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营救老仆人而被秘密监禁
法国在这个狂风暴雨的浪潮中已经过去了三个年头。而“老爷”的时代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被推出了国门。朝廷里的那些达官显贵也都逃之夭夭了,否则他们会成为国家的靶心,接受枪林弹雨的洗礼。据最新消息,那些王室成员已经被围在了皇宫中,他们的命运“悬而未决”。
公元一千七百九十二年的八月来临了,这些老爷们早就作鸟兽散,天各一方了。台尔森银行自然成了这些老爷们在伦敦的总部和聚会的场所,它也因此成为了当时有关法国情报的高级交流场所。
在一个热气腾腾、雾气蒙蒙的下午,洛瑞先生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查尔斯·达内紧挨着桌子站着,正在小声和洛瑞先生交谈着。
“可是,尽管你是健在的人中最年轻的一个,”达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犹豫,“我还是奉劝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我太老了?”洛瑞先生说。
“天气变化无常,加上路途遥远,还有那些靠不住的交通工具和巴黎混乱的局势,你的安全在那里是无法得到保障的。”
“亲爱的查尔斯,”洛瑞先生自信满满地说,“你说的这些理由,正是我要去巴黎的原因。我在那里很安全,值得信任的人太多了,没有人会和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过不去的。说到巴黎局势混乱,要不是混乱,我们银行就不会派一个既熟悉那里、又熟悉以前的业务、而且还是言行信得过的人去那里的分行了。至于你说的交通不便,路途遥远,天气寒冷,假如经过这么多年,我这个老员工还不能为台尔森银行吃这点小苦,那又有谁该去吃这些苦呢?”
“你真的决定今晚就走吗?”
“我今晚就走,因为情况非常紧急,已经不能再拖延了。”
“决定让谁陪你去呢?”
“别人给我推荐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我只打算带着杰里一起去。多年以来,杰里一直在星期天的晚上给我当保镖,我已经习惯了。他就像一头英格兰斗牛犬,谁要是冒犯了他的主人,他一定会猛扑上去。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心思。”
就在他们交谈的空当,银行行长来到洛瑞先生的面前,将一封沾满泥污、没有拆封的信放到他的面前,询问他是否认识这封信的收信人。查尔斯一眼就认出了这封信是写给自己的,因为信封上的名字就是他的真名,不过已经被译成了英文,写的是:
特急。烦伦敦台尔森银行转,前法国圣埃弗瑞蒙德侯爵先生收。
原来,在查尔斯·达内结婚的当天上午,马奈特医生提出了一条坚决而又明确的要求:他的真名实姓必须要严格保密——除非医生本人解除这条约定。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连他的妻子也被蒙在鼓里,洛瑞先生就更不知情了。
查尔斯谎称自己认识这封信的主人,可以替银行把这封信转交给他。洛瑞先生同意了他的请求。查尔斯拿着信,快步走到圣堂区一个僻静的角落,拆开信,读起了信的内容:
前侯爵老爷:
长期以来,我的生死都掌控在那帮村民手里。我被他们逮捕以后,备受伤害和凌辱,最后我走了很长一段路,一路上备受折磨,被他们押到了巴黎。不仅如此,我的家也毁于一旦,现在成为了一片平地。
据他们说,前侯爵先生,他们不但要把我关进监狱,还要审问我,杀死我,而这些全都是源于他们说我反对人民,替一个逃亡的贵族做事,损害了人民的利益。我一再表明,我是按照你的指示为他们做事的,并没有反对过他们,但是这丝毫没有作用。我还曾一再表明,早在逃亡的贵族的财产被没收之前,我就已经免除了他们拖欠的税款,没有向他们收租,也从没有去控告过他们,但是依然丝毫没有作用。他们给我的唯一的答复是,我曾经为一个逃亡的贵族做事,那个逃亡的贵族现在在哪里?
我最仁慈的前侯爵老爷,那个逃亡的贵族现在在哪里?我连做梦都在呼喊,他现在在哪里?我向上天祷告,难道他真的不来搭救我了吗?没人回答我这个问题。前侯爵老爷,我把我那可怜的呼救声送过了海峡,但愿通过巴黎人人都知道的台尔森大银行,能够将我的呼救声送进你的耳朵!
为了热爱正义和仁慈,以及你那高贵的姓氏名誉,我恳求你,前侯爵老爷,快来搭救我吧,将我从监狱里救出去。我的过失就是对你一贯的忠心。前侯爵老爷,我恳求你也仁厚地对待我吧!
被关在这间恐怖的监狱里,我感觉生命每时每刻都在流逝。前侯爵老爷,我向您保证,我仍然将为您效忠。
遭难人 加贝尔
写于巴黎阿巴依监狱
一七九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读完这封信后,查尔斯的心中那些隐藏的不安情绪突然涌现出来。一个老仆人,本身还是一个好人,他唯一的罪行就是对他的主人忠心耿耿,现在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使得查尔斯感到深深的内疚。当他在圣堂区来回走动,想着解救老仆人的办法时,他几乎不敢把脸对着过往的行人。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下定决心,必须去巴黎。他怀着坚定的决心在那里来回踱步,决定在去巴黎前一定不能让露西和她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应该让露西免受分离的痛苦,而她的父亲,向来不愿意回忆那个让他痛苦的地方,只有等他采取了进一步的行动之后,再让露西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免得他因此而担心和忧虑。因为他一向尽力避免引起医生对法国的回忆,所以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在法国的产业处理得不彻底的情况。也正因为这样,影响到他现在准备采取的行动。他一直踌躇1到给台尔森银行的洛瑞先生送行的时候。等他到了巴黎,他会马上去见这位老朋友,但是现在,他一个字也不能向他透露。一辆套着几匹驿马的马车已经在银行的大门外停好了,杰里也换好了靴子,准备出发了。查尔斯让洛瑞先生给那个叫加贝尔的人捎个口信,告诉他“信已经收到,马上来”。当天夜里,查尔斯·达内很晚才睡,因为他写了两封感情炽热的信:一封给自己的妻子露西,告诉她,由于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必须要到巴黎一趟,并且将其中的种种理由都详细告诉了她,同时让她相信自己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另一封信是送给自己的岳父的,心中托他照顾自己的妻子和爱女,并且十分自信地把对露西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他保证,只要自己一到巴黎,就会立刻给他们写信,证明自己的安全。
这一天实在难熬,因为他整天和家人朝夕相处,却是第一次在生活中对他们有所保留。要把这桩出于善意的骗局让家人深信不疑,的确很棘手。他满怀柔情地看着妻子无忧无虑、忙里忙外的样子,决心不将即将发生的事告诉她。好不容易挨到傍晚,他拥抱了爱妻和爱女,假装出去一会儿就回来的样子,走进了阴沉的雾气之中。他将写好的两封信交给了一个可靠的邮差,嘱咐他在午夜前的半个小时送到,绝对不可以提前。然后,他又雇了一匹去多佛的马,便启程了。
查尔斯·达内仅仅在法国境内走了一小段路程,就已经渐渐感觉到,除非他在巴黎被当成一个好公民,否则他休想再沿着这条乡间大道回到英国来。不管前面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他也只能一直走到底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每走过一个小村庄,一道栅栏就会被放下,就像一道道将他和英国隔绝开的铁门。放行人对他的监视严密到了极点,即使他被识破,或者被装进囚车押往目的地,他也不会感到失去的自由比现在的少。
完全依靠了那封从阿巴依监狱的加贝尔寄给他的信,他才能在法国走了这么远。他在一个小地方的关卡遇到了极大的麻烦,让他觉得这趟旅程已经到了危急的关头。所以,当他被扣押在一个小旅馆里,半夜被人叫醒时,他并没有感到意外。把他叫醒的是一位战战兢兢的当地小官员,旁边是三个戴着粗布红帽、嘴里叼着烟斗的全副武装的爱国者,他们都在床上坐了下来。
“逃亡的贵族,”那个小官员说,“我打算派人把你送到巴黎去。”
“先生,我急着去巴黎,我并不在乎有没有人护送。”
“闭嘴!”一个戴着红帽的爱国者粗声粗气地说,“保持安静,贵族!”
“这位爱国者说的没错,”那个胆小的官员说,“你是个贵族,一定得有人护送,而且必须付钱才行。”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吗?”查尔斯·达内问。
“这真是太可笑了!他还要选择!”那个戴着红帽的爱国者已经满脸怒容了,“保护你,不让你被吊死在路灯柱上,难道不是对你的安全负责任吗?”于是,达内只好穿好衣服,按他们的要求一一照办了。他又被带回关卡,付了一大笔护送费之后,在凌晨三点,由两名爱国者护送着离开了,三个人骑着马,在泥泞的大路上走着。一路上有惊无险,在两个爱国者的护送下,查尔斯·达内终于顺利抵达巴黎城。随后,他被带进了一间警卫室中,在一张不大的办公桌上摊放着一些表册,正由一个举止粗鲁、面色黝黑的军官保管着。经过了简短的审讯之后,这个军官叫来了徳发日,让他把眼前这个叫埃弗瑞蒙德的家伙送进拉福斯监狱。
“上帝啊!”达内不禁喊了起来,“这是根据了哪条法律啊?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军官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冷笑着说:“自从你离开之后,我们颁布了新的法律,重新定了新的罪名,埃弗瑞蒙德。”
“我恳请你注意,我是应一名同胞的书面请求主动回到这里来的,那封请求我回来的信就在你的面前。我只要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尽快满足他的请求。我难道没有这样的权利吗?”
“逃亡分子没有任何权利,埃弗瑞蒙德。”军官的回答既生硬又冷漠,然后他把一张写好的字条交给了徳发日,吩咐了声“秘密监禁”。
查尔斯·达内知道自己再怎么请求也无济于事了,况且自己的自尊心也不允许自己这样做。他默默地跟在徳发日的后面走着。他看得出来,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押解犯人的场景,甚至连孩子都很少注意他。偶尔几个过路人对他指指点点,大概在说他是个贵族。而且,现在穿着考究的人去蹲监狱,就像工人穿工作服去上班一样平常,已经不值得注意了。他们经过一条肮脏、狭窄、阴暗的街道时,看见一个人慷慨激昂地站在凳子上控诉着国王和王室对人民犯下的罪行。查尔斯·达内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后,才第一次知道国王已经被关进了监狱,而且各国使节也都离开了巴黎。这一路上,除了在博韦之外,他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因为护送人和那随处可见的监视,已经把他与世隔绝了。
他明显预感到,自己很有可能在监禁中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和磨难,会饱尝与妻子、女儿的分离之苦,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地方。他的心里这么想着,不自觉地来到了拉福斯监狱。怀着这样的心情,走进了这间阴森恐怖的监狱的院子,而这本身就已经让人够受的了。
只见一个面孔浮肿的人打开了一扇结实的小门,徳发日把他押解的犯人交给了他。“又是秘密监禁!”这位面孔浮肿的典狱长2看着字条嘟囔着,“就像我这儿还没被胀破似的!”他拿起一串钥匙,说了声:“跟我来,逃亡贵族!”于是,这个新来的囚犯就跟在他的身后,借着监狱里昏暗的光线,穿过了一条条走廊,爬过了一座座楼梯,通过了一道道咣当作响、开启后又立
刻关闭的铁门,最后走进了一间又大又矮的穹顶屋子,里面挤满了男女囚犯。女囚犯全都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有的在读书,有的在写字,有的在编织,有的在缝纫,有的在刺绣;而男囚犯大多站在她们椅子的后面,还有的焦虑不安地在屋子里踱着步。
这个新来的人看到这些囚犯时,立刻本能地将他们与可耻和罪恶联系在一起,觉得与他们为伍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不禁自动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是,这些人却对达内欢迎有加,每个人都显得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使他在经过一段梦幻般的长途跋涉之后,现在更是坠入虚空的环境之中。
“我代表全体难友,”一位气度不凡、彬彬有礼的绅士走过来说,“对你来到拉福斯监狱表示欢迎,对你蒙受的灾难表示慰问。祝你早日逢凶化吉,从这里解脱!如果在别的地方,请教你的大名和案情显得冒昧,不过在这里就另当别论了,你说对吗?”
查尔斯·达内振作起精神,选了一种他能想到的适当的措辞,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我希望,”那位绅士目送着走到屋子尽头的典狱长对达内说,“你不会是被秘密监禁的吧?”
“我不懂什么是秘密监禁,但是他们好像是这么说的。”
“唉,真不幸!我们对此表示深深的遗憾!不过你还是要打起精神,因为我们当中有几个当初也是秘密监禁,但是没过多久就被撤销了。”接着,这位绅士摇头对大家宣布,“很遗憾,各位,是秘密监禁。”
典狱长在屋子另一头的铁栅栏旁等着查尔斯·达内。当他穿过屋子走向那里的时候,四周响起了一片同情的低语声,还有许多其他的声音,其中女人温柔同情的声音最为清晰,她们在为他祝福和鼓励。达内来到铁栅栏跟前,转过身向他们表示诚挚的谢意。典狱长随手将铁栅栏的门关上,让这些幽灵永远地在他眼前消失了。
这扇小门一直通往用石头砌成的向上的台阶。他们向上爬了四十级台阶后,典狱长将一扇低矮的黑门打开,带着查尔斯·达内走进一间单人牢房。牢房里尽管不太阴暗,但是潮湿,而且寒冷刺骨,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还有一条草垫子。在离开这里之前,典狱长大致看了一眼屋里的东西和四周的墙壁。没过多久,这间牢房的新主人就开始在里面来回地走着,计算着屋子的大小。“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重复说着屋子的大小,并且加快了脚步,竭力想要摆脱脑海中一再侵袭他的念头。这些凌乱的念头在他的心中不停地翻滚着,使得他越走越快,固执地一遍遍数着。远处城市的喧嚣声也发生了变化,尽管依然像阵阵闷鼓声般滚滚而来,但是盖过这些闷鼓声的是越来越响的他的亲人发出的阵阵号啕恸哭声3。
注解:
1【踌躇】犹豫。
2【典狱长】使监狱各方面变得规范的管理者。
3【啕恸哭声】形容不能思想,只是不停地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