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埃洛伊人和莫洛克人

“我从雕像处又回到山上，想着人类原来的那些胜利，这时候一轮明月慢慢从东北边上升起。山脚下，那些小家伙们明亮的身影停止了移动，我瑟瑟发抖。所以我决定先找个地方睡觉。

“我开始寻找曾经在里面用过餐的大厅，但视线又落到了那座雕像上。雕像在月亮的映照下显得清晰、透明。我还看到了白桦树仍矗立在它旁边，杜鹃花也在月光的照射下黑乎乎的乱作一团，还有那一片草坪。我又看了一眼草坪，顿时，一股莫名的疑惑涌上心头，把握刚才那种高兴劲冲得一干二净。那并不是我坐过的草坪。

“但确实是那块草坪，因为它正对着那个雕像的脸。确定判断后，你们能想象我的遭遇了什么吗？肯定想象不到！时间机器居然消失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脸就像被人抽了一下似的，我立刻想到我有可能被抛弃在这个孤立无援的未来世界而永远回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了。一想到这儿，我感到浑身不适应，就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喘不过气来。不一会儿，我大步朝山下奔去。我摔了个倒栽葱，还刮伤了脸，但还顾不上给伤口止血，就马上跳了起来，接着继续跑，鲜血从我脸颊不断的流出。我边跑边安慰自己说：“他们只是给时间机器移动了个地方，放在了灌木丛中，免得挡路。”尽管如此，我还是拼命往前冲。有时，恐慌过度会让人更加的坚定信念。我现在已经非常清楚这种安慰自己的方法是自欺欺人的，所以本能地意识到，他们已经把时间机器藏在了一个非常隐秘的地方。我又从山顶跑到了草坪，这段距离我仅仅用了十分钟。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壮小伙了。我一边跑一边骂自己的愚蠢，竟然把时间机器毫无顾虑地丢在那里，现在白白折腾了自己。我大声叫喊着，但是却没有人答应。在明朗的月空下，我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当我跑到草坪的时候，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时间机器真的不在那里。看到漆黑¹的灌木丛中空荡荡的一片，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几乎晕阙过去。我疯狂地四处奔跑，彷佛时光机器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一样。我又猛然停下，双手死揪住头发。斯芬克斯像高耸头顶，面色惨白，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熠熠生辉，它彷佛也在嘲笑我的大意。

“我本想这样安慰自己：他们替我把机器先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我很清楚，这些单薄、弱智的小人根本办不到这一点。令我惶恐不安的是：我感到有一种至今从未察觉的力量从中作梗，使我的机器消失。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我的机器不可能在时间里移动。机器人的操作控制可以防止人在时间上面做手脚。机器只能在时间上被人搬出，藏起来。那么它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记得自己围绕着斯芬克斯雕像，在月光下的灌木丛中狂乱地冲来冲去，吓跑了一只白色小动物。在月光下，我只看到那可能是一种鹿。我清晰地记着我握紧了拳头，击打着灌木，直到手指被折断的树枝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接着，我悲疼欲绝，一边抽泣一边胡言乱语，跑到那幢高楼里。大厅里一片漆黑，并且鸦雀无声，看不到半点人影。地面凹凸不平，我甚至还跌了一跤，撞在了石桌子上，几乎摔断了小腿。我点了一根火柴，继续向前走的时候，还路过了满是灰尘的窗帘。

“正当我走过去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大厅，里边铺满了垫子，大约有二十几个小人睡在垫子上。我这次是从寂静的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嘴里叽里咕噜，手中还“啪”地划亮了一根火柴。我肯定他们一定觉得我的再次现身十分奇怪，因为他们不知道了我有火柴这玩意儿。‘我的时间机器在哪里？’我像个发火的孩子大叫大喊，双手抓住他们把他们全都摇醒了。他们一定觉得我这样做难以理解，其中有的人笑了，大多数人却显得极为恐惧。当他们围到我身旁时，我才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我这样做简直是愚蠢至极，这只会减少他们的恐惧感。因为从他们白天的行为分析，我认为他们现在并不再怕我。

“我觉得我不该呆在这里了，所以我向人群外冲去，撞倒了其中的一个，我跟踉跄跄地再次穿过大厅，来到月光下。我听见恐慌的叫喊声和他们的小脚跌跌撞撞到处乱跑的声音。

月亮爬上了天空，我已记不清我当时的所作所为。我想，这样举止疯狂是因为我出乎意料地弄丢失了时间机器。我失去了和我同类的联系，成了这个未知世界里的一个怪物，我感到一筹莫展。我记得我在绝望中度过了漫漫长夜，在不可能找到机器的地方乱寻一通，在月光下的废墟中摸索，还在黑影里摸到了一些怪物，最后我筋疲力尽，躺倒在斯芬克斯像边的地上，失声痛哭。我感到痛苦不已，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睡着了。等我慢慢醒来的时候，太阳发出耀眼的光芒刺伤了我的眼睛。

“我恢复了神经，站起身来，想弄明白我怎么会在那里的，又怎么会这样深感孤独和绝望。这时，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脑子里突然清晰地浮现出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我终于能够看清楚我的处境了。我明白昨晚我发疯似的行为是愚蠢的，我又恢复了理智。‘最坏会是怎样呢？’我想，‘假设时间机器根本找不着了，或者已遭毁坏，这就需要我冷静和耐心地去学习这些人的处事方法，弄清我丢失时间机器的前因后果和为重造时间机器而获取材料与工具的途径，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或许是渺小的希望，但总比绝望强。而且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美丽和难以理解的世界。

“这台机器很可能已经被搬到了别处。可即使这样，我仍然需要冷静和耐心，找到它的藏身之处，或者用武力或者施诡计²去把它寻找回来。这时，我爬起身朝四周望望，想找个可以洗澡的地方。我感到浑身乏力，四肢僵硬，满身风尘。清醒的早晨使我也渴求清醒的身心。我在耗尽精力，真的，我在安排我自己的事情时，发现自己都搞不清楚昨夜的情绪怎么会如此激烈。我仔细搜寻了小草坪的四周，并且躺在草坪上想了一会儿，甚至还浪费时间做无用功，向路过的那些小人打听机器的下落。我尽力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他们却根本看不懂我的手势：有的无动于衷；有的以为这是开玩笑，朝我大笑。我真想朝这些漂亮的笑脸上狠打过去。这当然是愚蠢的冲动，但恐惧和莫名的怒火实在难以抑制，一有机会就急不可奈地冲上我的心头。眼前的那块草坪倒让我心平气和下来。我发现草坪上有一道凹痕，就在斯芬克斯像的座基和我留下的脚印之间。脚印是我到达时拚命想把时间机器翻过来时留下的，可旁边还有其他的活动痕迹，好像是树獭留下的狭窄脚印。我更加仔细地去注意那个座基，我已说过，这是个铜座基，它不是一整块铜构成的，而是两边饰有带框的嵌板。我走过去敲敲嵌板，底座是空心的。经过细心察看，我发现嵌板与框架并不连在一起。嵌板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钥匙孔，可我想这些嵌板如果是门就一定是从里边开的。现在情况很明了了，我不动脑子都可以推知我的时间机器就在这底座里。可它是如何进去的却是一个难解的迷。

“我不能抑制自己的心情，于是用拳头敲击那些银制的嵌板。我想我听到里面有动静——明白地说，我觉得我听到了咯咯的笑声——我肯定搞错了。接着我从河里捡了一块鹅卵石来敲，最后把装饰花纹敲平了，铜绿一块块往下掉。这些脆弱的小人肯定在我两侧1600米外的地方都能听到我一阵阵的敲击声，但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我清晰地看见他们往我这里观望。最后我又热又累，只得坐下来看守这个地方。可我这个人坐立不定，是守不了很久的，我平时太随便了，无法干长时间的熬夜活。虽然遇上难题我能花几年的功夫去克服它，但是在这里守护二十四个小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多久，我站起身，漫无目的地穿过灌木丛，再次朝小山走去。‘要耐心’我自言自语。‘你如果还想找回你的时间机器，那就不要去动那斯芬克斯像。如果他们真想拿走你的机器，你去砸他们的铜嵌板是无济于事的。如果他们不存心要，你到时就可以向他们讨回来。遇到这种棘手³的事，你坐到这些你不了解的人中去是毫无帮助的，那只会让他们对你产生偏见。要面对这个世界，去了解它的规律，去观察它，要小心谨慎，不要匆忙下结论，最终你总会发现线索的。’这时，我突然想到整个事情的滑稽可笑：想到这几年我埋头书斋，历尽艰辛要进入未来时代，现在又急着想离开这个时代。我为自己设计了一个陷阱，甚至我自己还情不自禁地跳进去了，想到这里时，我哈哈大笑起来，嘲笑自己。

“我穿过草丛，走进大殿，感觉这些小人都在躲我。这也许是我胡思乱想，也许跟我敲打那些铜门有关。然而，我确实感到他们在躲避我。不过我很谨慎，没有表现出在乎的样子，同时克制自己不去追寻他们。一两天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我在语言关上取得了我可能取得的进步，另外，我陆续到各处探险。要么是我疏漏了细微之处，要么是他们的语言过于简单——几乎只有表示具体意义的名词和动词，反正他们语言中的抽象词寥寥无几，比喻性词汇几乎不用。他们的句子通常很简单，只有两个词，不过我只能表达或理解一些最简单的话。我决定尽量先不去想时间机器和斯芬克斯像下面的铜门之迷，等我有了足够的了解后自然会来重新思考这些问题。然而，有一种感觉，你也许理解，它迁就我，使我不愿离开我着陆地方圆几千米的范围。

“目前所见，我发现整个世界展现出了和泰晤士河谷同样的富饶昌盛。从我爬过的每一座山上，我都看到了同样富丽堂皇的建筑，风格和建筑材料却各不相同，应有尽有，我看到了同样的常青灌木丛，同样鲜花满枝的树和颜类植物，处处水明如镜。再往远处看，大地伸入起伏的青翠山脉，最终消失在宁静的天际。这时，有一特别的景色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到了一些圆井，其中有几口似乎很深，有一口就在我第一次上山走的那条路边。像其他的井一样，这口井也围着样子古怪的铜栏杆，上方还盖有一个遮雨的小圆顶。我坐到这些井旁朝黑乎乎的井下张望，并没看到井水的波光，即便划亮火柴后也不见有什么反光。所有的井里都传出一种声音：砰——砰——砰，像一台大发动机的声响。在火柴光的照耀下，我发现有一股稳定的气流向井下冲，于是我又把一张纸朝井下扔去，纸不是缓缓飘落下去，而是一下子给吸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过了一会儿，我把这些井和山坡上四处耸立着的高塔联系起来，因为高塔的上方常常出现那种在烈日炎炎的海滩上可以看到的闪光。把这些现象凑到一起，我得到了强有力的启示，那就是地下很可能有一个庞大的通风系统，但它的真正作用就难以猜测了。我起初总喜欢把这个通风系统和这些人的卫生设施联系在一起。这应该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结论，可它完全错了。

“我觉得我必须承认，我在这个真实的未来世界逗留期间，对他们的下水道、铃、运输方式以及诸如此类的便利设施几乎一无所知。在我读过的有关乌托邦和未来时代的一些幻想著作中，有大量的关于建筑和社会设施等的详细描述。其实，当整个世界被容纳在一个人的想象中时，这种细节是很容易获取的。而对于一个发现并置身于这种现实中的真正旅行者，这种细节根本就无处可觅了。我记得伦敦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说是有个黑人刚从中非来，又马上要回他的部落去！他怎么可能了解铁路公司、社会运动、电话线、电报线、包裹投递公司、邮政汇票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呢？然而，我们至少是乐意向他解释这些事情的！可即使他知道了这些事情，他又能让他没出过远门的朋友理解或相信多少呢？那么，想想吧，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在我们自己时代里的阻隔⁴是多么小，而我和黄金时代的这些人的时间间隔又是多么大呀！我知道有许多使我感到安慰的东西我还没有看见。可除了对他们的自动化组织有一个笼统的印象外，恐怕我对你们也讲不出多少其中的不同。

“在此我还发现了他们当中没有老幼病残者，这又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我曾经对自己提出的自动化文明和退化的人类这一理论感到很满意，但这种满足感没有持续多久，而我又想不出其他的解释。让我来讲讲这其中的困难吧。我到过的那几个大宫殿只是生活区、大餐厅和睡觉的公寓。我没有发现任何机器和装置之类的东西，可这些人身上穿着漂亮的纺织品，这些纺织品肯定是需要不断更新的，他们的凉鞋虽然未经修饰，却是相当复杂的机造产品，反正这些东西一定是机器造出来的。而这些小个子并没能表现出丝毫的创造力，他们没有商店，没有车间，也没有任何进口商品的迹象。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在玩耍中度过，在河里沐浴，在半开玩笑地谈情说爱，在吃水果，在睡觉。我真不明白他们的衣食住行又是如何解决的。

“这时候我又想到了我的时间机器。肯定有什么东西，这东西我说不准，把时间机器弄到斯芬克斯像的空底座里去了。到底是什么？我实在想象不出来。还有那些枯井，那些闪光的柱子，我也感到莫名其妙。我觉得，怎么说呢？假设你发现一篇碑文，碑上明白易懂的英文句子里被加进了一些你根本不认识的词句甚至字母。没错，在我到达的第三天，802701年的世界就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的！

“在那一天，我还认识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作朋友的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当时正看着那些小人在浅水里沐浴，其中一个突然抽筋，顺着溪流漂去。水流虽然相当急，但即使水性一般的人也能应付。可那些小人眼睁睁看着这个拚命呼救的弱小者沉下去，全都无动于衷，没有一个想去救她，因此，说到这里，你们一定也会觉得这些家伙有怪僻的不足之处。我明白过来后，赶紧脱掉衣服，在下游一点的地方膛水过去抓住那小家伙，把她安全地拉上了岸。我在她的四肢上按摩了一会儿，她就苏醒了。我离开时她已平安无事，我也觉得很满足。我对她们这类人的评价很差，所以也就没指望她能有任何答谢。可这下我又错了。

“救人的事发生在早上，下午我便再次遇见了那个女人，我绝对不会搞错。当时我正从探险地回自己的大本营，她欢呼着迎上来，给我献上一个大花环——这花环显然是专门为我做的。她使我想入非非，这极有可能是因为我在此之前一直感到孤独凄凉的缘故。我尽量摆出欣赏这一礼物的样子。我们很快在一个小石亭里坐了下来开始交谈起来，主要是用微笑交谈。这小女人的友善就像孩子的友善一样打动了我。我们互递鲜花，她吻了我的手，我也吻了她的手。随后我又设法和她交谈，并且得知她的名字叫韦娜，不过这名字的含义是什么我不清楚，反正觉得挺合适的。我俩奇特的友谊⁵就这样开始。

“她就是一个孩子，整天想同我呆在一起，我无论去哪里她都想跟着。在后来一次出门选中，我想把她拖垮，使她糟疲力竭，我一走了之，让她在后面呼天抢地喊我，可我于心不忍。但是，世界上的问题总不能就这样顺其自然呀。我告诫自己，我到未来世界来可不是来调情的。可在我离开她出门的时候，她悲痛欲绝，分手时她的叮嘱近乎疯狂，我想她的一往深情给我带来的麻烦和安慰一样多。然而不管怎样，她是我巨大的安慰。我想是那种孩子的亲情使她和我依依不舍。待我弄清楚我离开她时究竟给她造成了多大的痛苦，却时已晚，待我明白她对我有多么重要，一切也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这个洋娃娃仅仅凭着她喜欢我，以劳而无功的方式关怀我，就会使我走到白色斯芬克斯像附近时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游子归家的感觉，一翻过那座小山来，就寻找她穿着白黄两色衣服的娇小身影。

“从她那里我知道了恐惧并没有从她们身上被淡忘。白天她无所畏惧，对我也无比信任，因为我有一次突发傻劲，朝她做了个吓人的怪脸，她却只是付之一笑。不过她怕黑，怕影子和黑色，黑暗是她唯一感到可怕的东西。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恐惧情绪，它促使我去思索和观察。后来我还发现了另一桩事，这些小人天黑后就聚集到那几座大房子里，成群地挤在一起睡觉。你不点灯走近他们就会引起他们的一阵恐慌⁶。我从未在天黑后发现他们在室外，也没有发现哪个小人单独睡在屋里。然而，我是个脑袋未开窍的人，我没有从他们的恐惧中吸取什么教训，并且不顾韦娜的劝说，坚持不和这帮嗜睡的家伙睡在一起。

“这使她非常不安，可她对我奇特的深情战胜了一切。我们认识后有五个晚上，包括最后一晚，她都是枕着我的手臂睡的。不过一说到她我的话题又要岔开了。我在黎明时分醒过来就是在她获救前的那天晚上，那一夜我没有睡安稳，乱梦颠倒，梦见自己淹死了，海葵的软须触到我的脸上。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奇怪地觉得有一只灰色的动物刚刚冲到室外。我试图再次入睡，可我感到不安和难受。这是黎明前的灰暗时刻，是万物爬出黑暗，一切显得无色又轮廓分明的似梦似幻的时刻。我起身走出大厅，来到宫殿前的石板上、我想我干脆就看看日出吧。

“月亮正在下落，逐渐暗淡的月色和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交织在一起。灌木丛漆黑一团，大地灰暗，天空苍凉无色。我好像看到山上有鬼怪，三次仔细观望山坡时，都看到了白色的身影。我想其中两次我看到一只白色的猿一样的动物快速向山上跑去，另一次我看到破瓦残砾处有几只这样的动物抬着一具黑乎乎的尸体。它们走得很快，我没有看清它们最终去了哪里，好像在灌木丛里消失了。你们一定理解，这时天还没有大亮。我感到了早晨难以捉摸⁷的凉意，你们也许有过这种感受。我怀疑我自己的眼睛了。

“东面越来越亮了，太阳升起来了，大地也逐渐恢复了它原来的色彩。我睁大眼睛环视四周，但没有发现刚才见到的白色身影。它们只在半明半暗的天色里出现。‘它们一定是鬼，’我说，‘我不知道它们来自哪个年代。’我想起了格兰特·艾伦的一条怪论，感到很好笑。他坚持说，如果每一代人死后都变成鬼，到最后世界一定鬼满为患。照这种理论，到了八十万年左右，鬼的数量不就难以计数了。我刚才一眼看到四五个也就不足为奇了。可玩笑毕竟是玩笑，它解决不了问题。我整个早上都在想这些身影，直到救了韦娜才把这事忘了。我模模糊糊地把它们和我第一次急不可待地寻找时间机器时惊动的那只白色动物联系了起来，可快乐的韦娜使我忘了这事。但就算这样，它们肯定会占据着我的心的。

“我曾经说过，黄金时代的天气要比我们自己的天气热得多。我也说不出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太阳越来越热，或者地球越来越靠近太阳的缘故。人们通常认为，太阳的温度在未来会逐步下降。但是不熟悉诸如青年达尔文这类人的思想的人，忘了行星最终将逐个回归母体。当这种灾难发生时，太阳将会用新的能量来燃烧，说不定某个较靠近太阳的行星已经遭此厄运。无论是什么理由，反正太阳要远远比我们知道的热得多。

“就在可能是第四天的时候吧，我正在平时睡觉吃饭的大房子附近的大片废墟里转游，想寻找一个阴凉避暑的地方。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在石屋的废墟堆里爬上爬下时，发现了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顶头和两侧的窗户被坍下来的石堆堵着，和明亮的外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刚进来时里面显得很暗。我摸索着走进去，由于从亮处一下子走到暗处，我眼前幻影乱晃。突然，我停住脚步，不知所措。只见两只眼睛在日光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此时我感到无限的恐惧。我捏紧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颗发光的眼珠。我很害怕，头也不敢回。这时我想到这里的人好像生活在绝对的安全之中，随后我又想到他们特别害怕黑暗。我尽力克服自己的恐惧。朝前跨出一步先开了口。当时我的情绪有点失控，我伸出手，摸到了软乎乎的东西。那双眼睛随即靠到边上，接着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从我身旁跑了过去。我提心吊胆地转过身，看见一只古怪的像猿一样的小动物，样子很特别地耷拉着脑袋，迅速穿过我身后的一片阳光。慌乱中它撞上了一块花岗岩，跌到旁边，转眼间又躲到了另一堆残砾下的黑影里。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但我知道那是灰色的，长着奇怪的暗红色的大眼睛，我还知道它头上和背上长有浅黄色的毛。不过，我刚才说过，它跑得太快了，我没能看清楚。我甚至说不清它是靠四条腿跑的，还是只用低垂的前肢跑的。我随即跟着它跑进另一堆废墟。开始我找不到它，可过了一会儿，我在暗黑的天色中来到了一个我对你们讲过的像井一样的圆洞口，洞口被一根倒下的柱子半挡着。我陡然想到，这东西会不会跑到井里去呢？我划亮一根火柴，借着光亮朝下看，只见一只白色的小东西在动，后退时明亮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使我不寒而栗。它简直像个蜘蛛人！它正沿着井壁在往下爬，我这才第一次看到有许多金属脚手架组成了一道下井梯。这时火柴烧到了我的手，从我手上掉下去，火苗落地就熄灭了。当我点亮第二根火柴时，那小怪兽已不见了。

“我忘了我往下看那个井看了多长时间。好半天我都没法让自己相信我看到的东西是人。但是，我渐渐地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人没有停留在一个种类上，而是分裂成了两种不同的动物。地面上的那些温文尔雅的孩子并不是我们这代人的唯一后裔⁸，而这白色的、可憎的、喜欢夜间活动的东西也都是历代传下来的子孙后代。

“我突然想到了我以前提到的地下通风理论。我开始怀疑它们一定有什么真正的含义。我不知道这种像狐猴一样的东西在这个我以为完全平衡的社会组织里干些什么？它和美丽的地上居民表现出的懒惰和安详有何关系？井底下藏着什么？我坐在井口上，告诫自己无论怎样都不必害怕，并且必须下井才能找到疑问的答案。可我又是多么害怕下井啊！正当我犹豫不决时，两个美丽的地面居民调看清穿过阳光跑进了阴影。男的在后面追赶女的，一边追一边把鲜花朝她的身上扔去。

“当我指着这一井口，想用他们的语言提问时，他们露出了更加痛苦的表情，并且把头都扭了过去。可他们对我的火柴很感兴趣，我划亮了几根去逗他们开心。之后我又向他们问起井口的事，可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我立即离开他们，想回到韦娜身边去，看看从她那里能打听到什么。不过我的思想已经开始大变，我的猜测和看法慢慢地有了新的调整。现在，关于这些井的意义，通风塔和鬼怪之迷，我都找到了线索，更不用说在铜门的含义和时间机器的失落上得到的启示了！连曾经使我困惑的那个经济问题好像也有了模糊的答案。

“很明显，这第二种人是地下人。有三种特别的情况使我觉得他们很少在地面上出现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地下已成习惯。首先，他们的脸和大多数主要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比如肯塔基山洞里的白鱼一样苍白。其次，能够反光的大眼睛是喜欢夜间活动的动物的共同特征，猫头鹰和猫就是这样。最后，他们在阳光下不知所措，手忙脚乱逃向黑暗以及见到光就耷拉下脑袋的怪样子——都进一步证明他们的视网膜极其敏感。

“我想，我的脚底下一定隧道纵横，这些隧道就是这一新种族生活的地方。山坡上的通风塔和井口——其实除了河谷地带到处都是——表明隧道分布极广。这样的话，认为把这些隧道建在人造的地下世界是为了让日光里的种族生活得更舒适也就再自然不过了。这个看法似乎很合理，我也立即接受了，并且进一步设想人类是如何分化出去的。我敢说，你们能预料到我的推论的大体内容，可我自己却很快感到它和真相相去甚远。

“我又看到了我们的生活现状，我觉得不容置疑的是，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目前尚属暂时的社会差别正在逐步扩大过程中，它是整个事情的关键所在。毫无疑问，你们会觉得这是可笑的——也是难以置信的！然而即使现在有种种情况可以来证明这个道理。现在有一种趋势⁹，大量利用地下空间来发展文明生活中无需美观的事业。比如，伦敦有大都会铁路，有新型的电力铁路，有地铁，有地下作业室和地下餐馆。它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显而易见，我认为，这一趋势已发展到了工业逐渐失去了它在地面上的立足之地。我是说地越挖越深，工厂越办越大，人们在地下度过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直到最后——即使现在，一个伦敦东区的工人不就是生活在已脱离地球自然表面的人造环境里吗？

“富人们全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纷纷把地面上的大量土地占为已有。比如伦敦吧，也许有一半较漂亮的乡村被圈起来不准人们入内。还有这日益扩大的隔阂——在这里由于富人的高等教育时间长、花钱多，他们的家庭设施不断增加以追求高雅——将使得富人和穷人间的交流，即通婚这一目前社会各阶层人种分裂的促进行为变得越来越少。因此，到头来地上必定就成为富人的天下，他们追求快乐、舒适和美好的东西。地底下就是属于无产者和那些让自己去不断适应劳动条件的工人们的。他们一到地下，无疑就得为他们洞里的通风设备付钱，而且不是付一点点。如果拒付，他们便会挨饿或者窒息而死。他们中的贫困者和反叛者将是死路一条，最终形成永久的平衡。幸存者将完全适应地下的生活条件，和地面上的人一样自得其乐。所以，我觉得出现这种精制的美和不见阳光的苍白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以前认为的人类的幸福时刻可不是这样的，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道德教育和普遍合作的胜利。相反，我看到了真正的贵族阶级，他们用完美的科学武装着自己的力量，正在把今天的工业系统推向一个合乎逻辑的结局。人类的这个胜利不只是战胜了自然，还战胜了自然及其同胞。我必须告诫你们的是，这是我当时的理论。我在乌托邦的书里没有找到现成模式的指导思想。我的解释也许是完全错误的，可我仍然认为它是合理的解释。但即使照此解释，最终取得平衡的文明也一定早已走过它的顶峰，现已日落西山。地上居民由于过分安全的环境已开始慢慢退化，身材、力量和智力日见衰退。这一点我已经看得很清楚。地下居民怎么样，我还没有想过。但从我看到的莫洛克人（顺便提一句，这是地下居民的名字）我可以想象，这一人种的变化比我已经了解的埃洛伊这个美丽的种族大得多。

“但是让我不明白的是，莫洛克人为什么要拿走我的时间机器？我敢肯定是他们拿走的。埃洛伊人如果是主人，为什么也没能把时间机器还给我？他们为什么这样害怕黑暗？就像我说的那样，我继续向韦娜询问地下世界的情况，可我又一次失望了。起先她听不懂我的问题，之后又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她浑身发抖，好像这是她无法容忍的话题。当我逼她讲时，这也许粗暴了点，她竟然哭了。我除了自己，在未来时代只看到过她流泪。我看到这眼泪，立即不再提问了，不愿为莫洛克人的事找麻烦，我心里只想着如何擦去韦娜的眼泪，于是我点燃了一根火柴，她就又高兴了起来。

“在未来世界我为能交到韦娜这个朋友而感到真心地欣慰。但是接下来我很担心我们两人的安全。莫洛克人已经不断在接近了，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何在。亦不知道他们对我和韦娜有什么想法。此时，我只能为我和韦娜的安全着想，并没有什么心思在思考别的事情了，在思考这个世界的规则了。

“我牵着韦娜的手在森林里穿梭着，所到之处并没有发现莫洛克人他们的身影。因为还不了解他们，所以我不知道如何跟他们打交道，他们会不会暗害我们？他们对特殊生物的我有什么看法呢？”

“我想他们一定很喜欢你，要不不会一直跟着你的。”心理学家插嘴说道。

“噢，可能吧，但我不喜欢他们，他们的样子太过丑陋了。”时间旅行者说道。

“你刚说不会因为外貌的好坏而喜欢或讨厌一件事物的，对吧？”心理学家说道。

“好吧，我是说过，但是你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有多么可耻，在接下来我会想到，而且是他们，是他们！”时间旅行者说完，居然哽咽地哭了起来。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楞在了那里，没有想到时间旅行者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此时，气氛非常不好，我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医生打破了这种寂静。

“我想你应该把韦娜带回来的，噢，她是那么地喜欢你，或许，你也非常喜欢她。”医生说道。

“已经不可能了，不管现在或者以后，韦娜都不可能在我身边了。”时间旅行者闷闷地说道。

我们此时什么都没有问，因为我们知道时间旅行者以后会解释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静静地听时间旅行者讲述这个故事。

时间旅行者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脸，继续了他的探险之旅。

“我和韦娜在篝火旁边睡了一晚，在这期间，我生怕那些恶心的东西靠近我和韦娜，所以我一直把火烧得很旺。还好，那天晚上莫洛克人并没有靠近我们。我和韦娜安稳¹⁰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的光辉刺伤了我的眼睛，我想在这么强烈的阳光下那些东西是不敢出来的，他们是黑暗的产物，只配在地底下生存。

我拉着韦娜的手来到了一条小溪旁边，小溪的水流特别湍急，我此时明白了为什么韦娜在这条小溪里那样束手无策。在人类的鼎盛时期大自然居然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已经能预防一些自然灾害了，比如构建坚固的房子就可以防止地震的侵害。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人类好像对自然灾害一点办法都没有，那些灾难到来的时候，他们只能坐着等死。这真是太可悲了，人类文明虽然在不断进步，但是进步到了这里，却好像是停滞不前了一样，甚至说人类文明已经在倒退，人类究竟还会存活多久呢？”

“韦娜看着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太阳，生怕我生了什么病一样，拼命着摇着我的身子，我回来神来，抱着韦娜往山下走。我说过我来到未来世界什么武器都没有带，因为我觉得在未来世界所有的武器都是不需要的，现在想来，这个想法是大错特错的了。没有武器的存在，我彷佛掉到了满是野兽的森林里一样，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危险。当然，这些危险的来源全部都来自莫洛克人身上。”

“我沿着小溪向下游走去，偶尔能看到几个小矮子在洗澡，韦娜见到他们也并未打招呼，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这让我不禁想：这些埃洛伊人相互之间的关系也肯定不好吧。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埃洛伊人居住的地方，里面富丽堂皇，全部都是一些漂亮的工艺品和纺织品。晚上睡觉时的毯子现在也不知道被挪到哪里去了。但是我着实看不见这些打扫的人，这到现在我还没有弄懂。

火炉快灭了，时间旅行者去院子里拿了些柴火扔进了炉子里。心理学家等的有点不耐烦了。

“他们一定也没有穷人富人之分喽？”心理学家这样问道。

“我想应该没有，他们吃的穿的甚至晚上睡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时间旅行者回答道。

“这听起来真的就像共产主义一样，哦，请原谅我，又一次提起了共产主义。”医生插嘴道。

“这和共产主义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再说，共产主义不是根本就达不到吗。”编辑说道。

“但是我还是很向往这样的生活啊，似乎不用努力也能和别人一样获得同样的东西。”心理学家说道，此时他显得有点沾沾自喜¹¹。

“那人类也就离灭亡不远了，人类不努力生存，天天只会说笑，这就没有一点意义了。”时间旅行者说道。

“不错，人类之所以能不断前进，就是因为人类的不断努力，不断思考，不断创新。人类如果失去这些东西，一定会被比人类更努力的生物所替代的。”编辑正色说道。

“喂喂，我还想继续听事情的发展呢。你们都是历史学家或是人类学家么？”心理学家大声嚷道。

“好吧，好吧，请你继续吧。”医生和编辑异口同声说道。

于是时间旅行者继续讲下去。

“我真的恨极了那些莫洛克人，他们可能是那样的肮脏不堪，甚至一个眼神都让我恶心。我抱着韦娜向前走去。山坡上到处开着一些野花，虽然是在晚上，但我依然能看清楚它们艳丽的花瓣。这些花甚至更艳于我们现在的玫瑰。夜晚的空气也格外清新，我到现在才注意到这里的空气比我们时代的更加清新，可能是未来世界的人任由树木生长而没有办法，致使整个地球被绿色所包围，所以空气如此清新。此时，我又想到了人类所拥有的土地到底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南极、北极还存在么？这一系列的问题狠狠地敲击着我的脑壳使我险些喘不过气来。我顿了顿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韦娜又爬向了另外一座山坡。

“还有一件让我非常惊奇的是这里除了这两种人种就几乎没有其他生物了这个原因我还一直没有弄明白过。”

我想极有可能是埃洛伊人的老一辈早已经征服了大自然，并且征服了大部分动物。以致大多数动物无法在有人类的条件下生存，因而相继灭亡。想到这里，我心里无限悲伤，为我们的后代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星球上而感到悲哀。

注解：

1【漆黑】形容非常暗，没有光亮。

2【诡计】狡诈的计策。

3【棘手】形容事情难办，像荆棘刺手。

4【阻隔】两地之间不能相通或不易来往。

5【友谊】朋友间的友情。

6【恐慌】因担忧、害怕而紧张不安。

7【捉摸】猜测；预料。

8【后裔】已经死去的人的子孙。

9【趋势】事物发展的动向。

10【安稳】稳当；平稳。

11【沾沾自喜】形容自以为很好而得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