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母亲突然回家

彼得大伯死后不久，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带着网和鸟笼，到彼德罗芙娜的菜园子里捉麻雀。那些麻雀很机灵，不容易捉到。不过，相对于捕鸟的结果，我更喜欢捕鸟的过程。我喜欢小鸟，喜欢看它们跳来跳去的样子。我在雪地上等了很长时间，无法再忍受严寒，就收起了网和鸟笼，翻过围墙，回到外祖父的花园里。我看到靠近街道的大门敞开着，一个马车夫吹着口哨，赶着马车正在从院子里向外面走。我问他：“你送谁来了？”

马车夫看了看我，说：“我送神甫来了！”

他吹着口哨，驾着马车走了。我见他走远了，便回到厨房。这时，我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了一句话：“你们说怎么办？难道非要把我逼死吗？”

这是母亲的声音！我猛地冲到门厅里，迎面撞上了外祖父。他抓住我的肩膀，恶声恶气地说：“你母亲回来了，去吧！”

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推开门。我的母亲看到我，惊呼起来：“哟，他来了！看啊，他都长这么高了！哎呀，他的耳朵冻坏了！快，妈妈，拿鹅油来……”

母亲俯下身，给我脱了衣服，用手把我转来转去，让我像皮球似地转。她穿着红色的长袍，长袍上面有一排黑色的大扣子，从肩膀斜着缀到下襟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服装呢！

我觉得母亲的脸比以前更瘦削了，不过眼睛显得更大了，头发越来越明亮了。她把我一身衣服脱下来，扔到门口，带着厌恶的表情看着我身上穿的衬衣，说：“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见到我不高兴吗？你看你，浑身脏兮兮的……”

过了一会儿，她用鹅油擦了擦我的耳朵，我感觉很疼。不过，我一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气味，就不觉得那么疼了。我紧紧地靠着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外祖母在一旁不大高兴地说：“这小子可野啦，谁也管不了他！”

“妈妈，不要再唠叨了，他会听话的！”

母亲高兴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孩子，你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想不想念书啊？”

“我已经会念了。”我说。

“不，还得多念点儿！让我看看——你现在长得倒是挺壮实的！”

她笑了起来，让我心里暖暖的。

这时，外祖父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母亲把我推到一边，大声问道：“爸爸，要不要我走？”

外祖父站在窗户前，默默地用指甲划着窗户上的冰花。突然，他转过身，恶狠狠地冲我喊：“臭小子，滚出去！”

“您干什么！”母亲把我抱在怀里，生气地说。

“快点儿走！”

母亲慢吞吞地走到外祖父身后，说：“爸爸，您听我说啊……”

“你给我闭嘴！”外祖父高声喊道。

“请你不要喊。”母亲低声说。

外祖母站起来，对我母亲说：“瓦尔瓦拉，怎么能这样跟爸爸说话！”

外祖父坐了下来，生气地说：“瓦尔瓦拉，我的脸都让您给丢尽了！”

“出去！”外祖母命令我。

我不情愿地回到了厨房，爬到炉炕上，听着隔壁的说话声。他们谈到了母亲生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外祖父很生气。也许是因为母亲没跟家里打招呼就把小孩送人吧。

后来，外祖父来到厨房里，外祖母跟着他走进来，两个人看上去都很疲惫。外祖母跪在了外祖父的面前，激动地说：“老头子，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饶了她吧！你看看那些老爷家里，不也有这种事吗？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人呀，又长得那么漂亮！算了，饶了她吧，谁还能没错呢？”

外祖父靠在墙上，冷笑着说：“真可笑，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得到你的宽恕吗？可是上帝是不会饶恕有罪的人的！”

外祖母轻轻地笑了，说：“老头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是去乞讨吧，到时候，你在家里，我去讨饭，不会饿着你的！”

外祖父听到这句话，突然走过来，搂住外祖母，哭着说：“我的傻瓜啊，我唯一的亲人！你想，咱们为他们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不还是……”

这时，我也听得受不了了，于是扑到外祖母的怀里大哭。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也是因为母亲回家，甚至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亲密地谈过话。

他们紧紧搂住我，大家哭成一团。外祖父低声对我说：“你妈妈回来了，你跟她走吧！你外祖父是个坏蛋，你别要他了，好不好？你外祖母只知道溺爱²你，你也别要她了，行不行？”

突然，外祖父把我和外祖母一推，大声说：“都走吧，走吧！快，叫她过来！”

外祖母立刻就出去找我的母亲了。外祖父低着头，喃喃自语：“主啊，我仁慈的主啊，你都看见了没有啊？”

母亲进来了，厨房被她那一身红色的衣服照得亮堂堂的。外祖母和外祖父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三个人认真地交谈。母亲一脸庄重，小声地说着什么。外祖母和外祖父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讲话。我太激动了，觉得疲倦不堪，很快就躺在炉炕上，进入了梦乡。

晚上，外祖母和外祖父难得穿上了过节才穿的衣服。外祖母快活地眨了眨眼睛，对我母亲说：“看啊，你爸爸打扮得像一只小羊羔似的！”

母亲高兴地笑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母亲的时候，母亲用手拍了拍她身边的地方，对我说：“过来，孩子，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回答母亲说：“我不知道啊！”

“外祖父打你吗？”她问我。

“现在好多了……”

“是吗？好了，随便说点什么吧！”

于是，我就说起了“好啊”的事，还为外祖父赶走他而惋惜。母亲对这件事不太感兴趣，就问我：“别的呢？”我又讲了孩子们欺负我的事，讲了坏老爷开枪打人的事。她抱着我，说：“这些坏蛋……”

“外祖父为什么生你的气？”我问道。

“我对不起他啊！”

“你怎么不把小孩给他带回来呢？”我突然问道。

母亲皱起眉头，带着异样的表情看着我，然后笑着说：“这可不能说给你听，你明白吗？”

她还说了许多话，可我听不太懂。

后来，天色越来越暗，她问我：“你困了吗？打算什么时候睡觉？”

“再过一会儿吧。”我回答道。

“对了，你白天睡过了。”

“你要走吗？”我问道。

“去哪儿？”她吃惊地问，然后贴着我的脸细细观察我。我的眼泪涌上了眼窝。

“你怎么哭了，好孩子？”

“我脖子疼。”我回答道。其实，我哭是因为难过。我觉得，母亲在这个家里是留不住的，她迟早都要离我而去。

“你长大以后一定跟你爸爸一样！”她说，“你外祖母跟你讲过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