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安若婷

深夜,我在石阶上独坐,仰望天宇。手边抚的,是一具锦瑟。

我喜欢夏夜,清冷地伴着这具斑斓五十弦的锦瑟,凉风在身上拂过,遐思是几世的轮回。

惜乎今生我已不会弹奏这锦瑟,无能于舒缓而丁冬的乐曲。可是几年前,我或曾是弹瑟的高手。

那一世从人学乐,于音律的领悟颇有夙慧,于是学遍了羌鼓琵琶后,我又学会了这繁难的锦瑟。

宦门侍妾的身份,便是由这锦瑟而来,府内乐师各显才能的一日,因名称富丽,府君单点了锦瑟。于是我以一曲繁华的天上梦,得赐名为锦瑟,收作侍妾,是夜,府君身边有一位青年公子,怀州河内人氏。

乐音应为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于是我这锦瑟之声,是在每次家宴之时,都能为之百花绚舞,海水亦语,人间绮华,绣阁暖玉,曲折婉转,使人称绝。

然只面对那青年公子时,瑟声亦能泠泠,低至凄然欲绝,至曲终时,我泪痕洗脂粉,泪亦染及对方书卷的面容,才子言曰:"锦瑟瑟声,有珠泪落"。自此,锦瑟纤质,日见憔悴。

他也曾问,锦瑟生之为人,何以常是幽幽冷冷,抑郁低沉。

瑟声可以富丽,可以堂皇,锦瑟之心亦可暂托于灿丽的声乐,锦瑟遐梦亦可在富贵中徜徉,然乐尽时,锦瑟生性之中注入沉积的黑色,为身世,为公子,柔情千转,若游丝般,纤弱得未知何时即断。

锦瑟生亦如乐音,常记怀的是冰雪初融成的冷泉。汇集成一缕平静山溪;静思天赐,忧冷与生而来。乐音不应浮躁,在锦瑟的命运中。它有若冰水,缓缓清流;同时天命之中,又是重如幽谷。

未久之后,那青年公子外出远游;锦瑟以侍妾之身,情系幕客之心,望眼欲穿,盼他再窥我繁繁瑟声后曲婉的心,惟有他能看通,以他幽微的笔触,创出绮丽的辞句,句中包含他幽曲的心。

锦瑟之声,日加华美急促,更深深自难,终有一日,瑟上沥血,弦完好,人已绝。

大中年间,锦瑟孤魂游移,偶遇公子,他一生亦飘沦憔悴,结缡于王氏,因之府君见弃。与我难再相见,难再知乐音后那幽微的心。

他夜饮坐听锦瑟曲,操瑟者浮躁凡俗,他忆及府中的锦瑟,借酒沉沉睡梦去。

他睡梦之中,终于又有我手把锦瑟,清弹流泪,一时若采花蛱蝶艳然飞舞,一时若杜鹃泣血,曲终时声润如玉,以泪相洗。

一曲已绝,泪染锦瑟,泪痕斑斑,似已化作鲜血宛然,于斑驳间更见绚丽。泪眼人相看泪水涟涟,他提笔而成七律。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以手抚遍我瑟上每一弦,每一柱,言道我瑟声若庄生梦彩蝶,若杜鹃凄鸣啼血;言道这锦瑟五十柱五十弦,其实或也暗笑他今生今世是孤凉消落,寿不可及五十;他言道南海鲛人泪若珍珠,若我落泪遍染新瑟;他言道他别号玉溪,而产玉之蓝田,积累日光之暖而欲使美玉生烟,他亦无能变更,依旧是无泊梦里人。

他又言道,此诗为《锦瑟》,是为我今生能相逢,知我卑弱之躯然而无亏负;以瑟相交,交深亦至,此生此世,情追忆于梦中,惘然者多!他终是知我今生的幽冷而曲折,只为冥冥之中,我托付予了浓深的追忆与怅惘!

我亦失笑:"你之一生,所著诗意,又岂非孤惘、幽微而曲折?"

冥冥冷夜,我抚瑟而坐,瑟体华美,瑟声应可使泣泪难名,宛若前生前世,一个衣衫华美,面容清癯凄苦的女子,永将心伴随着心地幽微、笔下华彩而一生落魄无依的诗人才子。

斯人吹箫

所谓伊人,是在水之一方的—那么,我去何方寻觅伊人呢?是在这池的另一面么?不,经历了几许的怨愁缠磨,我们不是不再相见,不再彼此续那凄苦的前缘了么?我此刻的身之所处,是一段太平静,淡远清冷的身外物,是我远处于浊世的人所宝贵,所企求的,我感觉此刻,我的身心都已清冷,心是寂寂的安宁,身上没有一点在世间生存所积下的燥热。或许血液都已静结,我愿作一尊雕像,就生长在这水旁,不再回首那些人世间的往昔。

或许是不远处的亭榭之间轻轻传来脚步声,如从水面升起,如浮荷的轻颤。

轻轻时短,水阁的长椅上斜坐一个淡远的影子,青衫静静,手中把玩着一具长箫。

那是长箫,一具似曾相识,又绝对不识的长箫。箫声从水面而来,从荷花中起,拂掠着风经过之处,又似凌御于风之上,和着风的清冷与凉静。

所谓斯人,难寻难觅,许多日前斯人清吟的一段《蒹葭》和着我吹的长箫,从此处塘边飘开去,飘得太远,不再归来,而那具长箫,终于由我递到他手,箫管上留下几处泪痕。人不再相见,萧不再相见。

今日远坐的吹箫人,吹一曲《玉风·黍离》,水面静静,似曰何求。然而,上坐之人,是真的君子么?真君子啊,何方,何求?莫言君子,且有斯人,又是何方?

我不欲知斯人何方,然而斯人留痕,焉能忘斯人,焉能不感于吹箫人?

我泪水滑落,落在怀中的一方丝帕上,帕色明黄,我衣衫柔白,丝帕柔滑明亮,若涂珍珠。

吸花丝

积久年深。日月是一天一天的累加,是丝是缕,终究要化成尘土。

正堂供列着的那一袭雪白轻丝,如今应是手触不得,只为日太久,年太深,也许质已是一缕香尘,虽然光泽依旧,却经不起风吹,也经不起手抚了。

这轻丝,叫做吸花丝。

多年以前,中土的帝王携着娟秀的妃子,看那一树雪白的梅松兰,龙颜为之一笑,绝代的佳人也心上安慰,为邀宠于六宫。

妃子作花下舞,团团飘飞的衣裙,妙舞相伴笙歌,使帝王龙颜适意,使芳心为之再慰。

此刻,海外使节贡上了一袭雪白的丝,柔滑且光泽闪闪,有若涂珍珠。

这是吸花丝啊,花瓣拂体后便可吸附,免它落下,也免恩飘别处。

帝王赐下了吸花丝,妃子再作花下舞,天神奉旨吹落了梅松兰的花瓣,一瓣瓣翩若轻蝶。

雪白的花瓣果然着体下落,妃子的一把纤腰,一身素纨,衫上生花,是丝是花,都如明月,明月般的女人啊,你终于使龙颜再绽笑容。

一缕悠悠的琴声响起,那是又一个冠绝的美女,经纤纤素手拨动七弦,琴声悠扬,似梅松兰的落瓣也随之微动,似吸花丝也按音律飞舞。

那双纤素的手上啊,还套着上赐的绿玉镯,玉色通透,素手纤柔。

红颜向君王一笑,龙心沉浸于神妙的声色,君王啊,是此乐何极。

就是这一缕吸花丝,轻盈而润洁,就是这一缕吸花丝,使美人受宠,使天子悦心。披着吸花丝的身影,绰绰地似乎千载不忘;拨弦的素手,使乐音绕梁。

吸花丝终于化成尘质,不经再碰,帝王的龙骨,也与他嫡配的皇后同穴,葬于深冷开阔,且豪美的地宫;那一缕妃子的红颜啊,也已无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