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过。”

    “她一定会说她很喜欢他。好了,睡吧。”说完,母亲便把蜡烛吹灭了。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一直等到外祖父和外祖母回来。他们神情肃穆3、态度和蔼,带着一身的神香味。晚饭异常丰盛,大家小心翼翼地坐着,好像怕吓着谁似的。

    不久,母亲就开始教我念课文了。不过,因为这件事,我们之间开始产生矛盾:我总是念错诗,惹她生气。母亲去找外祖父,外祖父对她说:“这小子是故意的!他的记性可好呢,祝祷词记得比我都牢!你狠狠地抽他一顿,他就能念对了!”

    慢慢地,母亲教我的功课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难。我学算术很快,可不愿写字,也不懂文法,这让我很难过。但最让我感到不好受的,是母亲在外祖父家的处境。她总是愁眉不展,经常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我还记得,刚回来的时候,她行动敏捷,充满了朝气。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就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好多天都不加打扮。我私下认为,母亲应该永远年轻,永远漂亮,比任何人都好。可到后来,她连教我念书的时候也变得无精打采的了,用非常疲倦的声音问我话,也不管我回答与否。她的脾气越来越差,经常对我大吼大叫。

    有一天,我问她:“妈妈,你和我们在一起不高兴吗?”

    她很生气地说:“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觉得母亲的变化多少有些奇怪。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外祖父在计划一件使外祖母和母亲非常害怕的事情。因为,他经常到母亲的房间里大吵大闹,有一回我还听见母亲高喊了一声:“不,这办不到!”随后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当时,外祖母正坐在桌子旁边缝衣服,听见门响,就自言自语:“这个傻孩子啊,她到房客家了!”外祖父听到这句话,便猛地冲了进来,扑向外祖母,挥手就是一巴掌,大声喊着:“臭老婆子,不该说的不许说!”

    “你这个老坏蛋!”外祖母冷静地说,“好,我不说,但你所有的鬼点子我都说给她听!”

    外祖父向她扑了过去,抡起拳头没命地打。

    外祖母躲也不躲,只是不住地说:“你想打就打吧,打死我看你怎么办!”

    我看到外祖母受欺负,就从炉炕上捡起枕头,向外祖父砸过去。可他没注意我扔东西,正忙着踢摔倒在地上的外祖母。水桶一下子把他绊倒了,他跳起来破口大骂,最后恶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便回到他住的阁楼了。外祖母吃力地站起来,坐在长凳子上一边叹气,一边慢慢地整理凌乱的头发。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她气乎乎地说:“把东西捡起来,你怎么能扔枕头啊!你记住,大人的事跟你没关系,那个死老头子发一阵疯也就完了!”

    突然,外祖母痛苦地叫了起来:“快,阿廖沙,过来帮我看看!”我把她的头发分开,发现一根发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头皮,我使劲把它拔了出来,可是又发现了一根!

    “我去找妈妈!”我说。

    她连忙说:“你敢!不许去!”

    我鼓足了勇气,用颤抖的手从她的头皮里拔出了两根戳弯了的发针。我问她:“疼吗?”

    “没事儿,明天洗洗澡就好了,”她温和地说,“乖孩子,别告诉你妈妈,听见了没有?他们父女之间的仇恨已经够深的了。”

    “好,我不说!”

    “说话算数!来,咱们把东西收拾好。你再看看,我的脸没破吧?”她问我。

    “没有。”

    “太好了,这样你妈妈就不会知道了。”

    我感动地说:“你真像圣人,别人让你受罪,你却不在乎!”

    她责备我说:“什么圣人,你可真会说!”

    我坐在炉炕台上,思考为外祖母报仇雪恨的方法。两天以后,为了某件事,我到阁楼找外祖父。当时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箱子里边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一些圣人的画像。他把这些东西当成宝贝,只有特别高兴的时候才让我看。那些圣人和我无怨无仇,但我为了报复外祖父,必须毁掉它们!

    我趁外祖父走到窗户前的时候,抓起几张圣像,跑下楼去,拿着剪子把圣像上的人头都剪掉。外祖父追了出来,质问我:“你疯了吗?谁让你拿走圣像的?你在干什么?”

    他抓起地上的纸片,气得浑身直哆嗦。

    “你干的好事啊!”外祖父抓住我的脚,把我抛起来。外祖母正好在一边,急忙接住我。外祖父扑过来,连我和她一起打,一边打一边狂叫:“我一定要打死你们!”

    这时,母亲闻声而至。她挺身护住我们,推倒外祖父,大声喊:“清醒点吧,干吗这样!”

    外祖父躺在地板上,号叫不止:“你们打死我算了,这个家还有没有我的位置啊!”

    “真不害臊4,跟孩子似的!”母亲生气地说。

    外祖父在地上踢着两条腿,果真像个孩子。

    母亲无奈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些剪下来的纸片儿,说:“我把它们贴到细布上,那样更结实!”

    外祖父听了这话,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就得贴!我把那几张也拿来……”

    然后,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指着我说:“还得打他一顿才行!”

    “嗯,该打!你为什么剪啊?”母亲敷衍他,漫不经心地问我。

    “我是故意的!看他还敢打我外祖母!我想把他的胡子也剪掉!”

    外祖母责备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是答应不说了吗?”

    母亲生气地问:“不说我也知道!快告诉我,什么时候打的?”

    “瓦尔瓦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个?”外祖母生气地说。

    母亲抱住她,哭着说:“可怜的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外祖母把她推开了,因为外祖父正站在门口盯着她们。

    母亲刚来不久,就和那个活泼的女房客、军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几乎每晚都到她屋里去,一些富裕人家的漂亮小姐和贵族军官也去。外祖父对这件事很不满,当我和外祖母还有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就会生气地说:“你看着吧,这些该死的家伙不闹到天亮是不会罢休的!”

    很快,他就把房客都赶走了。他们搬走后,他不知从哪儿运来了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放在前院的房间里,然后又拿一把大锁锁上门。他说:“以后不需要房客了,我要自己请客!”

    果然,一到过节,外祖父的家里就会来许多客人。经常来家里做客的有外祖母的妹妹和她的两个儿子:瓦西里和维克托。瓦西里是个绘图员,待人和善,留着一头长发,穿着灰色的衣服;维克托长得很古怪:脑袋细长,满脸雀斑,嗓子很尖,经常穿着花哨5的衣服。

    雅科夫舅舅有时会带着吉他来,跟他来的还有一个独眼秃顶的钟表匠。他穿着黑色的长袍,态度安详,寡言少语,像个僧人。外祖父对这个钟表匠特别热情,经常跟他在一起私下商量着什么。我对他倒是没什么好感,只要见到他就会躲到一边去。至于我的母亲,她在那段时间总是和瓦西里谈话,瓦西里有时会说:“这样可不行!”

    我还记得这样的场景:母亲坐在瓦西里和维克托两兄弟中间,和瓦西里谈话。瓦西里吸了口气说:“说真的,这事儿可马虎不得啊……”

    这种晚会搞过几次以后,就让每个参加晚会的人都觉得无聊了。后来,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们刚刚做完第二次午祷,钟表匠就来了。当时,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开了线的刺绣6。突然,门开了一条缝,外祖母把头探进来,神色慌张地对我母亲说:“瓦尔瓦拉,他来了!换好衣服,快走!”

    母亲像没听到似地继续干活,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儿,外祖父也来催促母亲。

    母亲冷冷地问道:“上哪儿去?”

    “去吧!他是个老实人,在他自己那一行又是个能干的人,阿廖沙会有一个好父亲的……”外祖父严肃地说。

    母亲不动声色地说:“这事我办不到!”

    外祖母又来劝母亲,可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还扬言要离家出走。最后,外祖母无可奈何地对那个钟表匠说:“很抱歉,想必您知道,婚姻不能勉强……”

    那个钟表匠带着沮丧的表情走了。后来,我听见外祖母和母亲絮絮叨叨地谈了很久。

    我父亲的故事

    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母亲变得坚强起来,说话也有了底气,渐渐地取代了外祖父在家中的地位。外祖父一下子显得无足轻重了,成天心事重重,沉默寡言,与平常大不一样了。他几乎足不出户,总是独自一个人躲在阁楼上读一本名叫《我父亲的札记》的书。这本书被外祖父藏在一个加了锁的箱子里,每次取出这本书之前,他都要洗手。我问过他好几次:“这是什么书?”

    外祖父总是严肃地回答我:“现在你不需要知道,等我升天以后,这本书就是你的了。我的貂7绒皮大衣也会给你。”

    外祖父和母亲说话的态度温和多了,可是说话也少了。他总是专注地听她说话,听完了就大手一挥,说:“行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外祖父的衣橱里藏有许多漂亮的服装和珍贵的珠宝,以前他从来不拿出这些东西,现在却开始给母亲穿戴了。

    “来,你穿上试一试……”

    母亲高高兴兴地拿起几件衣服去了另一个房间,回来时穿上了新衣服。她向外祖父鞠了个躬,问道:“好看吗,爸爸?”

     - 图1

    这时,外祖父显得很兴奋。他绕着母亲转了个圈儿,做梦似地说:“啊,瓦尔瓦拉,如果你有很多的钱,追逐你的人又都是好人就好了!”

    那段时间,母亲住在院子前的房间,那里经常有客人出入,来得最勤的就是马克西莫夫兄弟。身材高大的那个叫彼得,是个英俊潇洒的军官,蓄着浅色的大胡子;身材瘦削的那个叫叶夫根尼。他个子很高,嘴角边有两道黑色的尖胡子。他习惯的动作是甩一甩长发,面带微笑地用低沉的声音讲话。叶夫根尼总是说这样一句话:“您知道我的想法……”

    每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母亲就会打断他的话,略带嘲笑地说:“哎呀,你总是长不大啊,亲爱的叶夫根尼……”

    彼得趁机拍着自己的膝盖嚷道:“您说得对极了,他就是个孩子……”

    圣诞节期间,我们家里很热闹,母亲那里一天到晚高朋满座8,人们都穿着华丽的服装。母亲借这个机会打扮了起来,每次总是她最显眼,就算是与客人们一起出去也是如此。

    她走后,家里顿时沉寂下来,产生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寂寞气氛。外祖母在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不停地收拾东西。外祖父靠着炉子,自言自语:“好啊,就这么折腾吧……看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圣诞节以后,母亲把我和米哈伊尔舅舅家的萨沙送进了学校。米哈伊尔舅舅结婚了,继母成天折磨萨沙。于是,在外祖母的坚持下,外祖父只好把萨沙接到自己家里来住。上学很无聊,我念了一个月左右的书,只记住了两条:第一,别人问你姓什么,你不能说“我叫某某”,而要说“免贵姓某某”;第二,你不能对老师说什么“你这家伙”之类的话。

    很快,我就厌倦了学校的生活。我的表哥刚开始还很喜欢学校里的生活,可是有一次,他居然在课堂上睡着了,而且还在梦中大声叫喊:“求求您,我再也不敢了!”

    因为这件事,老师惩罚了他,同学们也都嘲笑他。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就在某一天和我一起上学的时候,他把书包埋到了雪里,自己玩去了。我不想惹母亲生气,于是坚持去学校上课。三天以后,萨沙逃学的事让家里人知道了。外祖父生气地问他:“为什么逃学?”

    萨沙不慌不忙地回答:“忘了学校在哪儿了!”

    “笨蛋!那你不会跟着阿廖沙走啊!”

    萨沙顿了顿,回答外祖父:“路上的风雪很大,我什么都看不见!”

     - 图2

    大家都笑了。外祖父嘲弄地问:“你怎么不拉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