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摩船长

电线一直爬上了悬崖，钻进了一大堆岩石的缝隙中。岩石摇摇晃晃的，勉强保持着平衡。岛民们顺着电线，不顾危险地向上爬去。在这种险峻的峭壁上，随时都有掉进海里的危险，特别是在下坡的时候，脚下一滑就会有不幸发生。但他们已经没法再控制自己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他们，让他们义无反顾地向电线的尽头走去。

这种悬崖峭壁，即使在白天也是艰险难行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居然安然无恙地走了下去。

他们在微弱的亮光中穿行着，偶尔有岩石滚落在地上，迸发出火星来，看起来像一个个的火球。史密斯在前面引路，大家都跟在他的后面。他们有时会在又滑又湿的石头上滑倒下去，马上又挣扎着起来，继续艰难地前行。

电线一直指引着他们来到海滩上的岩石丛中。这里到处是暗礁，海浪没日没夜地冲刷着这些礁石。这里就是玄武岩峭壁的尽头。

史密斯在黑暗中摸索着，发现电线钻到海水下面去了。工程师认为，在海水之下很可能有一个洞穴，只要潮水落下去，他们就可以通行了。

伙伴们的情绪高涨了起来，无数稀奇古怪的念头涌进了他们的脑海中。他们热烈地讨论着，认为他们将看到一个仪表不凡、闪耀着光芒的神灵，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符合他们心目中的林肯岛的保护神。

午夜刚过，工程师就拿着灯到海滩下面去探测。果然不出他所料，潮水退去之后，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露出一个很大的洞口，电线转了一个弯，从洞口延伸进去。水手大喊一声，兴奋地爬到海面上，这时候水面上露出的洞口已经有八英尺了，就像一个很大的桥洞，而汹涌的波涛就在他们的脚下翻滚着。

塞勒斯·史密斯向洞口里望去，看见有一个黑色的东西随着海水时起时落。他把它拉过来，原来是一只系在洞内尖石上的小船！小船被铁皮包裹着，里面是两把船桨。

“我们还等什么呢？”史密斯说。

岛民们二话不说，一个接一个地上了船。赫伯特和史佩莱把着桨，潘克洛夫掌舵，工程师则在船头拿着灯照路。

小船很快就经过了一个椭圆形的檐顶，然后顶部的位置突然升高了。他们处于黑暗的包围中，昏暗的灯光几乎没有作用。他们无法看清这洞穴到底有多大，更没法知道水下到底有多深。在这个玄武岩的洞穴中，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外面那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也被厚厚的石壁阻隔开来。

在千姿百态的大自然中，这种庞大的洞穴并不少见，它们是在地球的地质时代形成的天然迷宫。这些神秘的洞穴，有的灌满了海水，有的藏着整个的湖泊。有很多著名的巨大洞穴，例如赫布里底群岛中史泰法岛上的芬加尔山洞；布列塔尼半岛上道亚尼尼士港马甲特的洞窟；科西嘉岛波尼法西俄港的洞窟；挪威来福德的洞窟；以及肯特基州的五百英尺高、二十多英里长的庞大的曼摩斯山洞！万能的上帝在世界各地开凿了这些洞穴，供人们游玩观赏。

如今岛民们探测的这个洞穴是不是一直通到林肯岛的肚子里呢？工程师发了一个简短的指示，水手便按照指示轻巧地改变着小船的航向。突然，工程师大喊道：

“往右面一点！”

小船马上向右转去，紧贴着石壁前进。工程师想知道是否还有电线来指引他们前进。

谢天谢地，电线依然钉在这里的岩石上。

当小船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只见一道夺目的光芒照亮个整个洞窟。这个洞窟竟然是用人力开凿出来的，它就在荒岛的腹中。岛民们简直不相信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里的水面大概有三百五十英尺宽，在耀眼的光源后面，是一大片玄武岩的石壁，那里已经是水路的尽头了。洞窟的这部分非常宽大，海水在这里浓缩成一个小湖，整个湖面都沐浴在电光里，显得流光四射，好像这湖水会发光似的。

就在小湖的中心，浮着一个长长的、形状像雪茄似的东西。它安静地、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面上，那耀眼的电光就是从它的两边发出来的，就像是从两个白热的炉灶里放出的光一样。它看起来像一只庞大的鲸鱼，有二百五十英尺长，有十到十二英尺高的身体露出水面。

小船离它越来越近了。塞勒斯·史密斯在船头望着，兴奋的表情浮现在脸上。突然，他紧紧地抓住通讯记者的胳膊，叫道：

“噢，是他，我知道了，一定是他！”

紧接着，工程师激动地坐进船中，喃喃地说出一个名字，只有离他最近的吉丁·史佩莱听清了他说的是什么。

通讯记者显然也知道这个名字，因为他听了之后，眼神马上就变得不同了。接着，他沙哑地说：

“他？那个逍遥自在的人？”

“没错！”史密斯说。

在史密斯的指引下，小船很快就划到了这个奇怪的大鲸鱼旁边。他们把船停靠在它的左舷，有一道光芒在这里透过厚厚的玻璃射出来。

工程师率领着伙伴们登上平台。这里有一个开着的入口，大家急忙拥挤着冲下去。

扶梯的尽头是一片甲板，上面就是光芒四射的电灯。甲板的另一侧是一扇门，塞勒斯·史密斯走过去把门打开。

一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屋子呈现在他们面前。岛民们快步穿过这间屋子，走进隔壁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从明亮的天花板上投下月华¹般的光辉。

这个房间的尽头也有一扇大门，那门微微地关着，工程师走过去，打开了门。

这个房间与其说是大厅，倒不如说是博物馆。在这个豪华的厅堂里，陈列着各种珍贵的艺术品、矿物制成品和神奇的工业品。岛民们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来到仙境了。

他们注意到，有一个人躺在里面一张高贵的沙发上，那个人似乎没有看到他们进来。

工程师首先开口了，他说的话让伙伴们感到十分惊讶。只听见他说：

“你好，我们应邀前来了，尼摩船长。”

听了工程师的话，躺在沙发上的人站起身来。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张脸看起来端庄又高贵。他有着高高的额头以及炯炯有神的目光，胡子雪白，头发又多又长。

他费力地用一只手撑着椅背，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他的态度十分友善，可以看出，他的体力已经由于某种病症而逐渐衰弱了。但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非常洪亮，他带着一种惊讶的口吻，用英语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先生？”他问道。

“是的，”塞勒斯·史密斯回答说，“我还知道这只神奇的船的名字，它叫鹦鹉螺号。”

“我已经与世隔绝很多年了。我人生中的三十年都是在海底度过的，这是我在地球上能找到的唯一一个自由的地方！是谁泄露了我的秘密呢？”

“是一个您无法约束的人，尼摩船长，因此您不能怪他。”

“噢，一定是十六年前偶然来到我船上的那个法国人。”

“是的，船长，他还活着，并且还写了一本名叫《海底两万里》的书，叙述您传奇般的事迹。”

“那只是我一生中短短几个月的历史，如果你们想听的话，我可以讲述详细一些的版本。”尼摩船长微笑着说。

于是船长开始讲述他隐居海洋之前的事。

原来，尼摩船长就是印度的达卡王子。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把他送往欧洲去接受全面的教育，打算培养他丰富的才能和学识，来领导印度人民和压迫者进行斗争。达卡王子天资聪慧，从十岁到三十岁，他掌握了各方面的知识，尤其是科学、文学和艺术上的知识极为渊博。他漫游了整个欧洲，由于他出身不凡，因此到处有人奉迎，但这些虚伪的友谊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在求知上，心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无时无刻不痛恨着侵略自己祖国的那个国家——英国，他越痛恨它，就越想了解它。他立志复仇，希望有一天能收回国家的主权，赶走这些野蛮的侵略者，恢复祖国的荣光。

1849年，达卡王子回到祖国，并娶了一个美丽的印度女郎。他们生了两个孩子，夫妇二人把这两个小宝贝当成掌上明珠。但是，家庭中简单的幸福并没有使他忘记印度的解放事业。他一直等待着机会，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也许是英国人的奴役和压榨太过野蛮了，印度人开始组织起零星的反抗，这让达卡王子看到了希望。他把自己对英国侵略者的仇恨，更加扩大地印在了印度人民心中。他走遍了印度半岛上仍旧保持着独立的地方，还来到了英国人的殖民地。一个巨大的风暴在暗潮汹涌中逐渐形成了。

1857年，达卡王子领导印度士兵爆发了武装起义，这是一场大规模的抗英运动。他把自己几乎所有的资产都贡献出来，然后身先士卒，站在了战斗的最前线。他谦逊有礼，就像那些为祖国的解放而斗争的英雄一样，从没关心过自己的安危。在这次起义中，他参加了二十次战役，身上多处受伤。在英国人的枪炮打死了最后一批起义战士之后，达卡王子却幸运地逃出生天。

那个时候，达卡王子的名字几乎是家喻户晓的。这位英雄并不隐姓埋名，而是公开作战。英国人开出天价悬赏他的头颅，虽然没人出卖他，但他的父母妻儿却惨遭入侵者的蹂躏和屠戮。正义的事业又一次被邪恶镇压下去了，印度士兵的起义失败了，印度君王的土地再次沦于英国的黑暗统治。

达卡王子独自逃进了深山老林中，他开始厌恶人类世界的一切，对文明充满了仇恨。他变卖了自己的所有家产，召集了二十几个最忠实的旧部，在某一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来到海洋的深处，那是他唯一的自由之地。

然而，这位愤世嫉俗²的伟人热衷于播撒善心，他还要把一些有益的忠告告诉林肯岛的移民们。他心脏急促地跳动着，他感到死期将至。于是，他就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布置了一根从畜栏通往鹦鹉螺号的电线，把花岗石宫的住民们邀请到船上来。要是他知道塞勒斯·史密斯知道他的秘密，会用尼摩船长来称呼他，那么他也许就不会邀请他们前来了。

可敬的船长讲完了他的往事，接着工程师就开口了。他讲述了岛民们遭遇过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对于整个探险小队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他代表岛民们向这位慷慨的义士致谢。

当尼摩船长听完了史密斯的讲述，便精疲力竭地倒在了长沙发上。他们想把他转移到花岗石宫去养病，但船长不同意，他要在这艘陪伴了他三十年的潜水船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岛民们一刻也没有离开鹦鹉螺号。外面的天再次黑了下来，但在这海底的洞窟里，是分不清黑夜白天的。

尼摩船长并不是很痛苦，他只是显著地衰退着。由于死神的迫近，他那高贵的面容已经非常苍白了，但他的情绪还很稳定。他偶尔喃喃地低语，说的都是他过往的经历中那些难以忘怀的事。生命在悄然流逝，他的四肢已经发冷了。

凌晨一点钟，尼摩船长只有眼睛能转动了，那幽深的目光中流露出濒死的光芒。他轻轻地说了一声“上帝，祖国！”然后就安详地死了。

塞勒斯·史密斯虔诚地跪下身来，侍奉他归天。达卡王子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现在尼摩船长也辞世而去了。

少年和水手抱头痛哭，通讯记者默默地流泪，黑人呆滞地跪在他主人的身旁，就像一尊不动的雕像。

最后，塞勒斯·史密斯把手放在船长的头上，庄严地说：

“但愿他的灵魂回到上帝的身边去！为这个死去的恩人祷告吧！”

几个钟头之后，岛民们遵守了船长的遗言，把他同他的鹦鹉螺号葬在了这个不为人知的海底洞窟中。

注解：

1 【月华】由云中水滴或冰晶衍射而形成的出现在月亮周围的彩色光环。

2 【愤世嫉俗】痛恨黑暗的社会和腐败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