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茨冈”
深受器重的“小茨冈”
我生病这段时间,许多人都到病床前看过我,但这些人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小茨冈”了。他是一个强壮的小伙子,头很大,肩膀很宽,眼睛却很小。他那卷曲的头发、雪白的牙齿和鼻子下面的小黑胡子形成了绝妙的搭配。
一天傍晚,“小茨冈”穿着一件金黄色的衬衫来看我。他卷起袖子对我说:“你看啊,我的胳膊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在肿呢!你的外祖父打你的时候,我就是用这条胳膊挡的,可惜树条太软了,我也被狠狠地打了几下!”
我觉得他很善良,便说:“你真好,谢谢你。”
他说:“没关系,我喜欢你这样的小孩,正因为这样我才去救你的。要是别人,我才不去呢!”
接下来,“小茨冈”悄悄对我说:“孩子,下次再挨打的时候,要放松身体,做一个深呼吸,然后拼命大喊大叫,懂吗?”
“为什么啊?”我问道。
“因为你的外祖父还会打你的。”他无奈地说。
“为什么?”我又问。
“小茨冈”笑着说:“我最了解他了!而且,我都被他打过很多次了!”
其实,外祖父虽然打过“小茨冈”,但很欣赏他,在私下里经常夸他:“伊凡有一双金不换的手,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两个舅舅对“小茨冈”还算和善,从来不像对格里戈里那样搞什么恶作剧。不过,他们在私下里经常咒骂“小茨冈”,说他哪儿都不好,是个小偷,是个懒汉。
我问外祖母这是怎么回事,外祖母告诉我,两个舅舅都想让“小茨冈”跟着自己,等以后开染坊用他,所以他们俩都在对方的面前骂他,想使对方厌恶“小茨冈”。而且,他们还怕“小茨冈”跟外祖父合伙开另一家染坊,那样就对他们不利了。
“你外祖父早就看出他们的诡计了。他故意和他们俩说:‘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役证1,那样他就不用去当兵了!’哈哈,这可把你的两个舅舅气坏了!”外祖母说。
外祖母每天在睡觉之前都会过来给我讲故事,但一提到分家之类的事,她就会显得很痛苦。她告诉我,“小茨冈”是她和外祖父收养的孤儿。
“唉,我养过很多孩子,但好孩子都被上帝抢走了!我特别喜欢伊凡,就留下他了。你可以把他当哥哥看待,因为他是个朴实的人!”她说。
“小茨冈”是个有趣的人。那年他19岁,特别喜欢和我们这些孩子玩耍。我还记得,有一次他曾在厨房中抓来几只蟑螂,又用纸剪出了一张马脸和一个雪橇,然后把纸马脸贴到蟑螂的头上,用小木棒驱赶它们去追那个纸做的雪橇。这让我们这些孩子大开眼界。他还把老鼠当做宠物,对它就像对小狗一样。我哪见过这样有趣的事,就认为他很会玩。
热闹的家庭舞会
每逢过节,“小茨冈”就会十分活跃,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在家庭舞会上的表现。那天,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都出门做客去了。雅科夫舅舅拿着吉他2来到厨房,外祖母则摆上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和几瓶伏特加酒。“小茨冈”穿着节日的盛装,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长相平庸的胖保姆叶芙格妮娅给外祖母打下手,一张麻脸涨得通红。格里戈里师傅戴着一副眼镜,也走进来帮忙。
等到外祖母把菜肴都准备好了,教堂里的助祭和邻居们就赶来赴宴了。餐桌上,大家尽情地享用美食,让欢乐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后来,雅科夫舅舅小心翼翼地调好了吉他,习惯性地说:“各位朋友,你们准备好了吗?我就要开始了!”
他摇了摇卷发,弯下身子,眯上眼睛,轻轻地拨弄起琴弦,弹起一支让人听完会忍不住要动起来的曲子。这支曲子像一条激流,从远方赶来,穿透了墙缝,冲激着人们的心灵,使人一会儿觉得伤感,一会儿又觉得愉悦。人们沉思着,陶醉在美妙的乐曲中。万物都沉浸下来,连空气都为之凝固了。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听得入了迷,向他叔叔探着身子,张着嘴,流着口水,直到手脚都不听使唤,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才清醒过来。这时,他干脆坐在地上,就那样听了下去,不再爬起来了。
我没想到雅科夫舅舅居然有这般本领,可以让大家都为他一人沉默。屋子外面夜色茫茫,连星星也不再闪烁,似乎被雅科夫舅舅弹的曲子迷住了。
雅科夫舅舅沉醉在自己的乐曲里。他紧咬着牙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面抖动着,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他喝了些酒,唱得更加起劲了。他的歌词中总是出现一些“雅科夫是狗”之类的内容,显得很古怪。
“小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听舅舅唱歌。他把手插进自己的黑头发里,低着头,显得很痛苦。
“唉,”他感叹地说,“我如果有个好嗓子也会唱个痛快的,真可惜!”
外祖母在一边听得不耐烦,就说:“别在那儿乱唱了,真够折磨人的!”
这时,雅科夫舅舅猛地一甩手,大喊一声:“让那些忧愁烦恼都见鬼去吧!‘小茨冈’,跟我一起跳支舞!”
“小茨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走到厨房中间,笑着说:“雅科夫,请你弹得快一些!”
于是,雅科夫舅舅加快了弹吉他的动作。“小茨冈”伴随着暴风雨般的节奏,用靴子在地板上使劲地跺着,让桌子上的锅碗瓢盆震颤不已。
大家看到“小茨冈”像一团火在舞动,脚步快得让人分辨不出来。雅科夫舅舅陶醉在曲子中,如果打开门,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再来一个!”雅科夫舅舅用脚在地板上踏着拍子喊道。
“小茨冈”跳得越来越起劲儿,人们不由自主地抖动着身子,跟着他乱喊乱叫,好像着了魔一样。格里戈里师傅拍着自己的秃头,嘴里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腰,把大胡子垂下来,对我说:“噢,阿廖沙,如果你父亲还活着的话,那就更热闹了!他可真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啊!”
“你还记得他吗?”我问他。
“唉,不记得了。不过,以前他和你外祖母跳过舞。你等等!”
他说完这句话便站了起来,向外祖母鞠躬,粗声粗气地说:“请您赏个脸,过来跳上一段舞吧!”
“唉,这让我想起了阿廖沙的父亲。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开玩笑吧?”外祖母笑了起来,往后缩着身子。
大家大声鼓掌,要外祖母出场。外祖母站起来整了整衣裙,然后兴高采烈地跳起了舞。
“你们尽管笑吧,尽情地笑吧!”她大声喊道。
“雅沙3,换首曲子!”
雅科夫舅舅立即换上了一支慢曲子。“小茨冈”跑到外祖母身边,蹲下来,绕着她跳舞。
外祖母舒展身体,在厨房中央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大家打着拍子为她加油。
我觉得外祖母跳起舞来特别有意思,不禁笑出了声。格里戈里师傅伸出一个指头点了我一下,大家都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伊凡,别跳了!”格里戈里师傅突然说。
“小茨冈”老老实实地坐到了门槛上。叶芙格妮娅唱起一支轻柔的歌曲。外祖母的动作也放缓了,表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遥视着远方,向前摸索。突然,她停了下来,前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使她惊讶,令她颤抖!可是,她马上又容光焕发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像风一样旋转起来,似乎恢复了青春和力量!
大家都被外祖母的表演惊呆了,等外祖母返回原位,每个人都在夸赞她。外祖母整理着头发,说:“别夸我了,你们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呢。”
这时,雅科夫舅舅搂住“小茨冈”说:“你应该去酒馆跳舞!你去那儿跳舞,一定会让人们跟你跳疯的!”
过了一会儿,大家喝起了伏特加酒,格里戈里师傅喝得特别多。许多人向他敬酒。外祖母说:“小心点儿,格里沙4,这么喝下去你会变成瞎子的!”
格里戈里师傅说:“我要眼睛没什么用,我什么都见识过了!”
他越喝越多,好像还没醉,只是话多了,见到我提起了我的父亲:“我的小老弟,你的父亲真是个好小伙子啊!”
外祖母听到这句话叹了一口气,说:“是啊,他父亲是上帝的儿子啊!”
这一晚的情景在我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我还记得雅科夫舅舅酒后发疯的样子,当时他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后来,他又泪流满面地说 :“我是个下流坯子,是个败家子!”
格里戈里师傅突然吼道:“你说得没错!”
外祖母喝醉了,拉着儿子的手说:“雅沙,这一切上帝会解决的!”
那时,我对大人间的事还什么都不懂,于是就问外祖母雅科夫舅舅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打骂自己。外祖母说:“孩子,现在你还没到了解这些事的年龄,有些事你迟早都会明白的。”
我感到十分不解,就跑到染坊问“小茨冈”。他只是笑,斜着眼看格里戈里师傅,并不回答。到最后,格里戈里师傅被我问得不耐烦了,就说:“少烦我,小孩子知道什么啊!”
过了一会儿,格里戈里师傅抬起充血的眼睛,从眼镜下边看了看我,粗声粗气地对“小茨冈”说:“伊凡,快去拿劈柴,别像个闲人一样!”
“小茨冈”出去后,格里戈里师傅坐到了盛放颜料的口袋上,招呼我过来。我走到他身边,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告诉我一件可怕的事。
“你舅舅犯浑5,把他老婆给打死了!他之所以会哭,还不是因为这个!这回你懂了吧?孩子,小心点儿,不要什么都想知道!”他严肃地说。
我总觉得,格里戈里师傅从眼镜片底下看人时,他的目光能洞穿一切。
这时,“小茨冈”抱着木柴回来了,蹲在炉子前烤手。格里戈里师傅没在意,继续说:“这一家子人都不喜欢好人,也容不下好人。你舅妈比你舅舅好,你舅舅就忌妒她!你去问一问你的外祖母,就会知道他们以前是怎样对待你父亲的!你外祖母什么话都会对你讲的,她从不说谎,是这里最好的人。虽然她还有些天真,但你还是得依靠她啊!”
说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里。原来,格里戈里师傅并不糊涂,他知道这个家庭的可怕秘密!我心里十分沉重。
这时,“小茨冈”从染坊追上来,用手捧住我的脸,低声说:“格里戈里师傅说的都是实在话,你不要怕他。你以后和他说话时要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喜欢那样。”
听到这些话,我开始怀念我的父母了,他们可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总是笑口常开,待人友善。可是在这儿,人们总是显得很严肃的样子,就算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这里除了骂声就是窃窃私语声,连孩子们都不敢大声说话。 他们无人关心,就像蚂蚁一般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