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失火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外祖母都会做祷告。一天夜里，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盖着好几层被子，静静地听着外祖母做祷告。她跪在地上，一只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不停地画着十字。

院子里很冷，月光透过结满霜花的窗户照在外祖母那张慈祥的面孔上。她的一双眼睛闪动着异样的神采，散发着铁铸般的光亮——这是她最美丽的时刻。她做完祷告，便缓缓起身，脱掉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看我睡没睡着。我连忙假装睡着了。

“别装了，你还没睡着吧？喂，听见了没有，乖孩子？快把被子给我一点儿！”

她一说这话，我就知道她下一步会做什么。我憋了半天，禁不住笑出声来。外祖母笑着说：“好啊，小鬼，竟敢跟我老太婆开玩笑！”

她抓住被子的一角，用力一拉，就把我抛到空中。我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就跌到鸭绒褥垫上。

“小鬼，怎么样，见识到我的厉害了吧？”她得意地说。然后，我们两个就咯咯地笑起来。

有的时候，她做祷告的时间很长。我刚开始还假装睡着了，后来竟然不知不觉地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躺下睡觉的。

后来，我发现外祖母做祷告的时间长短有规律可循：如果哪一天家里发生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她就会祈祷很长时间；如果家中无事，她就不会祈祷很长时间。有意思的是，她会把自己的家务事一点不漏地告诉上帝。

外祖母本来就很胖，跪在地上时，活像一座小山。刚开始，她还一本正经¹地念着经文，后来干脆说起了家常话：“主啊，您应该知道，每个人都想过上好日子。我的长子米哈伊尔理应住在城里，如果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那是不公平的。再说，那是个没有人住过的地方，怎么能让他去呢？可老头子偏爱雅科夫，谁劝也不行啊！我的主啊，请您开导开导这个倔老头吧！”

她望着发暗的圣像，画了个十字，又在地上磕了头，然后虔诚地说：“主啊，请您托个梦给他，让他知道该怎么给两个儿子分家！也请您赐给阿廖沙的母亲一点儿幸福吧！请问，她什么地方招惹您了？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让她每天生活在悲哀之中？哦，万能的主啊，您别忘了格里戈里，他眼神不好使，搞不好会瞎的，瞎了就得去讨饭了！他为老头子耗尽了一生的心血，可老头子到最后是不会帮助他的！唉，主啊，请您开开恩……”

我非常喜欢外祖母的这个上帝，因为我觉得他是外祖母的好朋友。我总是缠着外祖母，让她给我讲上帝的故事。外祖母一讲起上帝的故事，就会一脸庄重，每次都讲很长时间。每次一讲到高兴处，她就会显得特别温和。

“普通人是看不见上帝的，如果你一定要看，就会成为瞎子，只有圣人才能见到他。普通人见到天使容易一些，只要你心地虔诚，他们就会出现。阿廖沙，我亲爱的宝贝，不论是天上还是人间，凡是上帝的，一切都很美好……”她说。

“我们这儿也都很美好吗？”

外祖母又画了十字，说：“一切都好！”

我很怀疑外祖母说的话，难道这一家子也好？我倒是觉得，这里的日子是越过越糟了。

有一次，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前走过，看见娜塔莉娅舅妈穿着一身白衣服，双手按住胸口，在屋子里面急得团团转。她嘴里说着一些“上帝啊，快点儿带走我吧！”之类的话。

如果我刚来的话，可能还会纳闷，不知道舅妈的表现为什么那么奇怪。但现在我能理解她了，也能理解格里戈里师傅说过的一句话：“就算我变成瞎子去要饭，也比在这儿混日子强！”

其实，我倒希望他真的瞎了，那样我就可以请求外祖父，让我给格里戈里师傅带路。这样，我们就能一起离开这个家，到外面去讨饭。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格里戈里师傅，他笑着说：“好啊，咱们一块去要饭！我到大街上就会到处吆喝：‘这是染坊老板的外孙，大家行行好吧！’哈哈，那样就太有意思了！”

在这个大家庭里，女人和孩子的日子很不好过。我经常发现娜塔莉娅舅妈的眼窝下有几块青黑色的伤痕，而且嘴唇也肿着。我问外祖母：“舅妈脸上的伤是舅舅打的吗？”

外祖母无奈地说：“是啊，就是你那个没良心的舅舅偷着打的。这个混账东西！你外祖父不让他打，可他一到晚上就会偷着打！我看这都是你外祖父遗传下来的，他以前差点儿把我打死！”

我感到惊讶，外祖母可比外祖父强壮啊，她怎么会被他打呢？

“他为什么总能打得过你呢？”我问道。

“唉，只因为他比我大，又是我丈夫而已！他秉承了上帝的旨意，我无话可说啊……”

她擦着圣像上的灰尘，对圣像赞叹不已。她总是这样，每天向上帝做着祷告，向他老人家倾诉自己的苦恼。

一天，她正跪在地板上向上帝祈祷，外祖父突然闯了进来，尖着嗓子吼道：“老婆子，上帝都被你请到家里来了！”

“你在说什么啊？”外祖母疑惑地说。

“你还在磨蹭什么？着火了！”

外祖母一下从地板上跳了起来，和外祖父冲向漆黑的大厅。

“叶芙格妮娅，别愣着，快把圣像摘下来！娜塔莉娅，快让孩子们穿上衣服！”外祖母像个坚定的指挥官，有条不紊²地指挥着大家，而外祖父却在旁边束手无策，哀号不已。

我跑进厨房，只见向着院子的那扇窗户被火光照得金光闪闪，光影在地板上跳动着。雅科夫舅舅手忙脚乱，一边穿着靴子，一边在地板上蹦来蹦去，好像地板也着了火似的。他高声叫喊：“这准是米哈伊尔放的火！真是个坏蛋，放了火就跑了！”

“你少说两句吧！”外祖母冲雅科夫舅舅高喝一声，把他往门口一推。他晃了晃身子，几乎摔倒。

透过玻璃窗，我可以看到染坊的房顶在燃烧，火舌在上面舒卷着，吞噬着门和窗。火焰如同盛开的鲜花，在寂静的黑夜中绽放着。雪地在火焰的映照下显得亮晶晶的，墙壁在火焰的扑打下几乎要倒塌。大火侵袭着染坊，为雪地增添了一丝魅力。我真想走过去，与火焰亲近。

我随手抓起一件厚重的短皮大衣，披在身上，又把一双不知道是谁的大靴子套在脚上，走出门外，立即被染坊的景象震住了：火焰肆意地扭动着，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外祖父、舅舅和格里戈里师傅忙得团团转。外祖母头顶一条空口袋，身上裹着一条被子，径直冲进火海，大叫着：“你们都在乱忙什么，硫酸盐³就要爆炸了！”

“啊呀，格里戈里，赶快拉住她！”外祖父大吼起来。

外祖母冲进染坊里去了。

外祖父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哭喊道：“完了，这下全完了！她也完了……”

很快，外祖母就从染坊冲了出来。她用两手捧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

“老头子，别傻坐着，快把马牵走啊！快，快把被子给我脱下来，我都快烤焦了！”

格里戈里师傅连忙把烤糊了的被子从她身上扒了下来，用铁锹铲起大片的雪往染坊里扔。雅科夫舅舅拿着一把斧子，在格里戈里师傅身边乱蹦乱跳。外祖父忙着往外祖母身上撒雪。外祖母把桶往雪堆里一塞，便跑去把院子的大门打开，向跑进来的人们不停地鞠着躬，说：“好心的邻居们啊，发发善心吧！大火马上就要烧到干草棚了，如果我们家被烧光了，你们也会遭殃的！来吧，大家一起把干草棚的顶盖拆掉，把干草都扔到花园里！格里戈里，快点儿过来！雅科夫，快把斧头拿来，铁锹也拿来！唉，各位好心人，我求求你们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人们忙碌起来，外祖母成了他们的指挥官，指挥着一切行动。她的爱马沙拉普跑进了院子里，抬起了前腿，差点儿把外祖父掀倒。它的眼睛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十分明亮。它嘶鸣不已，不安地躁动着。外祖父松开缰绳，大声叫起来：“快，老婆子，我没法牵住它，你来！”

外祖母立即奔了过去，张开双臂，拦住沙拉普。沙拉普抬起头嘶鸣一声，便低下头来，乖乖地向外祖母靠了过去。

外祖母拍着它的脖子，不停地念叨着：“别怕，别怕！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你听到了吗，我的好宝贝？”

“宝贝”乖乖地跟着外祖母走向大门口，一边走一边打着响鼻⁴。

叶芙格妮娅把哇哇大哭的孩子们抱了出来，大声喊着：“我找不到阿廖沙了！”

其实，我正藏在台阶下面，怕她把我弄走。

“行了行了，快走！”外祖父不耐烦地摆着手。

这时，染坊的顶盖塌了，几根梁柱上窜起烟来，青烟直冲天空。一阵旋风吹过，一团团火焰卷到院子里，威胁着人们。大家拼命地用铁锹铲起雪，向着了火的房子里扔。几口染锅早已沸腾，锅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呛得人们喘不过气来。我从台阶下面爬出来，跑进了厨房。

这时，一个戴着铜盔的人骑着马闯进了院子。他扬起鞭子，大声喊着：“闪开，快闪开！”

这个人冲到院子里，和大家一起灭火。他是个警察。过了一会儿，大火终于被扑灭了。警察把人们轰走，外祖母走进厨房。她坐在我身旁，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外祖父也走进来。外祖父问外祖母：“老婆子，你受伤了吗？”

“没事儿！”外祖母回答。

外祖父叹了一口气，说：“上帝大发慈悲，给了你那么多智慧，否则……”

注解：

1 【一本正经】形容很规矩，很庄重。

2 【有条不紊】有条理，有次序，一点不乱。

3 【硫酸盐】硫酸和盐的化合物，一种强酸。

4 【响鼻】骡马等动物鼻子里发出响声叫打响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