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占巴士底狱
马奈特医生的住所位于一个能发出回声的街角上。露西也住在这个回音缭绕的街角上的一幢宁静的房子里,年复一年地倾听着街角传来的脚步声,露西将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她自己和与她朝夕相处的老管家,都缠绕在恬静欢乐的生活中。
但是,这些回声中却很少能听到西德尼·卡顿的脚步声。在一年里,他最多只能有六次享受不请自来的殊荣1,像曾经那样,和大家坐在一起,打发晚上的时光。他每次来的时候都很清醒。这个回声中还在悄悄地叙述着有关他的另外一件事,那是一个古往今来一切真正的回声都会悄悄叙述的故事。
如果一个男子真心喜欢上一个女子,当失去了她,或者当她成了别人的妻子或是母亲之后,依然能对她一往情深,忠贞不渝并且无怨无悔,那么她的儿女们一定也会对他怀有一种奇妙的情感,一种源于本能的充满了怜惜的感情。卡顿也是这样,除了家人以外,露西的女儿小露西第一个把她那胖乎乎的小手伸向了卡顿。在她长大成人后,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丝毫没有改变。在她弥留之际,她仍在念叨着他:“可怜的卡顿,替我亲亲他!”
斯特里弗先生依然在法律界勇往直前,而西德尼则懒散惯了,仍然我行我素地活着。斯特里弗挣了钱,还娶了一个有钱的寡妇,她带来了一大笔财产和三个男孩。
在这个充满回声的街角里,露西倾听着各种回声,有时引起人的遐思,有时引起人的欢笑,一直等到她的小女儿长到六岁的时候,一场无形的大风暴席卷了整个法国。
公元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洛瑞先生很晚才从台尔森银行回到医生的住所,挨着露西和她的丈夫,坐在黑暗的窗口。洛瑞先生之所以这么晚回来,是因为法国那边的主顾都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财产托付给银行,一些人甚至像着了魔一样着急把财产都转移到英国来。
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可是好在英国一切都平安无事。
但是就在那天早上,在圣安东尼区,黑压压一片衣衫褴褛的人群在街上来回簇拥着走动,就像海面上涌动的波涛,浪尖上不时闪烁着的光芒,那是刀枪映在太阳下反射的光芒。圣安东尼愤怒了,无数条赤裸的手臂在空中挥舞着,就像是在冬天的寒风中摇晃的枯枝,每一只手都迫不及待地想抓住从人群深处扔过来的武器,或者是任何能当成武器的东西。
人群中没有人知道这些武器是谁扔过来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扔的,大量的武器就像骤雨一般,从城市的上空撒下。
正在分发的武器包括火枪、子弹、火药、弹丸、铁棍、木棒、刀斧、长矛,还有那些头脑发热的人能够发现或发明的别出心裁的东西。什么武器也没得到的人也不顾双手鲜血淋漓,硬是从城墙上挖出了砖头和石头。圣安东尼人的每一条血管和每一颗心都紧张到了极限,炽热到了极点。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把生死抛到了脑后,狂热地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就像沸水的漩涡中总有一个中心点一样,这场暴动引发的所有活动都是围绕着徳发日酒店进行的。这沸水一般的人群正被卷进漩涡中,徳发日站在漩涡的中心,浑身沾满了火药,大汗淋漓,正一边发号施令,一边分发武器,他一会儿把这个人推开,一会儿又把那个人拉过来,抢过这个人手中的武器后,又交给了那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守在我的身边,别走远了,雅克三号,”徳发日喊着,“还有你们俩,雅克一号、雅克二号,你们尽好自己的职责,带领这些爱国的同胞们,组织起越多的人越好。我的太太呢?”
“嘿,瞧瞧你!我不是在这儿吗!”他的太太像往常一样镇定自若,只是现在手中没有了往日编织的工具。她的手里紧握着一柄斧头,她的腰间挎着一把手枪和一把快刀。
“你这是要上哪,我的太太?”
“现在我要和你一起去,”他的太太回答说,“一会儿你就会看到我冲到妇女的最前头了。”
“那就来吧!”徳发日大喊一声,“我的爱国同胞和朋友们,咱们都准备好了,到巴士底狱去!”
随着一声怒吼,人海开始翻腾,波涛汹涌,澎湃地漫过了整个城市,所有人一起涌向了巴士底狱。顿时,警钟齐鸣,鼓声响彻四方,狂怒的人潮一边呼啸着,一边朝着新的海岸涌去,开始了进攻。
眼前是深深的壕沟,两座吊桥,既坚固又厚实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大炮,火枪,烈火,浓烟。徳发日穿过了浓烟和烈火,确切地说,他是在浓烟和烈火中被人群涌到了一门大炮前。于是他又立刻变成一名炮手,像一位英勇的士兵那样开始了两个小时的浴血奋战。
一座吊桥被攻克了!“加油!同胞们!冲啊,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一千号,雅克两万五千号,冲啊!”徳发日就这样坚守在大炮的旁边,尽管那门大炮已经变得灼热发烫了。
“跟着我,妇女们!”他的太太大喊一声,“哼!等我攻下这里,我们也跟男人一样会杀人了。”一大群妇女跟着她一边尖叫着,一边冲过去,虽然她们的武器五花八门,但一颗复仇的心是一样的,心里都一样燃烧着烈火。
大炮,火枪,烈火,浓烟,眼前依然是深深的壕沟,一座吊桥,既坚固又厚实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随着伤者的倒下,汹涌的人海有了些微小的变动。武器在闪闪发光,火把在熊熊燃烧,一辆辆装满湿麦秆的大车在冒着浓烟,到处都是街垒,里面的人都在全力奋战,惊声尖叫,齐发射击,切齿咒骂,所有的声音都随着人海发出的狂吼怒号着。然而,依然是那些深深的壕沟和一座吊桥,依然是既坚固又厚实的石头墙,依然是八座大塔楼,酒店老板徳发日依然坚守在大炮旁,激战也使那门大炮更加炙热发烫了。
四个小时的激战过去了,这时,从堡垒中伸出一面白旗,要求和外面的人进行谈判。突然,人海沸腾,涌动的人浪将徳发日拥上了已经放下的吊桥,拥着他穿过了坚固的石头墙,将他拥进了那些已经投降的大塔楼中,直到拥进院子里时,他才能贴着墙角使劲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周围的情况。雅克三号就站在他的身边,而他的太太则领着那群妇女,手里握着一把刀,站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到处都是嘈杂骚乱的呼喊,喊得最多也最响的是“犯人在哪里?”高呼的人群不断涌入院子中。在第一排人浪过后,看守人员被冲了进去。人们高声警告说,如果他们敢有所隐瞒,就会被立即处死。徳发日伸出一条粗壮的手臂,当场抓住一名头发花白的看守,让他带着自己到北楼一百零五号监狱。
在这名看守的带领下,他们穿过一条条永远也见不到天日的拱道,经过了一道道黑暗的洞穴和囚笼般阴森恐怖的小门,走过一段段陡直而下的楼梯,然后又爬上了一个个高低不平的陡峭的石头台阶。在这段路程中,徳发日、看守和雅克三号互相拉着对方。
看守在一个低矮的门口停下了脚步,打开一扇沉重的铁门后,对德发日说:“这就是北楼一百零五号。”徳发日似乎想要寻找什么,并且在墙上看到了“A·M”和“一个可怜的医生”的字样,他在牢房中来回地翻找着,没一会就返回到院子里,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以冷酷无情著称的典狱长,他的身上穿着灰色的上衣,佩戴着红色的绶带2,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人群狂吼着,争吵声不断,每个人的情绪都十分地激动,把他围在了中间。在人海中只有一个女人十分冷静,那女人指着德发日喊道:“快看!我的丈夫在那里!”女人紧紧地跟在这个冷酷无情的典狱长身后,一步也不肯离开。当徳发日押着他朝前走时,她依然紧紧地跟在后面,穿过一条条大街。眼看就要到市政厅了,人群中开始有人揍这个监狱长了,她仍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当刀枪棍棒像雨点般落在监狱长身上时,她依然紧盯着他不放,就在监狱长在乱棍下准备倒地死去的时候,站在近旁的她一跃而起,一只脚踩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挥舞着那把快刀,将他的人头割了下来。
这群黑压压的让人害怕的人,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具有能摧毁一切的巨大力量,没有人知道它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只能看到这片人海恶浪翻腾,此起彼伏,复仇的喊声震得地动山摇,到处都能看到在苦难的熔炉中炼得坚如硬石、一点也没有怜悯的脸庞。
那些被从巴士底狱救出来的囚犯,七颗被挑在枪尖上的人头,八座塔楼里那些让人深恶痛绝的牢房钥匙,还有早就心碎而死的囚犯们的书信和遗物,诸如此类的东西,在圣安东尼人的护送下伴随着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在公元一千七百八十九年的七月中旬,通过了巴黎的街道。尽管在徳发日酒店门口打破的那个酒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是,一旦这些脚沾染上了猩红色,想要擦洗干净却没有那么容易。
一片狼藉3的圣安东尼仅仅快活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之中,人们把充满友爱的拥抱和互相祝贺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尽可能地让他们把一丁点又硬又苦的黑面包调得松软可口一些。
一个星期过去了,徳发日太太又重新坐在了柜台旁边,像往常一样招待顾客,她的头上已经不戴玫瑰花了,因为虽然仅仅过了一个星期,那群密探却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敢再奢望圣安东尼人能施舍给他们任何仁慈。他们觉得,这条街道上忽明忽暗,本身就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这天早上,天气晴朗却炎热,徳发日太太两只手抱在胸口,坐在酒店里照顾着生意,同时留意着街上的动静。在酒店里和大街上,闲散着几堆无所事事的人,他们不但邋里邋遢4,而且还穷得可怜,但是他们穷困的外表上又新增了一种意识到自己拥有强大力量的表情。最贫穷的人的头上戴着最破烂的睡帽,每个人都很清楚,戴着破帽子的人,想要让自己活命是多么的困难,但是也同样知道,就是戴着破帽子的这些人,要让一个人丧命是何等的容易!一只只骨瘦如柴的赤裸的胳膊早就没有活干了,如今唯一能干的活就是打人。那些女人用来编织的手也很凶狠,凭借着她们的经验,她们可以用这双手来撕扯。圣安东尼的面貌已经发生了变化。几百年来,人们一直在塑造着这个地区的形象,但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为这个地区深深地留下了痕迹。
徳发日太太现在已经成了这个地区的妇女领袖,而且还获得了“复仇女”这个美名。当她发现丈夫正从远处走过来时,她示意店里的那些爱国同胞都先静一静。
徳发日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酒店,一把抓下头上的红帽子,“说吧!我的丈夫,怎么回事?”于是德发日便把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告诉了酒店里的爱国同胞们。原来,一个叫富隆的老贵族还没有死,他曾对人民说过,如果饿了,可以吃草。就是这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家伙,为了躲避人民的惩罚,竟然装死来躲避人民的审判。
听到这个消息后,酒店里陷入了一阵寂静之中。徳发日和他的太太互相看了一眼。复仇女弯下了腰,从柜台后面她的脚下拖出了一面鼓,酒店里的人听到了鼓挪动时发出的吱嘎声。
“爱国同胞们!”德发日声音坚决地说道,“大家准备好了吗?”
片刻之间,徳发日太太已经将快刀别入了腰间,咚咚作响的鼓声响彻大街小巷,鼓和鼓手,也浑然融为一体,复仇女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呼告。妇女们,男人们个个让人见了心惊胆战,他们互相鼓励,手舞足蹈,疯了一般地狂叫着。现在这个富隆还在市政厅,说不定马上就会被放掉。就是因为这个人,圣安东尼人遭受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辱,有了多少冤,决不能放过他!既然他让人民吃草,人民也要让他吃草!人们拖呀,打呀,上百只手一把一把地把青草和麦秆往他脸上塞。他被人群揪得狼狈不堪,鼻青脸肿,气喘吁吁,鲜血淋漓,只能向大家一味地求饶。但是,女人们一直对着他又骂又叫,而男人们则高声喊叫,要用草塞进他的嘴里把他噎死。当他第一次被吊起来的时候,绳子断了,他惨叫着从上面跌了下来;当他第二次被吊起来的时候,绳子又断了,他仍惨叫着从上面跌了下来;他最后一次被吊上去的时候,绳子终于大发慈悲,将他吊住了,于是他的头很快就被挑在了枪尖上,嘴里被塞满了草。这一幕,让所有圣安东尼人看了都高兴得跳起舞来。
这一天的恶行并没有结束,因为圣安东尼人又跳又叫,使得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傍晚时分,愤怒的人群听说富隆的女婿,另一个欺压人民的公敌正在被押往巴黎,于是就让他和富隆做了伴,把他的头和心也挑在了枪尖上。人们带着这一天的三件战利品,如狼群一般穿过了街道。
直到天黑以后,那些男男女女才都回到哭喊着要面包吃的孩子身边。随后,那间简陋的小面包店的门口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他们耐心地等着购买一点粗劣的面包。当他们空着肚子、有气无力地等待时他们彼此拥抱,庆祝着白天的胜利,并且用闲聊来重温胜利的喜悦,以此来打发时光。渐渐地,长长的衣衫褴褛的队伍变短了,散尽了,接着那些高高的窗户里闪出了昏暗的灯光,街上燃起微弱的炉火,邻里间几家人合用一个炉子做好饭,然后就在门口吃起了晚饭。
他们的饭菜质量差,分量少,根本无法填饱肚子,不但没有肉,就连最粗劣的食物也少得可怜。但是,人们的友爱之情似乎给这些砖石般的食物加进了一丝营养,让他们迸发出一点欢乐的火花。父母们在白天已经做了太多的事,而现在正用一种和蔼可亲的态度和他们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玩耍嬉戏,恋人们虽然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中无法摆脱,却依然相亲相爱,憧憬着未来。
当这一天快结束的时候,圣安东尼人睡了,徳发日夫妇睡了。那面代表着战斗的鼓现在由复仇女保管,她能随时唤醒它,让它发出和巴士底狱被攻陷前,活抓敌人时一样的声音,但是在圣安东尼熟睡的那些男男女女们,他们嘶哑的声音再也无法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
注解:
1【殊荣】特殊的荣誉。
2【绶带】一种彩色的丝带,用来系官印或勋章。有的斜挂在身上表示某种身份。
3【狼藉】乱七八糟;杂乱不堪。
4【邋遢】不整洁;不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