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家事

后宫家事

吉时一到,和孝公主身穿金黄色绣龙朝褂、头戴饰有十粒大东珠的貂皮朝冠,登上銮仪卫早已准备的彩舆,前有内务府总管大臣以下官员乘马导引,陪送的福晋夫人及随从的命妇们乘舆随行,后有护军校率护军二十名护送。

沿途街道,步军统领衙门已令属下清水泼街。送亲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北城后海南岸和珅府第时,鞭炮齐鸣,和珅夫妇早已恭迎于外堂和中室。只见和府上下修饰一新,到处张灯结彩。

纳南国佳丽为妃

乾隆四十一年七月十七日,距那拉皇后自行剪发大约十一年半,距皇后幽死整整十年。大学士舒赫德从内阁下班刚回宅邸就接到家人递进的一纸启禀、一件奏折,署名俱为“都察院役满吏员严”。

大学士打开启禀一看,原来是这个曾为都察院书吏的人恳请舒大人代递自拟的一件奏折。舒赫德随即细阅那件奏折,事由是“请议立正宫”,内称:“那拉皇后贤美节烈,多蒙宠爱,见皇上年过五旬,国事纷繁,若仍如前宠幸,恐非善养圣体,是以故加挺触轻生。”

看至此处,舒赫德顿觉事态严重,于是立刻派人拘捕严,查抄其在京寓所。严很快被抓来,并痛痛快快地供出系山西高平县人,现年四十五岁,妻子及两个儿子已先后亡故,只孑身一人。乾隆二十五年前曾在都察院充书吏,役满回籍;现寓崇文门外万春杂货号内,代人写账营生;所写奏折系一人所为,绝无商谋主使之人。舒赫德审毕,不敢怠慢,当即将严奏折、禀启等原件一并密封,进呈乾隆皇帝。

皇帝其时正驻跸热河行宫,准备进哨木兰行围,及接阅留京中办事大臣舒赫德汇报,立即通过军机处密谕舒赫德及协办大学士阿桂、刑部尚书英廉等“各秉天良,将此事实心查办,毋得稍有颟顸瞻徇之见”。

密谕中特别指出,严不过一介“微贱莠民”,如何得知宫闱大事?又如何知道皇后有那拉氏之姓?“其中必有向其传说之人,不可不彻底严究”!

舒赫德等遵旨严讯严,先是“濡缓折磨,使其备尝痛楚”,随即夹棍等大刑侍候。严供称:“那拉氏之姓,我二十年前在都察院当书办时就晓得的。”严供:“乾隆三十年,皇上南巡在江南路上,先送皇后回京,我那时在山西本籍,即闻得有此事。人家都说皇上在江南要立一个妃子,那拉皇后不依,因此挺触,将头发剪去。这个话,说的人很多,如今事隔十来年,我哪里记得是谁说的呢?后来三十三年进京,又知道有御史因皇后身故不曾颁诏,将礼部参奏,致被发遣这事。”

乾隆原以严“诋毁朕躬,情罪实为重大”,指示舒赫德等审明后即凌迟处死,但后来欲尽量淡化此案,故严改为立斩。严口供更为珍贵的是,它提供了帝后在杭州行宫中冲突的直接原因是:“皇上在江南要立一个妃子,那拉皇后不依,因此挺触,将头发剪去。”

还说:“这个话,说的人很多。”

可见当时在“微贱莠民”中,皇帝立妃、皇后剪发,已是一个众口喧传的公开秘密。不过,当时不胫而走的这个“小道消息”是否靠得住呢?显然不能以“南巡时先送皇后回京”“有御史被发遣”等情节已被证实,就断言这一流言完全可信。

特别是对那拉皇后不依皇帝在南巡路上立妃、愤而剪发这一至关重要的情节,理应举出相应的证据,绝不能采取推想的论证方式。看来,乾隆皇帝是否确有江南籍的汉妃就成了解开乾隆三十年帝后反目这一历史疑案的关键。

乾隆皇帝即位之前,王妃、庶妃已不下十来位。在其漫长一生中,嫔妃屡有增加,有人说乾隆后妃有二十一人;有人说乾隆后宫中具有后、妃、嫔、贵人、常在等各种名号者不下四十人;于善浦先生则据东陵裕陵及裕妃园寝所葬,说乾隆先后有皇后三、皇贵妃五、贵妃五、妃六、嫔六、贵人十二、常在四,凡四十一名。

而且皆指出姓氏,有旗籍者,则列所隶旗分,是为记述乾隆后妃最翔实者。然而,无论是谁,都不能确指这数十名嫔妃中哪一位是江南籍人。以清朝后妃制度而论,断不能选汉人女子为妃,而江南籍汉女则更为清皇室所深忌。

清代康熙以后,后妃制度大体定型:皇后一人居中宫,以下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以及贵人、常在、答应无定数,分居东西十二宫。后妃制度还规定,从皇后以至常在、答应,都要从八旗秀女中挑选。挑秀女又分两种级别,一种是八旗官员军民人等,无论满洲、蒙古、汉军之家,女孩儿到了十三岁都要报名候选,每三年举行一次,由户部主持;一种是挑内务府“包衣”的女儿,每一年举行一次,由内务府主持。

选中的秀女,有的指配给近支王公宗室及其子弟为妻妾,这多是前一种出身较好的秀女,有的秀女留在宫中充“官女子”,年二十五岁,遣出,令父母为其择配。另有分在王府为供役使女的,这些秀女则多是后一种出身“包衣”的卑贱女子。

经过重重复选,被太后与皇帝选为妃、嫔的,微乎其微,那要出身八旗世家,且容貌人品极为出众,才有可能。至于“官女子”,也有随侍皇帝,承受恩露,由常在、答应渐进至妃嫔的,那就要看自己的福分了。这里面唯“内务府属旗秀女”最为复杂。

内务府是承办皇帝家内事务的机关,以“上三旗”包衣司其事。“包衣”,满洲语“家里的”“家人”之意,实为奴仆的别称。清人关前,八旗下都编有八旗包衣牛录,入关后,正黄、镶黄、正白三旗为天子自将,地位提高,称“上三旗”。

上三旗所辖包衣则隶内务府,“奉天子之家事”,冠冕堂皇地称为“内廷当差”。由于有这样的历史渊源,内务府旗属秀女出身差异极大。曹雪芹之祖曹寅虽官至江宁织造,但对康熙皇帝仍要自称“包衣老奴”。

当然内务府世家大族并不多见,他们的女儿挑了秀女,可立即指为近支宗室的嫡福晋,曹寅之女被指配给平郡王讷尔苏为嫡福晋即为适例。包衣出身的秀女日后做了皇帝的后妃,也往往抬入满洲旗分,在姓氏后加一“佳”字,如乾隆慧贤皇贵妃高氏,系内务府世家出身,抬旗后,姓“高佳氏”。

当然,内务府旗属秀女出身微贱的居多,她们只能在王府或内廷持贱役,因此被称为“使唤女子”。此外,内务府旗属秀女从祖上的民族成分来说,绝大多数是汉人,也有高丽等其他民族的秀女。

如果仅从姓氏看,很容易误以为是汉人,其实,他们入旗最早,是最早满洲化的一批特殊人物。内府包衣在生活习俗、心理素质、价值观念、审美情趣等方面早已同纯粹的满族人没有根本区别。

乾隆后妃中有一些汉姓女子,可以判定其中多为内务府旗属秀女出身。细检清宫机密档案,却可以断定,乾隆皇帝至少有两位江南籍的妃嫔:一是扬州籍的明贵人,一是苏州籍的陆常在。

乾隆四十三年夏天,一个名叫陈济自称“国舅”的扬州人来到京城,通过关系总算找到了可以转递呈子给总管内务府大臣福康安的人。呈子内容大概说的是他是当今皇上明贵人的哥哥,妻子俱在扬州岳母之处,因生活艰难,恳求内务府赏个差事。

福康安知道宫中确有明贵人陈氏其人,而来人胆子再大也不敢诈冒皇亲,他判断此事十成有八成属实,但如何处置,则感到十分棘手。便赶紧安顿下陈济,令他不得招摇声张后,即刻奏闻请旨。

六月二十八日,乾隆将如何妥善处理此事直接口谕福康安,并命他将此旨意密寄驻扬州两淮盐政伊龄阿、扬关监督寅著办理。皇帝又想起宫中还有一个苏州籍贯的女人陆常在,同时命福隆安传谕苏州织造舒文相应查明陆常在在苏亲属情况。

苏州织造舒文也很快查明陆常在亲属情况具奏:“陆常在现有母亲缪氏,同已经出嫁之长女并外甥女三人,相依居住。此外并无亲属,平日亦颇安静。”

这件朱批奏折亦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宫中档》,兹不全录。清代档案按其原收藏的部门或个人分七十四个全宗,凡从皇宫各处收集的朱批奏折等,称“宫中全宗”,亦称“宫中档”。

上述两件朱批奏折系乾隆直接通过总管内务府大臣福隆安传谕扬州、苏州内务府关差、织造,而由苏、扬关差织造将办理情况具奏,皇帝加以御批原折。因未交内务府或军机处办理,故保留宫中,最后归档时,汇入《宫中档》。因此,其可靠性是不容置疑的。

从这两件朱批奏折中可以看出:

第一、乾隆对扬州籍、苏州籍两位低级嫔妃的亲属的动向给予重要的关注,在处理此事时,不仅避开了军机处,也未通过内务府,而是通过额驸福隆安口传密旨,直接交有关关差、织造这些可靠的奴才办理,以保证消息不能丝毫外逸。

第二、明贵人和陆常在籍隶苏扬,娘家系寒素之家。明贵人有一个兄弟“在扬关管事”,可见与两淮盐政、扬州榷关有某些瓜葛,因此与内务府也可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乾隆后妃中有陈氏妃嫔共两位,其一婉贵妃陈氏,父陈廷璋,乾隆初赐号贵人,乾隆十四年册封婉嫔;其二为芳妃陈氏,父陈廷纶,初入宫赐号贵人,乾隆五十九年册封芳嫔,嘉庆即位,奉太上皇敕晋芳妃。

上述档案所提到的乾隆四十三年尚为“明贵人”的陈氏显然不可能是婉贵妃陈氏,因为她在乾隆十四年已册封为比贵人高一级的婉嫔。而有关芳妃陈氏,《清东陵大观》所载最详:

芳妃,陈氏,陈廷纶之女,生年不详,生辰为九月二十四日。乾隆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新封明常在;四十年晋明贵人;五十九年十月二十二日,由大臣恭拟了贵人陈氏晋封嫔的字样,乾隆帝在“茂、翊、芳”三个字中选了“芳”字,明贵人即晋封为芳嫔。

嘉庆三年十月,嘉庆帝奉太上皇乾隆帝敕旨,尊芳嫔为芳妃。嘉庆六年八月三十日芳妃薨,十一月二十七日葬裕妃园寝。

这后一个陈氏从乾隆四十年至五十九年一直以明贵人称,据此,档案中那个扬州籍的“明贵人”陈氏必是陈廷纶之女、后封芳妃的陈氏无疑。乾隆陆氏妃嫔亦有两位:其一是庆贵妃陆氏,乾隆十六年已封庆嫔,这位显然不是档案所提的那个苏州籍贯的陆常在;其二是陆贵人。《清东陵大观》记:

生年不详,生辰为九月二十三日。乾隆二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新封陆常在,四十年时为陆贵人。五十三年十二月十八日陆贵人葬纯惠皇贵妃园寝。

这后一位贵人陆氏当为乾隆四十三年时苏州籍贯的陆常在无疑。根据清宫档案和有关记载相印证,可以确证:乾隆皇帝四十几位嫔妃中至少有两位是汉女,且系来自江南的汉女。现在,就需要进一步分析两个南国女子是怎样从苏扬入充乾隆后宫的了。

明贵人陈氏、常在陆氏非隶八旗,当然不会循挑秀女的途径入宫。那么,据有关记载推断,不外江南盐政、关差、织造等皇帝亲信奴才先以优伶的名义呈进,然后再迂回循挑秀女之制纳入后宫,或者皇帝南巡时为亲信奴才所进的苏扬女子美色所动,而令随侍身边。

前一种方式下面讲孝仪皇后时还会提到,明贵人、陆常在并未注明系内府包衣出身,则必为通过第二途径入宫。皇帝巡幸,后妃随行,但行宫中有当地满洲督抚、关差织造等亲信奴才进献美女侍候,在康熙时已不是什么秘密;至于皇帝是否赏脸消纳,则全在其自律如何。

乾隆皇帝自乾隆十六年首举南巡,从扬州以下,各站豪华行宫皆由富甲四海的盐商们集资修建装饰,而行宫中则由皇帝最亲信的内务府包衣官员出任的盐政、关差、织造们负责照料,种种令皇帝赏心悦目的节目之外,可以想象,进献江南美女是他们对主子表示的一点孝心,也是这伙奴才固宠的惯技。

当然,这种事要做得十分隐秘,在摸准皇上脾性之前,谅也不敢做得太露骨。从乾隆这一面来说,初政期间,律己极严,且有孝贤皇后在,夫妻恩爱,也不会过于放纵。

及至乾隆二十二年二度南巡、二十七年三度南巡,特别是三十年第四次南巡,皇帝已处于一生事业的巅峰时期,海内宁晏,四夷宾服,尤以用兵新疆,一举拓地两万余里,更是前无古人的辉煌功业,志满意得之余,难免放纵情欲。

在他看来,纳一二汉女为妃,无伤大体;即使有违祖制,也没有什么人敢公然反对。况且,自己最崇敬的康熙爷似乎也没有恪守什么祖制。康熙纳汉妃几成朝中大臣尽知的秘密,乾隆初年萧爽写的《永宪录》就明白记载着康熙的白贵人“籍苏州,生皇弟二十四阿哥”,就是说雍正的二十四弟允秘的生母是苏州人。

从另一方面看,自孝贤皇后去世,皇帝失去了可以倾诉内心苦闷的伴侣,与那拉皇后不谐,使他在处理军政大事的极端焦劳烦闷之后却找不到慰藉心灵的宁静港湾。“起舞弄清影,高处不胜寒”。权势达到顶峰的皇帝却深深地陷入了空前的孤独。感情上的极度空虚,也是乾隆皇帝逐渐耽于声色的一个重要心理因素。

据皇帝本人讲,从这时期起,他就养成了终其一生的独宿习惯,像孝贤皇后那样“依旧横陈玉枕边”的情景,仅仅能在梦中出现;他并非不要嫔妃入侍,但云散雨收之后,往往挥之而去。

因此,年逾五旬后,他对女色的追求,固然有诞育皇嗣之念,但多半为满足肉欲的需要。也正是这个时候,安排皇帝南巡时游幸起居的皇帝奴才们,已摸清了主子的嗜欲,因此,进献美女越发肆无忌惮。

皇帝有时舍不得轻弃被宠幸过的江南美姬,难免仍令继续随侍,以至携回京师,置于后宫和御园,随时临幸。然而,仅此而已,不加封号,还不算显违祖制;乾隆皇帝则不仅要携回京师,而且还要赐以名号。

苏州籍女子陆氏想必是二次南巡时带回京师,并于“乾隆二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新封陆常在”的绝色美人。至于乾隆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新封”的“明常在”,即后来的明贵人、芳嫔、芳妃,则皇帝不仅在乾隆三十年四次南巡路上为她的美色倾倒,而且马上即要赐以佳号。

当时传闻说“皇上在江南要立”,而“那拉皇后不依”的“那个妃子”,极有可能便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扬州姑娘陈氏。这种事外间自然不得而知,却不能完全避开随驾南巡的那拉皇后。

皇后与皇帝如果感情和睦,皇后如果是个懦弱而无主见的妇人,一切都会风平浪静地过去;然而,恰恰相反,皇后对皇帝的积怨太深了,皇后又是一个外似柔弱、内实刚强的烈女,到了杭州圣因寺行宫终于忍无可忍,她以维护祖宗家法为名,制止皇帝纳汉女为妃。

由“忤旨”而爆发的帝后冲突,最后激化为皇后当众截去一头烦恼丝,宣告与皇帝,以至整个尘世彻底决绝。纳拉皇后死后五个月,皇帝正式册封陈氏为“明常在”。

乾隆晚年,嫔妃凋零,皇后自不必说,先后册封的皇贵妃、贵妃亦俱谢世。嘉庆三年十月,太上皇乾隆崩逝前两个月,芳嫔陈氏晋升为芳妃,册文称:

咨尔芳嫔陈氏,秉质柔嘉,持躬温淑。早传婉娩,椒庭之礼教维娴;计厥岁年,兰殿之职司无斁。

此时乾隆已八十八岁高龄,芳妃陈氏怕也年逾五旬了吧。但即使是官样文章般的册文,也多少透露出一点这位国色天香的扬州美女昔日曾令皇帝倾倒的风韵。

与香妃之间的故事

那拉皇后死的那年,乾隆皇帝才五十六岁,但帝后反目,万口哄传,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从此心灰意冷,绝了再立中宫的念头。乾隆四十三年九月,锦州生员金从善呈请皇帝就乌拉那拉皇后一事下诏罪己,还请“复立后”,皇帝十分恼怒,认为有必要向天下臣民公开表示不复立后的决心和理由,遂降旨曰:

朕春秋六十有八,岂有复册中宫之礼?况现在妃嫔中,既无克当斯位之人,若别为选立,则在朝满洲大臣及蒙古扎萨克诸王公,皆朕儿孙辈行,其女更属卑幼,岂可与朕相匹而膺尊号乎?

金从善事件后,终乾隆一生,再没有人敢议立皇后。然而在乾隆诸后妃中,享有皇后位号的,还有一位孝仪皇后,不过,那是死后追封的。

孝仪皇后魏氏,生于雍正五年九月九日,乾隆即位,入宫为贵人,乾隆十年十一月封令嫔,时年十九岁,是深宫妃嫔中比较年轻的一位。魏氏比孝贤皇后小十五岁,孝贤在日,与魏氏关系亲密,魏氏地位上升,与孝贤照拂爱护不无关系。

乾隆皇帝晚年在孝贤陵前祭酒时所作的一首诗云:“旧日玉成侣,依然身旁陪。”当时魏氏已逝,以皇贵妃拊葬地宫,棺椁位于孝贤皇后棺东侧,故而诗中说“依然身旁陪”。乾隆称魏氏系孝贤“旧日玉成侣”,可见二人在宫中的特殊关系。

还有一种传说,魏氏系孝贤皇后宫中女子,她的性情、气质、身段及容貌与皇后酷肖。似乎由于上面提到的说不清的缘由,孝贤逝后,乾隆对魏氏别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怜爱之情,特别是乌拉那拉皇后被冷落后,已经升为令妃、令贵妃的魏氏实际上宠冠后宫。

乾隆三十年四次南巡,那拉皇后实际上被废黜,给了魏氏晋升皇贵妃的良机,从此,魏氏虽未加以“摄六宫事”的名义,但皇贵妃魏氏实为兰宫领袖。

魏氏前后生有皇十四子永璐、皇十五子永琰即后来的嘉庆皇帝,皇十六子、皇十七子永璘,以及皇七女和皇九女,是皇帝后妃中诞育子女最多的一位。

乾隆四十年正月二十九日,皇贵妃魏氏病逝,年四十九岁,谥“令懿皇贵妃”。魏氏去世时,皇十七子永磷才十一岁,皇帝内心颇有怜意,加以前年豫妃、去年庆贵妃连遭薨逝,眼下皇贵妃魏氏又接踵而亡,皇帝内心极为悲痛,他在《令懿皇贵妃挽诗》中说:

儿女少年甫毕姻,独遗幼稚可怜真。

兰宫领袖令仪著,萱户巳勤懿孝纯。

了识生兮原属幻,所惭化者近何频?

强收悲泪为欢喜,仰体慈帏度念谆。

魏氏是乾隆在世时册封的最后一位皇贵妃,随着魏氏去世不仅中宫久虚,而且权当六宫领袖的皇贵妃亦阙而不补。乾隆六十年九月,皇帝归政大典在即,正式宣布嘉亲王、皇十五子永琰为皇太子,准备翌年元旦即位为嗣皇帝。

“母以子贵”,永琰生母孝懿皇贵妃也就被追赠为“孝仪皇后”,是为乾隆第三位正式皇后。关于孝仪皇后魏氏的家世,后人亦有离奇的说法。

有记载说:琰之母孝仪皇后原为苏州女伶,乃是掌管宫中娱乐的衙门异平署自苏州买来或雇用者。甚至有人断言,异平署内有一座小庙,供奉一尊女神喜音圣母,圣母脚前一度立有永琰及其子曼宁庙号和谥号的两座牌位,如同这两人就是她的后代。

尽管有这种可能,但官方记载却说:孝仪皇后是满族人,《八旗氏族通谱》载有姓氏,其家至少有三代世为内务府包衣。她是高宗宠爱的妃子,居于圆明园内著名的“天地一家春”,永琰即诞生于该处。

“琰”条目的作者房兆楹先生引述有关孝仪皇后的传闻后说“有这种可能”,他对官方记载则未予评论。看来,昇平署内小庙喜音圣母前列嘉庆、道光两位皇帝庙号、谥号的牌位似乎为讹传,然而,孝仪皇后魏氏是否原系苏州女伶,则是一个可以深入探讨的问题。

异平署是承应宫廷奏乐演戏事务的机构,据《大清会典》:“设管理事务大臣一人,于内务府大臣内简充。”乾隆时尚无“昇平署”之称,排演戏剧音乐在南花园,故称“南府”,道光七年改名“昇平署”。昇平署中蓄养江南优伶,这是尽人皆知之事。

乾隆三年五月,释服未久的皇帝命大学士鄂尔泰等密谕南方织造、盐政等不得强买“优童秀女”。这道密谕先说自己“自幼读书,深知清心寡欲之义”,“虽身居圆明园,偶事游观,以节劳勚,而兢兢业业,总揽万几,朝乾夕惕,惟恐庶政之或旷,此心未曾一刻放逸”,然后转入正题:

近闻南方织造、盐政等官内,有指称内廷须用优童秀女广行购觅者,并闻有勒买强买等事,深可骇异!诸臣受朕深恩,不能承宣德意,使令名传播于外,而乃以朕所必不肯为之事,使外间以为出自朕意,讹言繁兴。

诸臣之所以报朕者,顾当如是乎?况内廷承值之人,尽足以供使令,且服满之后,诸处并未送一人,惟海保处曾进二女子,其一已经拨回;曾进一班弋腔,因甚平常,拨出外者二十余名。

此人所共知者,何至广求于外,致滋物议?是必有假托内廷之名,以惑众之听闻者。尔等可密传朕旨晓谕之,倘果有其事,可速悛改,如将来再有浮言,朕必问其致此之由也。

雍正皇帝去世,乾隆行三年之丧,乾隆二年十一月服满,至上述密谕不过半年时间,南方织造、盐政中海保已进女子二名、弋腔一班。乾隆说“其一已经拨回”,另一女子何在?

乾隆说弋腔班中因平常“拨出在外者二十余名”,未拨出而不平常者又有多少,见留何处?推敲上述密谕,可知在南方担任盐政、织造和税关监督的内府包衣官员罗致貌美艺绝的优伶以进呈内廷本为例行之事,但这些奴才拉大旗作虎皮,把事情搞得太过分了。

以至江南流言蜂起,累及圣德;皇帝不得不悄悄告诫他们事情要做得隐蔽点、策略点。其实皇帝日理万几,年节看看戏,调剂一下紧张的工作节奏本无可厚非;皇帝喜昕南音,购觅江南优伶入宫当差,亦不足深责。

这里想说的是,孝仪皇后魏氏出身于苏州女伶,系“昇平署自苏州买来或雇用者”,究竟有无可能性?答案只能是:有这种可能,但并无确证;或曰“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唐邦治先生所撰《清皇室四谱》记孝仪皇后云:“孝仪皇后,魏氏,内管领清泰之女。”“管领”有两种涵义:

第一个涵义是“八旗包衣的基层编制单位”,八旗下属包衣人一般编为一个牛录,不够编一个牛录的,则编为半个牛录,满语为“浑托和”,汉语称“管领”;第二个涵义是随管领这一组织来的,管领的头目亦称“管领”。八旗中上三旗包衣归内务府管辖,其管领则称“内管领”。

孝仪皇后的父亲清泰就是内务府下一个管领的包衣的头目。从民族成分讲,虽有汉姓魏,但已属满族人了。《清史稿·后妃传》说“魏氏,本汉军”,是错误的。

如果魏氏原是苏州优伶,只能这样设想:魏氏被南府(昇平署)从苏州购觅而来,以色艺俱佳为乾隆所喜爱,但家法森严,魏氏先认内管领清泰为父,经选秀女之途入宫,赐号贵人。当然,这不过是想象。在没有确证之前,还是把孝仪皇后认定为内管领清泰之女稳妥。

除三位皇后外,乾隆还有五位皇贵妃位号的妃子。慧贤皇贵妃高氏,是高斌之女。高氏出身内务府包衣世家,乾隆在藩邸时,为侧福晋,乾隆即帝位,册封贵妃。乾隆十年正月薨逝,追溢“慧贤皇贵妃”。高斌以治河名世,官至大学士。嘉庆年间,高斌一支奉旨抬人满洲镶黄旗,赐姓“高佳氏”。高斌子孙高恒、高朴相继因贪墨坐诛,据说处死高恒之前,大学土傅恒曾奏请皇帝看在已经去世的慧贤皇贵妃的面上,免其一死。

乾隆对此颇不快,正色道:“如皇后兄弟犯法,当奈何?”

傅恒为孝贤皇后兄弟,听罢战栗不敢言。至杀高朴,皇帝再谕:“高朴贪婪无忌,罔顾法纪,较其父高恒尤甚,不能念为慧贤皇贵妃侄而稍矜宥也。”

哲悯皇贵妃富察氏,也是早年随侍藩邸旧人,雍正六年,生皇长子永璜,九年生皇二女,但她先于乾隆即位而逝,乾隆十年追赠哲悯皇贵妃。乾隆十六年十月东陵胜水峪地宫成,慧贤皇贵妃、哲悯皇贵妃棺椁随孝贤皇后梓宫自静安庄出发。

乾隆皇帝望着这三位年轻时代生活伴侣的灵驾鱼贯而去,挥泪赋一首七律以志哀:

凤翣龙楯何事尔,鱼贯故剑适相从。

可知此别非常别,漫道无逢会有逢。

芦殿惊心陈白日,菆涂举目惨寒冬。

百年等是行云寄,廿载凭参流水淙。

帝陵先葬皇后,皇贵妃埋葬帝陵,始于康熙皇帝。孝贤皇后先葬胜水峪地宫,慧贤及哲悯两皇贵妃埋葬,俱援例而行。地宫中第三位皇贵妃金氏也是内府包衣世家出身,祖上是鸭绿江畔义州地方的朝鲜人,太宗皇太极时投诚,编为满洲正黄旗包衣第四甲喇下的第二高丽牛录。

金氏为内务府上驷院卿三保之女,其兄金简则以制作“武英殿聚珍版”而名闻遐迩。金氏也早侍藩邸,乾隆二年十二月册封嘉嫔,累进至嘉贵妃,乾隆二十年一月薨,追谥淑嘉皇贵妃。淑嘉皇贵妃之父三保一支于嘉庆初脱离包衣籍,抬入满洲正黄旗,并赐姓“金佳氏”。

淑嘉皇贵妃所生皇四子永城、皇八子永璇、皇九子和皇十一子永瑆多高寿,且富艺术气质,这在后面还要详谈。乾隆另两位皇贵妃就是纯惠皇贵妃和庆恭皇贵妃,则未拊葬乾隆地宫,她俩葬在帝陵西侧“裕妃园寝”。

纯惠皇贵妃苏氏初侍乾隆藩邸,乾隆即位,册封为纯嫔,随即晋纯妃,生皇三子永璋、皇六子永瑢和皇四女,乾隆二十五年四月晋纯皇贵妃,当月薨逝,谥“纯惠皇贵妃”。

庆恭皇贵妃陆氏无子嗣,乾隆三十九年七月去世时位号是庆贵妃。嘉庆皇帝登极,念及自己“自冲龄蒙庆贵妃抚育,与生母无异”,特旨追赠庆贵妃为庆恭皇贵妃。

乾隆嫔妃中为皇帝生有子女的还有愉贵妃珂里叶特氏、忻贵妃戴佳氏、舒妃叶赫那拉氏和悖妃汪氏。在乾隆皇帝众多的妃嫔中,百年以来人们谈论不衰的是极富传奇色彩,而道明真相又极其平常的所谓“香妃”。

香妃之名,晚清就开始流传,辛亥革命以后更为人所津津乐道。1915年在故宫外朝地带新成立的古物陈列所将一幅名为“香妃戎装像”油画陈列于浴德堂后。好事者趋之若鹜,古物陈列所前门庭若市,香妃艳事很快传遍九城,成为京师街谈巷议的新闻。

“香妃戎装像”所画系一内着红装、外罩铠甲、佩剑挺立的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据说出自乾隆年间宫廷画师郎世宁的手笔,画像下并附古物陈列所写的《香妃事略》:

香妃者,回部王妃也,美姿色,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国人号之曰香妃。或有称其美于中土者,清高宗闻之,西师之役,嘱将军兆惠一穷其异。回疆既平,兆惠果生得香妃,致之京师。

帝命于西内建宝月楼居之。楼外建回营,毳幕韦鞲,具如西域式。又武英殿之西浴德堂,仿土耳其式建筑,相传亦为香妃沐浴之所。盖帝欲借种种以取悦其意,而稍杀其思乡之念也。

讵妃虽被殊眷,终不释然,尝出白刃袖中示人曰“国破家亡,死志久决,然决不肯效儿女子汶汶徒死,必得一当以报故主。”闻者大惊,但帝虽知其不可屈而卒不忍舍也,如是者数年。

皇太后微有所闻,屡戒帝弗往,不听;会帝宿斋宫,急召妃入,赐缢死。上图即香妃戎妆画像,佩剑矗立,纠纠有英武之风,一望而知为节烈女子。

古物陈列所在《香妃事略》结尾处不忘告诉观者:“原本现悬浴德堂,系郎世宁手笔。”《香妃事略》虽不能掩饰其招徕看客的广告味道,但这篇短文结构谨严,文彩飞扬,史事传闻虚实难辨,确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民间盛传的香妃其原型是乾隆皇帝的容妃和卓氏。孟森在《香妃考实》一文中指出,乾隆容妃和卓氏既姓和卓,必为真主默罕穆德后裔,与后来据回疆叛乱的大小和卓或为兄妹,或为父女。

和卓氏入清的时间,当在大小和卓未叛之前。孟森是这样论断的:大小和卓在伊犁初定时,实为受中朝之惠,而得返故境。迨其叛也,已在乾隆二十一二年间,始渐明叛状,至二十四年秋,乃讨平之,两和卓授首。而和卓妃之入清,当在其先。盖两和准噶尔得释时,以乞恩于中朝而进其女,非叛后以俘虏入朝也。

这位史学家说,乾隆皇帝考虑到和卓氏与宫中妃嫔言语不通、嗜欲不同,决定在西苑瀛台之南修筑宝月楼,“以为藏娇之所”。又在毗邻宝月楼的西长安街街南辟出一区,定名“回回营”,并添建回教礼拜堂,专门安置归顺之回民,“屋舍皆用回风,以悦妃意”。

宝月楼建于乾隆二十三年之春,当时回疆军事方殷,孟森据此进一步证明和卓氏入清必在大小和卓发动叛乱之前。孟森据《清皇室四谱》等文献资料,历述和卓氏初入宫赐号贵人,乾隆二十七年册封容嫔,三十三年晋容妃,五十三年四月十九日卒。

孟森据此批驳“香妃”为太后缢死的传闻说:“太后寿考,至乾隆四十二年乃崩,已八十六岁,后十一年容妃乃卒,此岂可以太后赐死诬之?”

盂森先生是学问淹通、考据精审的清史专家,他的论断凿凿有据,从此香妃即容妃在学人中间成为不可移易的铁案。容妃既受恩宠,且又善终,所谓身怀利刃、欲伺机行刺皇帝以报故主云云,只可视为荒诞不经之言,进而推想容妃恐怕也不会是遍体异香的西域美人。

不过,孟森先生确信宝月楼为乾隆破宫中旧例为容妃准备的香闺,并从皇帝御制宝月楼诗文中推绎出他对容妃的绵绵恋情。如御制《宝月楼记》中说:“楼之义无穷,而独名之曰‘宝月’者,池与月适当其前,抑有肖乎广寒之庭也。”

孟森据此推测:“此则中有一奔月之嫦娥在,知有营为金屋之意。”《宝月楼记》又说:“夫人之为记者,或欣然于所得;而予之为记,常若自识,是宜已而不已。予亦不知其何情也!”

孟森据此又推测道:“此又见高宗之用情,而兼露英主本色,自以为宜已,则对此叛回之女不宜尊宠,亦明知之;然不能已,则自问亦不知其何情,可知其牵于爱矣。”

再如,乾隆五十六年新正御制《宝月楼自警》诗云:“液池南岸嫌其远,构以层楼据路中。卅载画图朝夕似,新正吟咏昔今同。俯临万井诚繁庶,自顾八旬恐脞丛。归政之年亦近矣,或当如愿昊恩蒙。”

孟森亦以为与容妃有关,他说:“此诗在乾隆五十六年,距容妃之丧已将及三年,诗中殊有悼亡意味。高宗文字不足以绮靡言情,且又须保持帝王尊严态度,只能如此。然感慨之意,溢于言表。云‘卅载画图’,决非楼之图。楼为南海底倚墙尽处,何有于卅载之画图,而朝夕求其似否?盖知画图即楼中人之图也。香妃像举世流行于今日,当时有郎世宁画本戎妆一像,为游行从跸围猎行宫之貌。殆即诗之所指。卅载之图尚朝夕求其相似,可知珍惜之意。日‘新正吟咏昔今同’,同之中分今昔焉,即所谓物是人非者也。”

总而言之,孟森从乾隆御制宝月楼诗文推求其中的弦外之音。他毕竟是重视考据的史家,所以他又明明自白地告诉读者,乾隆关于宝月楼虽历年有诗,却“难指为与(容)妃有涉”。

是不是可以说,孟森先生在考出了俗传香妃的原型是容妃之后,也真的相信皇帝在宝月楼头与容妃有过一段情意缠绵的恩爱缘分?由于孟森做学问之严谨素来为人所敬服,且从高宗御制诗文中抉隐剔幽得出的结论也并非凿空之言,自《香妃考实》刊出,香妃虽被揭去面纱,变成了实有其人的容妃,但其魅力未减当年。

有关容妃的轶事仍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仍是文人驰骋遐想的素材,甚至今天在乾隆皇帝的传记中也有据孟森说法而断定容妃是极受乾隆宠爱的。

对和孝公主的喜爱

自从孝贤皇后离开乾隆皇帝以后,皇帝的心也是空空荡荡的,无依无靠的,他能够稳得住,成为他精神支柱的,首先是肩负着父、祖两代的重托,必欲把大清帝国治理好的强烈的事业心。

除此之外,大概就只有生母崇庆皇太后,可以像朋友那样作推心置腹交谈的大臣傅恒与和珅,以及六十五岁时得的爱女和孝公主了。

乾隆皇帝一生共有二十七个子女,在这众多的皇子、皇女之中,真正能成为他感情寄托的,似乎只有皇十女、固伦和孝公主一人。皇帝对她的爱,不仅超过其他公主,而且也是所有皇子不可比拟的。

十公主的生母惇妃初入宫时赐号“永贵人”,乾隆三十六年册封为“惇嫔”,那一年二十六岁,而乾隆已是年逾六旬一老翁了。惇妃是满洲正白旗人,但她的家族原隶内务府,又以汪氏为姓,据此推测,她至少有汉族血统。

汪氏的父亲四格,官都统,位居极品,而她在乾隆三十六年被封为惇嫔、三年后晋封惇妃时,册文中竟连“秀毓名门”“大家淑质”之类的门面话都没有,可见她的家族并没有被公认为八旗世家。

就惇妃本人而言,终其一生,等级也不过妃子而已。十公主生母为出身不算高贵的妃子,而竟被封为等级最高的“固伦公主”,显然与清朝册封公主的定制不尽符合。

中国古代从战国时起,诸侯、帝王的女儿通称“公主”。满洲肇兴东土,文明晚进,加以四处征战,当时还无暇在名号上搞些繁文缛节的规定。太祖努尔哈赤的女儿们照满洲习俗,一律称为“格格”。

乾隆的高祖正式改国号为“大清”,登上了“宽温仁圣皇帝”宝座时,才着手制定了一整套宫闱之制,规定凡中宫皇后所出之女封“固伦公主”,品级相当于亲王;妃、嫔所出之女,则封为“和硕公主”,品级相当于郡王。

公主下嫁,其夫婿也不称“驸马”,而按满洲的习俗称“额驸”;尚固伦公主的,名“固伦额驸”,尚和硕公主的,名“和硕额驸”。“固伦”也是满洲语,意为“国家”,固伦公主意为“国公主”。太宗以下,循祖制而行,只有皇后所生的女儿才能冠以固伦公主美号。

然而,也有特例。康熙皇帝的十公主下嫁喀尔喀蒙古赛音诺颜部的策棱,由于十公主的生母纳喇氏只有“嫔”的名号,所以封为“和硕公主”,策棱则随公主封“和硕额驸”。日后策棱屡立奇功,进封和硕亲王。

和硕额驸的名号与策棱的尊贵地位显然又不相称,于是在雍正十年进“固伦额驸”,其时和硕公主已经死去,特旨追赠“固伦纯慤公主”。这是和硕公主逝后,由于公主所尚额驸身份提高,反过来追赠为固伦公主的特例。

也有因为皇帝钟爱某一位公主,将其品级提高的。康熙皇帝的皇三女是荣妃马佳氏所出,初封时恪遵定制,封为和硕荣宪公主,但当康熙皇帝五十六岁身患重病时,这位和硕公主“视膳问安,晨昏不辍四十余辰”。皇帝被她的纯孝深深感动,病愈后特旨进封“固伦荣宪公主”。

乾隆皇帝的十公主下嫁时被封为“固伦和孝公主”,就是援皇祖封固伦荣宪公主之例,虽有违定制,却也无可厚非。

十公主出生于乾隆四十年正月,这一年皇帝已六十五岁高龄,其他皇女或死或嫁,竟无一人承欢膝下。

包括固伦和孝公主在内,皇帝一共生了十个女儿,皇长女、皇二女、皇五女、皇六女、皇八女不幸早殇,也谈不到封什么公主名号。皇三女固伦和敬公主是孝贤皇后所出,皇后崩逝的前一年,已下嫁科尔沁蒙古王公色布腾巴尔珠尔。

这个蒙古小伙子十分憨厚,九岁那年皇帝即命养育宫中,随皇子们一起读书,等长成后,皇帝更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皇帝时时怜念和敬公主是孝贤皇后留下的唯一骨血,因此对额驸色布腾巴尔珠尔也别有一番深情。

乾隆十九年,皇帝从避暑山庄启銮,经科尔沁蒙古往谒祖陵时,曾以《科尔沁固伦和敬公主额驸达尔汉亲王色布腾巴尔珠尔侍宴》为题,写了一首纪景抒情的小诗:

世笃姻盟拟晋秦,宫中收养喜成人。

诗书大义能明要,妫汭丛祥遂降嫔。

此日真堪呼半子,当年欲笑议和亲。

同来侍宴承欢处,为忆前弦转鼻辛。

尽管乾隆蓄意提携色布腾巴尔珠尔,却无奈这位固伦额驸达尔汉亲王是个扶不起的天子,而且寿数不长,乾隆四十年时死于金川之役,留下和敬公主在豪华宏伟的公主府内孀居枯守。

皇四女和硕和嘉公主生母是纯惠皇贵妃苏氏,十五岁那年下嫁大学士傅恒次子、孝贤皇后亲侄福隆安。皇帝对福隆安寄以莫大的期望,而和嘉公主却没有夫贵妻荣的福分,乾隆三十二年去世时不过二十三岁。

皇七女和皇九女都是皇贵妃魏氏所生,但皇七女因为下嫁前面曾提到的因军功卓著晋封固伦额驸策棱的孙子拉旺多尔济,所以特旨封“固伦和静公主”。她去世时正赶上皇十女和孝公主出生,年纪也只有二十岁。

皇九女和硕和恪公主下嫁乾隆朝有名的福将兆惠之子札兰泰,时为十公主出生前两年多一点的光景。这样屈指一算,乾隆皇帝女儿虽不算少,但到老闺女和孝公主降临人间时,却只剩下和敬公主、和恪公主两人还在世;和敬公主已是四十多岁的妇人,和恪公主几年后也故去了。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望七之年的老皇帝得了一个长得十分像自己的可爱的小公主,他怎能不心花怒放呢?

再者,自从十七阿哥永璘在乾隆三十一年五月降生后,十来年间没有龙种诞育,如今又有一个活泼泼的小姑娘在宫中呱呱坠地,因而上自望九之年的皇太后,下至宫女、太监等执事人役,无不有一种喜从天降的意外之感,那欢快热闹的喜庆气氛绝不亚于皇子的诞生。

小公主快四岁时,宫中发生一件给她幼小心灵以深刻刺激的大事。乾隆四十三年十一月,惇妃汪氏将她所居宫中的使唤女子毒殴立毙,皇帝震怒之下,想把她的惇妃位号废掉,小公主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太监、宫女犯错被责打,在宫中是家常便饭,皇帝跟前的小太监胡世杰、如意等也常有惹皇帝生气的时候,但都不过交敬事房太监打上几十板子了事。

当然,皇帝偶尔也有动真气的时候。乾隆十六年夏天,皇帝平伸双手准备让侍候的太监穿上一袭葛衣时,突然觉得手被扎了一下。待放下衣裳细加检视,原来是一枚钢针忘在袖口上了。

皇上一气之下,除给了这两个倒霉的太监责打、枷号的惩罚外,还发往边远地方充军。而今这次事件却非同寻常,惇妃竟将使唤宫女活活打死,如此残虐人命之事,宫中确属罕见。

汪氏被册封惇妃时,册文都称颂她“毓质柔嘉,禔躬端淑”“娴兰宫之礼教”云云。其实,她的柔嘉端淑、娴于礼教,只表现在皇太后和皇帝面前,而对使唤宫女、太监却极为凶暴。

诞育小公主后,“母以女贵”,年节赏赐,自然得到较之其他妃嫔更多的恩眷。这样一来,惇妃对下人脾气越发暴躁,责打起来也越发肆无忌惮。其他嫔妃见惇妃承恩正隆,谁也不肯出面劝解,终于酿成了将宫女立毙杖下的惨剧。

人命关天,且宫女又死于非命,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废黜惇妃,以警戒其他妃嫔,他不难下此决心,而一旦惇妃被打入冷宫,必将深深伤害自己视若掌上明珠的小公主。

皇帝不忍心把公主抱给其他妃嫔抚养,更不忍心看到小公主日夜陪伴着一个以泪洗面的亲生母亲。皇帝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难于废黜惇妃,正是由于对小公主在感情上的深深依恋。

爱屋及乌,皇帝最后决定把惇妃降为惇嫔,以示惩处,他为此召来皇子们和军机大臣宣谕说:

昨惇妃将伊宫内使唤女子责处致毙,事属骇见,尔等想应闻知。前此妃嫔内闻有气性不好,痛殴婢女,致令情急轻生者,虽为主位之人不宜过于狠虐,而死者究系窘迫自戕。然一经奏闻,无不量其情节惩治,从来未有妃嫔将使女毒殴立毙之事,今妃此案,若不从重办理,于情法未为平允。

但下面话锋一转,皇帝又谕:

第念其曾育公主,故量从末减耳。若就案情而论,即将伊位号摒黜,亦岂得为过当乎?

对惇妃的惩处,所以由“从重”改为“量从末减”,皇帝讲得非常坦率——“念其曾育公主”。皇帝宛转曲法之事极为罕见,从此,宫中外朝都明白了小公主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十公主的诞生,填补了自孝贤皇后去世后皇帝感情上的空虚。乾隆是一个精神世界十分丰富的人,是一个感情非常细腻的人。他需要有人怜爱他,同时也要把温情奉献给他所热爱的人。

自从十公主降生后,只要有她在身边欢闹嬉戏,皇帝就会把一切疲劳倦怠都抛到九霄云外;只要抱起十公主,皇帝苦恼烦躁的心绪就会立刻宁静下来。这种感受,孝贤皇后在世时皇帝体味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十公主又唤起了皇帝对那段温馨往事的回忆。

大概正是由于这一点,皇帝对十公主更加珍爱。随着十公主一天天长大,皇帝也在考虑,女儿再好,也不能在自己身边留一辈子,对孩提时的小公主,可以在年、节、生日时,尽可以多赏赐些汉玉娃娃戏狮、红白玛瑙仙鹤之类奇珍做她的玩物,而对她真正的爱,莫过于早早地为她安排好一生的前程。

皇帝明白,就十公主的未来而言,财富固然重要,尊崇的地位固然重要,但这些对她来说似乎无须操心过虑。皇帝以为,最重要的莫过于为她选择一个终身靠得住的如意郎君。

俗话说:“皇帝女儿不愁嫁。”乾隆为十公主择婿可真应了这句话。满蒙联姻,是清帝世代相承的家法。远的不说,十公主的七姐固伦和静公主就下嫁喀尔喀蒙古赛音诺颜部的拉旺多尔济,但皇帝不愿十公主远嫁塞外。

嫁给蒙古王公,也可以像十公主三姐固伦和敬公主那样,仍然留居京师,但即使像自幼养育宫中的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尔珠尔那样的蒙古人才,也难以让眼界甚高的皇帝满意。

和八旗勋旧之家,特别是所谓“八大家”联姻,也是清皇室的源远流长的老规矩。十公主四姐下嫁福隆安、九姐下嫁札兰泰,就都是皇帝选定的八旗世家子弟。

然而,到十公主渐渐长大的时候,皇帝从这个圈子里选择乘龙快婿的余地变得有限了,同皇帝年辈相当的老臣早已凋零殆尽,即使他们子嗣甚多,但也难于找到与和孝公主年龄匹配、辈分又相当的合适人选。

转来转去,皇帝自然而然地盘算起当朝大臣家的子弟,他首先想到了和珅的儿子。和珅姓钮祜禄氏,说来也是名门出身。到十公主四五岁时,和珅年富力强,圣眷正隆,一身兼户部尚书、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九门提督等要职,是政坛上一颗最有希望的新星。

就连来中国的朝鲜使臣据自己的观感也得出了“兵部尚书福隆安、户部尚书和珅贵幸用,阁老阿桂之属,充位而已”的结论。皇帝当时年届古稀,而和珅不过三十出头,十公主下嫁和珅的儿子,皇帝认为她的前程最有保障。

福隆安地位虽高于和珅,又是孝贤皇后的亲侄,不过就感情好恶而言,皇帝与和珅的性情更为相投。

和珅年龄不及皇帝之半,而他俩君臣间的忘年际遇,实在是某种说不清的缘分使然。皇帝最终决定与和珅家结秦晋之好,说到底是他由衷地喜欢和珅。

乾隆四十五年,虚岁刚满六岁的十公主就由皇帝指婚给和珅儿子。这位佳婿貌如其父,英俊无比,年方六岁,比十公主小半个月光景。两人八字经皇帝看过非常满意,注定是一生和睦的恩爱夫妻。

皇帝为自己未来的女婿赐名“丰绅殷德”。“丰绅”,满洲语含有“福禄”“福泽”“福祉”之类的意思,夫婿寿山福海,十公主的前程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丰绅殷德被指为十公主额驸时,因年龄太小,并未成婚,十公主仍在皇帝身边承欢侍养。这个姑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对老皇帝非常孝顺,待人接物也谦恭有礼,与阿哥们相处得都很融洽。

十公主从小性情刚毅,喜欢穿男装,每年夏秋皇帝去避暑山庄,及随后进哨木兰行围时,总忘不了带上她。马上围猎,随时随处都有危险,皇上怕小公主稍有闪失,特别交代内务府上驷院调教好驯良的小马,配上特制的“架子鞍”。

小公主把小撒袋挂在腰间,一身戎装跨在马背上,俨然满洲英俊的少年武士。

初次行围,在野兽左突右驰的围场中,她居然用弓箭射死了野兔和小鹿。皇帝看在眼里,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那就是每年新正驻圆明园时带十公主逛买卖街。

买卖街在福海东岸同乐园近旁,元宵前后,皇帝总在同乐园赏王公大臣看戏,于是一时间冠盖如云、翎顶辉煌,煞是热闹。皇帝特命内务府在这里布置一条宛如城内闹市的商业一条街,名字叫“买卖街”。

那里有卖古玩玉器的,有卖生熟药材的,有专卖南货的,有专卖广货的,有专卖西洋自鸣钟、时辰表、板呢羽缎的,还有酒楼茶肆,饭店旅舍……最令人叫绝的是,沿街竟有携小筐叫卖瓜子零食的。

买卖街上开店的都由宫中太监充当,而店小二则征用外城各店铺中声音响亮、口齿伶俐的伙计。王公大臣们正月入园看戏时,都到买卖街竞相购物,他们倒不是图便宜,而是投皇帝所好,为新年游观之乐添些花絮。

迨天色向暮,外官退尽,宫内的妃嫔、公主,以至宫女、太监这些常年深居紫禁城内寂寞得难受的有闲人,便三五成群纷纷来到买卖街购物吃茶,尽享市井喧嚣繁华之乐。

偶尔皇帝驾临,只听店内跑堂的呼茶,店小二报账,掌柜的噼里啪啦打算盘核账,众音杂胃遝,纷纷并起,买卖街的热闹更是达到了高潮。十公主活泼好动,每年正月都让父皇带她逛买卖街,要这要那。

皇帝一一满足她的要求,还认真地传旨开店的太监记账。有一次小公主吵着要一领大红夹衣,皇帝就指着随侍在旁的和珅对公主笑着说:“为什么不向你丈人要?”

和珅忙向估衣店主问价,结果花了二十八两银子买下大红夹衣进呈给十公主。把未来的公公称“丈人”,这是皇帝与和珅儿女亲家之间叫惯了的戏谑称呼。起初为何这么叫,谁也说不清,大概因为十公主从小喜欢女扮男装吧?

十公主十四岁时,皇帝破例册封她为“固伦和孝公主”。因为不久就要举行成婚礼,所以她开始把头发蓄了起来。

乾隆五十四年,皇帝八旬万寿大庆的前一年,和孝公主和固伦额驸丰绅殷德奉旨完婚。

十一月二十七日是钦天监择定的吉日,皇帝龙袍衮服,在保和殿摆出丰盛筵宴,款待固伦额驸和王公大臣们。和孝公主在即将离开她度过了一生黄金时代的宫苑前,先到父皇跟前行礼拜别。

皇帝面带慈祥的笑容,嘱咐女儿到夫家之后,勿恃尊贵,孝顺姑嫜,其实心里却百感交集,很难说清是什么滋味。

吉时一到,和孝公主身穿金黄色绣龙朝褂、头戴饰有十粒大东珠的貂皮朝冠,登上銮仪卫早已准备的彩舆,前有内务府总管大臣以下官员乘马导引,陪送的福晋夫人及随从的命妇们乘舆随行,后有护军校率护军二十名护送。

沿途街道,步军统领衙门已令属下清水泼街。送亲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北城后海南岸和珅府第时,鞭炮齐鸣,和珅夫妇早已恭迎于外堂和中室。只见和府上下修饰一新,到处张灯结彩。

公主降舆,升堂,和珅夫妇屈膝跪安,将公主迎入内室。合卺吉时一到,即由内务府派出的两对年命相合的结发夫妻跪进肉一盘,随即用刀切碎,再跪进三杯酒,与肉一起抛撒在地上,表示祭天祀地。然后和孝公主与固伦额驸交杯对饮,众人退下。宫内外翘首以待的十公主盛大婚礼至此圆满完成。

乾隆一朝六十年,时当有清一代盛世的顶峰,轰动九城,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庆典接踵而至,而和孝公主下嫁就是京师百姓久传不衰的一大盛事。

皇帝陪送给公主妆奁之豪奢,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自成婚之日起,公主妆奁以及皇帝赏赐固伦额驸的金银珠宝、皮货绸缎、家具摆设,以至茶壶痰盂、木梳笤帚,等等,车载、马驮、人抬,源源不断地从宫中运出,有条不紊地随着送亲队伍徐徐进发,把街道两旁聚观的百姓看得目瞪口呆。

除陪送金银财宝、日用生活品之外,皇帝还赏给公主男女十二对、户口管领二人。

此外,又赏赐丰绅殷德头等女子、二等女子、三等女子各四名。这些陪送人口中拣补一、二、三等护卫,以及五、六品典仪,因此他们也都被赏有皮、棉、夹衣和绸缎衣料、首饰耳坠之类的东西。

到第二年朝鲜使节到京师时,还听人议论和孝公主嫁妆十倍于下嫁福隆安的和硕和嘉公主,估其价值,大概值数百万两白银。这还不止,公主偕额驸回门那天,皇帝又赏给他们内库即皇帝私人所有归内务府广储司管理的银库白银三十万两。

那一天,京师文武百官手捧如意、珍宝,“拜辞于皇女轿前者,无虑屡千百”,连年高德韶的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阿桂也降贵纡尊,混迹其间。

和珅此时在朝中的位次,虽在阿桂以下,但已是朝野尽知的第一权臣,以致来华英国使臣也风闻和珅有“二皇帝”之称。如今,他又和皇帝结为儿女亲家,更没有人会怀疑皇帝把女儿许配错了人家。

不幸的是,皇帝为和孝公主找的靠山竟是一座冰山!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乾隆皇帝崩逝。

元宵刚过,权倾一时的和珅便被一条白练结束了生命。和珅之所以没有被处以凌迟极刑,还是靠和孝公主屡屡进宫,向其兄嘉庆皇帝涕泣求情,嘉庆才答应留和珅一个全尸,否则,其罪虽千刀万剐犹不足蔽其辜。

祸从天降,和孝公主似乎早有思想准备。据说当和珅传宣诏旨、气焰熏天之际,有一日大雪纷飞,固伦额驸丰绅殷德心血来潮,竟用簸箕扬雪和家奴们打闹。

公主见他忘乎所以,立刻严词责备道:“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般?你父亲在外名声不好,父皇在,尚可担待,但总有一天恐怕身家难保,到那时我也得受连累啊!”

丰绅殷德则对父亲赐死、家产被抄感到茫然,昔日富埒王侯而一朝破败潦倒,人情世态的突变给了他强烈的刺激,一首题为《自咏》的诗中流露出了这个年轻的贵公子看破红尘的苍老心态:

朝亦随群动,暮亦随群动。

荣华瞬息间,求得将何用?

形骸与冠盖,假合相戏弄。

何异睡着人,不知梦是梦。

丰绅殷德有限的余生,都是在“眼逢闹处合,心向闲时用;既得安稳眠,亦无颠倒梦”这种绝望颓唐的心境中度过的。嘉庆十五年五月,这个对人生早已厌倦的人病故了,终年只有三十六岁。

和孝公主以坚强的毅力撑持着全家局面,道光三年九月,年将半百的和孝公主怀着对慈父永久的眷恋也与世告别了。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和孝公主的下场当然不会如此悲惨,她的后半生还是先以皇妹、后以皇姑的身份得到了嘉庆皇帝和道光皇帝的多方关照。不过,乾隆皇帝九泉有知,不知该怎样为自己择婿失算而贻误了爱女终身而痛悔呢!

与皇子之间的相处

乾隆元年七月初二日,刚即位的皇帝在乾清官西暖阁召见总理事务大臣、九卿等,郑重宣布密建皇储。他说宗社大计,莫过于建储一事,因此自古以来,帝王即位,首先举行。但明立皇储,容易别生事端,或者太子恃贵骄矜,渐至失德,或者左右小人逢迎谄媚,引诱为非,是以皇祖康熙当日对建储一事,大费苦心。父皇雍正,创立秘密立储家法,朕再四思维只有循父皇成式,亲书密旨,照前收藏。

随后,在总理事务大臣在场的情况下,亲书建储密旨,由宫中总管太监收藏于乾清官“正大光明”匾额之后。此时,乾隆二十六岁,春秋正富。他之所以急于立储,一是有雍正成式可循,再就是有可立为皇储之人。

这后一点似乎更重要,但因为是密立皇储,所立之人为谁,除皇帝之外,包括皇太子在内,谁也不知道,自然不能向王公大臣宣谕。皇帝亲书密旨上定的是皇二子永琏为皇太子。

其时,皇帝有皇子三人:庶妃富察氏所出皇长子永璜十四岁,嫡妃富察氏所出皇二子永琏七岁和庶妃苏氏所出皇三子永璋两岁。永琏自幼聪明贵重,气宇不凡,雍正在世时为他亲自命名“永琏”,已隐寓承接宗器之意。

永琏的优势还在于是嫡子,这一点最为皇帝所重,秘立皇二子永琏为皇太子自在情理之中。

谁想到了乾隆三年十月,永琏偶患寒疾而殇,乾隆只得撤出“正大光明”匾后置放的密立皇储谕旨,并当众宣布,乾隆元年七月所立皇太子即为已薨皇二子永琏,“永琏系朕嫡子,已定建储之计,与众皇子不同,一切典礼著照皇太子仪注行”。

永琏夭折,是乾隆立嫡梦的初次破灭。此后,乾隆又曾打算密立皇后富察氏所生皇七子永琮为皇太子,未及亲书密旨,七阿哥又两岁痘殇。这件事恰好发生在乾隆十二年除夕,因此对皇帝的震动极大。

经过反复思考,决定向王公重臣剖白自己的心迹,为此降旨先说原本期望永琮承接神器:

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宫,性成夙慧,甫及两周,歧嶷表异,圣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聪颖殊常,钟爱最笃,朕亦深望教养成立,可属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为轸悼。建储之意,另朕衷默定,而未似端慧皇太子永琏之书旨封贮,又尚在襁褓,非其兄可比。

皇帝的下面旨谕是为了安慰皇后,称“贤后诞育佳儿再遭夭折,殊难为怀,皇七子丧仪,应视皇子从优”。这谕旨的后半则最值得重视:

复念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岂心有所不愿,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

以上就是乾隆皇帝在年终岁尾痛悼嫡嗣再殇的时候,向天地祖宗虔诚地承认自己执意立元后正嫡为太子的过错。乾隆说得很对,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他自己,均非元后正嫡承继皇统。

顺治皇帝福临是太宗皇太极第九子,生母庄妃博尔济吉特氏,即后来著名的孝庄皇太后;康熙皇帝玄烨是世祖顺治第三子,生母佟氏,时为妃;雍正皇帝胤禛是圣祖康熙皇四子,生母德嫔乌雅氏。

至于乾隆皇帝本人生母钮祜禄氏当时地位更卑下了,在雍邸中没有任何名号,只是被习惯地称为“格格”,直到雍正即位,才册封为熹妃。这样一看,清帝以庶出之子承接神器,绍登大统,真的如乾隆所说,竟然成了约定俗成的“家法”。

乾隆说得也很对,“朕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不过,他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必欲以嫡子承统”。从汉族封建皇朝的传统来看,自然是“立嗣以嫡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

昔日康熙皇帝即循着这样的思路,立元后嫡长子胤礽为皇太子。乾隆即位后,一而再地欲以元后嫡子为皇太子,从表面上看似乎很容易讲得通。

其实,无论康熙也好,乾隆也好,他们从自己庶出而终于即帝位的曲折痛苦经历中,深深体会出以嫡子承统是何等的重要。

康熙之生母佟氏虽出身八旗汉军世家,但入宫以后并不受顺治皇帝宠爱,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康熙降生之始,就由保姆抱到紫禁城西墙外一座府邸去养育。

顺治不喜欢这个孩子而有意立康熙四弟、皇贵妃董鄂氏所生之子为皇太子。康熙晚年回忆这段幼年时代的境遇时是这样讲的:“世祖章皇帝因朕幼年时未经出痘,令保姆护视于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此朕六十年来抱歉之处。”

可见康熙对幼年遭遇是终生铭记的,他深感失欢于父亲的庶子处境之难堪。康熙后来之所以能以庶子入承皇统,全在于祖母孝庄皇太后的提携呵护。通向帝位的道路,对康熙来说是不平坦的。

正是由于这段特殊经历,所以康熙当嫡长子胤礽刚满周岁时,即毅然将他立为皇太子;日后废而复立,旋立旋废,这个过程康熙皇帝经历了锥心刺骨的痛苦。

乾隆庶出而得祖父康熙卫护为帝,有和康熙极为相似之处。他在踏上皇位途路上所遇到的挫折坎坷恐怕要超过他的祖父。

乾隆必欲立元后嫡子为皇储,可以摆出各种堂堂正正的理由,但乾隆对立嫡的追求竟到了痴迷的程度,这只能从他个人独特的人生体验中去寻求答案。

乾隆十二年除夕,皇七子永琮出天花死去,给了乾隆立嫡梦第二次毁灭性的打击。

第二年清明时节,元后富察氏在德州舟次仙逝,则彻底绝了乾隆立嫡的念头。从此以后,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过去了,皇帝没有再考虑过秘密立储这件大事。

皇储长期空虚,个中原因很复杂。皇帝年富春秋,身体康健,自然没有急于立储的紧迫感。孝贤皇后已逝,继后那拉氏不惬帝心,既然已不存在从元后正嫡中选定皇储的指望,也就可以从容行事了。

而当乾隆皇帝年逾六旬认为有必要立储而环顾皇子、逐个审视时,竟发现没有一个皇子令自己完全满意、完全放心。

如果说皇帝对和孝公主充满了慈父的爱心,有时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那么,对于阿哥们则往往摒弃感情的因素,绝对从政治上着眼,考察他们的品德才具能否担得起大清江山这副重担,考察他们是否有暗存争储的野心。

因而,对待皇子,皇帝总是摆出一副严父面孔,有时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大阿哥永璜和三阿哥永璋虽为庶出,却都是诞自清宫的孝顺儿子,嫡母孝贤皇后大故时,他俩已长大成人,永璜二十一岁,永璋十四岁。

谁料到大行皇后梓宫刚由水路运到通州,皇帝就没头没脑地指责大阿哥茫无所措,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

皇后丧期刚满百日,又当着满洲王公大臣的面痛责大阿哥对嫡母之死“并无哀慕之愧”,三阿哥“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然后竟武断地说大阿哥对母后之死幸灾乐祸,有觊觎神器的野心,词气之严厉,令皇子们不寒而栗。

而皇帝意犹未尽,又杀气腾腾地说:“大阿哥、三阿哥如此不孝,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把他们诛杀。但朕百年之后,皇统则二人断不能承继!大阿哥、三阿哥日后若心怀不满,必至弟兄相杀而后止,与其让他们兄弟相杀,不如朕在之日杀了吧!”

怒气冲冲的皇帝转过脸来又告诫满洲大臣,今后如有人奏请立皇太子,“朕必将他立行正法,断不宽贷”!

皇帝当时正沉浸在丧后的剧痛之中,对金川的战事也十分棘手,脾气出奇的暴躁可以理解。不过,似乎不能说他完全失去理智。

皇帝震怒自有他的道理,当时嫡子与皇后相继而卒,皇储虚位,皇帝脑子里自然浮起了康熙第一次废太子时皇长子胤裎的蠢蠢欲动,回忆起了雍正痛下决心处置掉年已二十四岁的皇三子弘时,回忆起了雍正年间那场皇室内部手足相残的惨祸。

他不希望这一幕幕悲剧重演,所以才有那一番武断专横的诛心之论。以这样的想法揣度乾隆,也可以说他爱之弥深,是以责之愈切。不过,也请替大阿哥、三阿哥设身处地想一下吧,他们实在冤枉之极。

乾隆十五年三月,大阿哥永璜竟忧惧而死,距严厉的廷训不过一年零九个月。弥留之际,素幔中的大阿哥泪汪汪地对亲临视疾的皇帝说:“儿不能送父皇了,儿不能送父皇了!”

发引那天,皇帝手抚灵柩,心如刀绞。父亲为儿子送行,已为人间惨事,更那堪将老丧长子,而长子含冤早逝,自己实为催命人,乾隆痛惜、悔恨,良心受到谴责,望着渐渐远去的柩车,老泪纵横,他沉痛地低吟着哀悼皇长子的挽歌:

灵楯悠扬发引行,举楯人似太无情。

早知今日吾丧汝,严训何须望汝成?

三年未满失三男,况汝成丁书史耽。

见说在人犹致叹,无端丛己实何堪。

书斋近隔一溪横,长杏芸窗占毕声。

痛绝春风廞马去,真成今日送儿行!

为了补过,乾隆皇帝在皇长子薨逝之后降旨追封其为定亲王,谥曰“安”,其亲王爵即令皇长孙旻德承袭,并破例让其于皇长子所居别室治丧,不必迁移外所。

乾隆诸子中第一个得封亲王爵的是皇长子永璜,尽管是死后追封的。乾隆诸孙中,第一个未降等袭封亲王的,是永璜长子旻德。皇长子不幸早逝,乾隆有一种难以释怀的负罪感,是以终其一生,对皇长子一支都给予了特殊的关爱。

三阿哥永璋也韶华早逝,乾隆二十五年七月,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对这个阿哥,皇帝曾抱有一定期望,他私下里对亲信的军机大臣讷亲说过,储位三阿哥“尚有可望”,可见永璋的人品才识有过人之处。三阿哥永璋逝后,追封循郡王,也可视为皇帝良心发现后的补过之举。

在乾隆皇子中,遭遇不如大阿哥、三阿哥的是十二阿哥永瑾。他的生母系那拉皇后,本来也称得上皇帝嫡子,但那拉皇后与皇帝反目成仇,被幽禁而死,十二阿哥因而在人们白眼下,隐忍苟活到二十五岁时死去。

皇帝对那拉皇后怨恨太深,由其母而迁怒其子,故而十二阿哥身后十分凄凉。直到嘉庆皇帝亲政,才追封他这个不幸生在帝王家的兄长为多罗贝勒。

到乾隆三十八年,皇帝六十三岁打算秘立皇储时,除上面提到的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已故,或根本没有资格列为皇储人选之外,五阿哥永琪、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永璟、十四阿哥永璐和十六阿哥也相继而亡。这几个阿哥中,乾隆比较看重的是五阿哥永琪,据说他从小“国语骑射娴习,为纯皇帝所钟爱,欲立储位”。

永琪长到二十五岁时,被封为荣亲王,是继追赠永璜定安亲王后,第一次为皇子在世时封授的亲王爵。但永琪封王四个月后,就病逝了,时间是乾隆三十一年三月。

这样一算,乾隆再度滋生立储想法时,所生的十七个儿子中就只剩下了四阿哥永城、六阿哥永瑢、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十五阿哥永琰和十七阿哥永璘六人。

而这仅存的六位皇子中,四阿哥和六阿哥早已分别过继给履亲王允构和慎郡王允禧为孙,因而也被排除掉了立为皇储的可能。本来子息极多的乾隆皇帝真的要决定与爱新觉罗氏宗族、与大清帝国命运攸关的预立皇储这件头等大事,就只能在八、十一、十五和十七阿哥这狭小的范围中作一抉择了。

中国古代关于龙的传说特别多,其中一个说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老大叫蒲牢,好鸣,后来做了钟上的钮鼻;老二叫囚牛,喜音乐,做了胡琴头上的刻兽;老三叫睚眦,好杀,做了刀剑上的吞口;老四叫嘲风,喜欢冒险,做了殿阁上的走兽;老五叫狻猊,善坐,做了佛座骑象;老六叫霸下,能负重,做了石碑下的托座,即人们俗称的龟;老七叫狴犴,好讼,做了牢狱大门上的镇压之物;老八叫屃赑,好文,做了石碑两旁蜿蜒而行的饰纹;老九叫蚩吻,好动,做了殿脊的兽头。皇帝是真龙天子,乾隆无可奈何地承认,除了和孝公主同自己的相貌、体格、性情、气质相类之外,哪一个龙种都不像龙,而且恰如龙之九子,乾隆诸子性格各异,爱好迥别。

八阿哥永璇是皇帝身边最年长的阿哥,书法赵孟頫,妩媚可爱,也能画平远山水,但为人轻躁,做事颠倒。

有一次皇帝分派诸皇子去西郊黑龙潭祈雨,八阿哥与十一阿哥分在一班,下班后,皇帝有所垂询,却哪里也找不到八阿哥的踪影。

一问十一阿哥,才知道他带着亲随侍从忙中偷闲到城里玩去了。八阿哥这种乖戾的性情,经皇帝屡屡训斥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放纵到了沉湎酒色的下流一路。加以他又有脚病,仪表欠佳,皇帝对他不抱期望,在乾隆四十四年封个仪郡王了事。

八阿哥的同母弟、皇十一子永瑆,乾隆五十四年封成亲王,号少厂,一号镜泉,别号诒晋斋主人,是个颇具文学艺术天分的天家子弟。他的诗文精洁,尤工书法,早年学欧阳询、赵孟頫书,出入王羲之、王献之笔法,临摹唐宋各家名帖,均造极诣。

有一个康熙年间的老太监同永瑆说过一件往事,其师少时犹见过董其昌作书,唯以前三指握笔,悬管写字。成亲王听了很受启发,由此独创所谓“拔镫法”,名重一时,论者以为清朝自王若霖以下,成亲王一人而已。

同时代享有盛名的书法巨擘还有铁保、翁方刚、刘镛,与成亲王永瑆并称四大家。永瑆不以画家名世,然偶尔弄笔,空灵超妙,能写墨兰,亦能写生,间作山水,笔墨苍润,自己戏题云:“山水素不习,偶为之,荒率离披,数笔尽矣。其胸中无丘壑可知,人或以马一角呼之可也。”“天雨粟,马生角”,乃人间怪事,永瑆诗句自以为不善画而偶弄笔,故自嘲“马一角”。

乾隆是个风雅天子,每每临幸成王府第,观赏他的书画佳作。不过,对十一阿哥的寄情翰墨,流连诗酒,皇帝也颇为警惕。乾隆三十一年五月的一天,皇帝见十五阿哥永琰手持扇上有题画诗名,文理、字画俱甚可观,落款为“兄镜泉”三字,一问才知“镜泉”是年方十四五岁的十一阿哥别号。

皇帝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幼龄所学如此,可见天分甚高,忧的是脱剑学书,渐染汉人陋习,难免丢掉满洲勇武的祖风,所关国运人心,良非浅显。

皇帝对十一阿哥的担忧尚不止于此,这位阿哥柔而无断,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怪脾气越来越多,被近支王公大臣传为笑谈的是他的吝啬。

据说一次乘马死了,成王即命烹马肉代膳,当天成王府即不举炊。成王的福晋是当朝第一大臣傅恒之女,奁资极丰,这位钟鸣鼎食惯了的大家小姐竟然日食薄粥度日。

陪嫁的金银财宝都被纳入成王府库中,库中积有白银八十万两,名“封桩库”。成亲王晚年得了狂痫症,死前大小便失禁,秽物从裤裆流出来。左右劝他换件衣裳,他却超然答道:“死后遍身蛆虫吃腐肉,又有谁替我洗干净呢?”

永瑆和永璇都活到了道光年间,一个卒年七十一岁,一个卒年八十六岁,是乾隆皇帝十七个儿子中最长寿的两位。十五阿哥永琰暂且放下不说,十七阿哥永璘恐怕是皇帝最不成器的一个孩子。

乾隆三十八年皇帝遴选皇储时,永璘八岁,年龄比诸兄都占优势,不过皇帝并没选中他。因为皇帝看到这个老儿子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性情也轻佻浮躁,没有天潢气度。

永璘稍长,常常溜出宫禁,一身便服去外城狭路曲巷寻花问柳。乾隆五十四年皇帝八旬万寿庆典前大封诸子,六阿哥、十一阿哥、十五阿哥都封了王爵,永璘只封个贝勒,从此对皇位彻底死了心。

他曾对亲近的人说:“即使皇帝多如雨落,也不会有一个雨珠儿滴我身上。将来哪位哥哥当了皇帝,能把和珅府邸赐给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和珅败后,他的同胞兄长嘉庆皇帝果然将为王公大臣垂涎的和府赐予永璘一半。从此,永璘燕居邸中,唯以声色自娱而已。与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七阿哥比较,内廷外朝虽不敢公开议论,私下却一致认为十五阿哥永琰为人稳重、处事刚明,是最有希望的皇储人选。

的确,十五阿哥文武兼资,品学俱优,堪称皇家教育出来的理想人材。清朝家法相承,极重皇子教育。历代皇帝无不慎选天下英才,以教辅元良,即皇太子。

清朝则因秘密立储之制,皇太子从诸皇子中密定,因此,皇子、皇孙年满六岁一律入尚书房读书,皇帝亲自挑选学识一流的京堂、翰林为师傅,分别教授经史策问、诗赋古文,又指派大学士、尚书等重臣为总师傅,稽查督饬。

同时,还简选满洲、蒙古大臣和侍卫等教授“国语”骑射,称“谙达”。“谙达”是蒙古语和满洲话“宾友”的意思。尚书房有两处,圆明园的一处在勤政殿东边,宫中的一处靠近乾清官,都与皇帝日常办公之处近在咫尺。这样的安排为的是皇帝可以随时亲临检查。

乾隆元年正月二十四日皇子书房开学,这以前已降旨任命大学土鄂尔泰、张廷玉、朱轼及左都御史福敏、侍郎徐元梦、邵基这些乾隆少年时代的启蒙老师为皇子师傅。

皇子们这一天当着父皇的面,行过拜师礼后,乾隆特别郑重告诫各位师傅道:“皇子年龄虽幼,但陶淑涵养之功必自幼龄始。卿等可殚心教导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过于严厉。从来设教之道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子成长自知之也。”

清皇室教育确如乾隆所说,是“严厉”的,较之一般富家子弟的宽纵溺爱,不啻天壤。入值内廷军机处的赵翼记述了他所亲见的皇子读书之勤:

本朝家法之严,即皇子读书一事,已迥绝千古。余内直时,届早班之期,率以五鼓入,时部院百官未有至者,惟内府苏喇数人往来。

黑暗中残睡未醒,时复倚柱假寐,然已隐隐望见有白纱灯一点入隆宗门,则皇子进书房也,吾辈穷措大专恃读书为衣食者尚不能早起,而天家金玉之体乃日日如是。

既入书房,作诗文,每日皆有程课,未刻毕,则又有满洲师傅教国书,习国语及骑射等事,薄暮始休。

赵翼随后谈了他的感想:

如此重皇子教育,文学安得不深?武事安得不娴熟?

宜乎皇子孙不惟诗文书画无一不擅其妙,而上下千古成败理乱已了然于胸中。以之临政,复何事不办?

因忆昔人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如前明宫庭间逸惰尤甚,皇子十余岁始请出阁,不过官僚训讲片刻,其余皆妇寺与居,复安望其明道理、烛事机哉?

然则我朝谕教之法岂惟历代所无,即三代以上,亦所不及矣。

赵翼出身清寒,年十五而丧父,此后长期在官宦之家,以设塾授徒为业。及年长,潜心经史,熟于历朝掌故,他对清重皇子教育的看法极为中肯。

包括乾隆在内,清朝皇帝高度自觉的政治责任感,在历代帝王中是十分突出的,即由皇子教育之一端,亦可略见一斑。然而,不能不说,乾隆皇帝虽以严于皇子之教著称,结果却不甚理想。

前面提到的八阿哥、十一阿哥和十七阿哥都没有往政治一路发展,就是已过继给两位皇叔为嗣的四阿哥永城和六阿哥永珞,也仅以擅画花卉山水以及精于算学名闻于世,未见有出类拔萃的政治才能。平心而论,这倒不能全归于皇子教育的缺失,而要从当时整个政治大气候中探索其原因。

乾隆时期,宦海风涛极其险恶。热衷的人当然什么时候都往功名利禄里钻,而稍稍清醒的有识者已看穿了“……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这出人间闹剧,特别是那些在官场中翻过筋斗的过来人,更产生了一种对政治以至对人生的厌倦情绪,王公大臣士大夫惑于因果,遁入虚无,以素食为家规,以谈禅为日政者,比比皆是。

除十五阿哥永琰之外,乾隆诸子或怡情翰墨,或狭巷冶游,甚至佯狂装疯,似乎也表现了他们有意逃避政治的扭曲心态。在这样的政洽氛围中,从尚书房培养出来的上乘人才如永琰辈可能无可挑剔,而尽善尽美到难寻瑕疵的人恰恰不可能是旷世奇才。

乾隆三十八年,当乾隆皇帝为立储不能不做出最后的抉择时,很可能陷人了茫茫然、惶惶然的烦乱心绪。太祖努尔哈赤时谈不到什么皇子教育,而所谓“四大王”“四小王”几乎个个是帝王之材;圣祖康熙皇帝对皇子的教育失败了,但皇长子、二子、三子、四子、八子、九子、十四子也都有登九五之尊的见识与才干。自己的子嗣不少,而可供选择的皇位继承人为什么如此有限呢?

即使如此,乾隆三十八年冬还是选定了皇十五子永琰为皇储,尽管皇帝并不十分满意。这次皇帝立储,既不同于雍正皇帝创制定下的仪式,也没有像乾隆元年立皇二子永琏为皇太子那样向群臣宣谕,而只是亲手书写应立皇子之名后,密封缄藏,然后将此事“谕知军机大臣”而已。

这件宗社攸关的头等大事之所以做得如此机密,似乎是皇帝对十二岁的十五阿哥的气性还把握不住。当年冬至,皇帝亲诣南郊天坛举行祀天大典时,特命诸皇子侍仪观礼,当着十五阿哥等皇子的面,皇帝向苍穹默默祷告:

如所立皇十五子永琰能承国家洪业,则祈佑以有成;若其不贤,亦愿上天潜夺其算,令其短命而终,毋使他日贻误,予亦得以另择元良。朕非不爱己子也,然以宗社大计,不得不如此,惟愿为天下得人,以继祖宗亿万年无疆之绪。

看来皇帝已做好了十五阿哥随时为天所殛而将立储密旨撤出毁弃另作他图的准备。由于这次立储绝密至极,因此直到乾隆四十三年九月皇帝风闻有人议论他“贪恋禄位,不肯立储”时,才被迫向天下宣布五年前,即乾隆三十八年冬已选立皇储,此事昊昊苍天可以为证。

此后,外间开始纷纷猜测乾隆所立者究为哪位阿哥,有猜六阿哥永珞的,有猜十一阿哥永瑆的,有猜十五阿哥永琰的,甚至有猜皇长孙绵德和皇次孙绵恩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直到乾隆六十年新正,被严密封固了数十年之久的最高国家机密才被皇帝本人在谈笑间揭开了谜底。

那是正月初二,皇帝照例在乾清官设家宴,与皇子、皇孙、皇曾孙、皇元孙以及近支亲王、郡王等济济一堂,他们轮流到老皇帝跟前跪拜,恭贺新禧。除十五阿哥永琰一人,皇帝都有赏赐。就在他仰望皇帝,仍有所期待时,皇帝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笑着对他说:“你还要银子有什么用?”

永琰一时还未品出父皇旨意的味道,而聪明的皇子皇孙们已相视莞尔一笑。这一天距皇帝正式宣布永琰为皇太子不到九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