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发日太太的毛衣

这几天来,到徳发日先生的酒店里喝酒的人都比往常要早。清晨六点钟,那些面带饥色的人就可以透过酒店外的铁窗看到,店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在喝酒了,而徳发日先生在生意好的时候卖很淡的酒,今天卖的酒就是一种酸酒,或者说是一种可以让人发酸的酒。喝了这种酒的人会让自己的情绪变得消沉。徳发日先生的葡萄酒里,没有酒神狂欢的烈焰,倒是酒渣中蕴藏着一股在黑暗中燃烧的闷火。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一清早就有人来徳发日先生的酒馆里喝酒。这么早来酒店的人,多半不是为了喝酒,而是来这儿策划行动。许多人一进店门就开始活动起来,或安静地听着,或小声说话,或慢慢走动,没有一个人会掏钱买酒喝。但是他们非常喜爱这个地方,好像这里的酒他们可以随时享用一样。他们从这个座位挪到那个座位,从这个角落溜到那个角落,贪婪地吞咽着别人的谈话。

尽管顾客多得不同寻常,但是酒店老板却不见了踪影,没人想到他,也没有人一进酒店就找他,谁也没有因为见到徳发日太太独自坐在那里卖酒而感到奇怪。在她的面前,搁着一碗严重磨损的小钱币,钱币上的花纹已经被磨得面目全非了。

那些四处打探的密探,上至皇宫下至监牢,处处都不肯放过,或许他们已经察觉出酒店中的忐忑不安和心神不定。打纸牌的人个个都无精打采的,玩多米诺骨牌的人一边发呆一边用牌搭成一座塔,喝酒的用手蘸着洒出来的酒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徳发日太太用牙签拨弄着袖子上的花纹,仿佛着急看着远处一些看不清的东西。

直到中午时分,徳发日先生才和一个戴着蓝帽子的修路工风尘仆仆地走进酒店,虽然每个人都扭头看着他们,但是没有一个人和他们打招呼。

“早安,先生们!”徳发日先生开口说话了。

这句话仿佛是使大家舌头松开的信号,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早安!”

“今天天气不好,先生们!”徳发日接着摇头说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面面相觑1地坐在那里沉默不语。这时一个人站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

徳发日让自己的太太给和自己一同进来的那个人一些酒喝,自己也喝了一点酒。那个修路工拿出自己带的黑面包吃了起来,徳发日就站在旁边等他吃完。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看酒店里的任何一个人,别人也没有看他,就连徳发日太太也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在那里编织着毛衣。

“朋友,吃完了吗?”看见那个人已经吃完,徳发日问。

“谢谢,吃完了。”

德发日太太的毛衣 - 图1

“那好,你跟我来!我领你去为你准备的房间,它对你再适合不过了!”

他们走出酒店来到街上,拐进一个院子,爬上了一道很陡的楼梯,又走进了一间小小的阁楼。

而如今,这里已经没有了老人。刚才从酒店里陆续出来的那三个人却在这间屋里。

徳发日小心谨慎地关上了门,压低声音说:“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三号,我是雅克四号。这位是我特意约来的证人,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的。请你说吧,雅克五号!”

德发日太太的毛衣 - 图2

于是,这个修路工把去年自己亲眼见到的事情告诉给了在场的人。去年的一个黄昏,他看到六名当兵的押着一个反背着双手的高大汉子,由于绳子勒得太紧,他的两条胳膊都肿了,他穿着又大又笨的木鞋,一瘸一拐地走着。因为他走得慢,那些当兵的就拿着枪逼着他走。他们像疯子一样朝山下奔跑,结果那个高大的汉子不小心摔倒了,那些当兵的狂笑着把他拖了起来。他的脸上淌着血,满脸尘土,当兵的见了,又狂笑起来。他们把他押进了村子,惹得全村人都出来观看。他们押着他走过了磨坊,走上了崖顶的监狱。到了傍晚,村民们坐在泉水池边闲聊时,脸全都朝着监狱的方向。他们小声说,那个汉子虽然被判了死刑,但是并不会真的执行,因为已经有人冒死到巴黎向国王请愿,说那个人是因为孩子被害才被气疯的。但也有人说,把这个汉子押到这来,就是为了要处死他的,因为他杀了侯爵老爷,而侯爵老爷正是这个人的父亲,所以要按照弑父罪论处。到了星期天的晚上,就在全村人都睡着的时候,一些士兵顺着蜿蜒的小路来到泉水池边,指挥一些工人又是挖掘,又是挥锤。到了第二天早上,一个高四十英尺的绞刑架就立在了泉水池的边上,把泉水都给弄脏了。到了正午时分,响起了鼓声,那些当兵的押着那个人从监狱里走了出来。他还像以前那样被绑着,嘴里还加了一个马嚼子,使得他看上去像是在笑。绞架的顶上安着一把刀,刀尖指向天空,而那个人就被吊在四十英尺高的地方,他就一直被吊在那里。

当那个修路工讲完以后,雅克一号说:“非常好,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现在愿意到门外等我们一会儿吗?”

那个修路工同意后,徳发日陪他走到楼梯口,让他坐在那里等着,自己又回到了阁楼中。

“你们说怎么办?”雅克一号问,“这件事需要记录下来吗?”

“记下来吧,作为消灭的对象。”徳发日很肯定地回答。

“好极了!”那个一脸渴望的人嗓音嘶哑地说。

“府邸和全家人吗?”雅克一号问。

德发日回答说:“是的,府邸和全家人,全部消灭。”

“你有把握吗?”雅克二号问徳发日,“咱们的这种记录方法会不会出差错?虽然这种方法很保险,除了咱们自己,谁也无法破译。可是,咱们是否每次都能顺利破译出来呢?或者更确切地说,她是不是总能解释出来呢?”

“雅克,”徳发日挺直了身子说,“我的太太哪怕只是凭着记忆,记事也能做到一字不漏,甚至连一笔一画都不会错。现在,她用自己创造的针法和符号,把需要记的事情全都编织下来,就像是晴天白日一样清楚。所以请相信她吧!”

大家嘀咕了一声,表示完全同意。但是,其他人觉得这个修路工有些愣头愣脑,恐怕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徳发日示意大家不要为此担心,他还准备带这个修路工去见国王和王后。

就在星期天,大下巴的国王和容貌姣好的王后乘坐金色的车在大街上行驶。那个修路工被眼前的珠光宝气弄得心醉神迷,禁不住高呼:“国王万岁!王后万岁!人人万岁!”

等这场热闹过后,徳发日表扬了这个修路工。

修路工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表扬。

“你让这群蠢货相信,这种场面会永远存在下去。他们越是这样肆无忌惮,他们的末日来得也就越快。在他们的眼里,像你这样的人,一百个也比不上他们的一匹马或一条狗,可他们却只相信你的欢呼声。那就让他们再被蒙骗一阵子吧,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多了。”

当徳发日和他的太太亲热地回圣安东尼时,那个见过国王和王后的修路工正走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沿着冗长的小路,一步步朝着侯爵老爷的府邸走去。此时,侯爵老爷正躺在坟墓里,倾听着外面树木的沙沙声,也许他的脸也像他宅邸前的石刻雕像一样,一副报仇雪恨的满足表情。

当徳发日夫妇坐着摇晃的马车来到巴黎城的门口时,车子被照例拦住检查。徳发日先生下了车,发现有自己认识的两名士兵和一名警察,他和那名警察亲热地拥抱了一下后,才离开。

徳发日夫妇在圣安东尼区的区界附近下了车,在那满是污泥和垃圾的街道上寻找着回家的路。在途中,德发日告诉妻子,圣安东尼区将会来个密探打探消息,这个密探名叫约翰·巴塞德,是个英国人,年纪在四十岁左右,黑头发,黑眼睛,灰黄色的瘦脸庞,总的来说还算英俊,不过他有一个鹰钩鼻子很奇怪地朝着左边歪,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些阴险。太太听完他的描述后,表示回到店里就把这些都记下来。

第二天中午,这位了不起的女人照例坐在酒店里的老位置上,一心一意地编织着。在她的手边是一朵玫瑰花,她不时地朝它看一眼,但是并没有因此停下手中的活。店里只有几个顾客,有的在喝酒,有的没有喝酒,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在酒店的各个角落里稀稀落落地分布着。因为天气很热,所以成群的苍蝇在空中飞来飞去,偶尔会有几只钻进徳发日太太身边那些发黏的小玻璃瓶中探险,结果就葬身在杯底。可是这些苍蝇的死并没有吓住那些继续飞舞的苍蝇,它们漠视自己同胞的死活,直到自己也遭遇相同的命运。

德发日太太的毛衣 - 图3

这些苍蝇竟会如此掉以轻心,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在这个烈日炎炎的夏天,也许宫廷里的那些权贵们也是如此。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影子落到了徳发日太太的身上。德发日太太放下手中的编织活,拿起手中的玫瑰插在头上,然后朝着那个人看了过去。

真奇怪,当徳发日太太头上插了玫瑰花之后,那些店里的顾客们都变得沉默了,开始一个一个走出了酒店。

德发日太太的毛衣 - 图4

刚进门的顾客向徳发日太太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要了一小杯陈年白兰地和清水。徳发日太太趁机打量了他一番,发现外貌和丈夫告诉自己的那个密探完全一样。

密探开始和徳发日太太有意无意地闲聊着,而徳发日太太一边织着毛衣,一边与他交谈。

似乎圣安东尼人不太喜欢徳发日太太头上戴着的玫瑰花,当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酒店想要酒的时候,一看她头上的玫瑰花,便假装找人而没有找到,先后走出了酒店。原本在酒店中的顾客,现在一个也见不到了。尽管这个密探瞪大了眼睛,依然没有发现什么。这些人全都长着一副穷极无聊、四处漫游的样子,一个个从酒店中踱步出去,显得十分自然,丝毫没有让人怀疑的地方。

这个密探本想在这里捞取点什么或是炮制2点什么,但是却碰了一鼻子灰,他此刻竭力不让自己阴险的嘴脸上露出受挫的窘相。他站在那里,装出一副殷勤讨好、随便闲聊的样子,胳膊肘支在徳发日太太的小柜台上,不时喝一口白兰地。

“处死加帕斯真是太糟糕了,太太。哎,可怜的加帕斯!”在叹息声中,他似乎怀着巨大的同情。

“说老实话!”徳发日太太冷漠而又轻松地说,“为了这样的事动刀子,就得付出代价。他是知道这个道理的,现在他总算是付清了。”

“我相信,这一带的人对这个可怜人都很同情,也很为他气愤,不过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在咱们之间说说而已。”

两个人正在推诿3之间,徳发日走进了酒店。

“你好啊,雅克!”密探和他打了一声招呼。

“你认错人了,先生,”酒店老板回答说,“你错把我当成了别人。我不叫雅克,我叫欧内斯特·徳发日。”

密探本想从徳发日的口中套出一些有用的线索,但是徳发日装傻充愣,让他依然一无所获。在闲聊中,密探突然说出了他曾经照顾过马奈特医生这件事,并告诉了他们医生的女儿就要结婚的事,新郎就是被加帕斯刺杀的侯爵的侄子,只不过他在英国隐姓埋名,没有使用侯爵的头衔,并且已经改名叫查尔斯·达内。

徳发日太太一直在那里不停地编织着,丝毫不为他的话所动,但是这个消息对她的丈夫却产生了影响,使得他不管做什么事都显得心烦意乱,连手都不听使唤了。密探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

密探眼见不会再有顾客走进酒店中供他侦查,他也就付清了酒钱,起身告辞了。

确定密探不会再突然返回了,徳发日夫妇小声谈起了马奈特小姐的丈夫。

“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徳发日的语气缓慢,似乎在等着他的妻子同意他的说法,“我们对她和她的父亲是那样同情,可是,现在你却把她丈夫的名字编织到了那条恶狗侦探的名字旁边。”

“等时候一到,还有比这个更奇怪的事呢!”太太回答,“我可把他们都记下了,丝毫没有差错;两个人的账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样就够了。”

说完,她卷起自己的编织活,摘下了头上的那朵玫瑰花。或许是圣安东尼人凭借直觉知道那令人不快的装饰已经被摘除,要不就是他们在暗中一直窥探着这朵花的动向,总之,等这朵花一被摘下,圣安东尼人很快就放心大胆地走进了酒店,于是酒店又恢复了平日的景象。

每到傍晚这个时候,圣安东尼人都会走出屋子,在门前的台阶上或是窗台上,或者走到脏乱的街头和院子里,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徳发日太太通常会一边编织一边四处闲逛,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不过像她这样的妇人不占少数,妇女们一个个都在编织,织的都是一些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不过这种机械的运动可以代替吃喝的机械动作,用手的动作来代替嘴的咀嚼和胃肠的消化。如果那些骨瘦嶙峋的手停止不动,她们的胃就会因为饥饿而变得更加痛苦不堪。

夜幕终于降临了,教堂的钟声和远处皇家卫队的军鼓声也传了过来。但是,妇女们仍坐在那里不停地编织着,当夜色将她们笼罩的时候,另一种夜色无疑也正在逼近,到了那个时候,整个法国教堂那巍峨的钟楼里的悦耳的钟声,将被熔铸为怒吼的大炮声,凄惨的哀号将被军鼓声淹没。在那种黑夜里,权力和富足、自由和生存的强烈呼喊声将响彻四方。

德发日太太的毛衣 - 图5

德发日太太的毛衣 - 图6

注解:
1【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形容大家因惊惧或无可奈何而互相望着,都不说话。
2【炮制】泛指编造,制订。
3【推诿】把责任推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