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雪日的断想

匡文留

昨天好大一场雪,使得硬朗了差不多大半个的冬天立时滋润起来。今晨初霁,薄薄的、却很清亮的冬阳大片大片倾洒而过,又给这冷厉且轻柔的滋润添上几分釉性的光泽。走在街上,寒气逼人,我后悔自己穿得有点不大对劲。火红的宽松式长风衣外加黑披肩,整个儿一个"红衣大主教"模样。走到哪,迎面、侧面、周围,只要有眼睛,这眼睛便在看—看我,看我的一边倒的"螺丝"头发,看我露在发外的左耳垂上的大耳环,看我涂得漆黑、外眼角挑起的浓浓眼皮,看我这绝无仅有的火红风衣。对这些眼睛我视若无睹。我有我存在的自由,人家看有看的自由。刚才在一家颇有气派的、崛起不久的报社拜访了总编。这位总编在去年两次会议上曾见过两面。未及深谈却留下了一个颇有风度的漂亮印象。之后闪过几次登门造访的念头,竟不知何故转眼已是今天。相见,聊起,连"相见恨晚"的感慨也来不及发,因为谈得很自如,很默契,很重要。是不是又结识了一位较为关键的朋友,有这种期待,但目下还说不清楚。奇怪的是一踏上街面心里便同扑入眼帘的雪景般皑皑一片,赶紧竖起外衣领子,一股寒气刀刃似自脖颈切下。

白茫茫大地,行人北往南来,面色匆匆,独我悠悠哉甚,竟不知何往!三毛已去,撒哈拉美丽得近于悲哀的故事已潜入最后一缕晚霞匍匐于干枯大漠。骆驼的哭泣不再是音乐。可薄薄的、却很清亮的冬阳依然大片大片倾洒着,人们,还有我,在冬阳的倾洒中晃动,不是梦。三毛已去,为那个爱捡破烂、爱流浪、爱穿拖鞋布裙给大胡子荷西做"友姑娘"、"黄脸婆"的女孩不女人的一切的一切划了句号。我在冬阳的倾洒中晃动,不是梦,也为自己的一段生命刚刚划了个小小句号,但不是一切的一切、仅仅是一段生命。如今我走着,悠悠哉甚,是彻头彻尾的自由人了,货真价实的独身女人了。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这个时候想到我,也没有一个男人会约束我哪怕一丝一毫的自由。对于三毛的死因居然会众说纷纭,于此我不屑。功成名就,亲情友谊,浪迹天涯,没有一丝一毫约束的自由,甚至金钱,甚至健康,……惟独没有荷西。荷西之前没有荷西,荷西之后更没有荷西。三毛不去才叫怪呢,四十八岁的女人,人们心目中永远是乌发直泻纯情洒脱如女孩般的三毛,三毛不去才叫怪呢。更何况荷西那么年轻,三毛如何能老呢……

可我依然在冬阳的倾洒中晃动,不是梦。自由得打颤、寒气刀刃似自脖颈切下。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这时想到我。

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这时让我想。不,这不确切,应该是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这时让我渴望。所以我自由得竟不知何!昨天纷纷扬扬的大雪尚在孕育之中,上午九时,一张薄薄纸片为我的一段生命划了个小小句号。一段生命,十年酸甜苦辣的婚姻纠葛,又加五年时时前景未卜的分居生涯。划了个小小句号,一切便能成为过去,似在意料之中又似在意料之外的突然降临的巨大平静巨大自由,霎时同旋舞的雪粒一起由疏到密地在眼前抖开一张漫天漫地的网。句号划定,我终究忍不住还是深深瞄了他一眼,当然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有什么恩恩怨怨化解不了呢,当初一幕幕的爱也罢恨也罢都是多么渺小呵渺小呵,时光就是如此这般悄无声息地掳走了我们的大段大段的灵魂与肉体。我蓦然想起一张装入精致的小镜框中的他的头像,我差不多是因了这张相片而深深迷恋所以才二度深爱他的。镜框中的他运动衫短发茬,露出洁白齐整的牙齿微笑,曾叫我多么深深地喜爱啊……

雪粒由疏而密,渐次"粒"而成"花"。他挤上前一辆公共汽车走了。车门关闭,从此这世界上少了一丝牵扯,多了两个陌路之人。我曾是那么胆战心惊地怕他,他的存在,是我自由之门上紧扣的大锁。如今自由风一般上下左右贯通我,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这时想到我啦。没有一个男人会在任何时候真真实实地想到我。三毛已去,我想,荷西之后也许仍会有男人,但却永远不再有荷西了。荷西只有一个。我从来没有过我的荷西。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注定不会有。我羡慕死你了,三毛,可你去了,三毛,薄薄的、却很清亮的冬阳大片大片的倾洒中,我,还有人,许许多多的人晃动,不是梦。

真想去Z那儿坐坐。是的,真想。思绪转到这儿,连日来一直郁郁的心情不由愈郁郁了些。他年轻而又成熟。成熟得叫我无法以为他那么年轻,年轻纯净得又叫我不知该如何走近。上周就因为真想,一连两个中午去那儿竟未遇,沮丧透了。不遇也好。见了,又好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呢。他年轻纯净得叫人不知该如何走近。也许这真想,慢慢自会淡去,像以前一次次的一样。于是,到中途便下了车,踩着厚厚积雪,悠悠哉甚地任火红风衣在行人眼里移过独一的风景。

四十八岁,我想,距离这个数字,我还有整整八年的路好走。八年,既短又长,这中间,会不会出现我的荷西呢。我觉得自己的笑又冷又苦。薄薄、清亮的冬阳渐厚渐浓,路面积雪开始南淌北流。三毛去啦,可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依然在渐厚渐浓的冬阳中晃动,不是梦。

该去的时候去,我能把握得好么,有这份勇敢么……未来不是梦,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