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结在玻璃拉门上的水珠
苏沧桑
水雾还未散尽,空气里飘着沐浴者肌肤和秀发的清香,白色纯棉浴巾被遗忘在浴架上,滴着水,磨砂地砖上有寂寥的回音。仙人掌鲜红欲滴的精致花瓣,斜依在黑底金丝花纹的墙上,神秘地沉默着。这个十分钟前充满笑声和歌声的玻璃浴室,离开了主人的声音,一切都好像睡着了,除了那些凝结在玻璃拉门上的水珠。
她折回浴室,拿起一把木梳梳头时,惊讶地发现了它们—
像佯装熟睡的孩子突然睁开的清亮的眼。像日全食时,黑色天幕上那一圈无法遮挡的夺目光环。像曲终人散时,从月下飘来的箫声。
宁静,安详,美好。
她注目凝视,想象起这些水珠真正的来历。
十分钟前,她和小女儿在浴室里玩着每天必玩的游戏—她们的身上涂满了沐浴液,滑滑的身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女儿仰着脸叫她:"泥鳅妈妈。"她叫女儿:"小泥鳅。"只有在这个远离红尘俗事的浴室里,这肌肤相亲的一刻,女儿才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她才真正满怀柔情,不再是那个把她从睡梦中叫醒上幼儿园的母亲,不再是一进家门就教她弹钢琴的母亲,不再是用严厉的声音把她从玩具堆里逼上床的母亲,不再是时时整装待发去出差的母亲……她和女儿一样不明白是什么催促着她们过这样的日子,可她知道现实和未来要求她们这样生活。
女儿天真无邪地大笑着,忽然奶声奶气地唱:"活在世界上小小一个角落,彼此越来越相爱……"她看着这个"小女人"笑,想起了这首歌里更精彩的歌词:"一个小孩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像星星一样奇异,一样发着光,像水果一样新鲜,花一样芳香。"说得真好。
那时,她没有注意到,从不锈钢喷头里洒下来的水正走着不同的路。本来,水洒到她们发上,身上,再流到地上,流进下水道,回到它们来的地方。但有些水突然遇到了波折,飞溅起来,有的弹跳着掉落了,有的汇成了一股细细的水流,有的却凝结在磨砂玻璃拉门上,成了一滴滴被她久久凝视的水珠。
她突然觉得,人之初,固然像歌里唱的那样,像星星,像水果,像花,但更像这些无色透明、一切都未曾发生的水,谁也无法预料它们今后的命运—
变成酒,变成汤,醇厚甘美,最后落入肥肠,变成粪土。变成香水,变成营养液,高贵芬芳,最后与汗水污垢同流合污。变成杀虫剂,变成良药,最后与细菌虫蝇同归于尽。
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滋润着万物生长,万物却养育着与自己作对的人类……看来,水最后的结局,无非是变色变味变质,最后到不知何处的肮脏去处。
而只有这些凝结在玻璃拉门上的水珠,一生一世都不曾在本质上改变自己。明天,圣洁的阳光洒进百页窗时,水珠会化成一缕水汽,慢慢飞走,变成雾,变成风,变成白云。
而小小浴室像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有这道玻璃拉门,也许还留着一丝清香,一滴水痕。除了她,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凝结着一些看似毫无意义的水珠,却使一颗陷落红尘的心顿然了悟。
人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淡泊地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