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和外祖父
舅妈的死
娜塔莉娅舅妈死了,她是在染坊失火的那天晚上死的。那天晚上,外祖父和我在厨房里说了一些话,便叫我回去睡觉。可是我没有睡好觉,因为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正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
那声音一阵接着一阵。我睡不着,就不情愿地支起身子,下了床,快步走进厨房。只见外祖父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拿着蜡烛,双脚不停地在地板上来回蹭。他尖着嗓子叫道:“老婆子、雅科夫,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我爬到炕炉上,看着他们乱成一团。屋子里不停地传出凄厉的惨叫声,像波浪一般起伏不断的叫声使墙壁和天花板微微颤动。
外祖父和舅舅急得团团转,一点办法都没有。格里戈里师傅把木柴填进火炉,又把水倒进铁罐里。
“别着急,先把火生起来!”外祖母喊道。
格里戈里师傅急忙去找松明1,没想到摸到了我的脚。他惊叫道:“吓死我了,原来是你这个小鬼!”
“怎么了?”我问他。
“什么怎么了?你的娜塔莉娅舅妈在生孩子!”他淡淡地回答。
我感到奇怪:外祖母曾经告诉我,我母亲生我时很顺利,没有那么多人围在她身边。
格里戈里师傅把铁罐放到了火上,然后挨着我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对我说:“我又犯烟瘾了,你外祖母经常劝我不要吸烟,可我还是忍不住……”
他的脸上沾满了烟渣,眼镜碎了一大片,连衬衫都撕破了。他把烟叶塞进烟锅,听着舅妈的呻吟声,嘟囔着说:“看啊,你外祖母都被火烧伤了,还在这儿为你舅妈接生呢!生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家伙,你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我困得不行,便打起了瞌睡。后来,炕炉烧得滚烫,我热得不行,就从炉炕上跳下来。米哈伊尔舅舅在我睡觉的时候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猛地一拉,就让我摔在地板上,我疼得大叫起来。没想到米哈伊尔舅舅突然跳起来,狠狠地把我抓起来,又摔在地上,大声说:“我要摔死你这个小狗崽子!”
我晕了过去。再次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外祖父的膝盖上。他仰着头,不停地摇晃着我,嘴里念叨着:“我们都是罪人,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脱上帝的惩罚,没有一个人能得到宽恕……”
我发出一声呻吟,外祖父低头问我:“怎么样了?哪儿疼?”
我觉得哪儿都疼,可又不想说话。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客厅里,那些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军装的老人,还有许多其他的人。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沉默不语,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看到雅科夫舅舅站在门框旁边,一副呆呆的样子。外祖父对他说:“你过来,把这孩子带走,让他睡觉吧!”
舅舅冲我作了个手势,让我跟他走。等进了外祖母的房间,他低声对我说:“你知道吗?你的娜塔莉娅舅妈死了!”
我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很久都没露面了。她不到厨房里吃饭,也不出门。
“外祖母呢?”我问道。
“在那边呢!”舅舅摆了摆手,便走了。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我觉得窗户上好像有些可怕的人在往屋里窥视,于是抱起一只枕头,把头埋在里面。屋里又闷又热,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突然想起了“小茨冈”临死时的情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像小溪似的,在地板上蜿蜒流淌。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缓缓地打开了。外祖母艰难地走了进来,然后用肩膀顶着门,这才把门关上。她对着长明灯,伸出两只手,像个孩子似地抱怨道:“唉,真疼啊,我的手真疼啊!”
外祖母自述身世
冬去春来,舅舅们分家了。雅科夫舅舅住在城里,米哈伊尔舅舅则搬到了河对岸。外祖父在田野街买了一所宽敞漂亮的大宅子,楼的底层开着一家酒馆,还有一间阁楼。从后花园下去是一个山谷,那里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柳树枝。
“看见了没有?我的花园漂亮吧!”外祖父说。
一天,我和外祖父外出散步,欣赏着他的后花园。他指着那些树枝,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你看这些树条像不像鞭子?我很快就要教你认字了,到那个时候,它们就更有用了!”
外祖父把大部分的房间都租了出去,自己只在楼上留了一个房间,外祖母和我则住在阁楼上。阁楼的窗户面朝大街。每天晚上或者节日当天,我从阁楼的窗台上探出身子,都可以看见成群的醉汉摇摇晃晃地从酒馆里走出去,乱喊乱叫。有时,醉汉是被人从酒馆里扔出来的。醉汉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爬起来往酒馆里钻。酒馆的门再次打开时,一场斗殴事件就不可避免了。我觉得能站在楼上的窗户前看到这一切,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每天一大早,外祖父就到儿子们的染坊转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每天晚上回来,他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外祖母在家做饭、洗衣服,在花园里干活,每天都过得很辛苦。不过,她一吸起鼻烟,擦擦脸上的汗,就会变得心情舒畅。
“感谢上帝,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阿廖沙,我的宝贝,你瞧啊,咱们过得多么安宁啊!”她高兴地对我说。
安宁?我倒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安宁的!每天从早到晚,无论是在房子里面还是在房子外面,房客们总是制造一些乱哄哄的吵闹声,邻居家的女人们经常跑过来,又跑过去,叽叽喳喳,唠叨个不停。等到有人呼唤外祖母的时候,外祖母就显示出自己的本领来了:她懂得各种生活常识,能教人念经文,善于调解家庭矛盾,甚至可以为产妇接生。在我的印象里,没有比她更加有能耐的老人了。
我整天跟着外祖母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跟她去别人家做客。有时她在别人家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喝着茶,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几乎认为她是无所不能的,有一次我还问她:“你会巫术2吗?”
外祖母笑了,回答我:“我怎么会呢?巫术可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我是个文盲,可你外祖父却是个有学问的人呢!”
接着,她又给我讲了一段往事:“孩子,我和你一样,从小就是孤儿。我的母亲很穷,还是个残疾人,你一定想知道她是怎么变残疾的:她年轻的时候,经常被地主欺负。一天夜里,她从窗户跳下来,摔坏了半边身子,从那以后,她的右手就失去了知觉。她本来是个出色的纺织能手,可惜一变成残疾人,就对地主家没用了。从此以后,她就以乞讨为生。那时我跟她一起在城里讨饭,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不过,即使我们在这种环境生活,仍然能保持着乐观的心态。我还记得,春夏两季,草原上青草绒绒,鲜花盛开。我和母亲行走在花草之间,总是觉得心旷神怡!
“我母亲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就会闭上眼睛唱起歌来。虽然她的嗓子不太好,可总是很响亮,连周围的小鸟听到她的歌声都会停止叫声!
“流浪的生活挺有趣,可我逐渐长大,母亲觉得再领着我到处乞讨就太寒酸了。于是,我们就在巴拉罕纳城住了下来。每天她都到街上去,挨门挨户地乞讨,每逢过节就到教堂门口等待人们的施舍。
“我呢,坐在家里学习纺织的技巧。我拚命地学,想等自己学会了,好帮助母亲。两年下来,我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纺织能手。大家都来找我做工,我特别高兴,就有点儿飘飘然了。其实,我织得好还是因为母亲教得好。尽管她只有一只手,不能操作,可她很会指点。你要知道,一个好师傅比什么都重要啊!可我当时太骄傲了,就对她说:‘妈妈,你以后不用再要饭去了,只靠我自己就可以养活你啦!’她一听这话,马上和我翻了脸,说:‘你给我闭嘴,你要知道,我是为了给你攒钱买嫁妆才这么辛苦的!’
“后来,你外祖父出现了。他可是个有本事的小伙子,才22岁,就当上一艘大船的水手长了!她的母亲过来仔细地把我考察了一番,认为我的手挺巧,又是讨饭人的女儿,将来一定会听话。她是个卖面包的,长得很凶……”
说到这儿,外祖母不禁笑了起来,鼻翼上松弛的皮肉也微微颤动起来。她的眼睛闪闪放光,让我感到特别亲切。
我还记得,在一个寂静的晚上,我和外祖母在外祖父的房间里喝茶。外祖父身体不好,斜坐在床上,穿着睡衣,肩上搭着一条手巾,不时地擦着头上的汗水。他的眼睛又暗又绿,面孔涨得紫红,两只耳朵红通通的,看上去很吓人。他伸出手去拿茶杯的时候,手还不停地哆嗦。这时他很温和,不像往常那样凶巴巴的。
他一边喝着红茶3,一边说:“老婆子,好好看着我,别让我死了!”
“你啊,长命百岁!”外祖母说。
外祖父说:“唉,得尽快让那两个臭小子结婚。等他们有了新老婆,再添几个孩子,就会变得安分一点儿了,你说是不是啊,老婆子?”
接下来,他就议论起城里的姑娘,想为两个舅舅找到新妻子。外祖母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茶。
外祖父教我识字
一天,我靠窗坐着,仰头望着天空的晚霞。那天,我行动很不方便,好像因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被外祖父禁止到屋外去玩。
突然,外祖父拍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看见他手里有一本崭新的小书,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
“过来,小鬼,你看看这是什么字?跟着我念,快点儿!”
我跟着他念了。他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不错。那这个呢,你认不认识?什么?不认识?真蠢,再跟着我念!”
我总是念错字,外祖父就训斥我说:“你这孩子可真笨啊,你父亲都比你强!”
外祖母在一边看不下去了,插嘴说:“得了,老头子,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躺一阵子吧……”
“你少管我!我要是不教他识字,就憋得慌,继续,阿廖沙!”
外祖父用滚烫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把书摆在我面前。他越过我的肩膀,用手指头点着字母。我被他身上的汗味熏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激动起来,不停地对我的耳朵喊道:“快跟着我念字母,快!”
外祖父把字母表颠过来倒过去地念。后来,我被他的热情所感染,也激动地跟着他大声念了起来,弄得满头大汗。他看我这副样子,不禁哈哈大笑,哑着嗓子说:“老婆子,你听听这小子的嗓门有多高!喂,小鬼,你喊什么啊?”
“不是您让我喊的吗……”我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外祖母,觉得很有意思。外祖母用胳膊肘支着桌子,用拳头抵着腮帮,笑嘻嘻地说:“行了,你们都别瞎费力气喊了!”
我又高声地念了下去。最后,外祖父笑着把我从床上推了下来。
“行了,你把这本书拿走吧。如果明天你把所有的字母都念对,我就给你五个戈比!”外祖父说。
我伸手去拿书,他却顺势把我拉到了他的怀里,忧心忡忡地说:“唉,你母亲把你丢弃了,让你受苦。孩子,你可真可怜啊!”
外祖母浑身一抖,说:“老头子,你提这个干什么啊?”
“我本来不想说,可总觉得心里难受!唉,我的女儿怎么会走上了那样的路……”
外祖父突然推开我,说:“出去吧!你可以在院子里面玩,可是不要到大街上去……”
我还没等他说完话,就跑进花园里,爬到山上。一些坏孩子从山谷里向我扔石子儿,我也捡起石子儿回击他们。
“那小子太可恨了,大家快打他!”他们喊道。其实,我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在做游戏罢了。我扔石子儿扔得很准,一直把他们赶进了灌木丛里才罢休。
外祖父自述身世
自从外祖父教我识字以后,我学会了不少字母,外祖父对我越来越关心,打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我一天天长大了,胆子越来越大,调皮的行为也越来越多。虽然按照外祖父以前惩罚孩子的标准,我应该比以前接受更多的惩罚。但他只是骂我几句就完事了,很少再动手打我。就算真打,也只不过象征性地拍打我几下。
我想,他以前打我可能是因为他不讲道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眨了几下眼睛,拖着长腔问道:“你——说——什——么——啊?”
随后,他又笑了起来,大声说:“小鬼,你怎么知道我打过你多少次了呢?快滚到一边去吧!”
不久,我就学会念圣诗了。我一般在吃过晚茶以后学习,每次都是由我来读圣诗。
一天,我觉得读圣诗很无聊,就央求外祖父,要他讲个故事解闷。外祖父把身子靠在一把古老的安乐椅4上,望着天花板,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外祖父说:“很久以前,这座小城来了一伙土匪。我父亲跑到钟楼敲钟报警,没想到被土匪追上了。他们用马刀把他砍死,然后将尸体扔在了钟楼的下面。
“那时我还小,没有亲眼目睹这件事,所以不记得当时的情形。1812年我才开始记事,那时我刚12岁。这里来了几十个法国俘虏。他们个个都长得很矮小,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的,冻得连站都站不稳了,看上去甚至连要饭的都不如。老百姓扑上去,想打死他们,可那些押送的士兵不让大家动手,把老百姓赶回了家。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和这些法国人混熟了,也就不再恨他们。这些法国人都是些快乐的人,经常唱歌。后来,从尼日尼来了一些身份高贵的人,他们都是乘着三套马车来的。他们之中,有些人打骂法国人,有些人则和蔼地用法国话和他们交谈,送给他们衣服,还给他们钱。有个上了年纪的贵族老爷甚至哭着说:‘拿破仑可把法国人给害苦了!你看看我们俄国人的心肠多好……’”
外祖父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掌按了按头发,努力追忆着过去的岁月,继续说:“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肆虐的暴风雪横扫一切,天冷得简直要冻死人!法国俘虏们跑到我们家的窗户下面跳啊、闹啊,敲着玻璃向我母亲要热面包。(我母亲是卖面包的。)她把面包从窗口递出去,法国人一把抓过来就揣到怀里。那可是刚出炉的东西啊,他们居然一下子就贴到了肉上!真是不可思议。很多法国人在这种天气里冻死了,他们经受不住这样冷的天气。
“我们的菜园里有间浴室,里面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是军官,另一个是他的勤务兵,名叫米朗。
“那个军官很瘦,只穿一件到他膝盖的女式外套。他为人很和气,可是嗜酒如命。我母亲偷偷酿啤酒卖,他经常来买酒,喝完了就大声唱歌。后来,他学会了几句俄语,说我们这儿很冷……”
他不吭声了,斜着眼睛向窗外望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我没有说话,可是心里觉得很沉重。
注解:
1 【松明】点燃后用来照明的松树枝。
2 【巫术】巫师使用的法术。
3 【红茶】茶叶的一大类,是全发酵茶。色泽乌黑油润,沏出的茶色红艳,具有特别的香气和滋味。
4 【安乐椅】一种可以半坐半躺的椅子。椅背宽大、两边有扶手,有的可以前后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