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狼”般的西德尼·卡顿

当在法庭看热闹的人群都走净后，马奈特医生、他的女儿露西·马奈特、洛瑞先生还有被告的辩护律师斯特里弗先生，纷纷围在查尔斯·达内的身边，庆祝他和死神擦肩而过。

达内先生满怀感激之情，热情地亲吻了马奈特医生的手，然后转身向斯特里弗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斯特里弗先生才刚刚三十出头，但外表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至少大二十岁。他的身材又粗又胖，声音洪亮，满面红光，喜欢直来直去，从不拘泥于繁文缛节。

 这时，他仍然戴着假发，穿着在法庭上的那件律师袍，挺胸腆肚，站在达内先生的面前，把淳朴老实的洛瑞先生都挤到了一边。他说道：“达内先生，我十分高兴能把你十分体面地解救出来。他们实在是太卑鄙了，竟然对你进行起诉，不过幸运的是我们最终取得了胜利。”

“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会感激终生的。”达内先生握着他的手说。

“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来解救你，我想我的本事和别人的一样大。”

这样说很明显，斯特里弗先生是要别人夸赞他的本领大，事实上他也是这样说的。他这么说，也并非是出于无私，而是想趁机被人表扬一番。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洛瑞先生说，“对了！你在这里待了一整天，你应该是最清楚整件事情的，再说你只不过是个帮助别人办理业务的人而已。”洛瑞先生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作为马奈特医生的代理人，我希望我们可以结束这场谈话了，让我们各自回家，露西小姐看上去有些不舒服，而马奈特医生也担惊受怕了一整天，我们大家都累坏了。”

不久，斯特里弗先生和他们分手后，便冲进法庭的更衣室里。而另外还有一个人从刚才就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也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话，他只是独自站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他默不作声地和大家一起走出法庭，看着斯特里弗离去后，才走向站在人行道上的洛瑞先生和达内先生。

卡顿玩世不恭¹地和洛瑞先生斗了几句嘴，把他气走后，满身葡萄酒气的卡顿此时显得不太清醒，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转过身对达内先生说：“你我能在此相遇就是一种缘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同时站在一起，你不觉得今晚是如此的不同寻常吗？”

“抱歉先生，我直到现在还没有适应过来。”查尔斯·达内说。

“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感到奇怪。你确实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回，能够看出来，你现在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是的，先生，我越来越觉得身上的确没有什么力气了。”

“哦，可怜的家伙，我建议你去吃点东西，我在那伙傻瓜讨论你究竟该属于哪儿的时候就已经吃过饭了。好吧，让我带你到我常去的一家酒馆里好好饱餐一顿吧。说着，他用手挽住达内先生的胳膊，领他来到弗利特街，走过一段盖有天棚的路，随后便来到了那家酒馆。他们走进一个小房间，查尔斯·达内美美地吃了一顿，又喝了一些好酒，很快就恢复了体力。卡顿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在他的对面，摆着一瓶葡萄酒，他对达内仍是那副一半是傲慢，一半是满不在乎的态度。

“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达内先生？”

“我的脑子还是有点糊涂，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感觉身体也恢复了一些力气。”

“这样就好！”卡顿的语气有些心酸，随后又给自己倒满了一大杯葡萄酒。

“对我而言，最大的愿望就是忘了自己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就像我对它一样。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渐渐感到你和我，不管从哪个方面，都不太像。”

查尔斯·达内在这一天里过得已经非常惊心动魄了，现在又和这个同自己长得酷似的家伙坐在一起，这不禁使他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他对他的话感到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只好选择沉默。

“现在你已经吃饱了，”卡顿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干一杯。”

“可是我们为了什么而干杯啊？”

“那就为了马奈特小姐干一杯，怎么样？”

“好，那就为马奈特小姐干杯！”

在干杯的时候，卡顿一直盯着达内的脸，随后便把喝光了酒的酒杯扔到身后的墙上摔得粉碎。接着，他又让酒保拿来一只新杯。

“达内先生，那位在黑暗中被扶上马车的小姐可真是漂亮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新拿来的杯子倒满酒。

对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只用了最简短的一个“是”字，来作为回答。

“那个因为怜悯而为你流泪的小姐可真漂亮！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可以获得这种同情，即使生命危在旦夕²，也是值得的吧。你说是这样吗，达内先生？”

达内先生还是安静地听着，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把你的口信告诉了她，她听了很高兴。尽管她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我还是看出来了。”

经卡顿这么一说，反倒使达内及时想起，这位让人感到不快的同伴在今天的危急时刻，曾主动帮助过自己。于是，他把话题转到这点上，为此向卡顿表示自己的谢意。

我不需要任何感谢，也不值得任何人感谢，”他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第一，这其实算不了什么；第二，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达内先生，请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

“我非常乐意，就当作是我对你这番盛情款待的小小答谢吧！”

“你觉得我特别喜欢你吗？”

“说实话，卡顿先生，”达内被他的这个问题弄得十分窘迫，“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可以想想这个问题了。”

“从你为我所做的事情来看，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但是，感觉上，你并不喜欢我。”

“我也觉得我不喜欢你，”卡顿说，“我开始觉得你的理解能力还是很强的。”

“不过，”达内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我希望这并不妨碍我来结账，也不妨碍我们都能不怀敌意地分手。”

卡顿回答：“这个当然不会。今天这顿饭钱你想来付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请别介意再给我来一瓶这样的酒，并且我想睡一会儿，到十点钟的时候请酒保叫醒我。”

又过了一会儿，达内先生和卡顿道了晚安，就起身先走了。

那是个纵酒的年月，很多人都无节制地狂饮。在嗜酒方面，博学的法律界自然不会甘于落后其他各界。那位劲头十足、业务兴隆、财源广进的斯特里弗先生自然也不会在这方面逊色于他的同僚们。

斯特里弗是老贝利的宠儿，同时也是民事治安法庭的红人。他已经小心谨慎地爬上了飞黄腾达³之梯的最顶几级。律师界的人曾一度认为，尽管斯特里弗先生能言善辩，但是却没有从大量材料中汲取精要的能力，而这是个辩护律师至关重要甚至是不可缺少的条件。但是后来，人们发现他在这方面的本领越来越大，因此业务也日渐兴隆起来。不管他和西德尼·卡顿先生喝到多晚，他都能把自己的论点在第二天准备得条理清晰。

很明显，吊儿郎当、前途无望的西德尼·卡顿在这方面帮了斯特里弗很大的忙，以至于后来关心这件事的人纷纷议论说，即使西德尼·卡顿变不成一头狮子，他也是一只极好的胡狼，甘居卑位，对斯特里弗忠心耿耿。

十点钟到了，酒保叫醒了卡顿。虽然他感到很困，可是酒保弄得火炉发出嚓嚓的响声，他只好选择起身，朝斯特里弗的事务所走去。

“你来得稍晚了一点，活字典。”斯特里弗说。

“和平时差不多吧，或许晚了一刻钟。”

他俩走进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四周摆满了书，地上到处都是废纸，火炉中的火烧得很旺，在废纸堆中，一张桌子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闪闪发亮，桌子上摆满了葡萄酒，还有白兰地、朗姆酒、柠檬和糖。

“看来你已经喝了一瓶了，西德尼。”

“我想是两瓶，并且我还和今天的当事人一起吃了饭。”

“多亏你的这个好点子，提出了相貌相似的问题出来。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我认为这个家伙长得很英俊，如果走运的话，我想我多半也是这个样子的。”

斯特里弗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起来，使得他那过早发福的肚子也跟着一起颤动起来。

“西德尼，还是开始干活吧！“

卡顿绷着脸，解开衣服，走到隔壁的房间，拿出一大壶冷水，还有一个脸盆和一条毛巾。他把毛巾放到冷水中，将其完全浸湿，又把它拧到半干，然后叠好放到头上，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而斯特里弗则怡然自得地仰靠在酒桌一侧的沙发上，卡顿则坐在堆满文件材料的酒桌的另一头，酒瓶和酒杯也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两个人都毫无节制地伸手到桌子上拿酒喝，只是姿势有所不同而已。斯特里弗多数时候会靠在沙发上，双手插在腰带中，望着炉火出神；而卡顿则紧锁着眉头，聚精会神地埋头在案前工作，就连伸手去拿酒杯的时候也不会抬一下头。他常常要摸好几下，才能将杯子送到嘴边。有那么几次，因为事情太棘手，卡顿不得不站起身来，重新把毛巾沾湿，从水盆那里拿回来后，再次在他的头上缠上了湿毛巾，样子依然古怪得难以形容，而且加上一脸严肃焦急的表情，更显得他滑稽可笑。

“现在已经完事了，西德尼，喝一杯五味酒吧。”斯特里弗说。

卡顿把头上那块一直冒着热气的湿毛巾摘了下来，抖了抖身体，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按照斯特里弗说的，干了满满一大杯酒。

“你今天对付那些官方的证人，真是漂亮，西德尼，你的每个问题都能击中要害。”

“我每次干得都很漂亮，不是吗？”

“的确如你所说，不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发了脾气？再喝口五味酒吧，润一润。”

卡顿不悦地嘟囔了两句，但仍按照斯特里弗的话做了。

随后，他们聊起今天在法庭上发生的事和那个在法庭上的漂亮女证人。

“漂亮的女证人，”卡顿低头望着自己的酒杯小声说，“今天一个白天，加上晚上，我已经见了足够多的证人了，你口中的那个漂亮的女证人是哪个？”

“他就是那位医生的美如天仙的女儿，马奈特小姐啊。”

“她漂亮吗？”

“难道不漂亮吗？”

“是的。”

“哎呀，我的上帝！整个法庭都在为她的美丽而倾倒呢！”

“整个法庭都倾倒了？她只不过是个金发的玩具娃娃罢了！”

“你知道吗，西德尼？”斯特里弗用锐利的目光望着他，用一只手在红光满面的脸上慢慢抹了一把说，“我当时就觉得，你一直在注意这个金发玩具娃娃。很快你便开始同情她，而且你很快就发现她出了事。”

“如果一个姑娘，在一个男人面前突然晕倒，不管她长得像不像玩具娃娃，都不能站在一旁不管。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觉得她漂亮。好了，我不想再喝了，我要去睡觉了。”

当屋子的主人拿着一支蜡烛把他送到楼梯口时，黎明的曙光已经从积满污垢的窗户中透了进来。他走到门外，感觉迎面而来的空气是那么的悲凉，天空显得阴沉沉的，河水深不见底，整个景象给人一种置身于一片毫无生气的荒漠中的感觉。

注解：

1【玩世不恭】不把现实社会放在眼里，对什么事都采取不严肃的态度。

2【危在旦夕】指危险就在眼前。

3【飞黄腾达】比喻官职，地位上升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