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家

母亲改嫁

一天黄昏,我突然发现自己失去知觉的两条腿能动了。我打算走下床,可是脚一着地就没劲儿了,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不过,我并没有就此绝望,而是紧咬牙关,向门口爬去。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母亲的房间的,只记得自己坐在了外祖母的怀里,几个陌生人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其中有一个穿着绿衣服的干瘪老太婆,嗓音很高。她盯着我,高声说:“包上他的头,快给他灌红莓1汤……”

“你是谁啊?”我害怕地问。外祖父不太高兴地回答我:“还能是谁,这是你祖母啊!”

母亲指了指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说:“这是你父亲……”

叶夫根尼对我母亲点了点头,弯下腰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我听说你喜欢画画,这样吧,我送你一盒画画用的颜料,好不好?”

当时,屋里亮堂堂的,外祖父心爱的圣像摆在五根蜡烛中间。窗户外挤着几个陌生的脑袋,向屋子里窥探。那个穿绿衣服的老太婆用冰凉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耳朵,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他晕过去了!”外祖母说着,便把我抱走了。其实,我并没有晕过去,只是闭上了眼睛而已。她抱我上楼时,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事?”

“行了,别说了……”她说。

“你们一起商量好了骗我……”

外祖母把我放在床上以后,就栽倒在被子里,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浑身颤抖。她说:“孩子,你也和我一起哭吧……”

我没有哭,而是假装睡着了。外祖母哭了很久,直到那个穿绿衣服的老太婆过来找她,才抹抹眼泪,下楼去了。

那些日子无聊得很,母亲在订婚之后出去旅行了。家里冷冷清清的,毫无生气。

一天早上,外祖父拿着凿子2,来到阁楼清理窗框上用来御寒的油灰。外祖母帮他擦窗户,外祖父问她:“老婆子,感觉怎么样,满意了吧?”

“别嚷嚷!”外祖母回答时还看了我一眼。我觉得这些简单的词句后面隐藏着一件不用说而人人明白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外祖父擦完窗户,便把窗框摘下来拿到门外去了。外祖母打开窗户,小鸟的欢叫声一下子涌了进来。大地上冰雪消融,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我从床上下来,爬到地板上。

“穿上鞋!”外祖母说。

“我想去花园里看看。”

“花园的雪还没干,再过几天吧!”

我不喜欢听外祖母说这种话,于是抬起头,欣赏窗外的景色。花园里,小草探出了绿色的叶子,苹果树发了新芽,花朵含苞欲放3。只有一个深坑胡乱堆着些乱草,一点春意也没有。我看到这个坑,突然厌恶起大人们来。我想清除坑里的杂草,为自己建造一个安乐窝,远离尘世的纷扰。

我立刻就付诸行动,借此远离了家庭的琐事。

“你怎么老是撅着嘴?”外祖母和母亲经常这样问我。时间一长,我也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并不是生她们的气,只是有点厌恶家里发生的事。

那个穿绿衣服的老太婆经常过来吃午饭,吃晚饭,喝晚茶,对什么都好奇。只要一有人提到上帝,她就会把眼睛翻向天花板。只要一有人说起家常话,她就把眼睛耷拉下来。她的眉毛像是用纸片粘上去的,她的嘴巴经常莫名其妙地蠕动,她的小拇指总是不自觉地向上翘。我对她一点儿好感都没有。起初这个老太婆还想对我表示亲近,但我总是躲得远远的。老太婆很生气,就对他的儿子说:“你得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孩子!”

叶夫根尼笑了笑,却没有说话。我甚至有些讨厌叶夫根尼了,谁让他的母亲很讨厌呢!这种无法摆脱的憎恶,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有一次,大家一起吃饭,那个讨厌的老太婆瞪着眼睛对我说:“阿廖沙,吃饭不要那么急,那样会噎着你的!”

我听了这话,连忙从嘴里掏出来一块肉,递给她说:“是呀,我吃不了,您拿去吃了吧……”

因为这件事,我被母亲赶到了阁楼上。外祖母过来看我。她笑呵呵地对我说:“上帝保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调皮……”

我总是和马克西莫夫家的人过不去,母亲看在眼里,十分难受,哭过好几次。我见到母亲的眼泪,也不忍心再让她伤心,于是就向她保证,再不招惹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

“啊,那太好了,”母亲高兴地说,“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那时我们会去莫斯科旅游。等我们回来了,你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叶夫根尼非常善良,也很聪明,你会和他友好相处的。等你上了学,就会和他现在一样有学问!”

我听着母亲的话,心里想:“妈妈,你别出嫁了,我可以养活你!”

不过,我这个念头始终没有对妈妈说过。我宁愿把自己想对母亲说的心里话藏在心头。

我在花园里的工程进行得很顺利:我把坑里的杂草铲除了,为了防止泥土掉下来,还用碎砖把坑的边缘砌上了。干完这些活,我又往坑里铺了许多砖块,并且把彩色玻璃碴抹到砖缝里。当阳光照进坑里时,这些东西就把深坑映得五光十色。

有一次,外祖父“视察”了我的工程,禁不住夸奖我:“真不错!不过杂草还会长出来的,你没有除根儿!来,我拿铁锹帮你把草根除掉吧,这样就没问题了!”

我把铁锹拿来递给外祖父,他动手把那些草根全铲除了。

“你看,咱们把草根扔掉,再种上向日葵,它们长起来才好看呢……”他高兴地说。

突然,他不说话了,扶着铁锹僵在了那里。我发现他的脸上有泪水。

“您怎么了?”

分 家 - 图1

外祖父擦了擦眼睛,低声说:“啊,没什么,我出汗了。”

然后他又开始翻土,没干几下又停住了。

“小家伙,你干这些都白干了,”外祖父难过地说,“这栋房子到秋天就要被我卖掉了,你母亲急着用钱,我却没有闲钱置办嫁妆。事情就是这样。但愿你母亲能过上好日子……”

话还没说完,外祖父就扔掉铁锹,伤心地走了。我拾起铁锹接着干活,可没干几下,脚趾头就被铁锹弄伤了。

脚伤妨碍了我参加母亲的婚礼,我只能靠在大门口,看着她低头拉着叶夫根尼的手,在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走着。

母亲的婚礼很冷清,这可以从大家回来时的神态看出来。两家人默默地喝着茶。母亲回到家马上换了衣服,收拾东西去了。继父坐在我身边,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我说过要送你颜料的,可在这里买不到好的,我又不能把自己那一套送给你,所以我打算去了莫斯科以后再给你寄回来……”

“颜料是干什么用的?”我问他。

“是用来画画的,你喜不喜欢画画?”

“我不会画画。”

“那我就寄点别的东西吧。”

母亲收拾完东西,走过来告诉我:“我们在莫斯科待不了多长时间,等你父亲参加完毕业考试,我们就回来……”

他们同我谈话的语气像是同大人说话,这多少给了我一丝安慰。不过,我听说继父还要上学考试,心里不禁感到疑惑。我问他:“你学什么啊?”

“测量学4。”

我不明白测量学是做什么的,也没兴趣了解更多。外祖父站在窗台前发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叶夫根尼的妈妈一边唠叨,一边帮母亲打理行装。外祖母因为从中午起就喝醉了,大家脸上挂不住,就把她关在了阁楼。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和继父一行人就动身去莫斯科了。分手时,母亲抱着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她吻了吻我的脸,说:“再见了,阿廖沙。你要听外祖父的话!”

母亲坐上敞篷马车和继父一家人走了。有好几次,她回过头来,向我们挥着手帕。我看着马车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心里十分难受。

“回家吧,”外祖父拍着我的头说,“你命里注定要和我在一起生活。离开我这个老头子,你可就没人要喽!”

从此我就和外祖父整天在花园里忙碌,他看到我把那个坑变成了舒适的巢穴,不停地夸我:“干得不错,你要学着自己安排生活了!”

有一次,外祖父在铺上草皮的坑里躺着,对我说:“现在你跟你母亲没什么关系了,懂吗?她将来再生孩子,就不会对你那么亲了!你外祖母已经为这件事喝起酒来了。她这样喝酒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你的米哈伊尔舅舅要被征兵役时,她也耍过一回酒疯。她这个老糊涂,愣是让我给那个混账儿子买了个免役证,也许他当了兵会变成好人呢!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没有孩子,就剩下你一个外孙了。自己的日子还得自己想办法,懂吗?不要听任别人的摆布!生活中要为人老实,可也不能任人欺负!别人的话不是不能听,但怎么做,要自己拿主意!”

夏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外祖母也经常和我在一起。我们躺在干草垛上,仰望天空。如果我们呆得太久,外祖父就会过来催我们,让我们快点进屋。在这个令人难忘的夏天里,我对自然和人生有了很多感悟,我的人生观念就是在这段时间形成的。

我变了,不愿意再和别人来往,渐渐地和熟识的小伙伴断绝了联系,甚至两个表哥的到来也不能激起我任何的兴趣。我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我越来越讨厌外祖父没完没了的抱怨。他经常和外祖母吵架,有一次甚至把她赶出家门。

秋天的时候,外祖父把房子卖了。卖房子前的一个早晨,他阴沉地宣布:“老婆子,我养活过你,可是现在养够了!你自己去挣钱吧!”

外祖母闻了闻鼻烟,冷静地说:“好吧。”

我知道,我们的花园也随着房子一起完了。我欲哭无泪5

卖掉房子以后,外祖父租了两间阴暗窄小的地下室。那个地方靠近山脚下的一条死胡同里,上面是一座破旧的楼房。

母亲在外祖父搬到地下室以后回来过一次。

她的脸色变得很苍白,比以前更加消瘦,两只眼睛却显得比以前大了。她沉默地注视着家里的一切,而继父却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身子微微晃动着,偶尔咳嗽几声。

“天啊,你长这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