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庭上初识

德发日是一家酒店的老板，三十多岁，长着一个粗脖子，活像一个雄赳赳的武夫。他的火气总是很旺盛，即使外面的天气已经寒冷刺骨，他也不会多穿一件外衣，而只是把它们搭在肩上。衬衫袖子被他高高地卷到肘部，露出两条棕色的胳膊。由于没有戴帽子，一头浓密的黑色短发暴露在人们的视线中。他全身黝黑，眼睛很有神，而且两眼之间的间隔很大。总之，从外表看起来，他的脾气还不错，可是，也不难看出他同样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即使和人狭路相逢¹，也是不会让步的。

就在不久前，一桶葡萄酒在他的酒店门前被打破了，一群饥饿的人冲了过来抢酒喝。在喝光了洒在地上的酒以后，人们像鸟兽一样散去了。德发日回到酒店的时候，看到他的太太正在柜台后面端坐着。他的太太年纪和他差不多，身材粗壮，长着一双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什么都不会放过的眼睛，一只大手上带着沉甸甸的戒指，脸上表现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德发日太太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让人能够断定，她所管理的账目是一定不会出错的。在她的身旁摆放着编织的工具，不过她并没有编织，而是用一根牙签在剔牙，看到丈夫进来，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微微抬起她那浓密的眉毛，示意他酒店里客人的情况，因为就在他刚才离开酒店的时候，来了两名新顾客。

酒店老板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位年轻的小姐和一位年老的绅士。看到酒店老板注意到自己，年老的先生向小姐使了个眼色，暗示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等到酒店里喝酒的人陆续离开后，那位年老的绅士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要求和酒店老板说几句话。

他们的谈话很简短，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随后，那位绅士对小姐做了个手势，让她和自己一起出去。酒店老板带着这两个人走过昏暗的阁楼和狭窄的楼梯，来到一道大门前，掏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生怕惊动了门里面的人。

这个领路的人用手势示意他们进去，但是马奈特小姐由于害怕，已经迈不开步子了。无奈之下，洛瑞先生只好架起她，把她搀到了屋里。刚进来的时候，简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长年累月在这里的人才能适应在昏暗的光线下干细活，而此时的阁楼上的确有一个人在干细活。他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背对着门，脸对着窗户，正在忙着做鞋。

“你认出他了吗，先生？”德发日小声地问。

“是的，不过只有一瞬间。刚开始，我以为毫无希望了，但是毫无疑问，有那么一会儿，我确实见到了我过去十分熟悉的那张脸。嘘！让我们再往后退一退。请大家先别说话！”

年轻的小姐已经从阁楼的墙边慢慢走了过来，来到他坐的凳子前。她只要伸出一只手就能摸到他，而他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只是埋头继续做着鞋，这种安静让人感到有些许的害怕。

所有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年轻的小姐就像一个精灵一般站在老人的身边。

突然，老人抱住了她，站在旁边的两个人吓了一跳，但是年轻的小姐仍安静地坐在那里，并没有挣脱的意思，就那样让他抱着，嘴里小声地说：“求求你们了，两位好先生，求你们先别过来，别说话，也不要动！”

他那头冰凉的白发和她光辉灿烂的金发混在一起了，温暖的金发照亮了老人的白发，好像是自由之光照亮了他的全身。她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像摇着孩子似的把他抱在自己的怀中摇着。

“如果我告诉你，我最亲爱的亲人，你的苦难已经过去了，我是专门到这里来接你脱离苦海的，我们一起回到英国去过安静祥和的生活，从今以后再也不必想起你在有为之年所受到的苦难，不必再想起狠毒的法兰西祖国。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谁是我仍活着的父亲，谁是我已死去的母亲，让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得不跪在您的面前，请求您能宽恕我，因为母亲为了保护我而隐瞒了真相，所以我从来没有为您的事奔走呼号，也不曾为您彻夜难眠，整夜哭泣！”

他已经倒在了她的怀里，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胸前。老人曾经受到的千古奇冤，在此时被浓浓的亲情淹没的使得两位旁观的人也不由得捂住了脸。

很长一段时间，阁楼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原来，那位父亲已经不知不觉地滑到了地上，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女儿也顺势躺下依偎着他，好让父亲枕在她的胳膊上，她的头发披散在他的身上，替他遮住了光亮。老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不停颤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平静。两位先生走过来，把父女俩从地上扶了起来。

“先不要去惊动他，”当洛瑞先生接连擤了几次鼻涕，俯下身体看他们的时候，马奈特小姐用手势招呼他，“如果能立刻办好离开巴黎的手续的话，我们就直接从这儿把他接走。”

由于时间紧迫，洛瑞先生和这位老人曾经的仆人，也就是这间酒店的老板德发日便分头行动起来。在天黑之后，他们做好了一切准备，不但带来了旅行用的斗篷和其他衣服，还准备了面包、肉、酒和热咖啡。德发日把这些东西和拿着的灯放到了这个鞋匠的板凳上，然后和洛瑞先生一起叫醒了这个囚徒，把他扶了起来。

他的脸上表现出惊恐和不安的神情，再聪明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们想方设法和他说话，但是，他那慌乱不安的神情和久久不说话的模样，让他们对他不再那么害怕了，一致同意不再去打扰他。他有时会有一种狂乱的举动，失神地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不过，他只要一听到自己女儿的声音，就马上变得安静下来，脸上也开心起来，每当女儿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转过头，安静地看着她。

他们小心地把他从楼上带到了门口。门口并没有什么人在围观，甚至在众多的窗口中也没有一个人影，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只能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他就是德发日太太，她正站在门柱旁织着毛衣，什么也没看。

老人坐进了马车中，她的女儿也跟着坐了进去，就在洛瑞先生刚踏上马车的脚踏板时，又停了下来，因为老人凄凄切切地想要他的那些制鞋的工具。徳发日太太急忙喊他的丈夫然后自己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去取。她很快就拿来了这些东西，递进了车里，随后便靠在门柱上织毛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徳发日先生趴到车夫的旁边，说了句“去关卡”，车夫响亮地甩了一下鞭子，马车就在暗淡摇曳的灯光中朝着远方驶去。

五年以后，人们总能在台尔森银行的大门口见到一个叫杰里的打杂人，没有得到允许，他是绝对不能走进银行的，他简直成了银行的一块活招牌。就在这一天，一位年老的职员让他给住在老贝利的洛瑞先生送一封信，并在那里随时听从他的调遣。

杰里来到法庭后，找到了洛瑞先生，把那封信让人交给了他，随后找了个能让洛瑞先生发现他的位置，坐了下来。这时，杰里发现站在被告席上的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罪名是叛国罪。他的身材匀称，仪表堂堂，一张晒成棕色的脸配上一双黑色的眼睛，俨然就是一个年轻的绅士。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或是深灰色的衣服，又长又黑的头发被一条发带束缚在脖子后。此刻他的处境还是通过他的外表，表现了出来，从他棕色的脸色中露出的苍白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尽管如此，他还是从容镇定地站在那里。  

法庭上显得很肃静。就在昨天，这位名叫查尔斯·达内的被告曾对他的指控申辩自己是无罪的。起诉书控告他曾用心险恶地将英明的英国国王准备派往加拿大和北美的兵力告诉给法国国王路易。在那些听众的心里，这名被告似乎已经被宣判有罪，正在刑场上被大卸八块。但这名被告既没有因为眼前的处境而畏畏缩缩，也没有硬充好汉。

他的神情泰然自若，甚至连木栏板上撒着的药草叶也一点都没弄乱。他环视了法庭的左边，发现在法官席一边的角落里，几乎与他视线平行的地方坐着两个人。他的目光停留在他们的身上，突然让他的神色大变，因而使他那些原本注视着他的目光都转向了那两个人。

那些看客们发现一位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姐和一位年老的绅士赶到了这里。老人的相貌十分特别，一头雪白的头发，脸上不时展现出让人难以理解的神情。他的女儿坐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挽着父亲的胳膊，另一只手按在那条胳膊上，而法庭上的景象让她感到有些害怕，由于对那个犯人表示同情，她一直紧紧挨着她的父亲。但是，她眉宇之间的神情是如此引人注目，如此强而有力，如此自然流露，以至于那些原本对被告没有怜悯之心²的看客们仿佛也生出些许感动之情来。

就在人们纷纷猜测这两个人的身份的时候，检察总长、副检察总长和陪审团已经坐下，并传唤了名为约翰·巴塞德和罗杰·克莱的证人，两人纷纷指证被告的确犯了叛国罪，理应被处死。随后，马奈特医生和马奈特小姐也被传唤出庭作证，但是他们的证词只能证明曾在一艘去往英国的轮船上见过被告，所以并不能证明被告是否有罪。至此，案件完全陷入了僵局。

检察总长为了证明被告是有罪的，他又传唤了一名证人，目的是要证明在五年前十一月份的一个星期五的晚上，证人曾和被告一起乘坐一辆从伦敦驶往多佛的邮车，并发现了被告在从事犯罪活动。就在这时，被告的辩护律师斯特里弗对证人进行了提问。

“你敢肯定那个人就是这个犯人吗？”

证人表示毫无疑问。

“你曾见过和这个犯人很像的人吗？”

证人表示从未见过和犯人十分相像而使自己认错的人。

“那么请你好好看看那位先生，我的那位博学的同行，”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坐在辩护席上的人，“然后再仔细看看这个犯人。你怎么看？是不是觉得他们很像？”

经过对比，这位博学的同行除了外表有些懒散和不羁外，他们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不但证人惊讶，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大吃一惊。辩护律师在请求法官让这位同行摘下头上的假发后，就显得更像了。法官大人询问斯特里弗先生，他们下一步是否要以叛国罪来审问这位名叫卡顿的先生时。斯特里弗先生却表示出否定的态度，并让证人告诉他，发生过的事情是否会发生第二次，同时说明如果这个证人能及早发现这个使他过早轻信的例子，他是否还能如此自信，等等。这样做的结果很明显，这个证人的证词像陶器一样被砸得粉碎，把他在这个案子中的作用也一并砸得粉碎。

此时，坐在听众席上的杰里心里明白：如果政府想要利用最庸俗的民族排外的心理和恐惧心理来树立自己的权威³，那样做只会适得其反，将政府的弱点暴露出来，而检察总长却偏偏要这么做。

终于，轮到陪审团开始讨论，他们像一群绿头苍蝇一样嗡嗡地说个不停。

卡顿先生始终坐在那里，盯着法庭的天花板出神，就连群情激动的时候都没能使他动一下。当斯特里弗先生一边收拾着文件，一边和临近的人小声说话，不时焦急地朝着陪审团里张望时；当所有的听众都开始走动，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时；当法官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在台上慢慢来回踱步，使听众怀疑他心神不宁时，只有这个人依然镇定自若地靠在椅子上，身上随意披着一件旧律师袍，凌乱的假发刚刚从头上摘下，现在又被他随便扣在头上，两只手插在口袋中，两只眼睛始终望着天花板。他的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不但让他有失体面，也大大削弱了他和被告相像的程度。

然而，这位先生表面看起来漫不经心，实则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比如就在此刻，马奈特小姐已经把头低垂在他父亲的胸前，这个情况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并立刻大叫起来：“法警！快来照顾一下这位小姐。帮助那位先生把她扶到外面去。你没见到她就要摔倒了吗？”

在这位小姐被扶出去的时候，大家都对她非常同情，对她的父亲也怀着同样的感情。因为在作证时会让他回想过去遭受囚禁的岁月，显然使他痛苦不已。在他被传问的时候，他的内心一定是非常激动的。从那以后，让他变得苍老的沉思或是忧郁⁴的表情，便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的头顶。等他走出去后，陪审团的成员走了进来，停留了片刻，首席陪审员代表陪审团发言。

这些陪审员并没有达成一致，因此要求暂时退席。法官对他们没能达成一致而感到惊讶，但还是欣然同意他们在法警的陪同下退席，然后自己也退席了。这场审判整整延续了一整天，最后以被告无罪释放而告终。

注解：

1【狭路相逢】在很狭窄的路上遇见了，不容易让开，多指仇人相遇，难以相容。

2【怜悯之心】对遭遇不幸的人表示同情的心情。

3【权威】使人信服的力量和威望。

4【忧郁】忧伤，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