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生的变局让人不知所措

坐落在巴黎圣日耳曼区的台尔森银行，设在一幢大楼的侧面。银行前面的院子，被一道高墙和一道坚固的大门与大街隔离开来。现在，这幢大楼的主楼被一群爱国者占领了。从高墙和坚固的大门外的大街上，不时传来夜间城市里常有的嘈杂声，偶尔夹杂着一阵难以说清楚的古怪的声响，好像有一种极其可怕的声音直冲云霄。

“谢天谢地，”洛瑞先生紧握着双手说，“今晚我所亲近的人没有一个会在这座可怕的城市里。愿上帝保佑那些身处险境的人！”

没过多久，大门上的门铃响了。洛瑞先生原以为是那群爱国者又回来了，于是仔细聆听。但是，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被一大群人吵嚷着涌进院子，反而只是大门发出了“吱嘎”一声后，然后又恢复了寂静。

洛瑞先生的心里感到既紧张又害怕，隐约为银行担心起来，时代的剧变让人很容易产生这样的想法。银行被警卫严密地保护着，他站起身来，正要去找那些可靠的警卫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两个人冲了进来，惊得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是露西和她的父亲！露西对洛瑞先生伸出手臂，眉宇间依然凝聚着往日的那种热情，仿佛刻意刻在了她的脸上，好在她一生中的这一重要时刻显示出力量和本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洛瑞先生一脸惊慌，气喘吁吁地喊了起来，“怎么回事？露西！马奈特！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的双眼定定地看着他，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扑进他的怀里喘息着求告说：“啊，我亲爱的朋友！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怎么了，露西？”

“查尔斯……”

“查尔斯怎么了？”

“他现在在这里。”

“在这里？在巴黎？”

“他到这里已经有几天了，他怀着一种侠义心肠，瞒着我们来到这里。不过在关卡上被劫住了，关进了监狱里。”

洛瑞不禁发出了一声喊叫，就在这时，大门上的铃声又响了起来，接着，伴随着吵杂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一大群人闯进了院子。

“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朝窗外望去。

“别朝外面看！”洛瑞先生喊了起来，“马奈特，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千万别碰那扇百叶窗！”

马奈特医生转过身来，带着镇定的微笑说：“只要全法国的爱国者知道我曾当过巴士底狱的囚徒，他们就决不会伤害我，而会热烈地拥抱我。我过去的苦难使我拥有了一种特权，让我能顺利地通过关卡，还在那儿打听到了查尔斯的下落，并且平安地来到你这儿。我知道事情是会按照我设想的那样发展的，我知道我能帮助查尔斯脱身，我一直对露西也是这样说的。”他又把手放到了窗户上。

“别看！”洛瑞先生拼命地叫了起来，“别看！亲爱的露西，你也别看！”他伸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别害怕，我的乖乖。我庄严发誓，我知道查尔斯没有遭到什么伤害，我真不知道他会到这个要命的地方来。他被关在了哪个监狱？”

“拉福斯监狱！”

“拉福斯监狱！我的露西，既然你生来就坚强、勇敢，现在你就应该保持镇定，完全按照我的吩咐去做。现在，我会把你安置在这幢楼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我还要和你的父亲单独待上两分钟，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你不能有丝毫的迟疑。”

“我听你的。从你的脸上能看得出，除了这些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你是真心诚意的。”露西回答说。

洛瑞吻了露西一下，急忙把她带进她的房间，锁上了房门，然后又急忙回到医生那里，打开玻璃窗，又将百叶窗拉开了一点，用手搭在马奈特医生的胳膊上，和他一起窥探¹院子里的动静。

“他们，”洛瑞小声说了一句，不时回头看了看紧锁的房门，“正在屠杀囚徒。如果你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有把握，如果你真的拥有你说的那种特权，你就出去见见这群恶魔吧，让他们带你到拉福斯监狱去。也许已经来不及了，我也不确定，但是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

马奈特医生和他握了握手，帽子也没戴就匆匆走了出去，等洛瑞回到窗口时，他已经站在了院子里了。

他那一头随风飘散的头发，引人注目的面容，还有犹如划水般把刀斧推开的自信的态度，让他很快就来到了这群人的中间。刚开始沉默了一阵，随后便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以及医生那听不清的声音。接下来，洛瑞先生看到所有的人都围在医生的周围，排成一个二十多人的队伍，彼此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匆忙地朝着外面走去，口中大喊：“巴士底的囚徒万岁！快去拉福斯监狱救巴士底囚徒的亲人！给巴士底的囚徒让一条路！”无数个喊声呼应着。

洛瑞先生心情忐忑地关好了百叶窗和玻璃窗，拉上了窗帘，然后急忙赶到露西的身边守护着她。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洛瑞先生依然坐在她的身边守护着。露西躺在他脚边的地板上，昏昏沉沉的，但是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普罗斯小姐已经把露西的女儿放到了床上，她的头渐渐地低垂到小宝贝的枕边。又是一个漫长的黑夜，可怜的妻子在呜咽，而年老的父亲还没有回来。

到了第二天中午，马奈特医生仍然没有回来，现在每拖延一分钟，都会有拖累台尔森银行的危险。于是，洛瑞先生去和露西商量，说她的父亲曾经说过，要在银行的附近找个住处。洛瑞先生猜想，即使能保证查尔斯安然无恙，获得自由，但是却不可能帮助他马上离开巴黎。于是他帮她们在一个偏僻的小巷中找到了几间合适的楼房。四周紧闭的百叶窗都显示出这座死气沉沉的高楼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他马上帮着投奔他的这三个女人搬进了新租的寓所，尽可能让她们住得舒服一些，甚至比自己住得都要好。

就在洛瑞先生在银行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后，一个他有些印象的叫徳发日的人给他送来了一位医生写的便条，只见上面写着：

查尔斯平安无事，但是我还没有办法把他从里面带出来。我已经获得特许，请来人带了一张查尔斯写给露西的便条，并且请允许来的人去面见露西。

便条上标明写自拉福斯监狱，时间是不到一个小时以前。

收到这个便笺后，洛瑞先生松了一口气，决定带着徳发日去找露西。当他们来到楼下的院子时，看见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正在编织，洛瑞认出了她是徳发日太太。

在徳发日太太的陪同下，一行人来到了露西在巴黎的新住所。一进门，他们就发现露西一个人在哭泣。当洛瑞把她丈夫的消息告诉她后，她简直欣喜若狂，紧紧握住那只递过便笺的手，她一定不会想到，就在前天夜里，这只手曾在离她丈夫不远的地方做出了什么样的举动，如果不是幸运，她的丈夫说不定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

“最心爱的人，请拿出勇气来。我很好。你的父亲对我周围的这些人还是非常有影响力的。我知道自己无法收到你的回信。请替我吻吻咱们的孩子。”

虽然便笺上只有这么几个字，但是对于露西来说，无疑是无价之宝了。她又吻了吻徳发日太太的手。这是女性之间的一种满怀深情、衷心感激的表示，但是那只手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只是冷冷地将手抽离开，又继续编织起来。

徳发日太太的态度让露西感到心惊肉跳，她伸出一双哀求的手，抓住徳发日太太的衣服，说：“求你对我的丈夫行行好吧。请不要伤害他。如果可以，请你帮个忙，让我见见他吧。”

“我到这里来和你的丈夫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徳发日太太丝毫不为所动，低头看着她说， “我到这儿来，只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女儿。”

“看在我的份上，对我的丈夫发发慈悲吧。也看在我孩子的份上！她会合实双手，恳请你开恩的。比起其他人，我们更害怕你。”

徳发日太太把这句话当成了恭维，朝自己的丈夫看了一眼。徳发日太太随后便说露西受的苦和自己以前受的苦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既然他们把信送到了，便不在这里停留了，转身离开露西的新家。

徳发日夫妇的态度在洛瑞先生和露西的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使他们的内心深处产生了极大的不安。

直到第四天早上，马奈特医生才回来。在这段恐怖时期内发生了很多事，凡是不能让露西知道的，他都尽量对她隐瞒，所以直到离开法国之后，她才知道，有一千一百个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囚犯被一些民众杀害了。这种惨无人道²的暴行持续了四天四夜，甚至连空气中都充满了血腥味。一些监狱遭到了袭击，所有的政治犯都处于危险之中，有些人竟直接被拖出去杀害了。

在得到了洛瑞先生严格保密的许诺后，马奈特医生告诉他，当时人们簇拥着他，穿过犹如屠宰场的街道，来到了拉福斯监狱。在那里，他看到一个由群众自发组织起来的法庭正在审判，囚犯被一个个带进来审判，然后很快被判处死刑，立即拉出去执行，也有少数人被当场释放，还有一些囚犯被重新带回牢房。为马奈特医生引路的那个人直接把他带到了法庭上，他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职业，将过去自己未经审判就被秘密监禁在巴士底狱的事情告诉了众人。一个坐在审判席上的人站起来为他作证，而这个人正是酒店老板徳发日。

于是，他被许可翻阅桌子上的花名册，当他查明自己的女婿还在未被杀害的囚犯名单中时，他苦苦哀求法庭能饶他不死，并且可以释放他。可是法庭上的那班审判人员，有的人已经睡着了，有的人虽然清醒，却因参与屠杀，被弄得浑身血迹斑斑，有的人则是干干净净的，有的人已经喝醉了，有的人没有醉。刚开始，由于他是一个在被推翻了的旧制度下遭受过苦难的著名人物，受到了大家狂热的欢迎，一致同意将查尔斯·达内带到这个无法无天的审判庭上来接受讯问。但是，就在查尔斯·达内即将得到释放的时候，情况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那班人在暗中又交谈了几句，随后，那个坐在主审席上的人对马奈特医生说，这名囚犯还得继续接受监禁，不过看在马奈特的份上，人身安全会得到保障，不会受到伤害。随后做了一个手势，查尔斯·达内又被押回了牢房。看到这种情形，医生再三请求让他也待在监牢中，防止他的女婿被暗算或是因为一时失误，而被误交到门外那班群众的手中，此时他们正杀气腾腾地大呼小叫，声音将审讯中的问话声都掩盖了。最后达内总算得到了特殊许可，留在那座“血腥的厅堂”里，直到躲过危险为止。

他待在那里，只敢草草地吃点东西，偶尔打个盹，至于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还是不说为好。人们有的时候会为一些囚犯获救而欣喜若狂，有的时候又会残暴地把囚徒劈成几块，这一切都使他吃惊得目瞪口呆。马奈特医生说，有一个囚犯已经获得了自由，刚走出监狱来到大街上，就被一个暴徒用长矛误扎了一下。他们恳求马奈特医生为这个人包扎伤口。医生赶了过来，看见那个被刺的囚犯正被一群撒玛利亚人抱在怀中，他们自己则坐在被他们杀死的囚犯的尸体上。情景荒诞³离奇，就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中出现的任何怪事一样。他们在一旁协助医生，对这个受伤的人既温柔体贴，又关心备至，还特地给他做了一副担架，小心翼翼地护送他离开现场，接着便拿起各自的武器，重新投入到这场可怕的屠杀当中，吓得医生用双手捂住眼睛，当场昏了过去。

由五名法官、一名检察官和一个立场坚定的陪审团组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法庭每天都在开庭审判。终于，又轮到查尔斯·埃弗瑞蒙德接受审判了。

马奈特医生已经做好了安排，当审讯进行到一半时，马奈特医生事先准备的信，被拿出来宣读。随后，又传召了加贝尔公民出来作证，他把实情说了一遍。陪审团当庭宣布，既然公民埃弗瑞蒙德已经投案自首，那么加贝尔的案子就可以了结了，他被当庭释放了。

接着接受传讯的是马奈特医生。他的个人名望非常高，回答得又干净利索，因此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表示，被告是他在长期监禁获释后的第一个朋友，被告一直居住在英国，对流亡中的他和他的女儿一直忠贞不渝，被告不但没有受到英国贵族政府的宠爱，反而被当成了英国的敌人和法国的朋友而受到审判，几乎被判处了死刑。马奈特医生非常谨慎地将这些情况一一摆明，不但诚实恳切，而且直截了当，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使得陪审团和旁听群众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最后，他又提到了在场的洛瑞先生的名字，说他和自己一样，也是英国那场审判的证人，能够证明他说的是实话。可是陪审团宣称，已经不需要再听旁证了，假如首席法官同意的话，他们现在就可以投票表决了。

每一次口头投票后，旁听的听众都会发出一阵欢呼，所有的声音都是支持犯人的，于是首席法官当庭宣判被告无罪释放。

接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场面出现了。这样做很可能是群众为了满足自己喜怒无常的心理，或者是出于一种慷慨仁慈的良好冲动，要不就是为了抵消一些他们因为残忍暴行而欠下的累累血债。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这种异乎寻常的场面是出于哪种动机，也可能是三者都有，也可能是以第二种的成分最大。法庭一宣布查尔斯被无罪释放，立刻就有大量的眼泪从眼眶中喷涌而出，就像是在其他的时间里鲜血喷涌那样。男女老少都争先恐后地朝他奔去，友好地拥抱他。而查尔斯呢，由于受到了对身心有伤害的长期监禁，已经变得异常虚弱了，随时都有晕倒的危险。尽管这样，他的心里十分清楚，同样是这一帮人，要是被另一种情绪鼓动起来，也会同样朝他扑来，把他撕成碎片，让他暴尸街头。

查尔斯刚走出大门，人群立刻又朝着他拥了过来。拥抱、哭泣、欢呼，轮番进行。狂热的群众把查尔斯放在一张大椅子里，还在上面铺了一面红旗，在椅背上绑了一支矛尖挑着红帽子的长矛。尽管医生一再恳求，依然无法阻止人们把他放到上面凯旋回家。他的四周变成了一片翻腾的红帽子的海洋，从狂暴的海洋深处，不时会抛出人们已经支离破碎的面孔的幻影。这让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神经错乱了，是不是正坐在囚车上，赶往断头台。

在这犹如噩梦般的游行中，群众一路抬着查尔斯，不管遇到谁都要拥抱，还把他指给遇到的人看。人流蜿蜒⁴曲折地穿过街道和小巷，一直把他送到露西暂住的那幢楼房的院子里。露西的父亲已经先赶了回来，为的是让自己的女儿事先有个准备。等到她丈夫的脚刚刚落地，她就倒在了自己丈夫的怀中，失去了知觉。

所有人都在欢快地跳着卡曼纽拉歌舞，人群中的一位年轻的女子被放到了椅子上，大家开心地把她当成自由女神，拥出了院子，一边跳着歌舞，一边走远了。

“露西，亲爱的，我回来了！我得救了！”

“啊，我亲爱的查尔斯！感谢主，感谢上帝，你终于回来了！”

露西和达内低头虔诚地祷告着。

“亲爱的，最该感谢的人，是你的父亲，整个法国，再没人能做他为解救我而做的事情了。”

露西来到父亲面前，她把头靠在父亲的胸前，能为女儿有所付出，医生心里是很高兴的，他的奔走，劳累都有了回报，为此，他感到十分的自豪。

“坚强点，我的乖乖，”他劝慰道，“现在好了，他就在这里了，我已经把他带回来了。”

大家原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可是，某一天的晚上，四个戴着红帽，腰上挎着马刀和手枪的粗鲁汉子来到寓所，点名要把查尔斯带走，因为他又成了共和国的犯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马奈特医生变得像石头雕像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询问他们这样做的原因。

“马奈特医生，”为首的那个人勉强回答说，“圣安东尼的人告了他。”

“告他什么？”

为首的那个人依然勉强地说：“请您不要再问了。如果共和国要求你作出牺牲，毫无疑问，你作为一个优秀的爱国者，应该是愿意作出这样的牺牲的。共和国高于一切。人民至高无上。埃弗瑞蒙德先生，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我希望可以再问一句，”马奈特医生说，“能告诉我，是谁告了他吗？”

他们中的一个人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双脚，又捋了捋胡子，终于说道：“好吧！我知道这是违反纪律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是徳发日夫妇告发了他，而且情节还很严重，当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另外那个人是谁？”

“你确定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当然了。”

“那，”这位来自圣安东尼区的人脸上立刻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说，“你明天就会知道答案的，我现在还不能说！”

注解：

1【窥探】暗中察看。

2【惨无人道】残酷到了没有一点人性的地步，形容凶恶残暴到了极点。

3【荒诞】 极不真实，极不近情理。

4【蜿蜒】（山脉，河流，道路等）弯弯曲曲地延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