动和羞涩。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相互间虽很少说话,但我们却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彼此的密码。……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太长,眼看着将毕业了,你家里又终止了你的学业。这样,我便成了一只孤雁,往于春夏,返于秋冬。
后来,我便离开了那所乡村中学到远方的城里去求学。在我告别乡村的前一天傍晚,你在我挑水回家的路口挡住我,给我一条你亲手钩成的白纱线衣领。你说我一个人在外读书难洗衣,洗衣领方便些。回到家里,我在灯下细看那一针针一线线钩成的衣领,那片心的领地便潮湿了,泪便流下来……
那年寒假回家,我便想象着在那路口能遇到你,可等到的消息却是你嫁到了山的那边去了。妈妈说你出嫁那天是自己走的,这在村里是第一个;出嫁那天你没有哭,这在村里也是第一个。这一切乡亲们是没法理解的,只有我知道:你在心里哭,泪在心里流。寒假的日子里,我便踟蹰在上中学的山路边,我便徘徊在那布根根背带一样的田埂上。待到回校求学的时候,我却病倒了,医生说我是伤寒,可是却怎么也医不了根,一天天发烧,稍好一点我便躺在床上看书,想聊以自慰;可心灵情感的泛滥一旦成海,便怎么也平静不了的。忽有一天,耳边又响起了油菜花的歌谣,是一群孩子在唱。我一翻身坐起,走出门外,眼前竟是一片金灿灿的田野,油菜花金黄金黄地铺向天涯,我顺着孩子们的喧闹找去,竟然看到了红油纸花伞下的你,莲啊!你当时立定,怔怔地目视着我,淡淡地一笑,脸上布满伤感的哀愁,眼神浸溢出无助的莫奈。我还来不及向你问候一声,你却一转身走了,身后追赶着那一群孩子,他们无邪地跳着唱着:
油菜花,芥菜花,
新娘子打伞回娘家……
我呆呆地站着,目送你在歌声中走回家门,一串热泪便滴在了衣襟上。春天走得有前有后,秋天一同来田园,入万家。
春起田园
□谢子安
这是一个大田园,园中的良田不下百顷,南北宽数里,东西长十数里。园田周围以山岭做为屏障,隔开远亲近邻,外部的世界。庄稼院用篱笆夹成的那种院中之园,同它相比,嫌太小家气。小园的篱笆不过挡鸡挡狗,大园的山围挡风挡灾,岁风护佑一方水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南面一列大山脉,早春时节,仍然保持一派黛色,有眉青色的山崖,还有发青色的山林。其余的三面同为丘陵。东面一道岗,西面一痕岭。处在这样两个位置,做成浅岗最好。稍有起伏,如同门槛,取它的厚重,不取险峻。一地可以托举朝日,另一地可以接驾夕阳。做为隐蔽,允许人想象:日出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每天轰隆隆开启两扇地门,放出一团天火?回收落日,应该具有天宽地阔的襟怀,或者是一抱神水,箔了一层熔金?早晨,东岗总是铺展一批霞彩,傍晚,西岭飘扬一袂织锦。还有南边山头,飞快地膨胀发大棉花垛似的云朵,园外的事情,暴露一些秘密在天边,诱人想象与向往。
时令恰逢春天,前山草木已经势发,不过还没有完全显绿。猛眼看,依然是冬天的枯色。蓦地,有一丛丛艳红,照亮人眼,那是樱桃花开了。人忽然想到:高山是个美人头,那一头青丝,插满红花。大地是张美人脸,素面本色,秋来,农人为她浓施胭脂粉黛。
大地中间有条河流穿过,不是四季清流,而是一条季节河。干季,流水去也,河床赤裸坦然而卧,与土地一起,休息养生。雨季,蓄收不下多余的涝水,从山间从田垄汇入河道,向下游排泻干净。经过沉淀,水流往往变得十分清澈,白天映照两岸青纱帐的倒影,让土地欣赏自己年年轮回重现的青春。夜晚,天空筛漏一河星斗。水光在夜色中闪亮,河流仿佛是一根长藤,曲曲弯弯伸向远方,尽头,瓜似地结出一个金黄的月亮。农人站上岗头,举手能够摘得,只是庄稼院太小,放不下一个圆圆大大的亮物。
偌大田园,不可以缺少两个村落。一个是小庄,坐落在东北角。顺借那里的丘陵地势,一家一户,走落下来。至平原边上,几户人家,扎成一个堆儿,正面侧脸,聚聚唠唠。房顶苫草,山墙抹泥,用粗树枝编一面柴门,粉墙瓦脊做个门楼。房前屋后疯养树木,入夏,一片绿涛柳浪,闹闹攘攘,把个村儿丢了。风掀一角,人家刚露一边,立刻又被掩上。人从大路来,听见狗吠吠地咬,找不到庄。听绿树背后女子笑,寻过一树,笑声还在深处。人奇怪,疑神疑鬼,心慌脸烧,与她见面太难。
一个大村,与小庄对称,摆放在田园的西南。晴天朗日,一堆大盒子似的农舍宅院眉目清楚。阴天的时候,村庄若有若无,影影绰绰。天明未明,小庄早起的汉子,喜欢将巴掌罩住耳朵,听从那里传来的细细的隐隐的鸡叫,音远呢,味厚呢,与本村不同。或者,天黑之前,眺望人家村中升起的一柱柱炊烟,望着望着,下霭气了,烟柱被暮霭冲淡,化了,揉揉酸眼,重新睁开,烟柱跑了,再看不见。回头找自己的家门,家门也不见。一边狠揉眼眶,一边喊自己家人的名字,人应人来。被人奇问:怎么了?笑答:不怎么。天,怎么黑了?真的黑了吗?这眼睛。大村的人也看我们庄吗?他们怎么看,怎么说,明天去问问。
可是,现在还是春天。太阳是只毛茸茸的老母鸡,趴在天上,抱住地球这只蛋,孵一只名字叫做春天的小鸡。大地底下被烧得沸腾,呼呼上升阳气。那种气太厚,罩住一切,地上的人物虚了,远村虚了,远山虚了。冻土化透,虚暄得陷进人脚。
播种之前,土地冒出第一批绿星星,那是各式各样苦味与甜味的野菜。太阳落山以前,会有许多孩子,主要是女孩,挎小筐,拎小铲,来田野上剜野菜。蹲下立起,蹲下立起,眼睛被土地吸住,时间长,发觉心中有些空,急忙喊叫女伴的姓名。第一遍声音小,喊出没人应。抬头看,人在很远的地方。大声呼唤:刘小芹!那边举手舞几下铲,答应:哎,李二丫!李是姓,二丫却是小名。两边一齐咯咯笑,土地在二人脚下乐颤,鞋陷进一点,急忙挪开。发现新菜,都弯腰弓身,以后半天无联系。想了,再那样应答一次。
一位年迈的农人,勾腰驼背在地沿上踩,样子像是寻找什么。在地头摘下一片嫩绿的草叶,丢进嘴里清嚼,嚼烂,吐出,让那种肥绿的汁液留在嘴中,吧嗒嘴,品尝春天的滋味。又有老头来,二人田边相聚,指指大地深处,高声地说:眼花,看不好哇,那是一团绿?柳树绿了?柳树走呢?那有一片红,什么红?另一个人说:年年春天都一样,不长庄稼不长草,大地先起来一茬穿花花衣裳的小人儿。
天快黑,地里挖野菜的小人儿散干净,扔下一片空空的大地。一个声音从村中喊出:女儿,女儿,回家吃饭!问路上的孩子,都说没看见。一个人寻到地中央,不见人影,心就没底。沿着沟沿找,沟沿一边粘片黑影,像个嘴,要咬你。人自己吓自己,心提起来,扯着喉咙喊,音有些破,几声之后,拖上哭腔,一个小人儿提篮从黑地里出来,不声不响,来到跟前,故意吓大人一跳。大人搬过脸蛋看,发现真是自己找的人,泪就下来。举掌要拍了,在空中变成抿自己的头发。嘴中谢天谢地说,赶快接过女儿的篮子,拎过去沉甸甸,嗔她贪了,怪她怎么剜这么多。孩子仰脸有些歉意地甜笑,抹擦脸上的汗缕,细声细气说:不知道天黑,遇到一处,苣荬菜芽可多呢。没敢剜净。明天还去。大人说:明天一块去。大人牵了小人儿的手,怕再弄丢,娘两个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大地。
村中掌灯,家家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赶做晚饭,吃晚饭。烧柴草的炊烟汇入大沟,顺沟下河。河中没有水走,走烟。烟带浓重得像一条云彩,逆河向上游流动,河神烧炕,要下大雨。入夜以后,那条干河沿岸,一种叫做地牛的鸟,把尖尖的嘴巴扎进泥土,哞哞叫。地牛叫,雨来到,明天不到,后天准到。明天一早,家家赶黄牛,扛犁杖,下田播种。性急的农人赶在雨前种,性慢的农人等到雨后种。春天走得有前有后,秋天一同来田园,入万家。伫立西湖畔,我的思绪如同翻飞柳絮,霞岭白云,缥缥缈缈,漫长悠远……
伫立西湖畔
□傅德岷
伫立西湖畔,我的心如四月的春花一样开放。西湖,我仰慕已久的胜地,经一场春雨的洗涤,变得更加妩媚多姿了!你看,青峰环绕,绿水盈盈;栖霞岭上云蒸雾绕,深邃缥缈;湖面波光粼粼,仿佛万千鱼儿在追逐嬉戏;湖堤绿树成行,柳丝拂水,桃花朵朵,艳若红霞。正是苏东坡所描述的:“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汝浓抹总相宜。”
漫步湖岸,游人如织。红男绿女,扶幼携老,纷纷穿梭于苏堤、白堤、断桥之间,忙不迭地拍照、留影,把美好的时刻定格在镜头里。可惜湖畔松柏丛中的秋瑾塑像前,瞻仰者却寥寥。我望着着束装仗剑的鉴湖女侠,不免想起她悲壮的人生。试想当年一个弱女子竟肩负天下兴亡,冲破封建牢笼,东渡日本,寻求革命,宣传妇女解放,组织光复军,准备浙皖起义……后虽不幸被捕,仍不屈不挠,英勇壮烈。她牺牲前给学生徐小淑的《绝命词》中写道:“不须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拜伦歌。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廖廖数语,正气凛然,表达了她“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的宏愿,如此女中英杰,中国能有几人?如今塑像前凄清冷落,人们几乎把她忘却了。是愚耶,还是悲耶?我的心里不免泛起一丝沉重。
伫立西湖畔,友人潘杰轻轻拉拉我,说:“看看岳王坟吧!”于是,我们沿着湖边的围墙,前行数百米,登上层层石阶,到了岳王陵园。只见岳飞高坐正中,头戴金盔,披挂金甲,身穿紫袍,手按宝剑,端庄巍然。塑像上方是岳飞草书的“还我河山”的巨匾;正门重檐中间高挂叶剑英元帅的题辞:“心昭天日”;两侧还站着岳云、张宪两位少年将军的塑像,这不禁使人想起岳飞一家浴血沙场、精忠报国的英雄气概和光复河山的壮志豪情,以及他们遭奸人陷害的人生悲剧。墓门右侧跪着的秦桧夫妇、万俟等一帮奸贼,这些出卖民族利益、陷害忠良的丑类,只能遭到世世代代的千人唾、万人骂。我正默想深思,友人告诉我:“岳王坟是新建的。‘文革’中‘四人帮’认为金人是少数民族,岳飞不是民族英雄,岳王坟被毁!”这是多么可悲的反历史主义的逻辑!照此说来,历史上一切汉奸、卖国贼岂不都成了“民族团结”的功臣?哪里还有抗敌与投降、爱国与卖国的忠奸之分?如今,岳王坟的旧观虽然已经恢复,但更需要恢复的是我们民族的良知啊!
从岳王墓园出来,我们折回湖心亭上。此亭位于中山公园与三潭印月之间的一个小岛上。湖光波影,小岛犹如一朵湖面莲花,而亭就是花心之蕊。我们休憩在石桌旁,品茗赏花。潘杰在80年代中期曾创办杭州初阳台文学创作园,扶持文学新人。我们不免谈起文学来。我说:“西湖地灵人杰,前有白居易、苏东坡,后有秋瑾、鲁迅,其实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英雄,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接着,我向他介绍了我家乡蜀州人王国英,他曾在杭州为官,后在1941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戍守宁波府,与英军义律主力激战,坚守孤城,不幸被俘,拒降骂贼,被英军挖眼、割舌、削指、砍头,表现了中华男儿忠贞不屈、为国捐躯的英雄气概。潘杰点点头,然后惋惜地说:“好些作家对这些不感兴趣了,热衷的是追星、抓黄、搞刺激……审美情趣的堕落是文学的悲哀啊!”
我不禁哑然。眼前尽管是一泓碧水,径曲绿迷,桥回红簇,柳岸莺声的绮丽景色,我的心却平添了几分忧虑。人们啊,当你们沉迷于西湖的湖光山色之时,千万别忘了那些用鲜血浸染和捍卫这“美哉斯土”的人们!因为只有牢记历史,历史的悲剧才不会重演,而西湖也才会更加灼目光辉!
伫立西湖畔,我的思绪如同翻飞柳絮,霞岭白云,缥缥缈缈,漫长悠远……“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蓬莱歌吟
□左夫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丹崖山真的不高,你不论远眺近望,抑或与周边对比,它都是小山一座。丹崖山最奇雄的东侧,即临渤海、黄海交汇处,赫然耸立的黑褐色绝壁,也只有百余尺,然后山崖便向它依托的胶东大地缓缓而下,化作一马平川。
丹崖山,之所以名闻遐迩,全在一个“仙”字。隐没在树丛云团里的十多座庙祠殿亭中,最著名的叫蓬莱阁,它是丹崖山的灵魂,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楼,同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齐名。
此楼故事多多,名气大着哩。八仙过海的传说,海市蜃楼的幻景,描绘了一个个令人向往的神仙世界;秦始皇汉武帝东巡求仙寻药,演绎出一幕幕沧桑历史。于是,蓬莱仙境,虚幻中透露几丝灵光,肃穆中显出几许恢宏。
海风略带咸潮气息,穿过细雨薄雾和花木,拂人衣襟。青石板铺成的山径,一级一级向上。一步一台阶,如同翻阅一页页史书,回归远古,清晰,自然。
登上蓬莱阁,倚栏观海,但见水天一线,渺渺溟溟。丹崖峭壁如刀削般直插海里,溅起层层拍岸惊涛。浓雾不散,锁住崖腰,好像要把蓬莱阁托举到天上去。鸥鸣不时传来,当地人说,这预示台风将至,因此渔船几乎全泊进港湾。现在不是捕鱼季节,少了人间烟火,大海更是茫茫,但前方长山列岛,仍留视野中,忽沉忽浮,像巡弋着的巨大舰队。
云移浪卷,令人生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一种飞翔的欲望。于不经意中,我伸展双手,揽云抱雾,眼睛微合,神驰意迷,真有点儿“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了。
蓬莱阁为宋嘉佑六年登州守备朱处约所建,双层木结构,重檐耸脊,雕梁画栋,环阁十六根大红楹柱,极显皇家建筑气派。正门上方的巨匾,字体浑厚,为清代书法家铁保手迹,乃珍贵的墨宝。阁内摆放八仙桌、八仙椅,我仿众游人,坐在八仙椅上,静心养神,沾点仙气,图个吉利。八仙醉酒彩塑立于阁楼中央、神态各异,铁拐李的酒葫芦,张果老的毛驴,曹国舅的扇子,还有竹筏和木舟……一个神仙群体,能在人间广为流布,表达了人们对惩恶扬善的心愿。阁墙上还悬挂着叶剑英、董必武等老一辈革命家的诗词手迹,为这一古建筑增添了光辉。
蓬莱阁两侧各有偏房、小耳房对称分布。西耳房嵌有蓬莱十景刻石,为清代之物;西偏房存有历代碑刻十余块,具有很高的史学书法价值。密集的森林里,雨是很难直落入泥的。
红岩听雨
□晓荷
此刻,红岩被雾缠着,看不见红色峭壁。云雾汹汹而来,在峰脊与沟壑间攀援跌宕。这青城山,根是相连的,蜿蜒数百米巍然落定,而峰呢,则是一座座连绵着延伸,高低远近争先恐后。峰与峰在山的腰脊处相遇,大落大起,形成深深浅浅的折皱,是为沟壑。散落的山居民房倚山傍沟,顺势随缘,而上而下,占尽青城风景,也尝够了山地不毛的苍凉。
山雨,是说来就来的。越走近山林,就越亲睐山雨。细雨若雾,丝丝飘散,入眼入心,是一种被润泽的激动。大雨滂沱又是别一番情致,树草花鸟忘形而舞,是酣畅淋漓的宣泄,大彻大悟的较量。雨声哗哗,千军万马的厮拼中,生长着拔节而长的希冀。
山中的雨总是携雾而来。雾在雨中,时浓时淡,依稀缥缈;雨在雾里,时聚时散,扑朔迷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世有缘,一生纠缠。聚也风景,散也风景,倏然间天空清明,便皆成过眼烟云了。
密集的森林里,雨是很难直落入泥的。经历过云遮雾障,还须在树叶儿上驻足。阔叶的棕榈,细叶的松杉,绵长的竹梢,还有茸茸的藤蔓……纷至沓来的雨脚落在参差错落的叶儿上,摔碎了,扑落下来,零落入泥。雨声纷繁芜杂,如啸,如嚎,如歌,如泣……是雨跟大地最后的对话吧,喜笑怒骂,皆是生命经历百孔千疮之后为所欲为的告白。
坐在屋檐下,听雨,雨雾浸润肌肤,点点滴滴洗却尘世的劳顿与浮躁之际,竟自觉空旷迷离。恍然间,神思轻灵直入雨的晶莹和森林的肃穆,而身躯则悠悠然融进花鸟草虫的律动了。
这时,眼前的景象模糊了,意识也朦胧起来。一个我睡去,一个我醒着,睡去的那个恬静闲适,醒着的这个自由舒展,茫茫两隔却又浑然一体,于雨的话语中,切合大自然的律动,实现着自身的整合与修复。
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遨游期间,心清如雨,身轻似燕。欲求之外,花鸟草虫和着雨的乐音,唱着各自的歌儿。
雨后,雾渐高渐薄,终于亮出红岩了。阳光下,红岩更红,泥色的,纤尘不染,犹如一本翻开的新书。
蒙古族谚语:“茶无盐不如水”,盐是五味之首。内蒙古鄂托克旗察布苏(乡)草原,三两朵莲花似的白云飘浮在蓝天,在草原上伸延着无边无涯的绿草的海洋。
草原斯琴花
□张永枚
我先看到四方形的较宽大的井台,一匹栗色小马牵着200多米的井绳,自由自在地前行,井绳拉直,满盛珍贵的水的羊皮桶,升出井口。这口200多米长的深井,正是蒙古族兄弟姊妹品格的一把量尺啊!
且行且看:山葱、地蓝、孜苜、蓝花、白花、紫花,不是以往想象中的连成一大片,而是一蓬一蓬,如盆栽,遍布原上,形成大自然组合的无边的超级大花园。似香又不香的草原气味,比花香更超凡脱俗,沁心醒脑不醉人。无处不是阳光,乌海小城里屋砖烫人,这里却清凉又爽朗。阳光下,闪烁着一群群白羊影儿,以往的笔墨喻为珍珠或是白云,我边看边想:啊!那是钻石!晶莹光芒珍贵的钻石。蒙古族旅伴说:“草原羊又叫‘纤维钻石’。尤其是羊毛算是珍贵的,‘钻石’,对于牧人有钻石般的价值。”
那“纤维钻石”约有300多头,放牧的范围3000亩,主人是谁呢?
未见主人先见家。不是帐房蒙古包,是四房一厅带厨房的砖瓦屋——定居放牧;屋侧高高竖着铝叶风车,草原风带动它在碧空旋舞,“金线”是这旋舞者的长带,连结着长方形的“宝箱”——蓄电瓶,于是北京、呼和浩特在荧屏上和主人家谈心、娱乐升平,永别了暗夜,光明仙子晚晚降临。
主人仍未归,旅伴领我们去到对草原来说不可思议的境界:杨树、红柳之间,一大片莱园,小白菜、卷心菜、辣椒成畦,玉米的长叶飒飒迎风,纺锤形的玉米棒子等人来摘,青花纹的西瓜贴着泥土而卧,蔓儿是大地的脐带。我忽感到风有水气,拐个弯儿,奇!草原上竟有一口清水塘,小鱼在浅水追逐游戏,大鱼在深水掀起漩涡,岸上一架抽水机,几株绿树,百灵鸟在枝头叶间清亮亮地对唱,云影儿缓缓掠过水面,我仿佛看见水影中跃出一匹白骏马,红头巾的火焰,嵌宝珠的金鞍,一位矫健美艳的蒙古族女郎,腰系宝刀,抖缰飞天而来。啊!仙泉女神!这口宝塘,来自她的恩赐,也来自我要拜访的主人的劳动。
当我们回到砖房,门外响起马达声,一辆幸福牌摩托车停在门前,车上一只羊,骑手就是女主人。她,褐色长裤,白衬衣已略微成泥色,短发,稍有皱纹的面容使人想起民歌中唱的:“她那粉红的小脸,好像红太阳”,眼睛却非“明媚的月亮”,而是小小的星星。旅伴介绍:她叫斯琴花,“斯琴”是蒙语聪明、可爱之意,这朵聪明、可爱的花近40岁。
斯琴花——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和“我愿做一只小羊,常在她身旁”的同族小伙子“敖包相会”,由热恋而结婚。新婚之夜,她立志要让小伙子成长为蒙古族爱慕的“紫檀香树”,辛苦牧羊、剪羊毛,宁愿不穿靴子,节省每一分钱,供小伙子上学,人在草原,灵魂常在课堂,心思真如“离开你吃奶皮子黄油,还不如饿着肚子看你读书”。斯琴花的全部劳苦的青春,换来了小伙子中专毕业,继而当上城里银行的科长。紫檀香树长“高”了,忘了滋润他的爱情的泉水,紫檀香树放“香”了,忘了他草原的根,他冷血地连番提出离婚,就连他和斯琴花生育的小小女儿也一脚踢开。走马随着缰绳,悲愤跟随着斯琴花;长靴的帮子虽然硬,一针一线总能缝完,斯琴花的悲愤啊,草原一样没有边。斯琴花是长在雕花的摇篮——神奇的马鞍的女子,是豪爽大度草原哺育的女子,草原上的人们的安慰,她怀抱着女儿,骑上马,对那棵“紫擅香树”头也不回,奔驰在找回幸福的路上。
我坐在炕上,品味斯琴花款待的酥油茶,它毫无1959年我在西藏喝的酥油茶的腥膻味儿,香润可口。蒙古族谚语:“茶无盐不如水”,盐是五味之首。品茗间,一位瘦高的中年汉族男子喜盈盈进来,他是斯琴花的新爱:丈夫。有文化,曾在火车站搬运队任文书、会计,经朋友介绍,蒙汉互爱,宁愿离开城市来到茫茫大草原,汉语叫“倒插门”或被称为“招赘”,不嫌“拖油瓶”,甘心相伴随。这位爱读书的文化人,右胳膊在搬运中受过伤;管好承包的3000亩草原,放牧300多头“纤维钻石”,桃源仙境般的菜地、清水塘,主要依靠斯琴花的劳动创造(他出些“点子”、辅助性劳动、辅导孩子学习)。斯琴花,一个曾经惨遭爱情背叛、伤透了心的蒙古族女儿,你的灵魂创伤已抚平,你在3000亩辽阔草原上的贡献,使我执笔含泪;斯琴花,你是个普通的蒙古族女儿,你又是伟大的普通人,你高尚的灵魂,名副其实是草原上可爱的花。
欢欢喜喜吧!斯琴花端上了用整只羊烹调的手扒羊肉。同行的乌海市美女歌手,唱起祝酒歌:“宁让胃出口子,不让感情出‘裂子’。”文明的斯琴花,一改旧俗敬酒就敬四大碗的习惯,而是双手捧上一盘四小盏敬客,“敬天敬地敬祖宗敬自己”,随客人的酒量。主客欢饮放歌诵诗,使我大展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