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茨冈”之死
我心事重重地观察这个家庭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外祖母每天都很忙,根本顾不上我。我只好缠着“小茨冈”聊以度日。
“小茨冈”很护着我,每次外祖父打我,他都会用胳膊去挡,过后再把受伤的地方伸给我看。有一次,他对我说:“唉,你总是挨打,我替你挡的次数也够多的了,以后我可不管了!”
可是,下次外祖父再打我的时候,他还会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吗?”事情过后我问他。
“唉,我总是不自觉地伸出胳膊……”
后来,我知道了“小茨冈”的一个秘密,这使我对“小茨冈”更感兴趣了。
事情是这样的:每逢星期五,“小茨冈”都要把外祖母的最宠爱的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外出赶集。那时,“小茨冈”会穿上一件短皮大衣,戴上一顶皮帽,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准备妥当以后,他就驾着沙拉普出发了。
“小茨冈”并不总是白天回来,有的时候,到了深夜也不见他回来。这时,家里人就会十分焦急,担心他出事。外祖母比谁都焦急,她对舅舅和外祖父说:“这下可好,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伊凡和沙拉普都让你们毁了!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祖父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下次不这么做还不行吗?”
过了很久,“小冈茨”才回来,外祖父和舅舅们连忙跑到院子里。外祖母拚命地吸着鼻烟,像大狗熊似地跟在他们身后。孩子们也跑出去,帮大人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
“都买了。”“小茨冈”欢快地回答。
“找回来零钱没有?”外祖父问道。
“没有。”
外祖父围着雪橇转了一圈,打量半天,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我猜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了,有的东西不是买的吧?我可不希望你总是这样!”
他皱了皱眉头,哼了一声,然后就走了。
看到外祖父离开,两个舅舅马上靠近雪橇,取下鱼、小牛腿、大肉块等东西。他们吹着口哨,掂着份量说:“好家伙,这回弄回来的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围着雪橇转来转去,闻闻这儿,嗅嗅那儿,咂咂嘴巴,就像一个馋猫。他虽然身材高大,但和外祖父一样消瘦,头发又黑又卷。他问“小茨冈”:“我父亲给了你多少钱?”
“五个卢布。”
“不会吧?我看这些东西不止五个卢布!你到底花了多少?”
“四卢布零十戈比。”
“真不赖啊,看来有不少钱进了你自己的腰包!雅科夫,你看看这小子多会赚钱。”
雅科夫舅舅眨了眨眼睛,笑着说:“伊凡啊,你既然赚钱了,就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酒吧!”
另一边,外祖母卸着辔头6,跟沙拉普说着话:“宝贝,你这是怎么啦?小乖乖,你又调皮啦?”
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鼻子蹭了蹭外祖母的肩膀,快乐地盯着外祖母的衣服,低声地嘶叫着。
“来点儿面包怎么样?”
外祖母把一大块面包塞进了它的嘴里,又兜起围裙在马头下面接着面包渣。
“小茨冈”走过来,说:“奶奶,沙拉普可真是一匹聪明的马啊!”
“你给我住嘴,我今天不想理你!”
后来,外祖母对我解释,她之所以这么对待“小茨冈”,是因为他表面上装作去买东西,实际上却是去偷东西。
“你外祖父给了他五个卢布,他只买了三个卢布的东西,剩下那十多个卢布的东西都是他偷来的!”外祖母忧愁地说,“大家夸他能干,他就得意忘形了,一次又一次地偷,慢慢就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还有你外祖父,吃苦吃惯了,见到钱就红眼,变得越来越贪!唉,你那两个舅舅米哈伊尔和雅科夫也不争气,这真让我生气!”
她说到这儿,挥了一下手,闻了闻鼻烟,说:“阿廖沙,你知道吗?如果伊凡被人家抓住,肯定免不了一死啊!”
第二天我对“小茨冈”说:“你别去偷东西了,人家抓住你,非得打死你不可!”
“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我干得顺手,马也跑得快!”“小茨冈”得意地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皱起了眉头,说:“我也知道偷东西不好,而且很危险。可我偷上瘾了,不偷就觉得没意思啊!我攒不下什么钱,你的舅舅们总能想出办法弄走我手里的钱。唉,他们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要钱也没什么用,能吃饱饭我就很知足了!”
“小茨冈”抓住我的手,说:“阿廖沙,你长得很瘦,可是骨头却很硬,我猜你长大以后力气肯定特别大!你听我的话,向雅科夫舅舅学学吉他。你还小,学什么都容易啊!”
“不行,我不学!”我说。“小茨冈”见我不听他的话,耸了耸肩膀。
“哈哈,你这孩子人虽小,脾气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外祖父啊?”他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犹豫地说。
“除了你外祖母,他们这一家子我谁都不喜欢,让魔鬼喜欢他们吧!”
“那你喜欢我吗?”我问道。
“怎么会不喜欢呢?你不是他们家的人,你随你父亲的姓!”“小茨冈”笑着说。
他突然搂住我,低声说:“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会让每一个人都舞动起来,让他们的心燃烧起来!唉,可惜我不能!你走吧,阿廖沙,我得干活去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抓起一把钉子,把一块绷得紧紧的黑色湿布钉在一块挺大的木板上。
我没想到,“小茨冈”与我谈过上面那些话没过几天就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院子里有一个橡木7做的大十字架,靠着墙已经放了很长时间。我刚来外祖父家时,它就放在那儿了。那时,大十字架看上去还挺新,颜色有些发黄。可是经过一个秋天的风吹雨淋,它变得又黑又脏,散发着一股水泡橡木的苦霉味儿,很招人讨厌。
这个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的。他曾经许下愿,要在妻子的祭日那天,亲自把它背到坟上去。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那是刚入冬的一个星期六,天气极为寒冷,而且刮着大风,大片的雪花被风卷起来,四散飘扬。外祖母和外祖父一大早就带着三个孙子去教堂做弥撒了。我没有跟他们一起去,因为我犯了错,被罚在家里看门。
我的两个舅舅都穿着黑色的皮大衣,他们把大十字架扶了起来。这时,格里戈里师傅和另外一个人把沉甸甸的大十字架抬起来,放到了“小茨冈”的宽肩膀上。
“小茨冈”紧咬牙关,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把两条腿叉开。看样子,他有些吃不消。
“怎么样,你能扛动吗?”格里戈里师傅关切地问他。
“说不清,不过,我觉得有点儿沉……”“小茨冈”皱着眉头说。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冲格里戈里师傅喊道:“快开门去,老瞎子!”
雅科夫舅舅说:“伊凡,亏你说得出口,你扛不动,难道我们就能扛得动吗?我们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劲儿啊!”
格里戈里师傅一边忙着去开门,一边低声嘱咐伊凡:“伊凡,不要玩命,干不了就别干,千万别累坏了!老天保佑你!”
“秃驴,少说废话!”米哈伊尔舅舅在门外面大喝一声。
院子里的人都笑了。大家都觉得大十字架丧气,把它抬走正合每个人的心意。
格里戈里师傅拉着我到了染坊,把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用羊毛围住我的肩膀,又皱起鼻子闻了闻锅里冒出来的蒸汽,边思考边说:“小家伙,你的外祖父今天也许不会打你了,我看他的眼神挺和气的!我认识你外祖父有很多年了,他的事我最清楚。
“很多年以前,我们情同手足8,一起奋斗,现在这个染坊就是我们一起建起来的。后来,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当上了老板,我没有他聪明,就给他打下手。不过,尽管你外祖父很聪明,可也没有上帝聪明。上帝只需要微微一笑,就能让一个人变成白痴。你现在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大人们的一举一动你都不能理解,还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那么做,那么说,可是你慢慢都会明白的。
“小家伙,你的命苦啊!你的父亲萨瓦杰维奇不仅长得很英俊,而且胆大心细、博学多才,简直就是个完人!可就是因为他太优秀了,你的外祖父才不喜欢他的……”
炉子里的火光映红了我的脸,染坊里的蒸汽如同云雾一般升腾起来,飘过倾斜的房顶,在天花板上结成一层灰色的霜花。我一边听着格里戈里师傅说话,一边向天花板的缝隙望去。透过缝隙,我看到了一线蔚蓝的天空。过了一会儿,风停了,阳光从云雾中现身,射出光芒。雪橇滑雪的声音从大街上传了过来,发出刺耳的鸣叫声。缕缕炊烟从染坊的烟囱袅袅升起。 疏淡的影子在雪地上缓缓滑动,似乎在低语。
长着大胡子的格里戈里师傅又高又瘦,两只耳朵又大又长。这些身体的特征再配上秃顶,使他看上去像个善良的巫师。他一边搅拌着染料,一边告诫我:“小家伙,无论遇到谁,你都要用坦率正直的眼光看着他的眼睛。”
格里戈里师傅的鼻梁上夹着一副眼镜,总是往下坠。他戴眼镜有些年头了,和外祖母一样,鼻翼两侧泛着青色。
过了一会儿,格里戈里师傅突然喊道:“啊,出事了!”然后用脚关上炉门,再竖着耳朵听了一下,最后一个箭步冲出房子,奔到院子里。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也跟着他跑了出去。
“小茨冈”被抬进了厨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从窗外射进来的温暖阳光照在他的手上、身上和脚上。他的额头透着一种奇怪的亮光;他的眉毛挑起,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他的嘴唇带着青紫色,不停地抽搐着,红色的泡沫从他的嘴角冒了出来。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脖子流到地板上,很快就积成一大片。血把他的裤子浸透后,又像一条小溪似的,在擦得光溜溜的地板上蜿蜒流淌,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直流到门口。
“小茨冈”直挺挺地躺着,只有手指还在微微抓动,手指上沾到的血在阳光下发出慑人的亮光。
叶芙格妮娅蹲在“小茨冈”身边,把一支细蜡烛塞在他手里。因为她像很多人一样,相信垂死的人如果能握住蜡烛,就能活下来。可是,“小茨冈”根本握不住蜡烛,蜡烛一下子掉进了血泊之中。叶芙格妮娅拾起蜡烛来,用裙子角把它擦干净,又往“小茨冈”的手里塞。人们在一边议论纷纷,声音时高时低,我听着这些议论声,心惊胆战。我要不是因为马上抓住了门环,简直要跌倒。
雅科夫舅舅面色惨白,浑身发抖,战战兢兢9地来回走着,低声说:“他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十字架正好砸在他的背上,一下子把他压倒了。幸好我们闪得快,要不然也得和他一样躺在地板上了!”
格里戈里师傅怒吼道:“你们在我眼里已经死了,是你们砸死了他!”
“那又怎样?你想干什么……”雅科夫舅舅说。
“你,你们!”
“小茨冈”的血在门槛边上聚成一滩,渐渐变黑了。“小茨冈”不停地吐着血沫,低声呻吟着,声音越来越小。他的身体软软地贴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进去。
雅科夫舅舅低声说:“米哈伊尔去教堂叫父亲了,是我雇马车把他拉回来的。唉,幸亏当时不是我自己背着,否则……”
叶芙格妮娅还在往“小茨冈”手里塞蜡烛,她在他的手掌心里落下了一滴又一滴的眼泪。
格里戈里师傅吼道:“行啦,你把蜡烛立在地板上就行!真是个笨蛋!”
“啊,好!”
“把他的帽子摘下来!”
叶芙格妮娅连忙把“小茨冈”的帽子摘了下来。他的后脑勺砸在地板上,重重地响了一声。他痛苦地把头歪向一边,血顺着嘴角更快地流了出来,流得更多了。
我呆站着,一动不动,期盼着“小茨冈”休息好了就能站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呸,好热啊……”
可是,奇迹终究没有出现。他还是那么躺着,而且看上去越来越瘦。最后,他的脸变黑了,手指头不再动弹,连嘴角上也不再流血沫了。在他头部周围的地板上,插着三根蜡烛。黄色的烛光摇曳不定,照在他篷乱的头发上。
叶芙格妮娅跪在地上啜泣着:“我的小鸽子啊,我的宝贝啊!”
我看到这幅情景,害怕得浑身发抖,连忙躲到了桌子底下。过了一会儿,外祖父和外祖母回来了。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陌生人都涌了进来。
外祖父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粗暴地吼叫起来:“你们这些混蛋!这么一个能干的小伙子都被你们给毁了!伊凡可是无价之宝啊,如果再过四五年……”
就这样,“小茨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注解:
1 【免役证】免服兵役的证件。
2 【吉他】琴类的一种,一般有六根弦。
3 【雅沙】即雅科夫的昵称。
4 【格里沙】格里戈里的昵称。
5 【犯浑】说话做事不知轻重,不合情理。
6 【辔头】驾驭牲口用的嚼子和缰绳。
7 【橡木】取自橡树的木材。
8 【情同手足】彼此之间的感情如同亲兄弟一样亲密。
9 【战战兢兢】形容因害怕而微微发抖的样子;形容小心谨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