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书
筱敏
设想一下秦王扫六合的赫赫气势,便可以知晓两千年前那场统一文字运动的绝对权威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在中华民族悠长的历史之中,那一个瞬间是何等的短促,木叶惊风,鸣禽散尽,乘始皇帝不可阻挡的威仪,汉字便迅速地获得它的一统天下了。
然而,仿佛是为了证明皇权的缺陷,或者证明弱小生命的顽强,在清一色的方块汉字密林里,却有一枝别样的草叶在禁令之中生长。她如此纤弱,随时可以被横过的马蹄踩断,事实上,她肯定被踩断过许多回,但她游丝一样的生命依然延续,直到后世的文字学者发现了她,并称之为"女书"。
女书的发现地在湘南江永,这狭小的潇水流域,该是漂泊流离的女书最后的栖所了。关于她的源流,今日已难以追溯,我们所能看见的,只是她最后的寥落的身姿,在五岭闭锁之中,留给山外过客的惊鸿一瞥。一种文字因妇女的创造和传承而得以存活,因普通农家妇女的珍藏和沿用而流传至今,这在世界的文明史中极为罕见,在中国大一统的文学史中更是闻所未闻。对此,无论学者们予以怎样殚精竭虑的解释,其内中的某些疑问,只能是女性世代的秘密了。
女书的字体呈长菱形,仄纤垂下,如风吹柳叶的飘荡。她的姿态还可以让人想起旁的一些意象,比如女桑,那种柔嫩的清癯的枝条;比如女萝,那种细弱的顽强求生的蔓草;比如山民们对她的别称"蚊脚字",因她修长的笔画有如长脚蚊的舞蹈。这使我蓦然想起在遥远的国度一位遥远的诗人有一句遥远的诗:
"如长脚蚊在河流上飞翔,
她的思想在寂静中滑动。"
假如我竟然拥有一册女书的作品,我会把这句诗题在扉页上。无论多么遥远,我愿意相信心灵的感应是可能的,这原是绝望的生存中如弦颤动的一线希望。
男人总是言说者,他们视女人为静静的听众,忠实的听众,即使偶然发问,也不过是为了更虔诚地倾听。于是女人在女人之中寻觅听者,女人和女人互相倾听,这便是女书得以生成和流传的缘因。女人在女书中成了言说者,成了主动创作的诗人。
"自己修书自己诉……"这是女书作品惯常的开篇。这样的开篇让我看见一位农家妇女,挽了髻坐在冬雨的窗下,髻上的红绒绳已经暗了,围裙角的蓝菖蒲也开始脱落了,她把一方布帕展开在膝上,削一支竹篾蘸墨,写这样的开篇。
因为妇女是没有书案的,从她们蜷在火膛边,聚在禾坪上,听母亲或婶婆传教女书的时候,她们就知道摊在桌案上书写是"男字"的写法。没有权利掌握"男字"的妇女,在膝上书写自己的文字,就像她们把婴儿放在膝上听她们唱古老的歌谣一样。古老的情感随檐雨垂悬而落,漫漶了墨色尚新的情感,山势重重叠叠围拢而来,其巍峨令人浩叹,如浩叹世世代代循环往复的命运。
孳乳造字。这个令人想起母性的词,用于解说女书的创造和派生方式,是很贴切的。女书终于与方块汉字分岔,进入表音文字的道路,我想这一定与妇女吟唱她的声音,以及声音中注入的情感有关。毕竟,倾听是女性感受世界的基本方式。然而就是在她象形的部分,女性的目光也是显而易见的。圆点是不动的星;飘旋的是流动的云;草,是草木葱茏的情状;种,是种子撒落的瞬息;河在日光下波纹起伏;鸟的造型真多,只有山里的女子是这样区分鸟的,并懂得它们各各不同的灵性;而依然哺乳的"母"字,就不再是"男字"那里的屈跪形,已然是站立的了,自然这是一种理想;还有哭,所形不似双目,而似垂落的泪滴,我想这是因为哭泣于女性来说,并非外部世界的故事,而是自己内心里的故事,旁人可以瞥见哭泣的双目,而哭泣者只能看见落下的泪滴。
重山围拢之中,路径总是狭窄的,何况除了回家的小径再没有任何道路。女书中所诉的便总是这种回家的悲辛。这样一种千年雷同的悲辛,竟然支撑了女性千年的吟唱,从未枯竭过的,成为一种女性文字的生命之泉,可见这种悲辛的浩大和渊深。这种悲辛是不分年代的,年代的变迁在这里几乎不留痕迹,这是生活的常态,是底部的不变的部分,所谓正史,或谓野史,都从不注视底部生活的常态部分。犹如山谷的草木生生灭灭,远远望去,它们构成了某种风景的底色,仅此而已。有谁会走近前去,留意倾听一株草木的悲辛?
出嫁的时候,她们互相馈赠自己装订的本子。她们制作得很精致,黑布封面,蓝布里子,红布抱角,装订的针走的是双线回字格纹。在哭嫁的日子里,她们唱着这样的词儿:"花轻如风到远府,难舍难离泪双飘……"一面把母亲和姊妹最庄重的馈赠收在抬盒里。那些本子,有的写满母亲的辛酸或姊妹的祝愿,今后将会渐渐夹满收藏者心爱的彩线或剪纸花样了,还有的是空白的,留着给出嫁的女子书写自己日后的辛酸。
顺从命运,顺从一代又一代几乎毫无变化的命运,哭着,憧憬着,吟唱书写着,依旧顺从无以抗拒的命运。顺从是一种恒常的悲哀,使田土在育秧的季节就枯老了,旷阔的天空和柔和的摇篮曲也布满了皱纹。
从前喜欢旧诗词里那些古典情调的故事: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还有鸿雁,被囚匈奴的苏武写信于帛上,系于雁脚捎回,而"天子射上林中,得雁……"等等。但女书没有这种浪漫。她传递的范围太小,几乎可以认为是不传递的,她是世上最寂寞的文字,做着一种最不为人所知的表达。
一个农家妇女,从少女时代的第一张布帕开始,持续不断地写着写着,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祈望支持她们写着,直到老去?她的读者,仅是一两个一同老去的姊妹,假如幸而还有姊妹的话。到她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回家的小径,回到泥土里去的时候,她写了一生的自传也就亡故了,随她一同被焚毁了,被埋葬了。据说有极少数会被女儿收藏起来,延续了一些时日,最终依然将随女儿一同埋葬,逃不出人死书亡的命运。没有一部女书,是可以传至三代以上的。每一代的妇女都在原处开始书写,如旧年的草木枯老衰亡,新一年的草木又在原地原样生长起来。这种没有任何个人期待的传承,将任一星点单个人的生存意义都剥蚀殆尽。
女书的优美是残酷的。
我们常常在说黄钟大吕,用一种铿锵的语调,一种不容置辩的神情,似乎往古的十二音律中,只有这二者有资格得到我们的回应。黄钟,大吕,是正绕正道的,端端地置于北方,如帝王座北的威仪一样。而我,是多么想听听南方的蕤宾或林钟,多么想听听那弱势的音律,是怎样一种有着草木氤氲之气的声响,还有那些翻不过的崇山峻岭,是怎样向卑贱的生命倾泻风雨。
我设想有一名山里的女子,试图逃出人死书亡的故道,试图逃出农妇世代惟一的小径,她学远洋的水手的呼救方式,放出一个漂流瓶。
我设想这个漂流瓶是幸运的,它顺着潇水漂向长江,随着长江汇入大海。然而,这以后呢?海岸太辽远了,而太辽远的海岸大多荒无人迹,我无多猜测海流会把它带到哪里。我不能祈望它会漂上有人居住的海岸,不能祈望匆匆过往的人们会有一个弯腰把它拾起,不能祈望拾瓶者会辨认瓶内的文字,更不能祈望展读者能够读懂文字底下的悲辛。
这种呼救方式是绝望的。生活本身就是绝望的。然而,正是绝望之中的一线希望,即使细若风中的游丝,却构成了个体生命真实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