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用滚烫的手摸着我的脸颊。她的肚子向外突起，真是难看极了。

继父对我说：“怎么样，孩子？过得好吗？嗯，这里的空气很潮湿。”

他们俩都很疲惫，迫切需要休息。

大家满腹心事地坐着。外祖父忘了关沾满雨水的窗户。后来他终于开口，问道：“照这么说，东西都烧光了？”

“没有，”继父说，“大火无情，我们俩能逃出来已经是万幸了。”

母亲把头靠在外祖母身上，低声说着什么。

“可是，”外祖父突然提高了嗓门，说，“我可是从别处听到了点风声。根本就没有闹过什么火灾，是你赌博把钱输光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滚茶的沸腾声和雨滴拍打窗户的声音显得特别大。过了一会儿，母亲小心翼翼地说：“爸爸……”

“不要脸！”外祖父拍着桌子吼叫起来，“你还想怎么样？我早就和你说过，三十来岁的人嫁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根本就是胡扯！现在好啦，你看看后果怎么样？”

四个人放开了嗓门，大吵起来，其中又以继父声音最大。我吓坏了，赶紧跑出去。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知道后来我们住进了索尔莫夫村的一所简陋的木头房子里，我和外祖母住在厨房，母亲和继父住在临街有两扇窗户的房间。

我们的房子对面就是一座工厂，因为污染严重，那里的天空都是铅灰色的。

在这个新家，外祖母什么都要管：打水、洗衣服、做饭，每天都累得要死要活的。有时，外祖母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就穿上短棉袄到城里去。

“也该去瞧瞧该死的老头子过得怎么样了……”

“我也想去，带我去吧！”我央求她。

“不行，你会冻坏的！”外祖母说完便走了。在风雪肆虐的原野里，她要走很长一段路程才能到外祖父家。

母亲自打和继父回来，脸色变得越来越憔悴⁶，肚子越来越大。她总是站在窗口发呆，好几个钟头一动不动。

有时我会问她：“咱们为什么要住在这儿？”

“你给我闭嘴！”母亲跟我说话一向如此，简明扼要。

母亲不让我上街，因为我一上街就要打架，每次回来我都带着伤。打架简直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方式。每次我带着伤回家，母亲都会用皮带抽我，可是每打我一次，我就会更加频繁地跑出去打架。一次，她把我打急了，我说她再打，我就跑出去冻死！

她一愣，一把推开我，怒不可遏地说：“你这个小牲口！”

于是，愤怒和怨恨占据我的心灵，不满的情绪在我的心里疯狂地滋长起来。

继父整天绷着脸，不搭理我们母子俩。他总是和母亲吵架，而且总是用那个让我厌恶至极的词——“您”来称呼母亲。

有一次，我听到继父说：“都是因为您这混蛋的大肚子，弄得我不能邀请客人，您可真是头愚蠢的老水牛！”

这句话让我很愤怒，我猛地从高板床上跳了起来，脑袋碰上了天花板，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

每个星期六，我们家那狭小的房子里就挤满了人。工厂里的工人纷纷来找我继父，想把自己在工厂里辛辛苦苦挣来的购粮证转卖给他。工人们拿着这些购粮证就可以在工厂的粮铺里购买粮食和食品，这是工厂主为代替工资而发给工人的。继父干的行当是以半价收购他们手里的购粮证，再转手卖出去牟取利润。工人们对他日渐不满。

让我庆幸不已的是，这种黑暗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母亲就要生孩子的时候，继父把我送回了外祖父的家。

“噢，小鬼又回来了，看样子我这老不死的外祖父比你的亲娘还要亲呢！”外祖父尖声笑着对我说。

很快，母亲和外祖母就带着新生下来的孩子来到外祖父所在的小镇。继父因为敲诈工人被赶出了工厂，但他找人疏通关系，又在火车站干起了售票员的工作。

后来，我又被母亲接回家住。母亲住进了一座楼房的地下室里。没过多久，我就上学了。

上学时，我的皮鞋是母亲穿过的，大衣是用外祖母的外套改做的，因此我受到了同学们的嘲笑。不过，因为彼此都是孩子，同学们并不太看重这些，很快我就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了。不过，老师可不喜欢我，他是个秃顶，经常找我的麻烦。有时，他不讲课，他的女婿就来代课。这是一位军官，经常命令大家齐唱保佑沙皇之类的颂歌。如果谁唱得不对，他就用戒尺⁷敲谁的头。

神甫不喜欢我，因为我常学他的口头禅。尽管我的学习成绩还可以，可他还是通知我，让我退学。这么一来事情可不好办了——母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我都挨了好几次打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救星却从天而降，把我从灾难中拯救出来。他就是赫利桑弗主教，一个背有点驼，穿着宽大的黑色法衣的矮个子人。

那天，他突然来我们学校巡视。在我们班的教室里，他挨个询问同学们的生活状况。轮到我时，他问道：“小朋友，你多大了？长得真高！你在下雨天也不打伞吗？”

他用一只手摸着稀疏的胡子，并且用慈善的目光看着我，说：“孩子，你给我讲讲《圣经》中你所喜欢的故事，好吗？”

我难为情地告诉他我没有这本书。他说：“那可不行啊，《圣经》是非学不可的！你听说过里面的故事吗？听过？那很好！圣歌也会唱？太好了！还会念祷词？你知道的事情很多啊！”

这时，我们的神甫急匆匆地赶来了，他见到我，觉得我像是在捅娄子⁸，便要开口数落我。不过，主教扬了扬手说：“神甫先生，请稍等片刻。好孩子，你给我讲讲阿列克谢圣徒的故事吧……”

我按主教的要求照做了。过了很长时间，他忽然打断了我，用急促的语调问我：“你懂的东西很多啊！是谁教你的？哦，原来是你外祖父。你这个小家伙，是不是总爱调皮捣蛋？”

我犹豫了一下，问答说：“是。”

“那你为什么淘气呢？”

“因为上学很无聊。”

“什么？无聊？不对吧，如果你觉得无聊，你的学习成绩就不会这么好了。这说明还有别的原因。”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记事本，在上面写了几行字，边念边说：“你叫阿列克谢。好的，我记下来了。你要学会忍耐，不能太淘气！有那么一点点淘气是可以的，可太淘气了别人就会生气的。对吗，小朋友们？”

“对！”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主教往椅子上一靠，把我搂进怀里，装作很吃惊的样子，说：“真是奇怪，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很淘气，也是个淘气鬼呢！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呢，小朋友们？”

大家都笑了，神甫也笑了，教室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主教和大家都很开心。最后，主教站了起来，大声说：“好了，淘气鬼们，我该走了！”

他拉着我的手，悄悄地说：“啊，你得学会克制自己，是吧？我心里知道你为什么淘气！好了，再见，小朋友！”

我心里异常激动，久久不能平静。神甫让别人都走了，只把我一个留了下来。我发现他跟我说话时是那么的和蔼：“以后你可以上我的课了，不过，别淘气了，老实坐着，好不好？”

就这样，我在学校算是平安无事了。可我在家里却闹出了一件事：我偷了母亲一个卢布。

一天晚上，他们都出去了，留下我看孩子。我随意地翻看着继父的一本书，猛然发现里面夹着两张钞票，我拿它们买了一本《圣经》和两本《安徒生童话》，在学校里给同学们讲故事，出尽了风头。可我一回到家，就被母亲打了一顿，还被没收了书——这比挨打更让我难受。

我有好几天没去上学，再到学校时，很多人都喊我“小偷”。

原来，继父知道了这件事，就告诉了他的同事，他同事的孩子又把这件事传到学校。其实，我什么都没隐瞒，但我做解释，别人就是不听。后来，我对母亲讲，我再也不去上学了。

母亲为此大哭了一场。

她生下来的孩子和我的两个表哥一样，也叫萨沙。他是个大头娃娃，总是瞪着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很早就开始学说话了，很少哭，见了我就高兴地让我抱他，用他柔软的手指摸我的耳朵。不过他没得什么病就突然死了，那是在母亲第二个孩子尼古拉出生后不久的事。

在母亲的协助下，我在学校的境遇又好了起来，可后来母亲又要把我送回外祖父那儿了。

一天傍晚，我发现继父在殴打母亲。这个坏蛋在外勾搭上一个女人，我母亲劝阻他，他就打她！我怒不可遏地抄起桌子上的面包刀，没命地刺向继父的后腰。母亲看见了，一把推开了继父，刀把他的衣服划开了。继父害怕地大叫一声，跑了出去。母亲把我摔倒在地，夺下了刀子。

母亲搂住我，吻着我，哭着说：“原谅你可怜的母亲，亲爱的，你怎么能动刀子呢？”

我告诉她，本来我要先杀了继父，然后再杀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