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西德尼，”就在同一天晚上，或者说是第二天早上，斯特里弗先生对卡顿说，“再调一些五味酒，我有话要和你说。”

尽管西德尼·卡顿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并没有因此显得更有精神或是更加清醒。他额外又用了几块湿毛巾放在额头上，才挨过这个漫漫长夜，在用湿毛巾包住头以前，他还额外多喝了许多酒。现在，当他扯下头上的毛巾，把它扔进六个小时以来不断浸湿毛巾的脸盆时，他显得十分疲惫。

“你在调五味酒吗？”身材肥胖的斯特里弗将双手插在腰带中，仰卧在沙发上扫了四周一眼。

“是的。”

“喂，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的事，你肯定想不到！或许等我说完了，你会觉得我这个人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精明，因为我打算结婚了。”

“是吗？”

“是的，而且不是为了钱。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不想发表意见。她是哪家的女子？”

“你猜。”

“我可不想猜。现在已经是早上五点钟了，我感觉脑子就像炸了一样，要是你一定让我猜，你必须请我吃午饭。”

“那好吧，我告诉你。”斯特里弗慢慢坐直了身子，说，“西德尼，我真的没有办法让你了解我，你这个家伙感觉太迟钝了。”

“是啊，我可不像你，”忙着调酒的西德尼回答，“天生喜欢多愁善感^¹，自身还带点风雅机智。”

“算了吧！”斯特里弗有些洋洋得意地笑了，“尽管我不敢说自己富有浪漫情调，但和你比起来，我确实多情一点。”

“你的意思是，你比我幸运。”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我比你更……”

“你大概想说，你比我更会讨女人喜欢吧？”卡顿说。

“没错！这正是我想说的，更会讨女人喜欢。我的意思是，”斯特里弗得意洋洋地对正在调五味酒的朋友说，“我这个人比你更会讨女人的欢心，更肯下工夫去讨女人的欢心，也更懂得怎么做可以讨女人的欢心。”

“接着说。”西德尼·卡顿说。

“在我接着说以前，”斯特里弗晃着脑袋，显得神气活现，“我先要和你说件事。你去马奈特先生家的次数对我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你在他家表现得阴阳怪气的，再加上一言不发，一副愁眉苦脸的倒霉相，这真是让我替你感到害臊！”

“能让一个吃律师饭的人感到害臊，这倒是件天大的好事，”西德尼说，“你还要大大地感谢我呢！”

“你别扯远了，”斯特里弗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西德尼，我这么说也是为你好，在那样的社交圈里，你的表现真是糟透了。你的那些行为会遭到别人讨厌的。”

西德尼喝了一杯调好的五味酒，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看我！”斯特里弗说，“我的境况比你要优越，不像你，我用不着去讨好别人，我干吗要那样做？”

“我还从来没见过你向什么人献过殷勤呢！”卡顿有些讥讽地嘟囔了一句。

“我那样做只是一种策略，我是有原则的。”

“好吧，请你继续说你结婚的打算，”卡顿漫不经心地说，“我希望你继续说下去。”

“我非常不愿意看到在自己宣布她的名字的时候，你那副难过的表情，西德尼，”斯特里弗先生在对他说这件事的时候，故意装出一副友好的态度，“我知道你这个人说话从不当真，即使当真，也不要紧。我之所以用这些话作为开场白，是因为你有一次曾用轻蔑^²的语气谈起过这位小姐。”

“是吗？”卡顿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五味酒，又瞥了一眼沾沾自喜的斯特里弗，他喝光了酒，又朝他的朋友看了一眼。

“你曾经把她说成是个金发的玩具娃娃。这位年轻小姐就是马奈特小姐。要是你在这方面感觉灵敏、感情细腻，而你又用了这样的字眼来说他，我原本是会生气的。但是我清楚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你这样说我并没有生气。这就好比一个不懂画的人来评论我的绘画一样，我是不会生气的。”

西德尼·卡顿一边一杯又一杯地狂喝着五味酒，一边看着自己的朋友。

“现在你都知道了，西德尼，”斯特里弗说，“我不计较她是否有钱，因为她真的是太迷人了。我决定要让自己快活快活。总体来说，我觉得我已经有资本让自己快活了。她做了我的妻子，是让自己找到一个已经混得不错的丈夫，一个正在迅速发展，而且还有了一定名望的男人。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福分，不过她是配享有这种福分的。你不这样认为吗？”

一直在喝着五味酒的卡顿回答道：“不用问我，我没有任何意见。”

“这么说你赞成我们俩了？”

卡顿仍在喝着五味酒，说道：“我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没错！”斯特里弗说，“你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好像没有我想的那么难过，也没有我预料的那样从钱财上为我打算。现在你应该知道，你的老朋友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没错，我已经厌倦了这种一成不变的单身生活。我认为，一个男人在他想要有个家的时候，能有个家是件好事。而且，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很不错的，一定能为我增光添彩的。我现在已经打定了主意。听我说，我的老伙计，我想为你的前途说句话。你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妙。你不懂得金钱的妙处，会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很苦，而且终有一天会让你精疲力尽、贫困交加的。真的，你该找个照顾你的人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像个救世主，使他的身材翻了一倍，并且讨厌的程度也跟着翻了两倍。

“现在，我再提醒你一句，”斯特里弗说，“你应该正视这个问题。我已经按照我的方式正视了这个问题，你也应该按照你的方式正视这个问题。成个家吧，找个人好好照顾你。别管你懂不懂如何和女人周旋，懂不懂其中的学问，都去找个人吧。找个体面、有点钱的女人，比如女房东之类的，和她结婚，可以防穷防老，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我会考虑的。”西德尼说。

既然斯特里弗决定把自己的好福分大方地赐给马奈特的女儿，他便决定尽快将这有关她一生幸福的消息告诉她。因此，等夏季休庭期刚开始，斯特里弗先生就正式发出邀请，让马奈特小姐和自己同游沃克斯霍尔花园。可是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顺利，不但碰了一鼻子灰，而且再次邀请她同游雷内拉时，也失败了。这样一来，他只好亲自到索霍走一趟，去宣布他那高尚的决定了。

在半路上，他经过了台尔森银行。他不但把钱存在这间银行里，还知道在这间银行工作的洛瑞先生是马奈特家的蜜友，所以他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决定先到银行去一趟，并且将光临索霍的消息告诉给洛瑞先生。

“你好吗？”斯特里弗打了一声招呼，“但愿一切顺利！”

洛瑞先生谨慎地选择了适合这种工作环境的语调说：“你好，斯特里弗先生！”一边说一边和他握了握手。

“能有什么为您效劳的吗，先生？”洛瑞先生用一种生意人的口吻问道。

“我打算，”斯特里弗先生说着，把两条胳膊亲热地撑在写字台上。尽管这是张双人大写字台，但是半张桌子对他来说还是不够的，“我打算向你那位可爱的马奈特小姐求婚了，洛瑞先生。”

“如果换成是我，”洛瑞先生回答，“在没有成功的把握之前，我是不会去这么做的。”

“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件新鲜事，洛瑞先生。你郑重其事地劝说我不要去索霍，要我不要去求婚？”

“你想听听我的劝告吗？”

“当然。”

“谢谢你的信任，斯特里弗先生，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你发现自己这么做是错的，你一定会觉得很难堪，而且马奈特先生明确对你说出不行这种事，他会有些为难。如果要马奈特小姐对你直言不讳，她就更难开口了。你也了解，我有幸和这家人有深厚的交情。要是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去观察一番，既不牵扯你，也不代表我，那样可以省略掉许多麻烦。你觉得怎么样？”

这位律师以他的精明看出，如果洛瑞先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会这么果断地发表意见的。于是，他决定晚上等洛瑞先生的消息。

当洛瑞先生把坏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反而为这件事没有成功而暗自高兴，因为他觉得，从世俗的观点来看，这桩婚事明显是他在吃亏。于是，他便打消了再提这件事的念头，在替马奈特小姐惋惜的同时，也在为自己感到庆幸。

如果说西德尼·卡顿做过什么的话，只能说这一年以来，他经常去马奈特家，但每次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尽管在他愿意说话的时候妙语连珠，可是他似乎总是被一种无所用心的神情控制着。

然而，他对医生家周围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那些无所不知的石子却倍加眷恋。多少个夜晚，他总是茫然若失地在这里独自徘徊；多少个黎明，即使太阳的光辉将教堂的尖顶和其他高大的建筑物的美衬托得轮廓分明时，他还是不肯离去。

八月里的一天，斯特里弗先生决定到德文郡去，而卡顿的脚步依然在那些街道的石头上徘徊。开始的时候，他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可是后来他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决定到马奈特家去一趟。

他被请上了楼，发现露西独自一人正在那里做着针线活。他每次和她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当他走到桌子旁边的时候，她开始变得窘迫起来，他们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当露西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

“我觉得你有些不舒服，卡顿先生！”

“没什么，马奈特小姐。不过，我过的这种生活对身体是没有什么好处。像我这种放荡不羁^³的人是不指望有什么好的身体的！”

“那你为什么不试着改变呢？”露西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感到既惊讶又伤心。他的声音中似乎也浸满了泪水，说：“太晚了，我永远也好不了了。我会继续沉沦下去，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他将一只胳膊放在桌子上，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桌子也随着他的身体颤抖不已。

她从来没有见到卡顿如此软弱的一面，所以心里也偷偷地为他难过。他知道她会这样做的，所以没有看她，而是说：“请你原谅，马奈特小姐，一想到我要对你说的话，我就有些难以控制。你愿意继续听我说下去吗？”

“如果这样可以帮到你的话，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起来的话，我是很愿意听的。”

“如果真的有可能，马奈特小姐，你能回报你面前的这个人以爱情吗？虽然这可以带给他幸福，但只会让你陷入更加不幸的境地，给你带来悲伤和悔恨，使你丢尽脸面，正如你知道的那样，他是一个自暴自弃、虚度年华、酗酒成性的可怜虫。不过我很清楚，你是不可能接受我的，我对此也没有任何的乞求。”

“除了这种感情之外，我就无法挽救你了吗，卡顿先生？难道我就不能让你回到一条更好的路上来吗？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办法来回报你对我的信任了吗？我明白这是你对我的信任，”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流下了真诚的泪水，谦虚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和任何人说这些话的，难道我就不能把这些变成对你有利的好事吗？”

他听后，摇了摇头。

“已经改变不了了。如果你愿意再听我说几句话，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了。我希望你清楚，你是我心中最后的一个梦。我虽然堕落，但是看到你和父亲在一起的情景，看到你营造的这个充满了温馨的家，又勾起了我心中往日的幻景，我本以为它们早就消失不见了。我原以为悔恨之情再也不会来责备我了，但是自从认识你，它又时刻吞噬^⁴着我的心，我又听到了让我奋发向上的耳语声。可是，这仅仅是一场梦，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不过，我希望你知道，这场梦都是源于你。”

“不管怎样，既然你说这种心情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想说的是，难道我就不能运用我的影响来帮助你吗？难道我就不能为你做些事情吗？”

“马奈特小姐，我能得到的最大帮助，我在这里已经得到了。我会在今后的余生中永远铭记，我曾对你打开了心扉，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听到我心声的人。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多少还留有一点能让你产生同情和怜悯的东西。”

“所以卡顿先生，我用一片至诚恳求你相信，你一定可以有所作为的！”

“别再让我相信这些了，马奈特小姐。我已经多次尝试过了，我自己非常清楚这一点。让你感到难过，我很抱歉，我这就把话说完。如果将来等我回忆起这一天的时候，你是否能让我相信，我最后的这番话，会珍藏在你那纯洁无暇的心里，永远都留在那里，绝对不和别人分享？”

“如果这样做能使你得到安慰，我保证做到。”

“就连你最亲爱的人也不说？”

“卡顿先生，”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现在有些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这个秘密是属于你的，而不是我的，我保证会尊重它。”

“谢谢，我再说一遍，愿上帝保佑你。”

他亲吻了一下她的手，然后说道：“马奈特小姐，请别担心，这件事再也不会被提起，我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直到我临终之际，我会把这份美好的回忆作为最神圣的东西保存起来，我会因此而感谢你，祝福你。我最后的表白是对你说的，我的名字、过失和不幸都会悄悄地留在你的心中。除了这些之外，我祝福你永远轻松、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