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爵老爷的前生今世
在宫廷里,有一位有权有势的大人。他每两个星期就会在自己豪华的府邸中举行一次接待宾客的盛会。此刻,大人正待在他的内室中,在四名大汉的帮助下,准备喝巧克力饮料了。如果在他喝饮料的时候,身边只有三个人伺候的话,类似这样的事情,在他的家族中便会变得不成体统。甚至如果只有两个人伺候他喝巧克力饮料,他简直就要一命呜呼了。
喝完了饮品,他又吸了点鼻烟,然后安然地走下楼去。
这位大人大约六十岁,衣着华贵,神态高傲,他的脸长得就像一张做工精致的假面具。这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虽然五官的线条分明,但是表情却显得呆板。虽然鼻子长得很美,可是鼻子的上方稍微有些凹陷,滑稽的是这两个凹陷处是这张脸上唯一能显露出细微变化的地方。它们有的时候会不停地变换颜色,偶尔还会因为轻微的抽搐而一张一缩,于是让整个脸膛显现出一种融合了背信弃义1和阴险凶残的表情。仔细看来,他的这种表情是由嘴和眼眶的轮廓线造成的,它们过于平直,也太细浅了。但是总的来说,这张脸还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现在,这张脸的主人走下了楼梯,登上院子里的马车后扬长而去。他的车夫就像是对敌人发起冲锋似的,拼命地横冲直撞,而他的主人竟连一点制止的意思都没有。
马车发出疯狂的吱嘎声,在街道上肆意横行,掠过了街角。像这样毫无人性、肆意妄为的行径,在今天看起来是让人难以想象的。街道上的妇女们在它的面前发出了尖叫声,男人们则紧靠在一起,顺便把孩子也急忙拉到了一边。终于,当马车猛冲到一个喷泉边的拐角时,一个车轮突然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微震颤,许多人都疯狂地喊叫着,马匹也因此受惊地高高抬起了前腿。
如果不是因为马匹受到了惊吓,马车是根本不会停下来的。这类马车通常是在轧伤了人之后扬长而去的。但是,受惊的车夫已经急忙跳下了马车,因为已经有二十多双手拉住了马的缰绳。
“发生了什么事?”侯爵老爷神态自若地看了一眼车外,问道。
一个带着睡帽的高大汉子从马蹄下抱起了一捆东西,放到了喷泉的基座上,他匍匐在烂泥里,趴在那捆东西上,犹如野兽一般大声号叫着。
“对不起,侯爵老爷!”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神色恭敬地说,“那是个孩子!”
“他怎么号得那么难听?是他的孩子吗?”
“对不起,侯爵老爷,是他的孩子。那孩子简直太可怜了。”
喷泉距离马车还有一段距离,因为街道旁边是一块十码到十二码见方的空地。当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朝着马车冲过来的时候,侯爵老爷急忙将手按在剑柄上。
“轧死了!”那个汉子的声音显得狂乱绝望,两只手臂高高地举过头顶,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侯爵,“死了,死了!”
人们纷纷围拢过来,看着侯爵老爷,从这些人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是戒备和焦虑,并没有明显的威胁和愤怒。人们除了在聚拢过来时喊了一声外,现在都变得沉默。刚才那个毕恭毕敬2说话的男人,语气呆板柔顺,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侯爵老爷看了这些人一眼,仿佛他们都是一群从洞里出来的老鼠。
他随手掏出了一个钱袋。
“我真有些想不通,”侯爵说,“你们这帮人怎么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住。你们当中总有人来挡我的道。我还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把我的马弄伤呢!喏,把这个给他!”
他把一个金币扔在了地上,让自己的跟班去捡,所有人的头都向前探着,因此所有的眼睛都看到金币落在了地上。而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又用撕心裂肺般的声音喊道:“死了!”
围观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个男人疾步走了上来,抓住大汉,那个已经痛苦不堪的人扑到他的肩头,一面号叫不止,一面用手指着喷泉。另一边有几个女人俯身照看那捆一动不动的东西,在它的周围轻轻走动。和这个男人一样,她们也保持了沉默。
“我都知道了,”那个刚赶来的男人说,“加帕斯,要像个坚强的男子汉!虽然那个可怜的小东西已经死了,可是他这样要比活着的时候强多了。因为他没受一点儿罪就那么死了。”
“哦,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侯爵微笑着说,“你叫什么?”
“大家都叫我徳发日。”
“是干什么的?”
“卖酒的,侯爵老爷。”
侯爵老爷心情变得好多了,便又赏了徳发日一个金币,随后往座位上一靠,准备继续上路,因为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绅士,已经为偶尔失手打破了一件寻常物件赔了钱,而且他还是一位不在乎花钱的大人物。就在马车刚开始走动的时候,一个金币突然飞进了车厢内,叮当一声滚落在车内的地板上,扰乱了侯爵老爷的安宁。
“停下!”侯爵老爷喝道,“快勒住马,刚才是谁扔的?”
他朝着卖酒的德发日那边看去,只见那个刚失去孩子的父亲,正趴在街面上,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正在织着毛衣的黝黑粗壮的女人。
“你们这群狗东西。”侯爵语气平静地说,除了鼻子上的两个肉窝外,脸色一点都没有变。“我真恨不得把你们都轧死,把你们从这个世界上消灭干净。如果我知道是哪个混蛋往我的车厢里扔东西,要是他离我的车子不远,我一定要把他放到我的车轮底下碾个粉碎。”
这些百姓就是在这样的淫威3下讨生活的。多年的苦痛经历让他们明白,像侯爵这种人可以凭借法律的手段,甚至超出法律的手段,对他们做出他们想象不到的事情来。所以,每个人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在男人中,一个都没有动。可是在女人中,那个织毛衣的女人却坚定地抬起了头,一直盯着侯爵的脸。不过侯爵觉得,为了这种事和一个女人斤斤计较让他觉得尊严扫地,侯爵只是轻蔑地看了她和这群“老鼠”一眼,自己随后又靠回到座位上,不耐烦地说了声:“走!”
马车爬过了山冈,又经过一个村子,这里也在侯爵的管辖范围内。村里看不见什么小孩,也没有一只狗,至于那些已经成年的男女,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住在这个磨坊下的小村子里,以最低的生活水平苟延残喘;要么就被关在悬崖上的那间监狱里,在那里了却残生。
在暮色中,一个奴才飞奔地向前跑着,车夫也将鞭子甩得啪啪直响,鞭梢儿就像蛇一样在暮色中飞舞扭动,那架势就像是复仇女神降临人间一样。马车来到驿站的门口。侯爵发现已经有村民在那里被集合在一起,他们一个个都恭顺地低着头,就像他自己在宫廷大臣面前一样。唯一有所区别的是,他们低头只是逆来顺受,并不是为了讨好逢迎。马车在这里做了短暂的停留后,又朝着一座高大的宅邸奔去。当马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一片火炬的亮光映入了眼帘。府邸已经敞开了大门欢迎它的主人归来。
“我等着见查尔斯少爷,他从英国回来了吗?”
“还没有,老爷。”
侯爵的府邸十分高大、坚固,前面是个用大石块铺成的场院,两道用石头砌成的阶梯在正门前的石头平台上会合。放眼望去,视线所及的地方都是石头做成的。沉重的石栏杆、石刻的人面、石雕的狮子,这里仿佛早在两百年前,就被蛇发女怪光临过似的。
在侯爵老爷走进房子之后,大门咣当一声被关上了。他穿过大厅,看到里面陈列着一些古代的长矛、短剑和猎刀,显得十分阴森恐怖。更让人害怕的是那些沉重的马棒和马鞭,许多卑微的农民,在他们的老爷发怒的时候,都曾体验过它们的威力。
“我的侄儿到了吗?”侯爵看了一眼准备好的晚餐,说,“似乎还没有到。”
他的确没有到,不过原本他是打算和侯爵老爷一起回来的。
侯爵觉得他今天晚上是不会来了,于是独自一个人用餐。就在他吃到一半的时候,窗外传来了一阵辚辚的马车声。
“问问是谁来了?”侯爵对身旁的仆人说道。
来的人正是侯爵的侄儿,他在午后落后了侯爵好几千米的路程,当他在驿站4听说了侯爵就在前面的时候,就紧紧追赶,但是还是没有赶上。
“你在路上花的时间很长啊!”侯爵笑着说。
“我是被,”侄儿回答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各种事务给耽误了。”
“那当然。”他的叔叔很圆滑地说。
因为有仆人在场,他们便没有再说什么。等到饭后喝咖啡的时候,屋子里就剩下叔侄两个人了,侄儿望着叔叔那张精致的脸,开始说起话来:“正如您预料的那样,侯爵,我这次回到这里,就是为了实现那迫使我远走高飞的目标的。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遭遇了难以预料的极大的危险,但是这是个神圣的目标,就算它把我引向死亡,我仍希望它能一直像现在这样支持着我。”
“不要说死,”叔叔说,“没有必要说到死。”
“侯爵,”侄儿回答说,“如果我真的到了快要死的地步,还不知道您到时是否愿意拉我一把呢!”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叔叔回答说,顺便喝了一口咖啡,“请你费神为我解释一下好吗?”
“我想,如果不是你在宫廷里失了宠,几年来一直没有翻过身来,恐怕你早用一纸‘空白逮捕令’将我关进监狱了。”
“那倒是很有可能。”叔叔镇定自若地说,“如果真到了那时,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我很可能会使你陷入那种境地。”
“我看得出来,前天举行的招待会也和以前一样,你在那里依然受到了冷落,这让我很高兴。”侄儿也坦然地说。
“我看这并不值得高兴,我的朋友,”叔叔彬彬有礼地说,“现在还说不准。受到冷落也是件好事,在孤独的环境中更能使人冷静地思考问题,这对你命运的影响,要远比你自己凭着性子乱闯有帮助。但是,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同样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正像你说的那样,我目前的处境的确不好。不过这些小小的惩罚,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仍然拥有着骄傲的家族荣誉和别人羡慕不已的庞大权势,虽然这些能置人于不利境地的小小特权,偶尔会需要靠着利害关系和苦苦哀求才能获得。可是相比之下,仍然有无数的人在追求着它,只有少数的人才能如愿以偿。以前可不是这样,如今的法兰西,在这个方面,可是每况愈下了。我们那些离如今并不遥远的祖先对周围的那些平民们仍然享有生杀大权,有好多这样的畜生就是从这间屋子里被拉出去吊死的。我们大家都知道,过去就在我的卧室里,有一个人竟敢对我出言不逊,说什么他女儿的贞洁神圣不可侵犯,当场就被我一剑刺死了。而如今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这样的特权,一种新的哲学已经在社会上流传起来,如今要想维护我们以前的地位就有可能给我们惹出真正的麻烦。一切都很糟糕,真是糟透了!”
他的脸和府邸外面墙上的那些用石头雕刻的人面一样高深莫测。侄儿朝他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侯爵,因为就在今天晚上,他就遭到了报应,被人刺死在卧室中。
时光流逝,转眼又是一年。查尔斯·达内先生已经在英国有了自己的事业,他现在是一名精通法国文学的高级法文老师。如果是现在,他本可以成为一名教授的。但是在当时,他仅仅是一名辅导老师而已。可是尽管只是作为一名辅导老师,他的学识和造诣5也让学生们学得兴趣盎然,学业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作为一名优秀的翻译家,他教给人们的又不仅仅是字典上的知识。正因为这样,年轻的达内先生很快就声名鹊起,受到人们的赞赏。他坚忍不拔和孜孜以求的精神,促使他在事业上顺理成章地取得了成功。
在伦敦,他不指望自己锦衣玉食,也不希望养尊处优。要是他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就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成就了。他要的是工作,他尽力地去做,并且已经做出了成绩。正因为这样,他获得了成功。除了工作之外,一个男人免不了要走上爱上女人这条路,而查尔斯·达内也不例外。
从他开始遭难的那一刻,他就爱上了露西·马奈特。他以前从未听到过像她那样甜美、温馨、富有同情的声音,也从未见过像她那样温柔、漂亮的脸蛋。
当时,他似乎已经站在了坟墓的边缘,却面对面地见到了她。不过,他至今也没有对她表达自己的爱意。在那尘土飞扬的漫漫长路上,如今那座荒凉宅邸里曾发生的暗杀事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如今那座坚固的石头砌成的宅邸也变成了依稀的旧梦。
达内从来未对露西·马奈特小姐吐露过自己的心意,现在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找个机会对露西敞开自己的心扉。这是一个夏天的黄昏,他知道露西和普鲁斯小姐一定是一起出去了。他发现露西的父亲正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看书。马奈特先生现在的精神很好,正是这股精气神支撑着他承受了以往的种种磨难。现在,他又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了,不但意志坚定,而且行动果敢。不过,在他精神恢复的过程中,还是会突然失神一下,但是通常都不易察觉,而且这种情况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达内走过去对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有幸和您的女儿成为夫妻,请您千万不要认为,我会在什么时候使你们分离。我如果怀着那样的心思,我就不会诚挚地对你说出这样的话了。那样做不仅行不通,而且还很卑鄙。要是我的心里哪怕有这么一丁点邪念,我现在就不敢触碰你这只可敬的手了。”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医生的那只手上。
“我相信你的目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是纯洁的,也是真诚的。我相信你的意图是增强我和女儿的关系,而不是削弱。假如有一天,只要你能使我的女儿幸福,我一定会把她交给你的。
查尔斯激动万分,紧紧抓住医生的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来他想到了一件事,于是开口说道:“你这样相信我,我也该用信任回报。我现在的姓氏并不是我原有的,你或许还记得,是我把母亲的姓氏稍加改变得来的,我想把我真实的姓氏,以及我为什么会到英国来的原因,毫无保留地都告诉您。”
“现在别说,等我问你的时候再说。如果你求婚成功了,如果露西爱上了你,你就把你的秘密在你结婚的那天早上告诉我。你同意吗?”
“同意。”
当查尔斯·达内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又过了一个小时,露西才回到家中。当她看到父亲在卧室里叮叮当当地做鞋时,以为父亲的病又犯了,吓得浑身冰凉。她急忙敲响了父亲的房门,轻声呼唤他。听到了女儿的呼唤,父亲便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那天晚上,露西因为不放心父亲,多次起夜去看他,发现父亲睡得很沉,而那套做鞋的工具还像往常一样,安静地放在桌子上。
注解:
1【背信弃义】不守信用,不讲道义。
2【毕恭毕敬】十分恭敬。
3【淫威】滥用的威势。
4【驿站】古代传递政府文书的人中途更换马匹或休息、住宿的地方。
5【造诣】学问、艺术等所达到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