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破灭

父亲的死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父亲身穿白色的衣服,直挺挺地躺在我们家那个昏暗小屋的地板上。母亲说他死了,然而当时我还小,不了解死亡的概念。我只知道,那双时常抚摸我的手再也不会动了。父亲的手指微微弯曲着,僵硬得无法扳直。母亲跪在他身边,用一把我经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梳子,给他梳理头发。她围着一条红裙子,一边梳理着父亲的头发,一边粗声粗气地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她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整个人看上去比我的父亲还要吓人。

看到这幅景象的我吓得快要哭出来,幸亏被外祖母握住双手才冷静了一些。外祖母是一个胖乎乎的老太太,头和眼睛都很大,鼻子上的肉很松弛。母亲哭,她也哭,而且哭得很特别,哭得浑身颤抖。外祖母使劲推我,让我和我父亲告别。她说:“孩子,可怜的孩子,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唉,他还年轻,怎么这么早就离开你们娘俩了呢?”

我看着父亲,觉得自己也要像他一样,躺在地板上纹丝不动。前不久我患上传染病,他负责照料我,不幸被我传染了,没过多长时间,就从一个笑口常开的健康人变成了一具尸体。我害怕疾病,更害怕尸体,所以不愿意靠近父亲。

“你是从哪儿来的啊?”幼小的我问外祖母。

她温和地说:“我是从尼日尼搭船来的,是从水上来的。”

这时,几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乡下人和警察从门缝里探头张望。警察冲母亲凶巴巴地喊:“好没好?快点收拾!”

这时,母亲刚要起身,却突然皱起眉头,蹲在地上,后来索性躺在地板上。她两眼紧闭,大声对我说:“阿列克谢1,快出去,把门关上!”

外祖母把我推到一边,大声说:“大家不要害怕!她没有疯,也没有得霍乱!她就要生孩子了,你们快点离开吧!”

我躲在角落里的箱子后面,看到我的母亲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外祖母在她身上忙乎着。我用手捂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我的弟弟诞生了。

父亲葬在一处荒凉的坟场。出殡那天正下着雨,我和外祖母站在小山坡上,看着父亲的棺材被放进一个积有雨水的深坑里面。

和我们一样被浇成了落汤鸡的警察命令两个手拿铁锹的乡下人埋土,父亲的棺材很快就被土块埋上了,那些跳入坑中寻找食物的青蛙成了他的陪葬品。

外祖母拉着我的手,让我跟她离开这里。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把雨卷走了。我们向远方的教堂走去,外祖母问我:“傻孩子,刚才你怎么不哭啊?”

“我,我不想哭……”

“好吧,可怜的孩子,”她低声说,“那你就别哭了。”

我不哭,是因为平时母亲不让我哭。

后来,我们乘上了一辆马车,行驶在泥泞的街道上。我担心那些青蛙的命运,便问外祖母:“那几只青蛙会不会爬上来呢?”

“不会了,但上帝会保佑它们的。”外祖母说。

家庭破灭 - 图1

在轮船上

过了几天,我和母亲随着外祖母登上了轮船,挤在一间狭小的船舱里。我的小兄弟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此时正躺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

因为我很小,外祖母就把我放在箱子上,以便留出更大的空间让我的母亲休息。起初,我看着狭窄的窗口,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直到一些浪花拍打到窗户上,我才感到恐惧。

我跳到地上,哇哇大哭,外祖母连忙用自己那双柔软的手把我抱了起来,并且温和地对我:“孩子,别怕,上帝会保佑你的!

我安静下来,继续向窗外看去。河面上雾气迷蒙,黑色的土地时隐时现。母亲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一声不吭,让我觉得十分陌生。外祖母劝她吃东西,可她好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

母亲的表现让外祖母很担忧,她像是有点怕母亲,这反而使我跟她更加亲近了。

“啊,萨拉托夫!那个水手呢?”母亲突然愤怒地吼道。

母亲说的话让我觉得莫名其妙2:萨拉托夫是谁?水手又是谁?

这时,走进来一个白头发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衣服,腋窝下夹着一个木盒子。外祖母接过木盒子,把我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然后伸直了胳膊,托着木盒子走向门口。她太胖了,必须侧着身子才能挤过狭窄的舱门,附近的人看了都笑话她。

“唉,妈妈,你在干什么啊!”母亲叫了一声,夺过棺材,和外祖母离开了。于是,舱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那个穿蓝衣服的人和我互相打量着。

“小孩,你的弟弟死了,对不对?”他问我。

“你是谁啊?”

“我是水手啊。”

我没头没脑地问:“萨拉托夫也是水手吗?”

“哈哈,这不是个人名,这是个城市的名字。你看,我们已经到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向窗外看去,只见窗户外面是缓缓向后退去的土地。

“我要找我的外祖母。”我说。

“别急,她们去埋你的小兄弟了。”

我对水手说,埋葬父亲的时候,几只青蛙也随着他一起被埋了。水手把我抱起来,亲了又亲。

“唉,小娃娃,有些事你还不懂!”

这时,汽笛尖叫起来,那个水手赶紧放开我,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说:“快跟着我跑!”

我听他这样喊,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了起来。到了门外,我发现许多人都拎着包——这么说,现在该下船了。

我跑到船舷的踏板处。这时,一群人拉住我,大声嚷嚷:“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到处乱跑啊?”

后来,那个满头白发的水手跑过来,一把抱起我,对别人说:“噢,这个孩子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出了舱门就乱跑。”

他把我抱回船舱,扔在行李上,吓唬我说:“小娃娃,不许乱跑,否则我要揍你了!”

家庭破灭 - 图2

我又累又困,哭了一阵,就趴在包袱上睡着了。

我醒来时,外祖母就坐在我身边,皱着眉头梳头,自言自语。

外祖母的头发又密又长,把双肩、胸膛和膝盖遮得严严实实。她试图用一把小木梳插进浓厚的头发中梳理头发,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看到她斜眼歪嘴,生气地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与它有着莫大的仇恨。她的脸埋在头发中显得很小,很滑稽。

这时,她看到我醒了,就说:“睡吧,天还早呢,太阳才刚出来啊!”

“我不想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吧!”她立刻就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母亲。母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那时,轮船的航速还很慢,我们过了好几天才到尼日尼。最初的那些好日子,我至今记忆犹新3

天气晴朗的时候,外祖母就带着我在甲板上散步。我们能看到伏尔加河静静流淌的样子。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两岸的景致美不胜收。

遇到好天气,外祖母就会给我讲一些神奇的故事。讲故事的时候,她会放低声音,盯着我的眼睛。

我喜欢听她讲故事,总会说:“我还要听!”

“好,好,再讲一个!”她总是这样回答。

船上的那些水手也很喜欢听外祖母讲故事,都夸她讲得好。可是我的母亲总是严厉地对她说:“妈妈,人家都在笑话你呢!”

“我不在乎,让他们笑个痛快!”外祖母说。

亲人们

过了几天,我们抵达尼日尼。外祖母兴奋地拉着我,走到船舷旁边,大声说:“那就是尼日尼!天啊,那里多美啊!”

轮船泊在了河当中,一只装满了人的小船靠在轮船旁边。人们从船上搭好梯子,慢悠悠地爬到了轮船的甲板上。

一个瘦削的老头走在最前面,他穿着黑衣黑裤,有着一把黄胡子、一只鹰钩鼻和一双绿眼睛。

“爸爸!”

母亲深情地大喊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尖声尖气地说:“噢,傻孩子,怎么了?”

与此同时,外祖母把我推到大家面前,说:“噢,快点儿,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你的表姐叫卡捷琳娜。你看咱们这一家人,多热闹啊!”

外祖父问外祖母:“身体怎么样,老婆子?”

外祖母抱着他,一连吻了三下。

我不习惯被这么多陌生人围住,于是躲了起来。外祖父看到我,便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

“你是谁啊?”他扬起眉毛问。

“我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我是从船舱里面跑出来的……”

“这孩子说的什么呀?”外祖父问我母亲,没等她回答,就把我推在一边。

家庭破灭 - 图3

“这孩子的颧骨4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他说。

大家乘着木船靠了岸。下船后,我们沿着斜坡往上走,外祖父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很矮小,但走起路却很快。母亲从上往下看着我外祖父,脚步不稳,像漂浮在空中似的。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我的两个舅舅:米哈伊尔舅舅一头黑发,梳理得既整齐又光洁,和外祖父一样瘦削;雅科夫舅舅长着一头浅色的鬈发。

两个舅舅身后,跟着几个肥胖的女人,她们穿得很鲜艳。六个孩子在最后面,默不作声,他们都比我大。

我和外祖母还有舅妈娜塔莉娅走在一起。这位舅妈个头很矮,脸色苍白,眼睛是蓝色的。她挺着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走几步就要歇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说:“哎哟,我的老天爷,我可走不动了!”

“他们叫你来做什么啊?”外祖母生气地说。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群陌生人,就算是我最亲近的外祖母,在这群人中似乎也失去了最初的吸引力,仿佛跟我疏远了似的。

我最讨厌的是外祖父,他对我有敌意,我对他既戒备,又好奇。

我跟着大家走到坡顶,发现山坡的右侧有一所低矮的平房。从平房开始,有一条街道向外延伸。这所房子的窗户向外凸出,刷着粉红色的油漆,但已经变得很肮脏了。

我将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家庭破灭 - 图4

注解:
1 【阿列克谢】即指“我”,也就是高尔基。高尔基的原名是阿列克谢·马克西姆·彼什科夫。
2 【莫名其妙】没有人能说明它的奥妙(道理),表示事情很奇怪,使人不明白。也作莫明其妙。
3 【记忆犹新】犹:还。过去的事,至今印象还非常清楚,就像刚发生的一样。
4 【颧骨】眼睛下边两腮上面突出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