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内和露西结为了夫妻

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马奈特医生和他的女儿一起坐在一棵梧桐树下闲聊。落日的余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光辉灿烂地撒在幽静的街上，当月亮升起的时候，父女俩仍静静地坐在梧桐树下，月光透过树叶把银辉洒在他们的脸上，洒遍整个伟大伦敦城的月光，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柔和莹洁。

明天，露西就要成为新娘了。她把最后一晚独处的时间留给了父亲，因此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坐在梧桐树下。

“你高兴吗，我亲爱的父亲？”

“非常高兴，我的孩子。”

他俩已经在树下坐了很久，但是说的话却不多。天色虽然尚早，还有足够的光亮让她做一些其他的事，但是她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穿针引线，也没有念书给她的父亲听。曾经有过无数次，她都像这样依偎在父亲坐的这棵树下，做着她常做的事情，但是这一次和以往的那么多次有所不同，也绝对不会雷同¹。

“我今晚感到非常幸福，亲爱的父亲。上帝将爱情赐给了我，我对查尔斯的爱，查尔斯对我的爱，让我感到深深的幸福。但是，假如我以后不能像过去那样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你，假如我们的婚姻使我们和你有所分离，哪怕只是几个街道的距离，我都会觉得难过和内疚的。”

在凄清的月光下，她搂住父亲的脖子，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月光总是悲凉的，婉如即将消失的日光。

“我最最亲爱的父亲，在这个最后的时刻，你是否可以告诉我，我和他的爱情绝对不会妨碍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的心里是十分清楚这一点的，可是不知道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也非常肯定呢？”

她的父亲毫不做作并且充满信心地回答说：“我非常肯定，我的宝贝！不仅如此，”他还温柔地吻了吻她，补充道，“由于你就要结婚了，所以我的未来也会变得更加光明。”

“我真高兴你这样说，我的父亲！”

“相信我的话吧，我的宝贝！这件事是值得我们去高兴的。你很年轻，而且还很孝顺，所以我一直担心，怕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她想用手捂住父亲的嘴，但是被父亲握住了她的手，重复说：“千万不要因为我，误了你的终身幸福。你总是一点也不考虑自己，所以你无法理解我在这件事情上的心事该有多重，你不妨仔细想一下，要是你的幸福都不完美，我的幸福又怎么会无缺呢？”

“可是如果我没有遇到查尔斯，我就可以一直陪在您的身边了。”

她的父亲笑了，因为她在不自觉中承认，自从遇到了查尔斯之后，如果没有他，她就会感到不美满，于是他说道：“我的宝贝，事实上就算不是查尔斯，你也会遇见别人的。如果你没有遇到别人，那也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我一生中所处的那个黑暗时期，除了将它的阴影投射到我的身上以外，也投射到了你的身上。”

这是她听到父亲在法庭上作证说起过去的那段苦难岁月外，第二次听父亲提起这件事。当他的话语在她的耳边萦绕²时，一种既新奇又陌生的感觉袭上心头，直到很多年以后，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这种感觉。

“快看！”父亲举起手来指着月亮说，“我当年曾透过监狱的铁窗看过它，但是无法忍受它的光辉。望着它，在想着它的光辉的同时，也照着我失去的一切，心里感到十分难过，禁不住用头去撞监狱的墙，直到头脑发麻，昏昏沉沉地看着它，什么也不再想，当月圆时，我会在它的上面画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线。”

她听着父亲讲述往事，而且随着他的讲述，一种紧张而又激动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强烈，好在他在提到往事的时候，并没有产生让她担心的东西。看来，他似乎只是把过去的痛苦和现在的幸福进行对比罢了。

“露西，今晚回忆起的那些痛苦的经历，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感谢上帝将这么大的幸福赐给我。哪怕我当年思想最广阔无边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能和你过着这样幸福的生活，而且我们即将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他拥抱了一下她，郑重地为女儿祝福，又过了一会儿，他俩才回到了屋中。

他们只请了洛瑞先生一个人来参加婚礼，伴娘是由脸色憔悴的普罗斯小姐担当的。婚后，一对新人的住所也没有发生改变，只是扩大了一些，只需把楼上那几个从未谋面的房客的房间都租过来就不再需要什么了。

吃晚餐时，马奈特医生明显表现得十分高兴，尽管餐桌旁只有他们父女俩和普罗斯小姐，不过查尔斯不在意这件事。这次的安排，完全是出于对马奈特医生的关心，才故意把查尔斯支开的，所以他也满怀深情地为没到场的查尔斯祝了酒。

结婚当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马奈特医生正在房间里和查尔斯·达内谈话，美丽的新娘、洛瑞先生和普罗斯小姐都做好了准备，聚集在紧闭的房门外等着他们俩一出来就去教堂。在这桩婚事上，普罗斯小姐虽然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无法避免的结局，但心里还是多少有些不甘心，觉得要是她的弟弟所罗门来当新郎，应会变成一桩十分完美的婚姻了。

“好啊，”洛瑞先生围着新娘赞不绝口³，仔细地打量着她那身素雅漂亮的衣服，“我的乖乖，当年就是我把你抱过海峡的，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啊！愿上帝保佑！当时我把所做的一切看得太轻了，把给我的朋友查尔斯先生的恩惠看得太轻了！”

就在洛瑞先生在那里侃侃而谈的时候，马奈特医生的房门打开了，他和查尔斯·达内从里面走了出来。马奈特医生的脸上十分苍白，他刚才和达内走进屋里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整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是他的态度依然镇定，只有洛瑞先生用敏锐的目光看出了一点儿不祥的征兆，发现以前他身上的那种畏畏缩缩、惊慌害怕的神情再次在他的脸上闪现。

他把胳膊伸给自己的女儿，带着她下了楼，坐在洛瑞先生特意为今天的到来而雇佣的马车。其余的人都坐在后面的一辆大马车里，随着马车来到附近的一座教堂里。因为没有外人观礼，查尔斯·达内和露西·马奈特很快就在喜悦中举行了婚礼。

等婚礼结束后，除了这一小群人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新娘手上的钻戒也闪现着夺目的光彩。接着，大家回到家中吃了早饭，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分别的时刻还是到了，可怜的医生的白发和金发混在一起，他们在门口告了别。

尽管离开的时间不长，但是两个人依然难分难舍。父亲极力安慰自己的女儿，最终从她的怀抱中轻轻地抽出身子来，说：“查尔斯，把她带走吧！她现在属于你了！”

一对新人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远了。

等马奈特医生回到屋中的时候，一直克制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惊恐不安和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随后，他来到自己的房间，找出昔日自己做鞋用的板凳，开始认真地做起鞋来。

看到这种情形，洛瑞先生和普罗斯小姐都吓得不知所措，他们没想到马奈特医生会在这个时候犯病，于是留了下来，轮流照顾起他的生活起居。

在这段期间，洛瑞先生简直度日如年，感到希望越来越渺茫。有关医生的一切情况，由于严加保密，去度蜜月的露西一点也不知道，她一直过得很快活。经过了九天九夜，洛瑞先生由于焦躁不安地日夜守护，已经被弄得精疲力尽，竟然在值班的时候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射入房间的刺眼的阳光才把他弄醒，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提心吊胆中迎来了第十个早晨。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马奈特医生似乎已经恢复了意识，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了。在和他进行了短暂的交谈之后，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为了让医生尽快地恢复健康，他和普罗斯小姐陪着马奈特医生到乡下玩了一天。在随后的三天里，他的状况一直都不错。到了第十四天的时候，他才动身前去和露西及她的丈夫会合。洛瑞先生事先告诉了医生，为了解释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给女儿写信，他已经采取了什么措施，医生也按照洛瑞先生告诉自己的口径⁴给露西写了封信，所以并没有引起她的怀疑。

就在医生离开家的那个晚上，洛瑞先生拿着斧头、锯子、凿子和榔头，普罗斯小姐举着蜡烛，来到医生的房间，将那张做鞋用的板凳劈成了碎片，然后放在厨房的炉子里一把火烧了，工具、鞋子、皮子则埋在了花园里。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怀着极大的内疚之情，但是为了医生，他们只好选择这样做。

当这对新婚夫妇旅行回来的时候，第一个前来道贺的人是西德尼·卡顿。就在这对夫妇到家没有多长时间，他就来了。他的一切都没什么改变，但是他那种真诚的粗鲁的眼神，却是达内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他找了一个机会，将达内叫到了窗户边上，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和他说起话来。

“达内先生，”卡顿说，“我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作为一句客套话，你这样说已经很得体了。可是我并没有客套的意思。真的，我说我希望能和你做个朋友，绝没有别的意思。”

“说实在的，”卡顿微笑着说，“我自己心里很明白，但是要讲出来，那就变得有些困难了。不过，还是让我试试吧。你还记得吗，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场合，我曾醉得比平时要厉害得多。”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不同寻常的场合，你一直在不停地喝着酒。”

“我也记得，那样酗酒简直是作孽，它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桩桩件件都让我忘不了。我希望当我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能够算清这笔账。你不必感到惊讶，我并不打算多说什么。”

“我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惊讶，你已经说得很诚恳和真挚了。”

“不！”卡顿摆了摆手，显得十分懊恼，“在那次醉酒中，我硬要你承认，我喜欢你、不喜欢你什么的，让你讨厌，请忘记它吧！”

“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请放心。”达内礼貌地回答。

“别再用客套话来敷衍我了，先生，求你！即便像你说的那样，你说你没放在心上，可我却不能，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不，不，我绝不是在敷衍，”达内接着说，“没想到，这件事会使您如此的不安，我只是觉得那不过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根本无需放在心上。与之相比，那天您给予我的莫大的帮助才是我应该记得的，不是吗？！”

“说到那个‘莫大的帮助’，其实当初给你帮忙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要关心你的命运。”卡顿坦言道。

“但这并不能将您的恩德一笔带过，”达内说，“并且，我也不打算为此与您争辩。”

“但是，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当真。好吧，如果你能容忍一个毫无价值又没有什么好名声的人，那我就要求你让我享有一个特殊待遇，允许我经常到你家来。你尽管把我当成一件没有什么用处的家具，或许它是因为过去有用过，所以才把它留了下来，但是已经不会再费心地去注意它了。我认为我不会滥用这种特殊的待遇。我想说的是，如果我知道我已经得到了这种特许，我会非常感激您的。”

“你愿意试着那样做吗？”

“换句话说，你这是把我希望得到的地位给了我了？非常感谢你，达内。”

在和达内握了手之后，卡顿告辞了。还没到一分钟，从卡顿的整个外表来看，他就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吊儿郎当、放荡不羁的样子了。

在卡顿拜访过后的某个晚上，达内和普罗斯小姐还有洛瑞先生在闲谈中，泛泛地谈起了卡顿和达内之间的那次谈话，并将卡顿说成了一个既随便又马虎的人。总之，达内在谈到卡顿的时候丝毫没有恶意，也不想责备他，只是像人们见到他平时的那副模样之后，自然而然地议论上几句罢了。

注解：

1【雷同】指随声附和，也只不该相同而相同。

2【萦绕】萦回。

3【赞不绝口】赞美的话说个不停，形容对人或事物十分赞美。

4【口径】比喻对问题的看法和处理问题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