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的人将获得永生
无辜的人就这样被判了死刑。当他那可怜的妻子听到这个事实之后,仿佛受到了致命的一击,瘫倒在地。但是,她此时的心中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声音在告诫她:在他蒙难的这一刻,她应该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而不是增加他的痛苦。于是,她竟然在这样的打击下站了起来。
由于法官要上街参加群众的游行,法庭便休庭了。只剩下四名看守看押着犯人,其中有一个便是巴塞德。在巴塞德的帮助下,达内和露西有了最后一次接触。当达内被拖走时,露西放开了他,站在原地目送着丈夫离去。她的双手合十做祈祷状,脸上显得容光焕发,甚至带着令人宽慰的笑容。然而,当达内被带出法庭后,她痛苦地将头靠在父亲的胸前,当她准备和父亲说话时,却晕倒在他的脚下。
西德尼·卡顿急忙从他一直待着的不起眼的角落里冲了出来,抱起倒在地上的露西。这时,她的身边只有她的父亲和洛瑞先生。当卡顿用胳膊支起她的头时,他的胳膊颤抖了。他们用马车把她送回了寓所,但是没有急于把她弄醒。
“卡顿,卡顿,亲爱的卡顿!”小露西一边喊着,一边激动地跳起来抱住了他,伤心地说,“你来了,我知道你会帮助我的妈妈的,请你救救我的爸爸吧!看看我的妈妈,亲爱的卡顿!你和大家一样爱她,你能忍心看她这样吗?”
他俯下身子,将她那可爱的小脸蛋贴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又轻轻地推开,望着她昏迷不醒的妈妈。
“临走前,”他有些迟疑,“我能亲她一下吗?”
后来人们回忆,当他俯下身子用嘴唇去触碰她的脸颊时,低声说了一句话。当时只有小露西离他最近,根据她事后告诉大家的,当时卡顿说的是:“你所爱的人的生命。”在他变成一位慈祥端庄的老太太时,她也是这样告诉她的孙子孙女的。
卡顿找到了马奈特医生,劝他不要灰心丧气,并让他直接去找首席法官或是检察官,还有几个不方便透露姓名的人。可街上正在举行庆祝活动,恐怕天黑之前谁也找不到。
西德尼·卡顿也来到了街上,一时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于是,他决定到徳发日的酒店去一趟,为的是让那些人知道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在。
在酒店里,他发现了徳发日太太正在准备进行新的控告,对象便是露西和她的父亲,因为他们对共和国的敌人表现出了深深的同情。徳发日太太之所以对埃弗瑞蒙德家族怀有如此深仇大恨,是因为她就是马奈特医生信中提到的那个被害得家破人亡的农家中唯一活着的人,死的全是她的亲人,因此她也必须要向埃弗瑞蒙德家族讨还血债。
得知这些情况后,卡顿离开了酒店,没过多久就被监狱那座高墙的阴影所吞没。到了约定的时间,他才走出阴影,重新回到了洛瑞先生的房间,发现这位老先生正在焦急不安地来回走着。洛瑞先生也是刚刚才从露西那回来。露西的父亲在将近四点的时候离开了银行,但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露西还抱有一线希望,盼着她的父亲能将查尔斯救出来,但是这种希望非常渺茫,因为他已经去了五个小时了。
洛瑞先生一直待到十点钟,也没有等到马奈特医生。他不想离开露西太久,便决定先回去陪她,到了午夜再回到这里。于是,卡顿独自一人等候马奈特医生。卡顿等到了十二点,还是不见马奈特医生的踪影。就在他们商量该怎么办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医生上楼的声音。他一走进屋子,两个人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是否真的去找过人,还是一直在街上徘徊1,没有人知道。但是,他呆呆的表情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当医生瘫坐在他们之间的椅子上时,他们决定先把马奈特医生送到露西那里去,让他们待在一起。就在卡顿从地上拾起那件几乎缠住了医生的脚的外衣时,一个医生平时随身带着的用来放工作日程表的小夹子掉在了地板上。卡顿捡了起来,决定和洛瑞先生一起打开看一看,发现里面竟放着西德尼·卡顿出城的许可证,这一发现让他喜出望外2。他让洛瑞先生把露西、马奈特医生等人的出城许可证都收好,以备不时之需,他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随时都可能受到徳发日太太的告发,因为他亲耳听到她这样说。他并没有耽误片刻工夫,而是立刻找到那个密探,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他了解到,在监狱外的大墙处住着一个锯木工,现在已经被徳发日夫妇控制了。徳发日太太一再教他,让他告发说自己曾看见露西对犯人做手势,打暗号。不难猜测,这会成为一个老套的借口,阴谋越狱,这会危及她的生命,或许还有她的孩子,她的父亲,因为有人见到他们俩都曾经和露西在那里待过。
“现在这件事就全靠你了,再也没有比你更可靠的人了。新的控告会到明天以后才进行,也有可能,要两三天后,更有可能是在一个星期之后。你明白,凡是同情或是哀悼3被处死的犯人,便是犯了死罪。她和她的父亲都会犯这条罪。而那个女人一定会等待时机,将这条罪名加到他们的头上,让自己的控告更加有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呢,我信你说的每句话。”
“你有钱,可以以最快的速度买来到达海岸的旅行工具。你不是在几天前就做好回英国的准备了吗?明天一早你就让人准备好马车,到下午一两点的时候就可以动身了。”
“一定办到。”
卡顿的态度充满了洋溢的热情,就连洛瑞先生也受到了感染,变得和年轻人一样活跃了。
“你的心地高尚,我曾经说过,没有比你更可靠的人了。今天晚上你就把你知道的事情都高诉她,告诉她处境的危险,甚至会牵连到她的孩子和父亲。你一定要把这件事说明白,否则,她宁愿让自己美丽的头和她丈夫的滚在一起。为了她的孩子和父亲,你一定要劝她带着他们,等时间一到,必须和你一起离开巴黎。告诉她,这是她丈夫最后的要求。关键在此一举,即使处于眼前这样悲惨的状况里,她的父亲会听你的。你说对吗?”
“我相信是这样的。”
“我也这样认为。你悄悄在院子里将一切都安排好,就连你也要坐在马车里。等我一到,就把我拉进车里,然后立刻出发。”
“你的意思是,我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等你来?”
“你知道,我的许可证和其他人的许可证都在你的手里。帮我留个座位。等我的座位上坐了人,就立刻出发,到英国去。”
“这样看来,”洛瑞先生抓住卡顿急切但却沉着坚定的手说,“看来这件事并不是只靠我老头子一个人了,我的身边还有一个热心的年轻人。”
“苍天保佑,你会得到帮助的。你要郑重地向我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改变现在我们在这里约定的事情。”
“我保证不改变,卡顿。”
“明天千万要记住我说过的话,如果改变了行动部署4,或者是拖延了行动,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可能救不了那个人的命,而且还会搭上这么多条人命。”
“我会尽到我的职责的。好了,再见了!”
虽然他的脸上带着诚恳庄重的笑容,甚至还亲吻了老人的手,但是他没有马上离开。他帮助洛瑞老人扶起了已经在熄灭的火炉前摇来晃去的马奈特医生,帮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扶着马奈特医生到他居住的那幢房子的院子里,在那幢房子里,有一颗受尽了磨难的心。当年那个让人难忘的时刻,卡顿曾经那么幸福地对另一颗心袒露过自己孤凄的心,而这颗心正在这个可怕的漫漫长夜里倍受煎熬。他走到院子里,独自在那里逗留了一会儿,仰望着她房间透出来的灯光。他对着窗口做了祝福,轻轻说了声“永别了”,便走出院子,离开了。
在巴黎裁判所,这座阴森森的附属监狱里,当天被判处死刑的人正等着末日的到来。查尔斯·达内从法庭上回到自己的那个单人牢房后,已经不对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抱有幻想了。在那份材料被宣读时,他已经听出来了,每个字都在宣判他有罪。他完全明白,任何人的个人威望都不能挽救自己的生命了。事实上,他被大众判处了死刑,只凭少数几个人是救不了他的。
在得到狱方的许可之后,他买了一盏灯和一些文具,于是安静地坐下来写信,一直写到狱方规定的熄灯时间。他给露西写了一封长信,说明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父亲入狱的事,直到她对他说了才知道,并劝露西不要对她的父亲刨根问底,只需抚养好他们的女儿,安慰好自己的父亲。他还用同样的口吻给露西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将自己的妻子和爱女托付给他。他觉得想写的都写了,唯独没有想到卡顿。当他在草铺上躺下之后,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已经告别了。
午夜十二点已经永远地过去了。
已经有人通知他,他只能活到三点了。他清楚,他们会提前把他押走,因为笨重的囚车会在路上缓慢地颠簸一阵子。所以,他决定以两点为界限,在此之前先让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以便在这之后能鼓励到别人。
就在这时,门外石砌的过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一下,就在门还没有打开或是正在打开的时候,他听到有人用英语小声说:“他从没有在这里见过我,我一直躲着他。你自己进去吧,我在附近等你。快点,不要耽误时间!”
门很快打开又很快关上了。站在他面前的是西德尼·卡顿,脸上带着微笑,一句话也不说地盯着他,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告诫他不要说话。
“在这个世界上,你最没有想到的是会见到我吧?”他说。
“我简直不能相信会是你,到现在也不敢相信。你不会也成了犯人了吧?”
“那倒不是,我碰巧有了这么点权力,能够支配这里的一个看守,所以我就进来看你了。”
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已经没有时间解释那么多了,卡顿脱下了自己的靴子、衣服等物品,和达内交换完之后,又让达内坐在桌子前,按照自己的要求写些东西。他则右手插在怀里,站在达内的身后,眼睛朝下看着。趁着达内书写的工夫,他从怀里抽出手,打开了瓶盖。达内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卡顿用最快的速度将一张纸条塞进达内的怀里,让密探按照商定好的将达内弄出去。
狱门关上了,牢房里只剩下卡顿一个人。他侧耳倾听着,想听听是否有怀疑或是报警的声音,不过一切都正常。他的呼吸平静了一些,在桌子旁坐了下来,继续侧耳倾听着,一直到时钟敲了两下。
这个时候,一些响动声传来。他知道这些响声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一点都不害怕。几扇牢门依次打开,最后一个看守站在他的面前,看了一眼名单,又望了望卡顿,说道:“跟我走,埃弗瑞蒙德。”随后,他被带到了一间光线昏暗的大屋子里。他只能依稀分辨出那些被带到这里绑着胳膊的人。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号啕大哭,不停地在那走动。但大部分人都是一句话也不说,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地面。
与此同时,一辆准备驶出巴黎城的马车来到了关卡前,停下来接受检查。一些检查人员悠哉游哉地在马车旁踱着步子,又慢吞吞地爬上了车厢,检查了车顶上的那些为数不多的行李。而贾维斯·洛瑞先生则双手扶着车门,回答一群当官的问话。见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这些检查人员归还了他们的许可证,并将他们放行了。
马车在原野上飞驰的时候,一辆辆囚车也在巴黎的街头隆隆驶过,仿佛在挤满街道的人群中犁出一道弯弯曲曲的深沟。一张张攒动5的人脸,有的被囚车挤到了这边,有的被囚车掀到了那边。住在街道两旁的居民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了,许多窗前都见不到看热闹的人。有些窗口虽然有一些人在俯视囚车中的那些面孔,但是手中的活并没有因此而停下。偶尔有那么一两户人家的家里来了喜欢看热闹的客人,主人便像博物馆的馆长或是老资格的讲解员那样,得意洋洋地伸出手朝着囚车指指点点,仿佛在解说昨天这辆车里坐过谁,前天那辆车里坐过谁。
坐在囚车里的这些人,有些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在看人生最后一段旅途的景象,有些人则流露出对生活和这个世界的恋恋不舍的情绪,有些人则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有些人则被沉默的绝望包围着,还有些人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他们用在戏院里和图画中见过的那种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人群。有几个人在闭目沉思,或许想让自己纷乱的思绪集中起来。他们中只有一个显得可怜巴巴,疯疯癫癫的,显然他的精神已经被吓得崩溃了,就像喝醉了酒,嘴里唱着歌,甚至还想跳舞。在这些囚犯中,没有一个人想用表情或是手势唤起民众的同情。
和囚车一起并行的是一队由各式各样的骑马的人组成的卫队。一路上,不时有人仰起头和他们打听一些事情。看来这些人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因为人们在得到答案后都朝着第三辆囚车涌去。与那辆囚车并行的骑马的人,不时地用手中的剑指点着囚车中的一个人。人们打听主要是想弄清哪一个死刑犯是他。而他正低着头,站在囚车的后部,与坐在车边的拉着他的手的一个小姑娘谈着话。他对周围的情景一点也不在意,显得漠不关心。在长长的圣翁诺雷大街上,时而有人冲他高声叫骂。如果说这样做能对他有所触动的话,他也只是淡淡一笑,微微摇一摇头,让头发凌乱地披散到脸上,因为他的两只胳膊被反绑着,手很难碰到脸。
时钟敲了三下。人群中被犁出的那道深沟拐了个弯,便来到了目的地——刑场。被掀翻到两边的一张张攒动的面孔,在这个时候都聚拢过来,跟在最后一辆囚车后面,来到了断头台前。
囚车上开始下人了,断头台前的侍者们已经严阵以待。囚犯们依次被推上了绞刑架。而那个被当成了埃弗瑞蒙德的人也下了车,接着,那个小女孩也被抱下了车。下车时,他们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体贴地让她背对着那架呼呼地不断起落的杀人机器。她吻了吻他的嘴唇,两个人庄严地互相祝福。当他松开她的手时,她那只消瘦的小手并没有颤抖,在她那张富有忍耐精神的脸上,只剩下甜美而又灿烂的坚贞。女孩渐渐远去。
喧闹的人声、无数张仰望着的脸孔、外围的人群向前拥挤的脚步声,一齐朝着他涌来,仿佛一道被掀起的巨浪。就在刹那间,一切都消逝了。
那天晚上,全城的人都在谈论他,说他是断头台上神色最为宁静安详的一个,许多人甚至认为他庄严的神态就好像先知一样。
如果西德尼·卡顿也能发表他的感想,或许会这样说:“我现在所做的,是我一辈子里做过最好最好的事情;我即将得到的是我一辈子里得到过最最安宁的休息。”
注解:
1【徘徊】在一个地方来回地走。
2【喜出望外】遇到出乎意料的喜事而特别高兴。
3【哀悼】悲痛地悼念。
4【部署】安排;布置(人力、任务)。
5【攒动】拥挤着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