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辑对一朵花的微笑

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

大概是风把瞎子吹醒了。瞎子走在街道上,风从屁股后面吹来,把清晨的亮光卷起来给他贴在了背后。

没有留住的

□冯积岐

大概是风把瞎子吹醒了。瞎子走在街道上,风从屁股后面吹来,把清晨的亮光卷起来给他贴在了背后。瞎子的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光明,光明就是长上五条腿也跑不到瞎子的前头来。瞎子的前面是塞得严严实实的黑暗,黑暗像丰收了的小麦一样多。

瞎子手里的竹竿是瞎子眼前头的亮点。竹竿在街道上一点,那光亮就像麦苗儿一样旺在了街道上,旺在了瞎子的所过之处。瞎子身后的亮光是瞎子自己播种的。

瞎子手里的竹竿响动着,鸡啄食一样的声音顺着竹竿爬上去,爬上了瞎子的身体,瞎子的身体上长满了声音。瞎子的嘴里念叨着:“一、五、一十、二十……”瞎子不是数他把多少光明丢在了身后,瞎子在数他留下的脚印有多少。

街道上最多的是脚印。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脚印像大雪一样堆了一层又一层。脚印能留住的话,脚印就把街道憋破了,就把街道堵严了,人也休想走过去。可是,脚印生不出根,长不出芽,风一吹,就没有了,就无影无踪了。人以为脚印会留住的。即使不刮风不下雨不晒太阳,人自己的脚印也留不住。人刚一走过去,又有人的脚印牛的脚印猪的脚印鸡的脚印踩上来了,人的脚印被踩乱了,踩塌了,踩死了,踩没了。

瞎子却数得津津有味,他的兴趣很大。大概知道自己的脚印也是留不住的,他才聚精会神地去数。人活在世上,不知道自己的脚印有多少,人就太糊涂了,而人能把自己的脚印弄清楚,人就太聪明了。瞎子不是为了把自己的脚印弄清楚才去数的,瞎子只是为了数一数,数,不停地数。瞎子的脚印是瞎子存在的对应物,面对着自己的对应物瞎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在”。既然自己在,自己就要活!眼前一片光明的人未必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瞎子每天都要数,他起码知道,自己的脚印哪些是歪歪扭扭的,有哪些像禾苗一样嫩,有哪些像镢头一样硬,有哪些是凹凸不平的,有哪些像狗舌头一样光滑。他起码知道,他在哪一天是踩着虫子、蚂蚁而过的;他在哪一天是绕着猪和狗而过的,或者说,他把那些禽兽挥走之后,照样行走在街道上,行走在人世间。

街道上先是有了瞎子竹竿的响动声,尔后才有了亮光。街道上的亮光是瞎子的竹竿带来的。瞎子无视在他身后轻俏的风、骚动的风、肆虐的风。你吹吧,你刮吧,反正人的脚印是留不住的,哪怕你把脚印刮到爪哇国去也罢。瞎子知道,他的脚印被风刮在了头顶,像树叶一样绿,像星星一样亮。瞎子知道,他的脚印在人世间。所以,他每天还是要数。数一数。“历史之潮退尽,滩头只剩下美丽的贝壳。”

致一千年过后的你

□王开林

一千年的长度相当于一条河流的长度,起始两点之间,我们只能遥望而不能相遇。命定在此时,命定在此地,我要写下这篇文章,想象一千年过后,你能读到它,也认定你是我从无一面之缘的隔世知己。读它吧,用你的眼睛,用你的灵智,但愿你不会将它视为一篇写于二十世纪末某个风雪之夜的“古文”,你要感知到一颗搏跳了千年的心犹然未死。

我从未奢望过你将是异代的红颜知己。苏联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有一首名作,题为《致一百年过后的你》,她在诗中大胆地想象,会有一位手持玫瑰的英俊男子去寻谒她的墓地,那是太凄美太浪漫的念头,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女诗人的念头。

我手中玫瑰纷纷凋谢了,但内心的情意并未枯竭,真正的爱岂是望秋而陨的木叶?它是深藏于窖底的芳醇,虽逾千岁,漱齿尤香。

我在高山之巅,万年的积雪之上,巍巍然,苍苍然,皑皑然,如一棵子遗的古树,枝柯上挂着朝云的白手绢,晚霞的金丝带,空廓辽远的天地间,只有星星的宝殿和日月的行宫。谁说“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那长柄的杓就在我手中,我醉,天人亦醉,报晓的公鸡也忘了鸣喔。人生短暂,如此短暂的人生,能够有多少欢乐?一入烂柯山,世上已千年,哪是沧海?哪是桑田?只见白发三千丈,红颜一瞬间。在这绝世离尘之处,李太白的《悲歌行》仍然隐约可闻。

“悲来乎,悲来乎,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杜甫诗中多见泪,李白诗中多见酒。诗人,你要御风而去,入广漠之野,乌有之乡,然而,既没有天梯,又没有羽翼,多少挂碍,多少牵绊,不得已让人世留住了骸骨,留住了坟墓,留住了诗歌,又岂能留住那无以羁縻的一缕魂魄?

我在高山之巅,万年的积雪之上,横笛一曲,吹落五千年的血色梅花,我是迈绝古今的剑客,视人间丑类为蛇鼠蝼蚁,不堪一击,不值一哂。

这柄龙吟之剑,采自一万年的铁石,炼于一万年的洪炉,经过一万年的锻造,淬于一万年的雪水而成,谁敢引颈以试其刃?

在历史的大剧院里,正上演最揪心的一幕又一幕。

是我,图穷匕首见,血溅秦廷;

仍是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一击不中,再击不中,并非我真的疏于技艺,失于一念之仁,实为天命不可逆。对此,我无话可说。

我在高山之巅,心中的积雪更厚。我是大孤独者,如这柄旷世无俦的宝剑,不再饥渴,不再愤怒,只沉静地怀想昔日的荣光。它不愿重返人世,就让这万年的寒雪悄寂无声地埋葬它,也埋葬我吧,死于无人知晓的时刻是最快意的时刻。

积雪粹白,谁能痛书一纸?

西风狂悲,我要强求一醉。

我在川上,裁芙蓉以为衣,制芰荷以为裳,至情至性的一江春水呵,你将我带回三千年前《诗经》的首篇,开宗明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莫非我就是那位辗转反侧的多情公子?也是,也不是。说是,我的确来自那水之湄水之垤,三千年前的我,就知涉江采芙蓉,那淑女微微的颔首,就有了千古如斯的风流;说不是,我出生在离风雅颂很远的时代和完全不相邻的地方,那窈窕淑女嫁给了谁?早已无人可知。

我为情而生,生于三千年前,或三千年后,生于北地,或南方,又有什么两样?我渴饮黄河水,饥食江南蕨,仅在一首国风里活着就是幸福而且幸运的,更何况我是活在一百六十篇国风之中!我体验了三千年前最纯美的情爱,这就够我受用至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唱着这支歌,我顺流而下,或溯流而上,不畏三千年九万里的道阻且长。

我在逝川之上,范蠡也在逝川之上,桂棹兮兰桨,那击水声笑语声犹然在耳。我们曾在某一时刻擦舷而过,我忘了问他:西子是入宫前好,还是出宫后好?是浣纱时好,还是著锦时好?他会如何作答,像他那样旷世无俦的智者,肯将情人去作越王大钓的香饵吗?他竟会出此下策?

在逝川之上,我就是范蠡,是那解不开的千古之谜。烟波浩渺处,不见扁舟,不见西子,只闻愈传愈奇的传奇。

“若有得选择,你最喜欢生活在哪一个朝代?”

“我不曾仔细想过,也许……”

“要少年封侯,你最好是生于大汉,汉武帝好大喜功,远征匈奴,开疆拓土,霍去病十八岁即勇冠三军,荣封为冠军侯,去病固然是少年果毅,肝胆绝人,但也颇得益于有一位大将军舅舅——卫青,卫青功烈盖世,则颇得益于有一位好姐姐——卫子夫,她是汉武帝宠幸的夫人。卫青早年牧羊,受尽薄待和欺侮,然而,时势造就了他,七击匈奴而为万户侯。”

“历史不尽如此,飞将军李广可谓劳苦功高,大小七十余战,未有封爵,暮年自刭而死。李陵败降,终绝南归之路。汉武帝何等薄情!”

“若为文士,生于大唐,乃为至幸。”

“诗人多半抑郁不得志,例皆饥寒穷蹇,李、杜虽为万代宗师,亦非我所羡。”

“那么,宋朝如何?”

“只要看看苏东坡的命运,真情至性的文人并没有什么好的出路。”

“其余,元、明、清……”

“每况愈下。”

我曾活在历史的每一滴血泪之中,我别无选择。我活在五千年的每一个日子里,是歌,是舞,是哭,是笑,是和平,是战争,是创造,是毁灭,是上升,是沉沦,是生而又死,是死而又生。

我是一,也是无穷。

在二十世纪末,我遥望目力可及的远方,你在展读今日的历史,你的疑惑有甚于我对汉唐的疑惑,然而,你更为幸运,通过一些可靠的音像制品,一目了然地看到了历史的过程,可以推翻那些诛心者所下的结论。

“我绝不违心!”

我乐意相信这一点,在你那个时代,最高的主义已是人类之善和人类之爱。

“历史之潮退尽,滩头只剩下美丽的贝壳。”

“贝壳?空空如也的贝壳?”

“一切血肉都已荡然无存。”

我已预料到,你将惆怅于千秋之下,不知今日的风,能否吹动你异日的衣襟,不知你彼时彼刻的孤独是否更超过我此时此刻的孤独。

雪落在我心头,为异代知己而飘撒的玉屑,就这样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一千年的日子逐行逐页地翻过头,恰似蓦然回首,你就在灯光阑珊处。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对一朵花的微笑

□刘亮程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许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这条干沟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睡,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没有茂盛过的草木,每年每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只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株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觉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古战场的暮色最能引发人的联想,暗淡了彤云,仿佛昨日的烽烟。

日落滑铁卢

□林杉

踏上布鲁塞尔南部滑铁卢的小镇的土地,头顶上正悬着磅礴的落日。

那是何等的静穆与辉煌,十万支光芒的箭簇,呼哨着射穿一天彤云,金黄色郁金香的花潮,一天一地滚动着,光芒的气味弥漫在大地上。太阳,那颗天帝之树惟一的浆果,被燃烧的云推涌着,激荡着。这是莫奈的落日,睡莲和风信子的落日,颤动带血的激情,沐浴其中,谁能领受这最后的光明。

落日把滑铁卢狮像锻成了火的颜色,那头耸立在高台上的雄狮,鬃毛飞扬,仿佛在燃烧的海洋中奔腾跳跃。

这头象征着英国与普鲁士的雄狮,是雕塑家凡·杰勒的作品,重达28吨的铸铁雄狮,眼睛望着迷茫的远天,狮像的台基上,镌刻着“伟大的皇帝”灭亡的日期。

这是这片古战场上惟一的纪念雕塑,它坐落在高达40.5米的锥形土丘上。据记载,这座锥形土丘建于1826年,是当地的女人们用背篓背来大量的泥土修建而成。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儿子抑或丈夫的女人,那些身穿长袍戴披巾的女人,落日的辉煌中,她们的身影逶迤成一道城垣的剪影。

踏着228级台阶的梯道登上峰顶,一片开阔地尽收眼底。绿树掩映的小镇滑铁卢,如同儿童们不经意搭起的积木,红顶白墙的小楼,错错落落,小镇是如此之小,小得简直可以装进挎包里带走。

尖顶的教堂里,传出了唱诗班的歌声,管风琴的音乐,若断若续,那音乐让人体味到一种温暖,一种安慰,一种让灵魂得到引渡的崇高。

这个时候你才能够真正感觉到,原来这座可以放在挎包里带走的小镇,却不能在任何比例的地图上消弭。

这座小镇仿佛是一间历史的作坊,一个时代悄悄地在它的红屋顶下改变了走向。我们坚信云端里有一只魔力的手掌,它轻轻地拨动着命运的钟摆,让奇迹发生在一个漫不经心的瞬间。

为此,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曾写道:“而这则是世界史上最令人惊讶的瞬间——命运之线掌握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手里一分钟之久。这时,参预英雄豪杰们的世界游戏所承担的重任,总是使这种人感到惊骇,甚至于感到幸福,他们几乎总是颤抖着让投向他们的命运失之交臂。极少有人能抓住机遇而平步青云。因为大事系于小人物仅仅一秒钟,谁错过了它,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恩惠降临在他身上。”

这是茨威格《滑铁卢决定胜负的一瞬》一文中最著名的论断。咀嚼这段话的时候,暮色也仿佛在一个瞬间苍茫下来。

古战场的暮色最能引发人的联想,暗淡了彤云,仿佛昨日的烽烟。这块土地上上演过的活剧永远是新鲜的,差不多两个世纪前的1815年6月18日,恰好也是一个黄昏,拿破仑这头雄狮迎击英、普联军的围攻,并与之展开决战,一场失败而结束了一个英雄的时代。持续24小时的激战之后,滑铁卢的土地上留下了5万具尸体,血液的光芒使落霞凝成凄美的胭脂。英雄末路的拿破仑,在落日中仰天长啸,包围他的不再是“皇帝万岁”的山呼,而是冷兵器相接的撞击之声。仿佛是一场梦境,9天之内,他丧失了打了9年仗才赢得的帝国,丧失了叱咤风云20年间所建树的一切。

命运就是这样自负盲目而任性,它常常给人一只盛满陶醉的杯子,然后又迅速地将它打碎。

他有过那样辉煌的梦想,他曾在圣母院大教堂祭坛的台阶上用金色的桂叶为自己加冕为帝,他曾在凯旋门上按着罗马风格安装了8座精美的大型浮雕,记述他执政期间的功绩,他喜欢坐在腓特烈大帝的书斋里口授军令,他也喜欢在无愁宫里邀请曾给腓特烈大帝作传记的作家共进午餐,他不喜欢圣人和猛兽,却选中蜜蜂作皇朝的徽记,在他梦想的山崖上,他的太阳是永不降落的。

落日之上的云团镶上了一道醒目的金边,那一道道金线,切割着梦的残片,使周围的景物再次明亮起来。这时,我不由记起了一位现代派西方诗人的诗篇,这首诗写的是一位老师问他的学生拿破仑是谁,大多数学生都回答是一位远方的亲戚或邻居,只有两个学生回答拿破仑是一位将军,一个说他打赢了一场战争,另一个则说他打输了一场战争。时光就是这样无情,任何光荣与梦想,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殆尽。试想,在那场战争开始之前,如果拿破仑醉心地望一眼滑铁卢的落日,那么,整个欧洲的历史和他的命运肯定会重新撰写。草折服的是牛羊。

草原散章

□楚楚

胖草

草是群居的族类。

草是草原世袭的土著。

要是不以草为灵魂,草原还成什么草原呢?

天空在草面前是屏息低眉的。草原上天有多大,草就有多广。天空只像是草原的一件总不合体的蓝绸衣。草的长大在与天空赛跑,草赢了。绸衣接了又接,还是捉襟见肘。草愿意穿风和日丽,天就晴;草愿意穿雨雪风霜,天就阴;草愿意什么也不穿,天就只好走开,那是夜里。反正得由着草的性子来,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草折服的是牛羊。

每株草都是牛羊家族的童养媳,早有婚约在的。牛羊不论长相年龄,一律有权采摘草们的初夜直至一生。牛羊随兴所至的嘴唇吻到谁就是谁了,那是就有一场闪电式的婚礼在举行。这时候,每个在场的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草的性感与快感。它们是欢欣的,一点都没有痛苦的表情。反正几天之后又是一株好草,又可再嫁一只好羊儿。没有被牛羊青睐的草,就有了女孩子过了婚嫁年龄还待字闺中的焦虑与惶惑。草原上草的生长就只为了这“一世情缘”

草原上的草是胖的。

让人以为误入唐代的宫廷。这里的草都叫杨玉环,丰腴、嫩泽,充满肉质的诱惑。因为牛羊可不“好细腰”,它们有着百千万亿的选择。叫赵飞燕的草,它们连闻都懒得闻一下。

草原上的草才是真正的草绿色。

不是都市工业污染的灰绿;不是乡村农业污染的土绿;不是园林移来植去的生绿;也不是尘埃与人眼中疲惫不堪,下过一千次水,褪过一百次色的旧绿。

那是一种灵醒的绿,一种每个毛孔都会出油的绿,一种恣情率性、肆无忌惮的绿,一种看一眼就会让人心旌摇荡的绿,一种整个生命都跃跃欲试地要从绿色中挣脱出来的绿。

没有什么地方的草会比草原上的草更像草。

草原是草的天堂。

草原是爱草人心灵的故乡。

浓花

草原上的花不比草少多少。

有些季节,有些地方,花比草还多。

草原上的花从来不用“朵”或“片”做量词,它们没有量词,因为它们多得就像夜空里的繁星,无法用量词来限定。

草原上的花从来没有名字,就像海洋里的水滴,谁会在乎它们分别叫什么名字呢?

草原上的花不论形状,因为它们实在有太多的形状。许多形状怪到让人几乎要怀疑它们是别的什么生灵,借了花的名字来投生。

草原上的花有太多颜色,比画家、比人类、甚至比神仙所能想象到的色彩还要多得多。

草原上的花不香,因为对它们来说,这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香味对它们来说是俗气的,附加上去的。它们有自己的体香与心香。它们就要花着自己的花,叶着自己的叶,美着自己的美。

草原上的花也会死去?美人要迟暮,花要凋零,反而使它们的美更加庄严。只是看花们咄咄逼人的气势,野性十足的生命力,总觉得即使是最残酷的杀手也奈何它们不得。即使是牛羊也舍不得放它们走的。花是牛羊的精神食粮,牛羊对花只使用视觉和嗅觉,对草才用牙。原来牛羊也会务虚的。

因此,我可不可以这样想:一年里大多数的时候,花们是开着的;进入冬季,也冬眠,只是先把花衣裳脱下来睡一小会儿,花魂是醒的。来年一开春,披上衣裳开着的还是它。因为它们是大自然自己的花,是大自然亲自生下来的。属“哺乳植物”,而不是人工用种子栽培出来的“卵生植物”,更不是移植、嫁接出来的“试管植物”。它们与土地是息息相通的,连花茎下的泥土,连花瓣上的微尘,也是花的一部分。

草原上没有“野花”这个词。一个个蒙古包就卧在草原上,已不仅仅是“后花园”,而是就在花园中,谁还用得着在自家养花呢?花盆里养花侍草是难得见到花草的“穷人”家的事,牧民就是“花园主”,或者说不是大自然种了花草,而是花草栽种了蒙古包。反正只要牧人高兴,花草又没有异议,牧人完全可以衣花食花住花行花,成为花翁花姑花仙花神。

草原上的花究竟有多美,人类只能词穷。因为任何形容词都会弄脏它们。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它的美总是与纯洁、善良、真诚、欢乐以及一切美好的事物站在一起的。

草原上的花,即使把它们直接移植到天堂上去,也——毫无愧色。

瘦菇

菇老是踮着脚尖,像芭蕾演员。

细致苍白的肢体有着一种妩媚的“瘦”。

特别是在雨后,或是晨露未去的时候,它们都有着湿湿、嫩嫩的光,那种圣洁的稀世之美,使人怀疑它们究竟是蘑菇呢还是仙界的灵芝?或是“沼泽诸神的圆桌”。再或者就让人想起前世与某人共伞的日子里那一柄听雨的油纸伞。

其实它们即使踮起脚,也还是比草矮,但它们即使比草矮,也还是藏不住的。这世界,谁也藏不住。据说藏着菇的草丛有一圈偏暗的草色,叫“蘑菇圈”,指引着人们找到并采摘它们。菇宁愿中自己的圈套?采下来的菇像一片一片的嘴唇,失血的、苍白的、还有余温的嘴唇。

在草原上我只能闪闪跌跌地走,生怕踩在菇们身上。它的弹性的身体,它的一点菇腥味都没有的体香,使我错觉它们好像与人类有着某种血缘关系。摸摸它都感到它的颤栗,让人心中一惊又一痛,早就心怯手软,谁还忍心去采它呢?

某些时刻,最富于人性的有可能是一朵菌子。采下它,就像是亲手杀死了一个人。

梭罗说得好:只管欣赏大地,可不要想去占有。

牛羊吃草,是草原自己的事。

牧人采菇,也是草原自己的事。

没有我们外人什么事。

远虹

虹是雨后出门最早的人。

虹是松松别在天空浴后长发上的一枚七彩发夹。

虹为天空画了一道柳叶眉,霓画了另一道。

是虹的出现,把天空搬到我和它的中间。

虹在的时候天很高。

虹是大地和天空之间的软桥,云和草地是桥下的流水,人和牛羊是水中的石头。只有一些更精细的精灵,才能在“桥”上来去。

似乎有几千年没见过虹了。

孩子们见得多些,因为虹是他们梦中的滑梯。虹尽量弯下腰来与孩子们对话。大人看不见,是因为楼太高情太浊人太忙,忙乱于冷暖温饱喜怒哀乐,忘了去看日月星辰鸟语花香。只能隔着窗玻璃去摸索四季。何况虹呢?

虹,真的已经是与我们的眼和心相疏远的一件事了。

在草原是骑在飞奔的马上看虹。

虹的浮力、地的浮力、马的浮力,让人也浮起来。虹便出没左右前后,虚虚实实,捉摸不定。一会儿如缰绳牵在手中;一会儿如已练到“绕指柔”的利剑斜挂胯边;一会儿如丝巾缠绕颈上;一会儿又如裙带系在腰间。渐渐地,虹头虹尾淡作无声,直到淡成一截空白,真是惊“虹”一瞥。比昙花长,比爱情短。一如打淡的水墨花颜,令人回味不尽。

雨走后,虹走来。

没有雨的日子它在哪里?莫非虹便是天界的隐士,只在篱前采菊时才偶尔现身?那么霓就是虹的孪生姐妹吗?

梭罗称瓦尔登湖为:“神的一滴”。

我说草原上的虹为:“神的一瞥”。

诗人却说:我们只是偶尔出现在我们终将消失的地方……读地图成了我执着的爱好,从未感觉到厌倦,尽管我远非一个有耐心的人。

地图上的中国

□彭程

在我兼作客厅和书房的那间12平米屋子的墙壁上,挂着一幅1:30000比例的中国地图。堆满书籍的屋子很逼仄,相形之下地图显得过大了。地图上,这儿那儿,许多标示地名的大大小小的圆圈或圆点上,被一个更大的圆圈圈住。几位细心的朋友发现了这点,问我,我回答这都是我曾到过的地方。没有人再问,大概都觉得这很正常,和到一个地方旅游要拍照片、买些纪念品一样,是为了一种纪念。

朋友们的想法没错。但它们对我有着怎样的丰富深长的意蕴,却只有我自己才清楚。

圆圈一律用的是绿色,一种我最喜爱的颜色。每次从一个新的地方归来,我都迫不及待地在图上相应的位置作出标志。那种心情,像热恋中的青年赶赴一次约会。然后,在几天的时间里,我投向地图的目光会定格在那里,一遍遍地回忆,让思绪温习和抚摸每一个耳鬓厮磨的细节,像牛反刍干草。慢慢地,它会和先前画上的其他圆圈一样,移到记忆的边缘和深处,也许很长时间不再去看它想它,但是绝不会被遗忘,和镂刻在青石上的图案一样。某个时候,当我感觉的频道重新开向它时,所有的美丽即刻会被呼唤出来,展现开来,鲜明生动如同当初。数十个圆圈都曾重复着同样的故事,数十次的重复必定蕴含着一种真义。

站在地图前,我看到了什么?那一个个圈圈会让我产生幻觉,仿佛科幻电影里的镜头,被我的目光激活,旋转着放大,化作一扇扇窗口,一些画面、声音和气味次第呈现。苏州,青石街道上足音跫然,水巷桥洞下桨声腪乃,春天雨水的湿味里搀和了栀子花飘渺的清香,而秋天桂花的芬芳却熏人欲醉——我有幸走进了它的两个最美的季节。那个叫做富蕴的边陲小城,钻天的白杨树下,小贩在叫卖阿尔泰山宝石,烤肉的烟雾四处飘散。从山上望去,远处额尔齐斯河泛着深蓝色的寒光。那还是黎明之城景洪淡紫色的晨雾,水田里白鹭悠然漫步,娇小的傣家少女的筒裙旋飘成一朵朵彩云。哈尔滨,是零下20度的严寒砭骨刺肤,是洁白的树挂和飘洒的雪霰,是凿开松花江的冰层跃入冰水中的冬泳勇士,是夜晚梦幻般的五彩冰灯。上海浦东的东方明珠电视塔,深圳蛇口的缩微世界,也都曾经反复地在我脑海中播映。我梦想此生能够把地图上的每个地方都画满圆圈,城市和乡镇,矿山和牧场,让双脚亲吻遍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皱褶。让我保留这一注定难以实现的美丽幻想吧!

读地图成了我执着的爱好,从未感觉到厌倦,尽管我远非一个有耐心的人。只因为它的内容太丰富,太精彩,才一次次吸引和羁留了我的目光。这时,一个圆圈又像一条通向过去的时光隧道,等着我穿越岁月层层叠叠的堆积,去时间的彼端感知它的妩媚和灿烂。每个两字三字四字五字的地名后面,都有着厚厚的一沓电脑软盘才能储存的丰富。读一个地名,便是翻开一册大书,历史是正文,诗文是旁注,物产风俗则是题图和尾花。杭州二字,会让人遥想五代吴越国都的繁华,南宋小朝廷的苟延偷安。会想起白乐天的“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苏东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陆放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想起龙井的幽香,杭丝的滑腻。想起绸布伞和檀香扇。每一次阅读都带来发现,每一个发现又都孕育着新的灵感,难以想象会有穷尽的一天。即便最僻远闭塞的所在,也拥有自己的一份光荣。最新被我做上记号的,是武强,冀中平原一个贫瘠的小县,它的县城甚至比不上江南富庶之地的一个乡村。但就在那里,我参观了一处颇具规模的博物馆,丰富翔实的资料,记述着作为全国五大年画之一的武强年画昔日的灿烂,为我脑海里原本模糊的概念填充了丰满的血肉。五千年风的吹拂雨的浇灌,这块古老的叫做中国的土地孕育了太多的辉煌。只要你愿意,每一个地名都会变成一口永不枯竭的泉眼,涌流出历史和传说,故事和诗篇。

目光在地图上漫游,思想也伸向了遥远。这不是寂寞时的娱乐,或可有可无的自遣,而是一门重要的功课,因为我的整个血肉和精神的存在都与它有关,准确地说是与它代表的一片土地有关。每次读完,都是在追溯我情感的源泉,探寻我精神的基因。曲阜不只是泰山脚下的一处地名,凉州也不只是今天甘肃武威的古称。前者孕育了孔子和《论语》,一句“仁以为己任”为全中国的士子标举了做人的姿态;后者衍生了那么多被称为《凉州词》的唐代乐府,王之涣的名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教会我感受和言说的方式。我用个人的、诗的方式接近它,它也在用群体的、历史的方式向我走来。这仅仅是那雄鸡形状的一大块版图上的两个点,而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着这样的启迪意义的地点,仿佛银河里亿兆的星星,谁能数清!每个细微的点都连接着宽阔的面,每种现在都通往过去,每一种具体中都蕴含着一般。如果说,文化是一片古老丰饶的原野,那么每一个这样的地名就是一棵茂盛的大树,根系深深地扎入过去,枝叶则荫蔽了今天和明天。它们与我有关,与我年迈的父母有关,还与我上小学的女儿有关。

既然头顶着同一片历史和文化的天空,因此青绿赭黄的地图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是我目光的宿营地,心的故乡。这不是滥情,心绪的流荡自有其独特的管道和法则。一首歌曲唱得好:“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朴拙的比喻里有着最深刻的真实。当闭塞的广西十万大山开出第一列火车,汽笛声里有我的喜悦,当贵州高原上一位贫困母亲为无钱给孩子交学费伤心抽泣,眼泪中也有我的辛酸。新疆腹地喀什噶尔维吾尔人的歌声和我有关,西藏雪域布达拉宫前飘扬的经幡和我有关——虽然我尚未能在这些地方画上圆圈。土地宽阔,车辙纵横,我的足迹所及只是少数,但并不妨碍我用心抚摸它的全部。天空是连接的,道路是连接着,此地的风会在彼处的水面上拂起涟漪。

读地图,已经成为我不肯割舍的习惯和爱好。心醉神驰中,感悟也源源不断。我把它当作一堂没有期限的课程。它既寄托了对丰富广阔的生活的向往,又是我和自己对话的方式,更是对母语和国土的一种注目仪式。它时时提醒我,让我知道我的心的疆域,我行走的姿态,我的信仰和爱情的起迄,我忠诚和献身的方式。让我终生学习这一功课吧。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灞柳凄迷

□潘向黎

说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到西安。不过第一次有第一次的好处,那就是第一次特有的新鲜感。出咸阳机场到西安的途中,经过渭河,我惊问:“就是泾渭分明的那条渭河吗?”司机笑着说是。我又问:“泾河在附近吗?”司机说在北面几十公里吧。第一个反应就是:居然是真的!泾渭分明,这个听惯用熟了的成语,居然在我面前还原成真实的、活生生的河!还有“渭城朝雨轻尘”的渭城,也是在渭河北边,就是这附近啊。

我知道司机觉得我有些大惊小怪,可是“司空见惯浑无事,断尽江东刺使肠”,许多景致许多事,当地人对它们的美早已有了免疫力,而对于异地他乡的来客尤其是第一次接触到它的人,却是有着难以抵御的吸引力和冲击力的。

我兴奋地预感到,我走入的这片土地,真的是许多成语、典故和传说的源头。果然,在此后我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在地图上发现的,都是那些在历史书上大名鼎鼎,在古诗词中反复咏叹的名字:长安、骊山、马嵬镇、辋川、蓝田、终南山,还有——灞桥。

灞桥。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像一只灵活的手,在我身体里的一张琴上一挥,拨响了许多琴弦,余音袅袅,久久不息。

在车子经过灞河的时候,我睁大了眼睛,惟恐错过了什么。然而,只有河水在静静流淌,有几株柳树,此外一片荒凉。据说,被水淹没了的古桥墩,在枯水季节还能看见。千年灞桥之所以依然湮没,是因为资金问题无法解决。看来,关中八景之一的“灞柳风雪”只能在纸上飘舞,今人也无从体会作为离别伤怀的同义词的“灞桥折柳”。

可是这儿依然是灞桥,是任何一条其他的河、任何一座其他的桥无法代替的。因为,早就知道,唐代习俗,人们由长安远行时,亲友相送,西面送到渭城,东面则送到灞桥,然后折柳相送,依依惜别。“别时容易见时难”,离别总是令人黯然神伤的,因此桥又得名“销魂桥”。李商隐当年考中进士后离开长安时,就写下了《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诗中有:“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灞陵是汉文帝的陵墓,在离灞桥不远的原上。李白也有一首《灞陵行送别》,第一句是:“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然而,使灞桥在我心中如此不可代替的,不是因为这些习俗,也不是因为那么多的诗及背后的故事,而是仅仅因为一首词,堪称千古绝唱、词中巅峰的一首词。它就是《忆秦娥》。许多词牌的本身仅仅是格律符号而没有意义或者曾有意义但后来和内容互相脱离,但这首词的词牌和内容却结合得天衣无缝,证明在词的发展初期,词牌是有着和内容相关连的意义的。

《忆秦娥》中的秦娥,应指秦穆公之女弄玉,就是和丈夫萧史吹箫引凤的那一位,但在这儿显然语带双关,陕西古称秦地,“秦娥”可以理解作秦地的姑娘。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首被誉为“百代词曲之祖”、“关尽千古登临之口”的词,摆脱了单纯的离别伤感,赋予了灞桥多么悲凉的色彩,多么深沉的时空意境和多么空阔的沧桑联想!正是这四十六个汉字给了灞桥灵魂。

这样的一首词,它的作者却至今不明。有人说是李白,大概是因为它实在太精彩了,除了李白这样的天才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人能够写出来。可是以这首词在形式和艺术上的成熟和悲凉意境而言,都不像是生活在盛唐时期、性格豪放的李白创作的。因为以李白的才气完全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进而认为这样的作品一定是出于他之手,这样的推断,在逻辑上显然是有极大漏洞的——反命题不成立,因而不可信。

我凭直觉相信另一种说法,那就是:这是一位无名词人所写的。词意也不是怀远或者思乡,而是在唐朝衰落或者灭亡的时候,面对家国残破、宫阙荒废,感到一切都像云烟一样过去,为不可挽回的王朝气象、繁华和梦想而写下的一曲挽歌。为什么一定要在成名的诗人中寻找作者、费尽心机呢?不是一位以此为业的“专业作家”,就不能出乎真心真性,抒写了一个时代巨变时的生命个体的心灵创痛和人生感受么?也许他本无意写词,只是情郁于中“忍无可忍”,把一生的经历和感慨化作了这样一首词!如此厚积薄发,怎能不造成超强的艺术感染力,获得了后人的强烈共鸣?

一千多年前的那位词人啊,不管你是旧时王谢还是一介草民,不管你拥有一个什么样的姓氏,我在灞河边为你再次击节,为你大声赞叹,向你顶礼膜拜!

听说不少人都在呼吁重修灞桥,可是我对此却是漠然。不是不想领略昔日情怀,而是不相信一切可以复现。这当然不仅仅因为今日的灞桥已经不复送别之处,而是时过境迁,世风、人情今非昔比,灞桥风雪的神韵已不可追寻。一座新桥,再栽上一些柳树,不过是又一处假古董或者一个新建的公园,能唤起多少美感和想象?失去的就是失去了,与其用拙劣的仿冒来破坏想象中的美,不如真诚地追忆和怀想。美和境界都是人力不可强致的。劳师动众地复现不可复现的东西,不如就在原地立一块碑,刻上“灞桥遗址”,反面就刻上这首《忆秦娥》。且容来此凭吊的人各有所忆、各怀所思,让那千年“灞柳风雪”在心里飞扬,凄美动人。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慢慢地嗅到了那只鸟儿的死亡的气息。

关于一只鸟儿的纪念碑

□马莉

我很早很早就修筑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纪念碑,用它来纪念一个美丽动物的葬礼。正像我早年喜欢的一首通俗歌曲中的唱词一样:“我的梦中的人儿啊,你在何处……”这些声音使我倾听到了无数消逝已久的发生在大地上、天空中、海面之间的无法接近的事物的内心。

我喜欢在海滩上行走。是一个人的行走。我相信一个人的行走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譬如看见另一个陌生的人向你走来,你的恐惧使你倾听到了另一个秘密的叙述的声音,回响在一片宁静之中。你还会看见一只绿色的椰子突然在你身边跌落下来,跌落在你的目力所能及的地方,你的意外的收获刹那间给你带来一种极大的满足。许多年以前,我更多的是看见了一个又一个鸟儿在它们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优美弧线和神秘的声音。这一切使我很早就体验到了某种不安和秘密的连续性诗意。

在南方,那些颤动的热带植物所散发的潮湿气息使天空不住地晃动,到处游荡的蝴蝶与在天空下低低飞翔的鸟儿在一年四季里变幻着一幅幅蓝色的几何图形。是的,是蓝色。当时我还不知道伟大的雨果说过这样的话:“艺术即蓝色。”

在南方,在我小时候离家不远的白色沙滩的海边,我所有数不尽的回忆都是蓝色的回忆,神奇而宽广,虚无缥缈,注视那一条神秘的海岸线,一个似曾相识的船体和一根在云朵中移动的蓝色桅杆,然后是消失,我体验过这样的消失的感觉,至今它仍然成为我所有感觉中抹不掉的余味和记忆。蓝色的回忆更加突出了关于一个鸟儿的图形,它的飞翔的姿态和它的密谋者及其声音的方式和气味。那是一些寂寞的舒适的星月下面晃动着树影的隐晦的腥香之气。我的爱人,哦,我很小很小就有一个小爱人了,他使我很骄傲,在我成长的那些小小的迷惘的或者愉快的日子里,他承担着对我初始的天真的爱抚,他的小小的身体以及他宽宽的爱情的额头以及惊愕的双眸后面时刻隐藏着的非同寻常的预言,让我哭泣和惊喜。蓝色,它是一只奔行在陆地上的鸟儿。在一次大浪席卷后的海滩上,灿烂的白光变化着微小的春天的激情,我再一次和我的小爱人一起来到了那片海滩上的小树林里。我们亲吻着,我们把手伸进对方的口袋里,我发现了一支蓝色的羽毛,他说:有一只鸟儿死了,死在一棵树和另一棵树之间,死在一片小树林里。

多年以后,当我渐渐地回忆起这一切,我已想象不出那只死去已久的鸟儿的模样了。我只记得那片小树林里并没有一只死去已久的鸟儿。我在失败的忘却中再次想到了他。

最近我读了奥尔多·利奥波德这位先知死后出版的一本书,确切地说我读到了描述另一只飞翔的鸟儿的句子:“它生活着,充满着对成串葡萄和果仁饱满的山毛榉坚果的强烈渴求,以及对遥远的里程和变换的季节的藐视……要找到这些东西,所需求的仅仅是一个自由的天空,以及去振动它的双翅的意志。”

今天下午我想到的就是这些——“自由的天空”和“双翅的意志”,一个携着一只鸟儿的梦境在那条已经消失的热带雨林的道路上行走的“自由的天空”和“双翅的意志”的小爱人。我无法按捺我内心深处极度的亢奋。在那些一个又一个温潮而疯狂的夏天,在雨后或者黄昏的芳香的道路上,我的小爱人领着我朝着小树林奔跑。他总是说领我去看那只死去已久的鸟儿。为一只死去已久的鸟儿,我们奔跑着穿过旧市场,多年以来我在胡里奥·科塔萨尔的诗中再次回忆着我们奔跑过的旧市场:“它们在暗处的/石板地上/吃着渣滓。/一群肢残的动物,跛行的牛/瘸拐的狗,瞎眼的猫/嘎巴嘎巴嚼着市场上的残物/断指/卷心菜/头,满地皆是。/幼年的面孔/睁开深隐的眼睛/在牛车和人群之间/头扭向帝边走过的脚步声……”是的,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跳跃着穿过那模糊的肮脏的地方,为一只美丽的死去已久的鸟儿。

多少年过去了,那时候的空气仍在颤动。

那座纪念碑不同凡响。就像一朵玫瑰不同于另一朵玫瑰。一个夜晚不同于另一个夜晚。那是一座关于鸟儿的纪念碑。哦,我的小爱人。我的小夜曲永远告别了我。

那座纪念碑是一堆堆潮湿的泥土,一些残缺的石块和一些白色的沙粒堆积起来的幻想的诗歌。

我们寻找了好久好久,一天又一天,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为寻找一只死去已久的鸟儿,为寻找一只或许还会在某一天突然复活的鸟儿,这就是我童年时期最漫长的一次寻找。我已经感觉到死亡之后还将复活的来临意味着对于寻找的失败。死亡还会复活?是的,我坚信。这是我童年时期最坚定的对于物质的信念。

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秋天的时候,我们翻开林中那一片片覆盖着的金色的叶子,仍然在不屈不挠的寻找之中,我们站在每一棵树的旁边,我强烈地感到那死去已久的鸟儿随时随地在隐蔽之中时刻召唤着我们,我们总是在快要绝望的时候重又开始一场充满信心的新的寻找过程。我的小爱人还爬上了一棵巨大的马尾松树并且从那个挂满松果的褐色枝头上跌了下来,他“哇”地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哭出来。

为什么要对你流泪?是因为爱。那是另一个人在夜里独自对你的歌唱。

这是一个下雨的夜晚,天气闷热难耐,我开始打开所有的窗子,让风和雨任性地飘。但我马上感到不妥,因为风太大以至于雨飘进来打湿了我台面上的书页和卧室里的柔软的帐子和那靠近落地窗的躺椅上的我。我起来,重新关上了所有的门窗。现在,我重又安静地倚靠在了躺椅上。

现在让我继续向你描述,那只飞翔于夜间的鸟儿此刻正在以另一种方式颤动着,在黑暗中宁静的描述使我的目光趋于平淡,使我的全部语言的温柔火焰属于我一个人。

那只鸟儿的羽毛绝望地脱落

但在生命中消失的东西尚未到来

它的黑色眼珠已经腐烂

但它毫不迟疑地注视着我们

任性地阻碍着我们

它以最腐烂的方式迷恋我们最深邃最阴暗的日子

它以一天天死亡的时刻飞翔或者逃离

它温柔地体味着我们对于它的触摸

它让我们平静地接受这样的事实

死亡的快乐事实

当我们俯下身去

嗅它或者亲吻它时

它已变成了水……

最为寂寞也最为快乐的时期是我的童年时期,是我为寻找一只死去已久的鸟儿的那个夏天向冬天过渡的耽于幻想的时期。你说,待到冬天鸟儿就飞不动了。我说那它就会在地上慢腾腾地像个老太婆一样地行走。你说,那样我们就可以寻找到了。我说,那样可真是太好啦。你说,说不定刚寻找到它却又悄悄地飞起来跑掉了呢。我说,那样可就太不幸了。你说……你还说什么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慢慢地嗅到了那只鸟儿的死亡的气息,我想象着它的美丽的身躯在空气中、在泥土中、在阳光与雨水中彼此纠缠,并且不知不觉地与时间的气味融合一体,再也没有一丝飘动与静止的力量。死亡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力量,它包括身体的器官在那一时刻开始的全部的腐烂过程,它是向着我们来的方向以及寻找的方向做永恒的、虚无的迁徙。是的,是很久很久以后,我为“死亡”这样一个单词寻找到了个人的体验以后,渐渐地,我在一年又一年的回忆之中为一只死去已久的鸟儿建造了一座纪念碑,它突出地呈现在我的个人写作的任务领域,在夜晚,在白天,在孤独的时刻,在对你的想念之中,在那条我们寻找不已的小树林的道路上,在一片宁静的可以触摸得到的墙壁以外的蓝色翅膀的飞翔之中……在他的眼睛里……在鸟儿死亡的抒情气味之中……我每每在看到了那火焰时总是满怀欣喜,一种好像是源自于生命深处的欢愉。

被温暖照亮

□赵玫

在很寒冷的冬天,窗外是风的吼叫。而在风的吼叫中,你更切近地听到的,是家中火炉里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响声。于是心不再荒远。一种被温暖包笼着的无以言说的幸福。是一种踏实的心情。有火。火的热和火的光,陪伴着我们的生命。从此哪怕走进寒夜。这便是我在北方的冰冷冬季到来的时候常常会有的一种感觉。在风中穿行的时候,当冰天雪地,当风刺着肌骨,只要一想到家中的火炉,即刻会有一份温暖的慰藉。于是渴望火的味道,更渴望火与煤炭焦灼着发出的那种诱人的声音,还有炉火中跳跃着的那么美丽的蓝色的火焰,燃烧着,温暖。

女儿最喜欢的童话,是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姑娘》。而让她伤心难过的,是那火柴发出的一束又一束小小的短暂的光焰。在那个美丽而又凄切的故事中,火光便是温暖便是希望。火光中会有烤鹅,有祖母的慈爱,还会有那棵绚丽的圣诞树……而当火光熄灭,便是寒冷的长夜,便也是生命的终结。没有光亮。漫长的黑暗和死亡。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境界?挨着,无尽的凄凉与哀伤。于是悲悼生命的消逝。在以色列,有万千祈求和平的人们高举起手中的蜡烛,为推进和平进程而献身的伟大战士拉宾默祷;而在英国,在肯辛顿宫前,在鲜花中为美丽的戴安娜王妃送行的那首永恒的安魂的挽歌,便是她生前最爱的《风中之烛》:永别了,英格兰的玫瑰,你的一生就像是风雨中的蜡烛,而今天烛光已尽……明亮与温暖,可以说是人类的根本所需。从最最古老的那个原始部落。当人类有一天终于被火光照亮。从此害怕黑暗。怕火的熄灭、烛光的熄灭、生命的熄灭。所以普罗米修斯盗得火种,便是盗得温暖与光明,便是盗得生命与未来。

所以家中生着火炉。所以能在火炉前享受温馨。当今天很多的家庭都已经被现代化的暖气设备所武装,而我们所执著的依然是很古老的火源。没有不好的心情。尽管有时候收拾火炉是一件很辛苦很操劳的事情,但我却从没有为此而抱怨过。我常常说喜欢家中有一炉火的感觉。我甚至喜欢伺候那一炉火,喜欢为那火的燃烧而不间断地添煤添柴。我喜欢从窗外的寒冷中感受我身边的那一团火。我喜欢看蓝色的火焰怎样在炉中一点点地奔涌起来,欢腾跳跃。更喜欢时常闻到炉火有时候会发出的那特有的味道,在宁静中屏息静听那如歌般温暖的响声。火炉是无法替代的。我所以不太在乎家中至今没有暖气。心很平和。仅仅是为了一种火的感觉。

于是想起1994年深秋我在美国时的那种感觉。很冷的棕色的深秋,很冷的风和随风飘转的很冷的落叶。所到之处,各式各样的房子里都有温暖的空气在流动,而那笼罩着房舍的温暖显然都是由眼睛所看不到的现代化取暖设施中发出的。很先进的方式用无形的舒适将你包笼。然而在一些饭店的辉煌的大堂或是在一些美国家庭明亮的客厅里,我却常常会看到那种古老的壁炉。无论壁炉取暖的方式怎样古老落后,甚至壁炉所散发的热度远不能达到今天人们取暖的标准,但是壁炉的那种形式却被人们执著地保存了下来,哪怕是在那些最现代的建筑中。而且,它们竟然被装饰得越来越构思精巧。壁炉上那些被精心雕镂出来的美丽花纹,还有那些被刻意安排过的燃烧的方式:被堆积的木柴中不断闪烁的火光,而那火光竟然也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走到很近的地方,才知道壁炉中的一切全是仿真,没有真正的火焰。那红色的光芒和细碎的响声其实都是用电制造出来的效果。如此逼真,甚至在那样的一番虚假的火边,还摆放着那些用以调整火势的古老的铁棍和火钳。于是我问自己,在如此现代化的今天,美国人又何以如此装饰温暖?后来才体会出,其实仅仅是为了一种感觉,一种怀旧的心情,一种对火的迷恋,一种对远古燧石取火时代的图腾式的崇拜和追溯,一种在人们的头脑中徘徊着不去的观念,一种对于光明的渴求、对于黑暗的恐惧和一种对于生命的无限向往……

仅仅是为了一种心中的感觉。

而我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幸运地拥有着这一份感觉,被温暖照亮。我写作。守着火炉,便是守卫着这份感觉。我总是时不时地从桌前站起来去看望那火,小心而勤奋地侍奉它们,以使那火总是能不停地燃烧,不停地散发出光与热力。我在为火炉的操劳中坚守着那一份关于火的观念。我每每在看到了那火焰时总是满怀欣喜,一种好像是源自于生命深处的欢愉。我甚至盼望着黑暗降临,夜深人静,而惟独我的火光在长夜中闪亮。那时候,我便会独自坐在火炉旁。打开书。听窗外风的呼啸。被柔和的温暖拥抱着。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境?于是,生命便真的有了附丽,有了依托,更有了动人的色彩。

多么好。在漫漫寒夜中,被温暖照亮着……忽就闻到了一股股沁心润肺的芳香。幽幽长长的经过斜风细雨的过滤,纯净而湿润。这是油菜花。

绝版的周庄

□王剑冰

你可以说不算太美,你是以自然朴实动人的。粗布的灰色上衣,白色的裙裾,缀以些许红色白色的小花及绿色的柳枝。清凌的流水柔成你的肌肤,双桥的钥匙恰到好处地挂在腰间,最紧要的还在于眼睛的窗子,仲春时节半开半闭,掩不住招人的妩媚。仍是明代的晨阳吧,斜斜地照在你的肩头,将你半晦半明地写意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那里等我,等我好久好久。我今天才来,我来晚了,以致使你这样沧桑。而你依然很美,周身透着迷人的韵致。真的,你还是那样纯秀、古典。只是不再含羞,大方地看着每一位来人。周庄,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呼唤好久了,却不知你在这里。周庄,我叫着你的名字,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动人。我真想揽你入怀。只是扑向你的人太多太多,你有些猝不及防,你本来已习惯的清静与孤寂被打破了。我看得出来,你已经有些厌倦与无奈。周庄,我来晚了。

有人说,周庄是以苏州的毁灭为代价的。眼前即刻闪现出古苏州的模样。是的,苏州脱掉了罗衫长褂,苏州现代得多了。尽管手里还拿着丝绣的团扇,已远不是躲在深闺的旧模样。这样,周庄这位江南的古典秀女便名播四海了。然而,霓虹闪烁的舞厅和酒楼正在周庄四周崛起,周庄的操守能持久吗?

参加“富贵茶庄”奠基仪式。颇负盛名的富贵企业和颇负盛名的周庄联姻。而周庄的代表人物沈万三也名富,真是巧合。代表富贵茶庄讲话的,是一位长发飘逸的女郎,周庄的首席则是位短发女子,又是巧合。富贵、茶、周庄、女子,几个字词在濛濛春雨中格外亮丽。回头望去,白蚬湖正闪着粼粼波光。

想起了台湾作家三毛,三毛爱浪游,三毛的足迹遍布全世界,三毛的长发沾得什么风都有。三毛一来到周庄就哭了,三毛搂着周庄像搂着久别的祖母。三毛心里其实很孤独。三毛没日没夜地跟周庄唠叨,吃着周庄做的小吃。三毛说,我还会来的,我一定会来的。三毛是哭着离去的,三毛离去时最后亲了亲黄黄的油菜花,那是周庄递给她的黄手帕。周庄的遗憾在于没让三毛久久留下,三毛一离开周庄便陷入了更大的孤独,终于把自己交给了一双袜子。三毛临死时还念叨了一声周庄,周庄知道,周庄总这么说。

入夜,乘一只小船,让桨轻轻划拨。时间刚过九点,周庄就早早睡了,是从没有电的明清时代养成的习惯?没有喧闹的声音,没有电视的声音,没有狗吠的声音。

周庄睡在水上。水便是周庄的床。床很柔软,有时轻微地晃荡两下,那是周庄变换了一下姿势。周庄睡得很沉实。一只只船儿,是周庄摆放的鞋子。鞋子多半旧了,沾满了岁月的征尘。我为周庄守夜,守夜的还有桥头一株灿然的樱花。这花原本不是周庄的,如同我。我知道,打着鼾息的周庄,民族味儿很浓。

忽就闻到了一股股沁心润肺的芳香。幽幽长长的经过斜风细雨的过滤,纯净而湿润。这是油菜花。早上来时,一片一片的黄花浓浓地包裹了古老的周庄。远远望去,色彩的反差那般强烈。现在这种香气正氤氲着周庄的梦境,那梦必也是有颜色的。

坐在桥上,我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周庄,从一块石板、一株小树、一只灯笼,到一幢老屋、一道流水。这么看着的时候,就慢慢沉入进去,感到时间的走动。感到水巷深处,哪家屋门开启,走出一位苍髯老者或纤秀女子,那是沈万三还是迷楼的阿金姑娘?周庄的夜,太容易让人生出幻觉。冬天是北风中树的枝干,冬天是一览无遗的旷野。

冬天素描

□王小军

冬天是霜冻慢慢凝结的,当逐渐厚重的白色覆盖屋顶,瓦楞上一层一层的细节大多被省略,一切由复杂变为简单,由纷繁变为概括。冬天来了,冬天像封面般的装订四季。

从西北吹来的季风很直率,义无反顾地往你的袖口里、领口里钻,你刚出门上路就扎脸了。你的耳边没有了春风绵绵细语般的絮叨,而深切地感受到彻骨和切肤的寒意和畅快。一片枯叶掉落,你猛抬头,发现所有的树都脱尽了叶子。树枝没有了树叶的装扮,格外清朗和坚实,交错的枝干成了树的真实内容,北风中翩翩摇曳,简洁而精干。

冬天来得不知不觉。当秋收的农民一边把稻谷收进粮仓,一边刚把麦种播进土地,冬天就悄无声息地过来收拾一切了。田埂上的杂草干净了,田垄里也没有了庄稼和植物的装饰外套,田垄与田垄之间除却了琐碎的细枝末节,尽现眼前的是优美的曲线。田垄的尽头,地平线清晰又辽阔。冬天把真实和本色还给自然。大地敞开胸膛,毫不遮掩地袒露出实在和坚硬的土壤。

是冬天就有雪,否则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冬天。尽管“厄尔尼诺”现象一次又一次地使地球逐步变暖,但总有一两场雪能越过长江,到达南岸。当一些天大雾不散,接下来纷纷扬扬地飘雪了。江南的人对待雪的心情是很热烈的。虽然也会泥泞,但总有那么多人在纷纷飞絮中出门,游园,踏雪,随便找一个地方,就是平时难得的留影景点了。这个时候,最无赖是孩子,他们跑呀、奔呀、打呀、追呀,一刻不停息,就像乡野的小狗,毫无忌惮地玩着,耍着,哪怕是满脸的汗、浑身的雪……这时,麻雀却在悄悄地觅食。麻雀是冷静的,因为所有蛰伏在雪地里的生命都在准备着来年的梦想。

冬天就是这样,没有太多的包装和掩饰,一切都真真实实,直白与自然。冬天是北风中树的枝干,冬天是一览无遗的旷野。

在冬天,该消亡的消亡,该孕育的孕育。这是一片只能用心灵触摸的土地,这是一个只能用诗篇和音乐领悟的地方。

走进香格里拉

□李锦华

“走进香格里拉”并非我的散文题目,它是中甸县的县歌。初识它是在我八月初进迪庆的途中。

三菱车沿着金沙江奔驰,车窗外是初秋滇西秀丽的山光水色。稻谷泛黄,玉米油绿,鲜花娇媚,牛羊成群。触景生情,驾驶员小赵师傅抽出盘磁带放进机子,藏族歌手金安拉姆优美的歌声便越过车窗飘向了辽阔的田野。

“在那雄伟的雪山下,柔情的奶子河流过的地方,那就是中甸香格里拉,我的故乡。苍翠的五凤山,神秘的碧塔海,壮丽的虎跳峡,神奇的白水台,迷人的纳帕湖,神圣的松赞林,描绘了高原多姿的风采……祥瑞的香巴拉雪域圣地,勤劳的康巴人纯朴的心灵,和谐的乐园,腾飞的日夜城,托起明天灿烂的辉煌……”

我的思绪沿着歌声又走进了盛开着鲜艳杜鹃花的大草原,走进神奇壮丽的梅里雪山,走进了奇险灵秀、充满诱惑的滇西大峡谷……那欢腾的赛马会,那背着糌粑朝圣的人群,那能歌善舞、淳朴善良的藏胞,那洁白的哈达,那醇香的青稞酒,那鲜美的酥油茶……

我常常向来云南的客人展示我在迪庆拍摄的风光人物照片,一次次写信向远方的朋友讲述我在迪庆的经历和故事。但我很清楚,我的镜头摄不完迪庆的山光水色,我的故事诉不尽迪庆的神奇美丽。

“香格里拉”,这是三十年代初美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成名小说《失去的地平线》中所描述的一个神秘美丽、充满了和平幸福的地方,这是西方人追求的没有战争,没有种族歧视,没有罪恶的“人间天堂”。也是中国人苦苦寻觅的没有仇恨,没有邪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由此成为了世界人民寻访的地方,理想的境界。

1996年,人们突然发现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就在迪庆,新加坡等国家的报纸作了报道,国内许多报纸作了宣传。寻访香格里拉的人群涌向了迪庆。但我深知,这片地方,必须要具有灵性和善心的人才会真正领略她神秘的意蕴。

于是,在八月和熙的秋风里,聆听着那首优美动听的“走进香格里拉”,我又来到了迪庆。

走进迪庆,我看到了几年来这片美丽神奇富饶的土地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翻天覆地的变化。幢幢具有现代化设施又不失藏族风格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条条城市街道已形成规模,宽敞整洁;交易市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书写着藏、汉、英文的宾馆、商场、酒楼举目皆是。歌舞厅飘荡着迪斯科激烈的旋律,卡拉OK厅传出优美动人的歌声……改变了传统观念的藏族人民,已不再只把自己的理想和信念系在马背上,拴在青稞架上。他们要飞越雪域高原,让自己的生活节拍融进时代前进的步伐。

走进迪庆,我看到那皑皑雪山,茫茫森林,无垠的草原,神秘辉煌的寺庙,幽静圣洁的湖泊变得更加秀丽壮观,多姿多彩。资源的开发与保护,这两者似乎矛盾的问题已在迪庆心中结合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体,在这里,每一个人都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呵护着这片土地的祥和与纯净。

走进迪庆,我看到一大批为繁荣迪庆,为把迪庆建设得比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更加美丽而奋斗拼搏的人。他们把自己的青春年华铺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把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洒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把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洒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把自己的知识和才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他们用自己坚强的双臂,托举着一个雪山般圣洁崇高的信念——让迪庆真正成为一块世人神往、吉祥如意的宝地。

这是一片只能用心灵触摸的土地,这是一个只能用诗篇和音乐领悟的地方。几乎每一次看到落日,我都同时看到了父亲凝重的泪光。

落日

□鲁先圣

一轮硕大的落日,将要隐入苍茫的天际,天地之间顿然由寥廓澄明演变为静穆与庄严。走在故乡田野的小土塍上,我被落日的宁静壮丽沐浴着,一种无以言状的伤感与悲凉在内心深处流淌。

在落日的光辉里,那座高高的、寂寥的坟茔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坟茔上旺长的野草在傍晚清凉的风中摇曳。

我的父亲就在这里躺着,静静地躺在这片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的黄色的田野中间。我顺着那条窄窄的田塍,一步一步走近我的父亲,一种巨大的伤怀情绪也在落日的气氛中汹涌而来,瞬间包围了我微弱的灵魂。落日经过了一个巨大的辉煌之后,归于沉寂,重新去聚结新的能量与希望,准备下一次更加绚丽的日出。可是人生却只有一次。在父亲去逝的前一年,父亲带我去凭吊爷爷的坟墓。我从未见过爷爷,我无法从面前那座久远的小土丘中找到任何让心灵震颤的东西。可是我发现一向坚强的父亲的眼角边有一滴晶莹的泪流落下来,那时,也是这样一个落日的傍晚,天地之间纯净而寂凉。很长时间,父亲才从伤感的情绪中抬起头来。父亲望了望将要沉入地平线的落日,对身后的我说:太阳落下去还会升起,人却不能了。父亲那句话深深镂进我的心灵中。在那一刻,我此生第一次领悟了落日的全部内涵,也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个农民的父亲,对人生的禅悟,永远是他那个大学生儿子的导师。

父亲那尊站在落日光辉里的身影,永远地雕刻在了我的目光里。顺着爷爷的坟,我往上看到的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坟,那是我一代一代的远祖,他们都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人生而归于尘土。

一片萋萋衰草枯萎着,我早已泪流满面。一代代灵魂都消逝在了无尽的历史尘埃中,现在的和将来的还在重复着这个无法抵挡的宿命。

那是我惟一的一次和父亲一起去凭吊爷爷。第二年的夏天,父亲就埋葬在了爷爷的坟前。我无法猜测父亲对自己的生命是否有一种不幸的预测。他意识到,身在远方的儿子回到故乡来需要他指点迷津,以完成一代生命的交接。

父亲的坟茔被家乡的亲人很好地看护着。站立在坟前,落日的余晖将我溶进田野的苍茫之中。父亲的生命永远地消逝在了远方,我的生命也正以挽留不住的速度前行。但是,在这个落日的傍晚,我又一次升华了自己的灵魂,我这样告诉父亲。

落日被无以计数的美丽文字赞美着,人们从它绚丽的光辉中惊羡赞叹着大自然壮伟的神奇。可我每一次面对落日,拣拾到的,却都是那种无以排解的忧伤。

因为,几乎每一次看到落日,我都同时看到了父亲凝重的泪光。

落日的静穆与悲壮深深嵌入我生命的深处,成为生命中沉重的份额,也成为我思考的基点。因而,尽管落日给了我无尽的伤感,我永远感谢落日。莫非太阳也有笑里藏刀的时候?

国门眺望

□萧重声

虽是初冬天气,边陲小城绥芬河又刚刚悠扬过一场雪花,但蹲在远处山头上的太阳,仍像夏日那般红彤彤,将弥漫的灰云暗雾烘烤干净。这样,小城东侧的国境线就失去了想象中的神秘和朦胧,毫无保留地展露给湛蓝的晴空。

最先飘入眼帘的,无疑是山坡上那面凌空飞舞的五星红旗。她默默地提醒远来的旅人,脚下的土地已是祖国疆域的尽头,屹立着庄严神圣的国门。

这座雄奇的钢筋水泥建筑,挟持着宽阔平坦的边境公路。四座门墩造型别致,皆呈直角三角形模样。那条直角边中的短边,牢牢地扎进土地;那条长边则如利剑,笔直地指向蓝天;而那条略带浅浅弧度的斜边,既稳稳地固定住短边,又给长边以坚强的支撑。门墩左右相挽,前后相连,组成一座内蕴民族风格外现时代风采的庞然门洞,岿然竖于世人面前。

有人说她似茁壮的春笋破土而出,象征着中华民族蓬勃兴旺;有人说她似点燃的火箭腾空而起,象征着改革大业一日千里……

“诗无达诂”。面对这座富于诗意的建筑,我的思绪却在历史的风云中飞扬。

背依国门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一道道山来一面面坡,满是茂密的树木纷披的荒草,灰黑和黄褐斑驳混杂。而山下浅浅的川道平缓的田野,却茫茫皆白,雪光闪闪。因了草木的遮掩积雪的覆盖,那条现实中分明存在的边境线,竟然一时混沌不清,难以分辨,以至觉得这里的山川草木本来就是血肉相连,浑然一体。

并不十分古老的一百多年前,事实正是如此。眼前这片肥活壮丽的土地,完完全全是中国领土。

然而,就在如今国门前四五十米的地方,却拉出一道冰冷的铁丝网。顺着这道铁丝网左顾右盼,一根根半人高的水泥桩排列有序,向远处默默地延伸。如同一道已经结痂的血痕,赫然将眼前这片模样相同的土地区分开来。对面的山坡上,飞舞的已经不是五星红旗,而是红白蓝三色旗。

从那里往东再往东,大片中华民族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土地,已被老沙皇挥舞着滴血的屠刀割占而去。

尽管列宁曾经大声疾呼,苏维埃应当归还沙皇侵占的中国领土,然而,信誓旦旦的新沙皇,不但没有归还老沙皇抢占的中国领土,反而毫不掩饰地为老沙皇开脱罪责,欣喜若狂地欢呼老沙皇对于远东原来的中国领土的征服,甚至继续从事分裂中国版图的勾当。新沙皇的血管里同样流淌着扩张侵略的肮脏血液,只不过身上披着一袭红色大衣,手中的镰刀斧头贴有一记马列的标签而已。

凡是还没有把灵魂卖给老毛子的人们,凡是还愿意正视现代历史的人们,谁又能否认新沙皇假借革命而营私的事实?

蓦地,从对面暗幽幽的山林中窜出一群乌鸦,嘎嘎地嘶叫着,呼呼地拍打着翅膀,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最终落在中国一侧的雪地里。严峻的边境线对它们没有任何约束,它们自然也不会想到脚下土地归属的不同。

这使我不禁想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正当新沙皇变着戏法分裂中国版图的时候,在风雨飘摇的神州大地上,既有几万万同胞大放悲声,也曾令人惊讶地出现过什么“没有国界”的聒噪。在那些只会呜里哇啦的俄文版蛀书虫的心目中,新沙皇以镰刀斧头分裂割占了中国大片土地,似乎已经不是穷凶极恶的侵略行径,已经不是中华民族的耻辱和苦难,反而是新沙皇赐给中华民族的革命福音,是他们带领被分裂被霸占的土地上的中国人民提前进入了乌托邦的洞天福地。

作为一个祖先曾经屡受“友邦”侵犯欺凌的炎黄子孙,如果对沙皇们从娘胎里带来的扩张念头浑然不觉,对他们在革命高调下包藏祸心的利己言行丧失警惕,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地鹦鹉学舌,充当魔鬼道场的麦克风,那就有可能说出让后辈子孙感到脸红心跳的浑话,做出让中华民族痛心疾首的蠢事——不论这样的炎黄子孙手上高举着什么旗号,胸前佩戴着何种徽章。

此刻,我踩着边境线上松软的积雪,抚摸着冷酷冰凉的铁丝网,久久地凝望着已经失去的对面的土地。我已不能随意翻越面前这道人工设置的界限,已不能像百多年前生活在这里的祖先那样,可以捏一把对面那肥得流油的沃土,闻一闻自己洒在其中的血液和汗水。寒风悠悠,不动声色地刺进肌肤。太阳已经高高地站在山梁上,仍然笑呵呵地喷吐着光焰。可是,这光焰像被寒风迅速地冷冻了,让这来自炎黄故乡的游子感觉不到些许的温热。

莫非太阳也有笑里藏刀的时候?

我想,一个当初贫穷落后的国家,既然不是邻邦列强的对手,既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抢占、割裂、蚕食自己的大片领土,除去悲愤而无奈地吞下这枚难以下咽的苦果,无疑还应该有所检讨和反思。如果不愿或不敢面对这一事实,隐匿或淡化这段丢人现眼的历史,甚至为了一己之私利将民族大义抛于脑后,自觉或不自觉地去粉饰这段历史,以致使某些后代子孙误以为当年“友邦”对中华大地的恣意割裂侵略还具有某种合理性,那就真正让人难以想象了。

因此,我觉得当今的这座国门,如同一块巨大的活化石——中华民族脸面的活化石,凝聚着祖国对那段已经停演的历史悲剧的咀嚼和沉思。

让我也借用一下——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远处,秋天的线条越来越清晰,大地露出脊梁,河流穿过去了。

秋天里的日常生活

□黄海

那个男人向一片稻子走去,他不时地抬头望着他更远的方向。他想着这个秋天的一些事情。他是一个壮实的家伙,阳光照在他的额头渗出的汗珠上,闪动着光亮。他把帽子放在田头,他身后放倒一片稻子。他手中紧握着镰刀,信心十足地向更远的谷子内心伸进。

他有时坐在田埂上,点亮一支烟,吧嗒吧嗒地吐着烟圈儿。

他想着这一片稻田哩。

他想割完这片稻子之后,秋天该咋过呢?他想种些麦子,或者让它闲置起来,翻耕几次,让霜冻几回,来年再栽上这金灿灿的稻子。他微笑了,我看得出他还有一点儿忧愁。

他把目光收敛了回来,回到这片稻田。

他忙着手上的活,而无视秋天的虫鸣。

即使有人走过来了,我想他也不想知道。如果有人问他去下黄湾咋走的话,他会头都不抬:一直沿着这田埂走,看到炊烟就是哩。如果走过来的那个人是他的女人,他依旧不把头抬起来:把饭放在田头,你回去把孩子的饭给喂了。

然后,他继续埋头自己工作。

他的女人说:吃吧,快凉了。

男人问:你吃了么?

女人说:那些牲口都没吃哩。

——那就回去吧。男人仍然不把她看在眼里,他的眼里还是那些稻子。

这时候,风吹过那片稻田。他们的快乐随风一起舞蹈。

女人深情地看着黄澄澄的原野,她才会感觉秋天一下子来了。

现在,她的任务是帮她的男人不断地把秋天踩进他们的视野里。她日后的工作是把这些谷子打理好,搬进粮仓。我想劳动和期待一样让他们开心。

远处,秋天的线条越来越清晰,大地露出脊梁,河流穿过去了。

割完稻子之后,虫鸣、山川都会瘦去,那些大地上奔跑的虫呀蚁呀,它们轻而易举地把整个儿秋天顶在头颅之上。我知道比这更快活的事情是它们搬完秋天的食物准备过冬了。

男人是这些虫呀蚁呀它们其中的一个,男人一天的事情是做个理发师,理平秋天长出来的胡须,让雪更干净地进入。男人收拾好一天中的事物,他要返回去,他的身后,一片稻子齐刷刷地站立起来。我走在那片田野上,我的秋天和夕阳和他们的背影一道黄了。

我看见他的女人把一群牲口赶进庄稼地里。她心里这时候有些难受,因为这个秋天,她是一个人把自己放进田垄的。不过,这样的时间不会很久,秋天快结束啦。她的男人还在她的不远处,那些牲口已经向平行的谷茬儿靠拢。我想,她是不会孤单的,同样男人也不会孤单,因为他们满眼里都是牲口和庄稼。

等秋天完了,她的男人肩头会宽实许多。

我还知道这时候的太阳依旧滚热,稻田里只剩有灌满泥浆的谷茬儿,一些鸡鸭鹅。看到这些我知道秋天真的完了,我们的日常工作在秋天已经完成。我的归宿为什么是大海,我的向往为什么是大海,而且只能是大海!

淌过大地的生命河

□刘晓平

人们把大地比作母亲。这是一个伟大、智慧的比喻,是一个举世绝妙的比喻。第一个这么比喻的人,我想他是天生绝伦的诗人,是举世无双的思想家。倘若没有壮阔、丰厚的大地,世界上的芸芸众生便是虚无的空幻的了。没有了大地,便没有了生命,便没有了思想……因此,大地是万物之母。有了大地,便有了泉,便有了溪,便有了河流,便有了智慧和创造!

有了这样一种思想认定,我便对那些把河流比作母亲的文字,总是从心底里去加以否定。在我的心灵里,河流不能比作母亲,河流只能是大地的儿子。河流就是生命,是大地母亲诞生的生命;是一种有血有肉的生命,一种有骨有思想的生命。

当大地上有了我的第一声啼哭,父亲便以太阳的名义给我命名叫江河。从此,我便是一条生命河。一条诞生于大地,奔腾于大地,流淌于大地的生命河。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山孩子,一个迂回奔走唱着清亮亮童谣的山孩子。那时父亲便告诉我:“孩子,你的名字叫江河,你不要做永远的小溪。山的外面有丘陵和平原,遥远的地方是大海,大海才是你的归宿啊!”当时,我幼稚的心灵不求理解,但求牢记;我就记下了自己的名字叫江河,我的归宿是大海。我好奇地问:“那父亲叫什么?”“父亲叫太阳哩!就是有升有落的太阳。”父亲怕我听不懂,还给我解释了许多的道理:太阳才平凡哩,因为平凡才有升有落;它的升落是依恋着他的儿子哩,他要看看儿子是怎样长大成江河,是怎样奔向了大海的,就为了儿子,它才平凡得永恒,永恒中有升有落。大海才伟大哩,但那是一种平凡积蓄的伟大。翻江倒海,那是多么磅礴雄浑的气势!但是,要奔归大海,江河得经受许多的考验。它得穿越重重山崖的阻拦,绕过层层嶂峦的困扰;它得有跨越山涧的勇气,至死不回的豪情;它得有斩断柔情的气概,奔如走马的气势;它必须不畏悬崖断壁,不恋风花雪月……“但我会想母亲的。”我告诉父亲。父亲说:“大地是博大的,你永远都走不出她的胸怀。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一想起她,母亲便会在你的身边。”我点点头,记住了。

于是,我便开始长大,我便开始了兼收并蓄和包容一切清纯、浑浊的吸收;我吸收了长大的养料,也吸收了长高的思想。当我再回首眺望母亲时,只见母亲的身躯已留下许多沟沟壑壑一般的伤痕;所有的伤痕就是一组七音的笛孔,奏响一支美好而忧伤的歌!但我记住了父亲的话,我得继续走下去。

有时,面对芸芸众生的世界,我常为那些美好的生命和思想,浅吟低唱、琴瑟和弦地奉上一曲;而身临那些丑陋的人生和污浊的灵魂,我只能进行一种自我的人生挣扎和灵魂的清洗。因为,面对汪汪的清流和汹涌的洪峰,我只有容纳和沉淀。沉淀是一种生命净化的过程;因此,我也常常为自我丑陋的形象和污浊的思想而痛苦。歌德君说:“随着每次大雨的侵袭,总要改变幽谷的美景。”但我却想“在同样的水里,再来一下第二次游泳”。于是,我试图着一次次人生的净化和灵魂的泅渡。可一切,却好似在平缓地带静如死水般的恍惚中走过来了,我便一头扎进了大海。

寻到了大海的归宿,自我便渺小了,才有了一种永恒的感觉。只有容入了大海,我才知道什么叫举重若轻,何以能百川归海。一切丑陋的人生和污浊的思想,在这里都被那种壮阔的美丽和碧蓝的清纯所包容了,人们所抒发的是那种对深沉浑厚的赞美和对宏大无边的感叹。

这时候回首,我依然是太阳下一条淌过大地的生命河。我明白了:我的归宿为什么是大海,我的向往为什么是大海,而且只能是大海!一切都是万能的大自然造化的结果,都是宇宙在创造万物时的和谐律动!

艺术的本性

□丁一

当繁茂的金色蒲公英和大片大片的白色樱花从身边退去时,我始终就是这样把你带在身后,让你牵着我的手。当我们从落日的黄昏一直走进万籁俱寂的黑夜时,宛如一双飞行的火鸟,忘却了收敛自己的羽翎,仿佛行走在天涯海角。我们好像在向城市或者乡村宣示着什么,絮语般温柔的目光,火焰样布满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在美的体验与爱的经验中,我们除了自己创造自己之外,从不拾人牙慧。我们的眼前总是浮动着一片美丽而模糊的影子,虽然长期忍受着贫穷与孤独,却时刻呼吸世界,而每一次呼吸都会像音乐一样好听。我们从懂得思想的那一天起就蔑视伪装的情感和甜蜜的谎言。你时常酸痛的手臂总是因了拒绝谄媚而受到极高的尊重,那是由于你把草地或开花的莓子搬进了画框而累坏了双手。你无法接受颟预盲目的习惯和怙恶不悛的丑恶现象,你认为无所作为是对生活的一种怯懦,因此,你用彩色的画笔把世界打扮成矫健活灵的生命。

就这样,我们在鲜亮的雨声中蹒跚着走过城市和林边,长长瘦瘦的水杉用它们草绿色的眼睛向我们微笑着招手致意。当我们的灵魂静坐并安息在大自然的心脏里,我们感受着无比的幸福,早已对生活失去的热情,在这些抖动的姿态里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芒。此时此刻,我们特别地理解了拉尔夫·华尔多·爱默生的话:“美是上帝置于德行上的标记。”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吗?艺术不就是被人们提练过的大自然吗?艺术的美不就是自然的美吗?

一位非洲的猎人康明曾告诉过亨利大卫·梭罗这样一件事,大羚羊和许多其它品种的羚羊刚被杀死时,毛皮里会散发出一种非常美妙的森林和草原的香气。高山直子在广岛原子弹爆炸资料馆看到那张使他刻骨铭心的照片、一张在一片焦土上生机盎然地生长起来的一株野花的照片。

而山本周五郎写的《长坂》,其中一节有这样的场面:主人公主水之介,为了藩的治水工程,每天拼命地工作,身心极其疲乏。一天他回到家倒床就睡,妻子鹤子紧紧地抱着主水之介,用自己的奶水喂给他喝。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便是性生活或艺术的顶峰,而这一切的举动不都是自然的结果吗。难道这还需要伪装吗?难道你不相信,它能让所有读过这一节文字的读者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记忆犹新?

这是人类的真正姿态!

这是一种生命的资格啊!

而这一切都是万能的大自然造化的结果,都是宇宙在创造万物时的和谐律动!

一头母牛在早春的季节逃出了牧场,它勇敢地在那宽阔的河里游着。河里流着寒冷的、灰白的、为融化的积雪泛涨起来的春潮,母牛在横度密西西比河。它听到了彼岸的公牛的呼叫声,本能的种子保留在母牛厚厚的皮肤下,像种子保存在大地的肚腹里一样,它的举止给予了野性的生命的尊严。

当我们惴惴不安地探讨着这些命题,并把它们演绎成文字和画面时,我们的心就贴得更近了,我们相互信任着,已无法分离,思念与爱恋与日俱增。并意识到我们的责任是用自己的牺牲去觉悟那些渴望着的人们。

就这样我们始终都手携着手,相互顾盼着走过莽林、走过沼泽、走过雪原,尽情地享用大自然恩赐的阳光、色彩和食物,一切都不再是浮光掠影。当我们热烈拥抱、销魂陶醉于那棵千年的菩提下,拉斐尔、达芬奇、罗丹、伦勃朗、毕加索、提香、维隆尼斯、尼采、康德就从我们的身旁一一握手而过。

我们无言地触摸着对方的双手、睫毛、眸子和万种风情的唇,我们挤走了全部的疲惫和不幸。

我们天生就是创造美的使者!

我们无法没有爱!

我们在深思熟虑中手挽着手,并且高声宣言:让自由的文字在巍峨的大自然中震响!让高尚的画面使一切枯萎的生命复苏!我们歌颂自然、歌颂爱与美,尽着人性的良知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