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的世界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
风筝
——鲁迅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的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翠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档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萧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有出息的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甚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有多日不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抬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惶怕地站了起来,失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在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了这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铅块,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地方: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淡起了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还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
好的故事
——鲁迅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有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柏,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衣裳,和尚,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换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是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刺奔送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
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看见,——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切不要把人类的爱与真看作垂死世界的泥土和白垩。
被上帝创造且被上帝所爱
——汤姆生
以下这封信被放在一家大型教学医院一个门诊部门。虽然作者不明,但它的内容却值得所有从事健康医疗的人借鉴。
给这个机构的每一个人员:
当你今天拿起病历表、翻阅医疗绿卡时,我希望你会记得我要告诉你的话。
昨天我在这儿,和我的父母一起。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该何去何从,因为从前我们没有接受过你们的服务。我们从没有被盖过“免费”这样的戳记。
昨天我看着我的父亲变成一个病症、一张病历表、一个问诊病号、一个被标示“没有出资者”的免费病人,因为他没有健康保险。
我看见一个虚弱的人在排队,等了5个小时,被一个不耐烦的办公人员、焦头烂额的护理人员、缺乏预算的机构随意搪塞应付,使她连一点尊严与骄傲都荡然无存。我对贵机构人员的没有人性深感诧异。当病人没有按照正确程序做时你们任意咆哮痛骂,在无关的人面前随便谈论其他病人的问题,谈论在中午吃饭时如何逃出这“穷人的地狱”。
我爸爸只是一张绿卡,只是某指定日期在你桌上出现的一个档案号码,一个在你机械化地给予指示后会再问一次的人。但,不是这样的,那真地不是我的父亲。那只是你看到的。
你没看到的是,从14岁以后就自己经营家具制造业的人。他有个很棒的妻子,4个长大成人的孩子(常常碰面),4个孙子(还有两个快要出生了)——他们都认为他们的“老爸”是最棒的。爸爸该具备的,这个男人都具备了——强壮、稳重,但很温柔;他不修边幅,是个乡下人,但被卓越的同行所尊敬。
他是我爸,不辞辛苦地养育我成人,在我当新娘时才让我离家,在孩子们出生时拥抱我的小孩,当我日子难过时把20元塞进我的口袋,在我哭的时候安慰我。现在却有人告诉我们,不久之后癌症会把他的生命带走。
你可能会说,这些话是一个悲哀的女儿在预知会失去所爱的人时无助的申诉。我不同意。但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话打折扣。不要看不见病历表后面的那个人。每张病历表都代表一个人——有感情、有历史、有生命的人——在这一天中,你有权力以你的话语和行动去接触他。明天,你有所爱的人——你的亲戚或邻居——也可能变成一个病历号码、一张医疗绿卡、一个像今天一样被盖上土黄戳记的名字。
我祈求你能以仁慈的话语和微笑迎接你工作岗位上的下一个人,因为他可能是某人的父亲、丈夫、妻子、母亲、儿子或女儿—或只因为他是一个人,被上帝所创造且被上帝所爱,就跟你一样。
不论一个人怎样倾向于邪恶,一颗慈爱的心给予他的教育,是不会永远不对他起作用的。
我爸,当我……
——党士权
4岁:我爸无所不能。
5岁:我爸无所不知。
6岁:我爸比你爸聪明。
8岁:我爸并不是无所不知。
10岁:我爸长大的那个年代跟我们非常不一样。
12岁:哦,好吧!自然的,爸对这件事毫无所知。他太老了,所以记不得他的童年。
14岁:别太在意我爸。他是个老古板!
21岁:他?我的天,他的陈腐实在无可救药!
25岁:爸对我所知甚少,但他在我旁边这么久,他实在应该知道。
30岁:也许我们该问问老爸怎么想?毕竟他经验丰富。
35岁:除非我和老爸谈过,否则我不做任何事。
40岁:我怀疑爸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他如此有智慧,又拥有整个世界的经验。
50岁:如果爸还能在这儿让我跟他讨论事情,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不能欣赏他的聪明真是再糟不过的事。我本来可以向他学到很多的。
读完信,我恍然大悟为什么父亲总是用令人难堪的话批评我。
你这个娘娘腔的
——黎明
那是一九五五年。当时我九岁,站在我们家附近的小巷,把口水擦入我的新棒球手套的掌心部位。父亲空手蹲在十八米外的碎石地上,喊道:“扔过来!使劲扔!你伤不了我的。”
我就是怕伤到他,结果扔出的球软而无力。
“猛力扔!多用点劲!”他喝令我,然后喊出那句他知道能激怒我的话:“你这个娘娘腔的!”他知道我听了一定会投出一个强劲的球,如他所愿。
我紧捏着球,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我双眼射出凶光,盯着目标,然后挥动手臂把球扔出,不是瞄准他窝成杯状的双手,而是他的眉心。我发出的怒气多于力气,羞愤得失去制球能力。球没有击中目标,他举起双手在头顶上方十五厘米处把球接住,若无其事地把球扔回来,说道:“这球好一点了。再来,稍微低一点。”
为了父亲,我学会了打棒球——是抱着报复心理学会的。我全心投入这项运动,曾先后五次骨折,到了三十六岁那年,才终于明白自己原来实际上仍是当年那个在小巷里学投球的小孩,设法要父亲对我另眼相看。
很少做儿子的真正了解父亲。我们在父亲望子成龙的潮水中挣扎浮沉,因怀疑自己的能力而空自难受,拼命想抓住可以讨好父亲的法宝。我们小时候,常常幻想自己向父亲报复,因为他们总是尖刻地批评我们,从不称赞。我们想像有个欣赏自己的父亲。我们又做白日梦,梦想自己成了英雄,令父亲不得不歉疚地跪下来;我们以为惟有这样,父亲才会不再看低我们。
然而,父亲在儿子心目中显得神秘莫测,并非父亲刻意要如此的。我父亲是矿工的儿子,成长期间会像我少时一样,不能肯定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但是他也无法制止自己把这份与生俱来的疑惑遗传给我,就像他不能改变自己的血型那样。他用嘲笑来磨练我,使我变得坚强,改正我的缺点。他早就预想到我们早晚会用强硬态度跟他对抗,以表示我们已经成长。
我第一次公然跟他对抗是满十六岁那年。当时我坐在饭桌旁,向父亲说了句无礼的话。父亲大怒,站起来要揍我,问我有没有胆量到外面去一决高下,他重施了“你这个娘娘腔的”的故技,但是这一次我不再怒目相向,只是以同情的眼光看着他。儿子对他发怒,他懂得怎样应付;对他同情却使他手足无措。
此后,父亲勉强接受了我已长大的事实。不过,一直到两年前我中学毕业、即将加入海军,父子俩仍然未能泰然自若地宽恕自己和对方的过失——不管这些过失是真的还是想像出来的。一九六八年某个秋日的下午,我们一起去打猎,希望能够和解。这个下午所发生的事一直深铭在我心中,至今不忘。
我们并没有只顾着寻找猎物,否则那个下午就是白费了。那时候别离在即,我将要远赴越南。虽然要父亲说些表示依依不舍的话就有如叫他拿着阿拉伯文菜单点菜那样困难,他当时确是想说些什么?
我们坐在树林里的空地上,看着黄昏像海绵般把十月天空的余晖吸掉。当时气氛僵持得令人难以忍受,后来大家都受不了,便回到车上,开车回家。一时之间,我们都没有做声。然后,他双手紧抓住驾驶盘,双眼盯着前面车子的保险柜,开口说:“我要你知道,我以你为荣——一向如此。这一次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代替你,我愿意代替你。我会很想念你的。”
我从来不知道他爱我有多深,直到多年之后朋友告诉我一件事,我才终于明白。那件事是我去了越南之后在某小酒馆里发生的。“你爸爸当时在玩撞球,”朋友忆述,“有个高头大马的家伙大放厥词,谈论越南。那家伙有个儿子年龄跟你差不多,正在大学念书。他说:“我们应该把聪明的孩子留下来,让他们管理国家。”那家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揍。我看见你爸爸立即从撞球桌这边走过去,我想拉他都来不及了。你爸爸的个子只有那人一半大,却有本事把那人压住,用球杆卡在他的喉咙上,想把他扼死。结果我们四个人合力,才把你爸爸拉开了。”
“你去了越南的那一年,”朋友又说:“每次有军车在街上驶过,你爸爸都伤痛欲绝。”
父亲不让我知道他多么怕儿子会一去不返。我在海军服役期满后就退役,没有当终身军人,父亲虽然失望,却也没有说什么。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我穿军服的样子会那么得意。
今年初我堂姊姊给我看一封旧信,是我父亲五十多年前写给她父亲的,当时我父亲刚入伍不久。那封信有两页长,字里行间洋溢着父亲的心头:他渴望能成海军飞行员,并以此终身事业。
“我们随时可以跟飞行员一起飞,”父亲在信里炫耀,“我们游出海湾,把轮子系牢在水上飞机下面,然后回到岸上,用绳索和牵引车把飞机拖上跑道。我们替飞机洗去机身上尘粉,又替飞机更换机油,调整引擎。”在下一段,他详细列出了终身从军所必须的条件。
当年他十九岁,还未结婚。我爷爷十三岁就因家境贫困而被迫辍学,到煤矿场去工作。我父亲在海军里看到大好前途,可以使他比我爷爷更有出息。
可是在他写封信之后不久,他要求接受飞行训练的申请被拒绝了。他改为申请进潜艇学校,获得录取,但接受严格的身体查时验出心有杂音。学校给了他一张回家乡的火车票。
这封信为我解开了许多疑团。父亲离开俄亥俄州加入海军时,没有打算再回来。但是后来他的梦想并没有实现,命运安排他做了三十年修理垃圾车的技工,千辛万苦地养大了六个孩子。他壮志未酬,满怀酸苦。他渴望把子女培养成为有能力应付类似的人生逆境,但是不得其法,只懂得用令人难堪的批评来锻炼我们。我一面把信折好,一面心想:“那就是他叫我‘你这个娘娘腔的’的来由。”
父亲去世时我刚巧到外地去了。电话里传来邻居陌生的声音,告诉我说我父亲心脏病猝发,有性命危险,母亲要我马上回家。对方把电话挂断之后,我把听筒抱在怀里良久。
第二早上我开车去俄亥俄州,在路上忆起了二十三年前他教我扔球的情景。当时我极想在他额上送他一个大疙瘩,像他现在放在我喉咙里的那个一样大。为什么两个互相深爱的人竟然用这样迂回曲折、孩子气的方式隐瞒自己的爱,不让对方知道?我很想知道他去世时是否知道我多么爱他。
“你这个娘娘腔的,”我心里说,嘴角不觉露出了隐约的笑意。我紧握着驾驶盘开车回家见父亲,手指关节又发白了。
典型的故事,讲不折不扣、叫子女难堪的妈妈。
我母亲学海豹叫
——海明崴
我小时候,母亲是我的大包袱。她与众不同。我最初到别的孩子家串门子的时候,很早就领会到这一点。到了别人家门口,那家母亲开门的时候,总会说些合情合理的话,例如“擦擦你的鞋底”,或者“你别把这种垃圾带进屋里”。
但是在我们家,你按了门铃,投信口会打开,一个尖细的声音告诉你:“我是这里的老妖怪。”或者会用甜蜜的假嗓唱歌。
别的时候,门会打开一条缝,我母亲蹲到齐我们眼睛的高度,对我们就:“我是这里新来的小女孩,请你等一下,我去喊我母亲来。”接着门会开上一秒钟,我母亲就现出了平常的个子。“哦,哈罗,小姑娘,”她总是那么说,“我没想到你们在这儿。”
我的新朋友会带着“这是什么鬼地方”的神色转身朝我看,那一刻很可怕,我体会到打开壁橱,迎面扑来是什么滋味。“妈,”我会大吼抗议,但是我母亲绝不承认她是原先开门的那个小女孩。“你们这些小姑娘在跟我开玩笑,”她说。我们结果只好承认有个小姑娘“开过”门,而我们真正的意思是说,“并没有”任何小孩开过门。
这种事把人搞得非常窘迫。而且与众不同。那才是吃不消的部分。她跟别的母亲不同。
就如地下室的海豹。我们在房子外面,我母亲在地下室洗衣服或熨衣服的时候,我们常会听到欢欣的动物叫声从那下面传出来。母亲的解释是,那是我们的海豹。每星期五,她大张旗鼓,打开纸包,取出给海豹吃的鱼(那条末了总是上了家里的餐桌)。虽然一伙孩子无数次急急忙忙冲到地下室,想捉到那只海豹,这只畜生总是“刚刚搭面包店送货车出去兜风了”,或者“在上游泳课”。
这只海豹很聪明,会用叫声回答问题,一声表示“对”,两声表示“不对”。畜生的名气不久四播。周围好几个街区的孩子都跑来在我们地下室窗口问那只海豹问题。海豹总不辜负孩子的好意,叫几声。
别人指出我就是养那只海豹的女孩子,弄得我很难为情,但是我母亲碰到这种场合却应付自如。常常会有一大群小男孩一起挤在我家窗口,等叫声。遇到这种情形,我母亲会打开大门,高高兴兴地喊一声:“哈罗,小姑娘。”
我母亲对待大人也并无二致。她常常在招呼熟人的时候用一根手指顶住那个人的背,粗声粗气地说:“举手。”成年人喜欢我母亲,这是实情,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心里就舒服。他们无所谓,她又不是“他们的”母亲。
再说,他们也不必受那位“好奇观察家”的罪。我母亲常常跟这位隐形人谈关于我们的事。
“请你看看我们的厨房地板好吗,”我母亲说。
“上面全是烂泥,而你才刚把它擦过,”好奇观察家同情地说,“你没告诉他们用地下室的门吗?”
“告诉了两次啰!”
“你工作这么辛苦,他们没放在心里吗?”好奇观察家希望知道。
“我想他们不过是忘记罢了。”
“那么,假如他们肯拿水槽下面的干净抹布把烂泥抹掉,将来他们就记得了。”好奇观察家出主意。
立刻,我们就拿抹布去抹了。
那位好奇观察家的语调非常公正,因此从来没有人怀疑有没有他这个人。明明有他这个人,观察我们的家庭生活,注意我们的家庭问题,所以朋友从来不问:“你母亲在跟谁讲话?”却只问:“跟你母亲讲话是谁?”
我从来没找到适当的答案。
幸好年纪大些,我母亲人就更好些。不是她的年纪——是我的年纪。我差不多到十岁才初次发现,有位“与众不同的”母亲可能是件好事。
我们那条街尽头儿童游戏场有一簇高得怕人的树。谁被人发现攀登这些大树,好几个街区的母亲全会出来,大叫:“下来!你会跌断脖子的!”
有一天,我们一群人正在树顶枝桠上摇晃得头昏眼花,我母亲刚好经过那里,发现我们视着晴空的身影。我们吓呆了,但是她仰头打量我们的时候,脸色叫人摸不清她的意思。“我没想到你们能够爬是那么高,”她大声说,“了不起!别跌下来!”接着就走了。我们默默地望着她,一直望到看不见她为止。然后有个男孩说出了我们大家心里想说的话。“哇,”他轻轻地说。大家随声附和:“哇。”
从那天起,我渐渐注意到我们班上的同学常在回家以前到我家待一会儿;社团总是选在厨房里开会;在家沉默寡言的朋友会跟着我母亲哈哈大笑,跟她说笑话。
后来,我和我的朋友都靠母亲的乐天幽默支持,应付青春期的危机。再后来,我和男孩子约会了,那些孩子都马上认我母亲做干妈,十几岁孩子在我家发疯发狂,不仅绝不成问题,还讨人喜欢,这真了不起。
认识我母亲的人个个都喜欢她。许多人爱她。大家都称赞她。不过我想,把她形容得最传神的人不是很久以前高踞树顶的那个男孩。
“哇,”他轻轻地说。
我随声附和:“哇。”一个奶奶,一个姥姥,两个不同的世界。两位老人都希望吉尔生活得幸福快乐。一位将是生命中的锚,另一位则是她的主帆。
姥姥和奶奶
——童生
我女儿吉尔的祖母和外祖母性格截然不同。姥姥教她数纸牌,教她玩“二十一点”牌戏时要面无表情。奶奶则教她餐桌上的规矩。吉尔三岁那年,奶奶教她除非得到大人准许,否则不可以触摸任何东西;姥姥教她坐在烤板上从铺了地毯的楼梯滑下。
姥姥和奶奶都是寡居。姥姥每年由十月起,便住在海边度假区的拖车活动房屋停车场,五月后则到山上一座临湖的古旧棚屋度夏。小棚屋歪歪斜斜,屋里塞满了防水的家具,湿漉漉的泳衣放在上面也不怕。棚屋的露天平台上,常有浣熊楼息过夜。
奶奶住在市内高级住宅区的排屋里。这幢外观豪毕的砖屋装有防盗保安系统,更雇有花匠修剪花草。
姥姥喜欢买彩票、玩“宾戈”对号赌博游戏,奶奶则爱打桥牌。姥姥穿大红大绿的艳丽服装,皮肤晒黑后更爱身穿荧光色的衣服,奶奶则总是穿成套衣裙,不是深灰便是黑色。
姥姥一听到有许多人说她行为怪异,就会高兴得不得了。奶奶则巴不得人人说她规行矩步。遇到令人震惊的事,奶奶最多会叫一声“喔,我的天!”但姥姥则会大叫“见鬼”,甚至更厉害的粗俗话。
有一次刮大风,姥姥给吉尔买了一件鹅黄色的油布雨衣,带她到海滩赏浪。姥姥相信海水释出的阳离子对身心发育很有好处,又能令人心境平和。正当一老一小在海滨享受大自然之乐时,奶奶却打电话来,要我们一家务必躲进地下室避风。
“生活方式是不是有很多种啊?”我那六岁的女儿满腹狐疑地问。
“是的,”我轻声说,“你可选择自己认为合适的那种。”我暗下决心,一定让女儿自己选择。
一个奶奶,一个姥姥,两个不同的世界。两位老人都希望吉尔生活得幸福快乐。一位将是生命中的锚,另一位则是她的主帆。我很难过,很想替木瓜辩解一声:不,不是那样的,是木瓜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但那话一直没说出口,因为我还没长大。
一个男生名叫木瓜
——孙超
他是我读小学时的一个男同学。现在我已经叫不上他的大名儿了,只知道他有个绰号叫“木瓜”。这是一个很丑陋很带调笑的绰号,如同他这个人,常常被一帮人拿来开涮。
新来的班主任把我和他编排在同一张桌。为这点,我恨了那老师一个学期。我怎么能跟一个留级生坐一块呢。
每天,他总是迟到。等大家坐下后,他才急急忙忙赶到教室。落座时,又总是把书什么的弄得“稀里哗啦”响,不是碰倒文具盒就是掉下一本书,引得全班同学回头讪笑。第二节课,他就开始打盹,头一栽一栽的。老师走过来,敲敲桌子,木瓜这才从梦中惊醒。老师问:这半天了,钓了多少条鱼?全班同学轰地一笑,木瓜红着脸,垂下了头。
木瓜好像从来也没穿过什么新衣服。直到我们分手,他一直是一件蓝布衫。
木瓜在班上哑子似的,很少说话。他也绝不像其他留级生,仗着个子大欺负小同学,倒是常被那群皮猴子捉弄。瞄准他进门了,在门框上放一把扫帚,门一推,扫帚正好落在他的头上,于是教室里掌声跺脚声响成一片。或者在他上课“钓鱼”时,画些乌龟,贴在他的背后,下课了,就支使他去擦黑板,全班同学看着他背后的那些个纸条,笑个不停。
奇怪的是,木瓜有时明明知道是谁干的,却从来不报复。我敢说,论打架,班上没人是他的对手。
和木瓜在一起坐,其实我挺占便宜。卫生值日时,我的任务就是擦黑板抹桌子。拎水扫地搬桌子,稍重些的活他都包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他。直到发生后来的事情,才让我对他的歧视略有改变。
期末考试之后,木瓜一直没有露面。我找到他家给他送成绩单时,我们已经放暑假了。
木瓜的家是我想象不到的破旧,房里除了几张木板床,一张四四方方的吃饭桌,再没有其他陈设了。我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张大木盆边剁猪食。他对我的到来很是吃惊,也显得有些窘,站了下没站起来。我说我是来送成绩单的。
后来我在他们家的另一间房里看到一个卧在床上的老头。木瓜说是他的父亲,因工伤得了脑震荡,长年在家养病,有些神志不清。母亲给别人做保姆,还包洗好几家人家的衣服。木瓜要照顾三个年幼的弟妹、要打柴做饭、要挑水种菜、要拔猪草熬猪食……
木瓜原来是一个那么能干那么懂事那么乖顺那么可怜的男孩。我明白了他为什么每天迟到,为什么上课老犯困,为什么一年四季都穿那件蓝布衫,为什么整个夏天不吃一根冰棒,为什么书老读不上去……艰难的生活沉重的家庭负荷,令他不得不辍学。
“明年我可能要顶父亲的班。”他说话时,脸上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重。
“像大人一样上班下班?”我故作轻松地问。
“是的。”他红着脸,低下了头,“其实,我很想上学读书。”
之后,他果然没有来上学。我的边上又换了另一个男同学。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节,一天放学,我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穿一身工作服站在校门口,竟是半年不见的木瓜。他比在学校时精神多了,还背了一个帆布包。看见我,不好意思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文具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红着脸说:“我不小心把你的文具盒摔坏了,第一个学期的时候,我不敢告诉你。现在赔你一个新的。”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木瓜只有13岁。
几个月后,父母工作调动,我们离开了那座矿山。又过了几年,说那里窑洞塌方,死了不少人,其中有人说到了木瓜。说到底是榆木脑瓜,就在洞口都没有逃出来。
我很难过,很想替木瓜辩解一声:不,不是那样的,是木瓜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但那话一直没说出口,因为我还没长大。
如今,我已为人母。当孩子在优越的环境里读书,并不知珍惜时,我会情不自禁地给他讲木瓜的故事,讲至深处,心总会有些疼痛。
我的爸爸是个很木讷的男人,可是在为了争那短短的三分钟,我知道他尽最大努力地表达了他对女儿的爱,这份爱我铭记在心。
无私的父爱
——吴时负
我出生在湘西穷乡僻壤的乡下,交通非常不便。
小学,我就读于离家约一公里的乡村小学,走路大约需要二十分钟,等到要升初中时,交通成了大问题。因为位于县城的县一中没有便利的公共汽车,需要每天骑自行车往返。夏天还勉强当运动健身,冬天却要逆风前进,这对于小女孩的我不失为一项严酷的考验。所以爱女心切又无法每日接送的父母,决定让我转学到县五中,因为那里通公共汽车。
当我拿到一张崭新的通勤车票后,兴奋地晚上都睡不着,因为搭公车到县上对乡下孩子来说,是一件多么新鲜的事啊!
可是第二天我马上发现这简直是个梦魇。因为车班明明写着六点零五分,车却往往到六点三十分才姗姗来迟,再花个几分钟把众多的学生塞进车子里,然后公车才像吃得太饱的胖子迟缓地前进,所以第一天开学,我就迟到了。
严肃的班主任老师厉声问我:“你为什么迟到?你不知道上学时间吗?”脸皮薄又胆怯的我低头回答:“﹁因为我是坐车来的。”“我也是坐车的啊,我怎么不会迟到?”我回答:“因为我坐最早班的车还是会迟到。”班主任了解了情况后,才对我迟到一事继往不咎。
可是以后的日子,我几乎都是大家早已安静早修时,才气喘喘地跑进教室。虽然迟到并不是我的错,我却觉得我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有一天,公车到了快七点还未出现,想到早修还有小考,想到老师严厉的眼神,想到同学投以注目的眼光,我赶快跑到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回家,才讲了一句:“爸,公车还没来……。”泪水便开始忍不住滴落下来,哽咽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就挂上电话。不到两分钟,就看到爸爸骑着老旧的摩托车出现在我身边,而此时公车也来了。爸爸问了我一句:“要搭公车吗?”当时挂着两行泪的我拚命摇头。然后就是爸爸载着我跟公车赛跑,我埋在爸爸背上,看着有时公车从我们前面扬尘而过,而后是爸爸再加快速度将公车抛在脑后。这样拉锯几次后,终于爸爸比公车提早了三分钟把我送到学校,但我还是迟到了。
我的爸爸是个很木讷的男人,可是在为了争那短短的三分钟,我知道他尽最大努力地表达了他对女儿的爱,这份爱我铭记在心。
一时之间,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这样的话语,不是只有当妈妈的才会对女儿说吗?
不求回报的爱
——裘莹莹
九岁的时候,母亲因得了癌症撒手人寰,留下了三个年幼无知的小孩。妈妈担心她走了,留下我们没人照顾,于是把我们托给了伯母,此后我们在伯母家度过了四个寒暑。
这四年间,伯父、伯母对我们的照顾,可说是无微不至,不让我们缺乏母爱,感受不到温暖。爸爸忙于工作没时间照料我们,所以功课上的问题,都是堂姊为我们辅导,逛街时身旁总会多我这个“小跟班”,很多为人处世的大道理也都是堂姊教导我们的。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家里盖了新房子,而不久后爸爸又娶了新妈妈,从此我就搬离伯母家,离开四年朝夕相处的房子。不过伯母并不因为这样就疏忽对我们的照顾,她总会时常拿着亲手耕种的蔬菜送给我们,对我们嘘寒问暖。或许她是在履行当年答应妈妈要照顾我们的承诺,可是这当中又看出她对我们的关心是真心无悔的付出,不求回报的爱。
今年高中刚毕业,伯母问我:“你打算继续升学吗?”
我回答:“可能先工作一年,明年去上海读书吧。”
于是,伯母凝视了我好一会儿,开口说:“你一个女孩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妥当吗?这样一来就不能常常看到你了。”
一时之间,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这样的话语,不是只有当妈妈的才会对女儿说吗?
现在我最想对伯母一家人说的是:“很感谢你们对我们姊弟这几年来的照顾,你们的好,我知道。而如今我也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我已学会了如何照顾自己,请你们放心。”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不知度过多少个没有母亲的母亲节。
走出父亲生活的母亲
——周生明
在我七岁那年,尝到了父母离异的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记得那天晚上母亲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也走出了我和父亲的生活。
刚开始,母亲每个礼拜都会来看我,并且带我去买好多好玩的玩具和漂亮的衣服。那时,我觉得父亲和母亲分开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日子一久,母亲来看我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几个月都不来看我。最后,我们仅以书信联络。几年后,我们完全失去了联络。我听父亲说,母亲已经嫁人,且生了一男一女,过着很幸福的生活。
去年暑假,我央求父亲带我去看母亲。到了母亲的新家后,我退缩了。我一直想:“万一母亲不认我,怎么办?”正当我犹豫着该不该按门铃时,门突然打开,我莫名地紧张,反射性地躲到一旁。见到我朝思暮想的母亲提着垃圾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年约四岁的小女孩,她用娇嫩的童音对我母亲说:“妈妈,我陪你去倒垃圾。”只见母亲溺爱似地点头答应,之后她们两人便往垃圾车的方向走去。看着母亲洋溢着幸福的脸,我真的非常嫉妒,我那同母异父的妹妹。站在母亲身旁,陪她一起去倒垃圾的,应该是我才对。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我一声不响地回到父亲的轿车上,父亲问我:“见到你母亲了吗?”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哭,用尽我所有的气力。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不知度过多少个没有母亲的母亲节。今年的母亲节又快到了,我只想对母亲说:“妈,母亲节快乐。”
如果说事实等于种子,以后会萌发知识和智慧,那么,激情以及感官得到的印象就等于肥沃的土壤,是种子赖以生存的基地。
儿童的世界
——雷切尔·卡森
儿童的世界绚丽多彩,有着许多惊人的发现和无比的兴奋。可是对我们多数人来说,这种锐利的目光,爱一切美丽的和令人敬畏的事物的天性,等不到成年就已经迟钝,甚至丧失殆尽,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我知道掌管天下儿童洗礼的是一位好心的天使。假如我能对她有所要求的话,我倒有这么一个希望:请她赋予世间的儿童以新奇感——无可摧毁的、能伴随他们终身的新奇感,并使它成为万灵的解药。有了它他们在以后的岁月中就会永远陶醉在新奇之中,不致产生厌倦感,不至劳心费神于世俗的偏见上,不至于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如果要保持一个儿童终身的新奇感而又没有天使的恩惠,那么至少需要有一个能同他共享新奇感的成年人和他做伴,并且跟他一起不断去发现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一切欢乐刺激和神秘。而多数父母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他们一方面既要尽最大努力满足孩子适应世界、感觉世界、要求世界的各种需求;另一方面他们又要承受着复杂的物质世界对他们的冲击,这个世界的生活形形色色,他们自己都感到生疏,好像没有理出头绪、弄个明白。他们无奈地举起白旗:“我该用什么办法教我的孩子认识大自然?唉!我自己都常把两种动植物搞混淆呢?”
父母们应该有这样一个共识,培养孩子养好感觉比灌输孩子知识要重要得多。如果说事实等于种子,以后会萌发知识和智慧,那么,激情以及感官得到的印象就等于肥沃的土壤,是种子赖以生存的基地。童年早期是准备土壤的时期。一旦唤起了种种感情——美感、对新鲜事物和未知事物的兴奋感、同情心、恻隐之心、感激之心、爱慕之心……那么,我们就有希望获得引起感情反应的事物的知识。而这种知识一旦获得,就有深远的意义。这种培养实际是为孩子获取知识架桥铺路,它的作用是使孩子过早掌握那些死知识所无法比拟的。要是有一个人是谄媚之徒,那么谁都是谄媚之徒;因为每一个按照财产多寡区分的阶级,都要被次一阶级所奉承;博学的才人必须向多金的愚夫鞠躬致敬。
金子
——莎士比亚
化育万物的神圣的太阳啊!把地上的瘴雾吸起,让天空中弥漫着毒气吧!同生同长、同居同宿的孪生兄弟,也让他们各人去接受不同的命运,让那贫贱的人被富贵的人所轻蔑吧!重视伦常天性的人,必须遍受各种颠沛困苦的凌虐;灭伦悖义的人,才会安享荣华。让乞儿跃登高位,大臣退居贱职吧;元老必须世世代代受人蔑视,乞儿必须享受世袭的光荣。有了丰美的牧草,牛儿自然肥胖;缺少了饲料它就会疲瘠下来。谁敢秉着光明磊落的胸襟挺身而起,说:“这人是一个谄媚之徒”?要是有一个人是谄媚之徒,那么谁都是谄媚之徒;因为每一个按照财产多寡区分的阶级,都要被次一阶级所奉承;博学的才人必须向多金的愚夫鞠躬致敬。在我们万恶的天性之中,一切都是歪曲偏斜的,一切都是奸邪淫恶的。所以,让我永远厌弃人类的社会吧!泰门憎恨形状像人一样的东西,他也憎恨他自己,愿毁灭吞噬整个人类!泥土,给我一些树根充饥吧!谁要是希望你给他一些更好的东西,你就用你最猛烈的毒物满足他的口味吧!咦,这是什么?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不,天神们啊,我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信徒,我只要你们给我一些树根!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嘿!你们这些天神们啊,为什么要给我这东西呢?嘿,这东西会把你们的祭司和仆人从你们的身旁拉走,把壮士头颅底下的枕垫抽去;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咒诅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的宏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会使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来,该死的土块,你这人尽可夫的娼妇,你惯会在乱七八糟的列国之间挑起纷争,我倒要让你去施展一下你的神通。嘿!远处是军队奏出的鼓声吗?你还是活生生的,可是我要把你埋葬了再说。不,当那看守你的人已经疯瘫了的时候,你也许要逃走,且待我留着这一些作质——拿了若干金子。鹰在体质上与精神上和狮子有好几点相似:首先是气力,也就是它对别的鸟类所享有的威势,正如狮子对别的兽类所享有的威势一样;其次是度量:它和狮子一样,不屑于和那些小动物计较……
鹰
——布封
鹰在体质上与精神上和狮子有好几点相似:首先是气力,因此也就是它对别的鸟类所享有的威势,正如狮子对别的兽类所享有的威势一样。其次是度量,它和狮子一样,不屑于和那些小动物计较,不在乎它们的欺侮,除非鸦、鹊之类喧吵得太久,扰得它不耐烦了,它才决意惩罚它们,把它们处死;而且,鹰除了自己征服的东西而外不爱其他的东西,除了自己猎得的食品之外不贪其他的食品。再次是食欲的节制,它差不多经常不把它的猎获品完全吃光,它也和狮子一样,总是丢下一些残余给别的动物吃;它不论是怎样饥饿,也从来不扑向死动物的尸体。
此外,它是孤独的,这又和狮子一样,它住着一片荒漠地区,保卫着入口,不让其他飞禽进去打猎;在山的同一部分发现两对鹰也许比在树林的同一部分发现两窝狮子还要稀罕些:它们彼此离得远远的,以便它们各自分占的空间能够供给它们足够的生活资料;它们只依猎捕的生产量来计算它们王国的价值和面积。鹰有闪闪发光的眼睛,眼珠的颜色差不多与狮子的眼珠相同,爪子的形式也是一样的,呼吸也同样地强,叫声也同样地有震慑力量。
既然二者都是天生就为着战斗和猎捕的,它们自然都是同样地凶猛,同样地豪强而不容易制伏,除非在它们很幼小的时候就把它们捉来,否则就不能驯服它们。像这种小鹰,人们必须用很大的耐性、很多的技巧,才能训练它去打猎;就是这样,它一长大了,有了气力,对于主人还是很危险的。我们在许多作家的记载里可以知道,古时,在东方,人们是用鹰在空中打猎的;但是现在,我们的射猎场中不养鹰了:鹰太重,架在臂上不免使人吃力;而且永远不够驯服,不够温和,不够可靠,它一时高兴或者脾气一上来,可能会使主人吃亏的。它的嘴和爪子都和铁钩一般,强劲可怕;它的形象恰与它的天性相符。除掉它的武器——嘴、爪而外,它还有壮健而厚实的身躯,十分强劲的腿和翅膀,结实的骨骼,紧密的肌肉,坚硬的羽毛,它的姿态是轩昂而英挺的,动作是疾骤的,飞行是十分迅速的。在所有的鸟类中,鹰飞得最高;所以古人称鹰为“天禽”,在鸟占术中,他们把鹰当作大神朱彼特的使者。
鹰的视力极佳;但是和秃鹫比起来,嗅觉就不算好:因此它只凭眼力猎捕,当它抓住猎获品的时候,它就往下一落,仿佛是要试一试重量,它把猎获品先放到地上,然后再带走。虽然它的翅膀很强劲,但是,由于腿不够灵活,从地上起飞不免有些困难,特别是载着重的时候:它很轻易地带走鹅、鹤之类;它也劫取野兔,乃至小绵羊、小山羊;当它搏击小鹿、小牛的时候,那是为着当场喝它们的血,吃它们的肉,然后再把零碎的肉块带回它的“平场”;“平场”是鹰窝的特称,它的确是平坦的,不像大多数鸟巢那样凹下去。鹰通常把“平场”建在两岩之间,在干燥而无法攀登的地方。有人肯定地说,鹰做了一个窝就够用一辈子:那确实也是个一劳永逸的大工程,够结实、能耐久。它建得差不多和楼板一样,用一些五、六尺长的小棍子架起来的,小棍子两端着实,中间横插一些柔软的树枝,上面再铺上几层灯心草、石南枝之类。这样的楼板,或者说这样的窝,有好几尺宽广,并且很牢固,不但可以经得住鹰和它的妻儿,还可以载得起大量的生活物资。鹰窝上面没有盖任何东西,只凭伸出的岩顶掩护着。雌鹰下卵都放在这“平场”中央,它只下两三个卵,据说,它每孵一次要三十天的工夫;但是这几个卵里还有不能化雏的,因此人们很少发现一个窝里有三个雏鹰:通常只有一两个。人家甚至于还说,雏鹰稍微长大一点,母亲就把最弱的一个或贪馋的一个杀死。也只有生活艰难才会产生出这种反自然的情感:父母自己都不够吃了,当然要设法减少家庭人口;一到雏鹰长得够强壮、能飞、能自己觅食的时候,父母就把它们赶得远远的,永远不让它们再回来了。
所谓真正迅速的人,是指做得成功而有效的人,而非仅仅是把事情做得快的人。
论迅速
——培根
急于求成的人是必须要小心的,要知道吃得太快会造成消化不良。
所谓真正迅速的人,是指做得成功而有效的人,而非仅仅是把事情做得快的人。譬如在赛跑中,优胜者并非步子迈得最急或脚抬得最高者;因此在事业上,迅速与否应该由工作质量来衡量。
某些人只追求表面上的快速。为了显示工作效率,就把并未结束的事草草了结。然而这往往是了而不结,其结果是一件本可以一次做完的事,却不得不回头重复多次。所以,有位伟人说得好:“慢些,我们就会更快!”
然而另一方面,我们又应当追求真正的迅速。因为时间与事业的关系,有点像金钱与商品的关系。做事情费时太多,就意味着买东西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古代的斯巴达和西班牙人是一向做事慢慢吞吞。因而有一句谚语说:“我愿采用西班牙式的死法。”——意思是说,这样死亡可以来得慢一些。
别人在向你介绍情况时,最好首先耐心听,千万不要随意打断话头。因为话头一被打断,你便不得不从旧题上重复听一次。所以那些乱插话者,甚至比发言冗长者更令人讨厌。
对一句话或一件事的重复提出是浪费时间。但反复宣讲一件事的要点,使人易于抓住,效率也会由此上升。正如赛跑不者不宜穿大袍,讲话不要过多拐弯抹角。这貌似谦虚,其实是在说废话。但应注意的是,对一个与自己意见不相投机者,讲话却有必要谦和而委婉,否则正像把盐撒入伤口,会使他持有的成见更深。
要追求卓越的迅速,就要善于安排工作的次序、分配时间和选择要点。只是要注意这种分配不可过于细密琐碎。善于选择要点就意味着不浪费时间,而不得要领的狂忙一阵等于乱放空炮。
做事最好的三个步骤——筹备、审议、执行。审议时应当博采众论、集思广益。但筹备和执行的人,应当是精简中的“极品”。
不要小看草案,它也是一个有助于提高效率的工具。即使这一草案在审议中被推翻,这也意味着事情有了进展,因为已否定了不可取的方案。这种否定犹如田野中的枯草,会作为以后新生植物的肥料。
平静的生活是伟大的特征之一,他们的快乐,在旁观者看来,不是那种令人兴奋的快乐。没有坚持不懈的劳动,任何伟大的成就都是不可能的。
宁静
——罗素
过度的兴奋不仅有害于健康,而且会使对各种快乐的欣赏能力变得脆弱,使得广泛的机体满足被兴奋所代替,智慧被机灵所代替,美感被惊诧所代替。我并不完全反对兴奋,一定的兴奋对身心是有益的,但是,同一切事物一样,问题出在数量上。数量太少会引起人强烈的渴望,数量太多则使人疲惫不堪。因此,要使生活变得幸福,一定的忍受力是必要的。这一点从开始就应该告诉年轻人。
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有令人生厌的章节,一切伟人的生活都有无聊乏味的时候。试想一下,一个现代的美国出版商,面前摆着刚刚到手的《旧约全书》书稿。不难想像这时他会发表什么样的评论,比如说《创世纪》吧。“老天爷!先生”,他会这么说,“这一章太不够味儿了。面对那么一大串人名——而且几乎没作什么介绍——可别指望我们的读者会发生兴趣。我承认,你的故事开头不错,所以开始时我的印象还相当好,不过你也说得太多了。把篇幅好好地削一削,把要点留下来,把水分给我挤掉,再把手稿带来见我。”现代的出版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现代的读者对繁复感到恐惧。对于孔子的《论语》,伊斯兰教的《古兰经》,马克思的《资本论》,以及所有那些被当做畅销书的圣贤之书,他都会持这种看法。不独圣贤之书,所有精彩的小说也都有令人乏味生厌的章节。要是一部小说从头至尾,每一页都扣人心弦,那它肯定不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伟人的生平,除了某些光彩夺目的时刻以外,总有不那么绚丽夺目的时光。苏格拉底可以日复一日地享受着宴会的快乐,而当他喝下去的毒酒开始发作时,他也一定会从自己的高谈阔论中得到一定的满足。但是他的一生,大半时间还是默默无闻地和他的妻子克姗西比一起生活,或许只有在傍晚散步时,才会遇见几个朋友。据说在康德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到过柯尼斯堡以外10英里的地方。达尔文,在他周游世界以后,余生都在他自己家里度过。马克思,掀起了几次革命之后,则决定在不列颠博物馆里消磨掉余生。由此可以发现,平静的生活是伟人的特征之一,他们的快乐,在旁观者看来,不是那种令人兴奋的快乐。没有坚持不懈的劳动,任何伟大的成就都是不可能的。这种劳动令人如此全神贯注,如此艰辛,以至于使人不再有精力去参加那些更紧张刺激的娱乐活动,除了加入假日里恢复体力消除疲劳的娱乐活动,如攀登阿尔卑斯山之外。
在铁匠身上,我找到了我们的艺术家们煞费苦心地在希腊死人的肉体上寻找的现代雕塑的线条。我不自觉地认为,他就是因劳动而变得伟大的英雄,是我们时代的不知疲倦的儿子,是他在烈火中用铁材锻造明天的社会。
铁匠
——左拉
铁匠长得高高大大,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个儿,两个肩头满是肌肉疙瘩,面孔和臂膀被炉火和锤子迸起的铁屑炽染得黝黑。他有一个四四方方的脑袋,一簇乱蓬蓬浓黑的头发下面,生着一双孩子气的蓝色大眼睛,像钢一样明亮。他还有一个宽大的颔骨,发出笑声和喘息声来,就像他那巨大的风箱在狂欢和呼啸;当他以力气十足的姿态抡起臂膀——这是他常年在铁砧旁边劳动养成的习惯动作——会使人们似乎忘记了他已年过五旬,他能举起绰号叫“小姐”的二十五斤重的铁锤,挥舞着这厉害无比的“姑娘”,从村东一直走到村西。
我有幸跟铁匠在一起住过一年。那一年正赶上我生病,需要休养。我身心憔悴,离开了家,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找一个能够安安静静地工作的地方,以便恢复自己的精力。就这样,一天黄昏,我在旅途上错过了村子,却远远望见一个铁匠铺,火光熊熊,坐落在两条大路交叉点的路旁,显得那样的孤独。敞开的大门里射出了灿烂辉煌的火花,宛如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篝火;对面沿溪边的一行白杨树也像火把一样冒着青烟。在落幕的黄昏中,远远地传来了铁锤有节奏的声响,如同某个铁骑兵团在逐渐接近地驰骋而来。没有多长的时间,我就来到了那敞开的门前,在强烈的火光里,在震耳欲聋的响声里,在滚雷般的震动里,我停住了脚步。看到人的双手把烧红了的铁杆卷曲、伸直的这幅劳动场面,一股无限的幸福和快慰涌上了心头。
这个秋天的傍晚,我第一次看到了铁匠。他正在打一片铁铧,他没有穿上衣,露出粗壮的胸脯,每呼吸一下,肋部便显现出久经锻炼的钢筋铁骨般的肋条。他身子向前一倾,猛地一下,把铁锤抡下来,就这样,片刻不停地、灵便而持续地晃动着身体,肌肉紧张而有力地伸展收缩;铁锤按照一个有规则的圆圈环转,迸起点点火星,留下条条光尾。铁匠就这样挥舞着“小姐”。那个,也许是他的儿子,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用钳子夹住烧红的铁块,从另一面敲打,以至于被老头子手里那“姑娘”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声所淹没。笃,笃——,笃,笃——,犹如母亲庄严的声音,在鼓励婴儿伊呀学语。“小姐”欢快地跳着舞,抖动着裙衣上的钻石,她每次跳落在铁砧上,犁铧便留下她的一个脚印。一股血红的火焰一直飞溅到地面,照亮了两个工人的魁梧的身躯,将他们的远大的身影一直送到打铁间阴暗而又乱糟糟的角落。熊熊的火光逐渐暗淡下来,铁匠手中的“小姐”停止了舞蹈。他浑身黝黑地站立在那里,手拄着铁锤的把柄,任脑门的汗珠滚滚流出。他的两肋还在忽扇,在他儿子慢慢推拉着的风箱的呼呼声中,我清楚地听见他喘息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就投宿在铁匠家里,不再离开。在打铁间上面,有一间空着的阁楼,铁匠让我住在那里。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天还没亮,我就被震响全屋的欢笑声唤醒。在我的阁楼下面,铁锤已在飞舞。“小姐”把我当懒汉对待,她震动着楼下的天花板,使劲全力要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她把我那摆设着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的破旧房间摇撼得吱吱作响,催我赶快起床。我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向下面走去。楼下,炉火正红,风箱呼啸着,一堆蓝里透红的火焰从煤炭中升起,像一颗星辰在鼓吹炭火的疾风里灼灼燃烧。铁匠正在计划着一天的活计。他在一个角落里搬运铁块,翻弄经制成的耕犁,细细地观察着上面的每一个瑕疵,他看见了我,就手掐着腰,呵呵地冲着我笑,那张大嘴直咧到耳根。能够五点钟就把我从床上吵起来,这在他是件开心的事。我认为他早晨是故意敲打铁锤的,为的是好让铁锤的可怕喧闹把我从美梦中拖起。他用那粗大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就像父亲对着孩子讲话似的,俯下身子对我说,如果我在他的废铁堆里生活,我的身体就会很快复原。然后我们都坐在一辆翻倒在地面的破旧篷车的底板上,一块儿喝白葡萄酒。
后来,我白天大都是在铁匠铺里度过的。特别是冬季和阴雨天气,我整天都在那里。很快,我对这种劳动着了迷。铁匠把铁块随心所欲地摆弄,这场持久的战斗像一出感人肺腑的戏剧,使我激动不已。看着从炉火中夹出来放在铁砧上的铁块在铁匠的攻无不克的努力之下像柔软的蜡一样卷曲、伸直、揉成一团,我啧啧称奇。犁体做成了,我就蹲在犁体前面,却再也认不出前一天那块奇形怪状的废铁来。我细细端详着每一个零件,似乎是力大无比的手指在不借助火力的情况下把它们捏成这个样子的。这使我不禁遐想着一位远远眺见过的姑娘,在我对面的窗下,整天用她那纤细的手拿着黄铜丝制成一根根枝茎,再用丝绒把手工做的紫罗兰花缚在上面。
我从没见过铁匠唉声叹气。他白天需要干十四个小时的活儿,晚上却总是乐滋滋的,喜笑颜开,用心满意足的神情挥动着手臂。他不感伤,也从不知疲倦。也许就算是房子塌下来,他也能顶得住。
冬天,他说他的铁匠铺里再舒服不过了。夏天,他把门扉大开,让干草的清香随风扑进。夕阳西下之际,我总要走到门前,在他身旁坐下。那里正是半山腰,可以鸟瞰整个辽阔的山谷。耕过的田畴织成一望无际的地毡,消失在地平线尽头、黄昏的淡紫色的微光里。有了这副大自然的美景,我们感到亿万分地幸福。
铁匠喜爱说笑话,他告诉我,所有这些土地都是他的;他还告诉我,他的铁匠铺给这一带供应耕犁已经有两百多年。这是他的骄傲。没有他,什么庄稼也长不出来。平原上,五月碧绿,七月金黄,这块色彩变幻无穷的织锦有他的一份功劳。他像热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庄稼,赶上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他便高兴地如同小孩子;看到令人发愁的乌云,他就举拳咒骂。他常常指给我看远处几块还没有他脊背大的土地,向我叙述某一年他为这块燕麦地造的一部耕犁。农忙季节,他偶尔会撂下铁锤,走到路边,手遮阳光,驰目四望。他看见自己制造的无数耕犁在啃噬泥土,开出一道道垄沟,前面,左面,右面,到处都是。耕牛缓慢地前行,像推动着千军万马。犁锋在阳光下闪烁,发出银光。然后,他向我招手,叫我去看看他的耕犁在做着多么“神圣的工作”。
所有这些在我的阁楼底下丁丁当当的铁材,向我的血液里注进了铁质,这比服用药房买来的药对我更有效。我喜欢这种喧闹,我需要这种铁锤与铁砧碰撞发出的音乐,以便从其中可以倾听出人生的味道。在被风箱的轰鸣弄得欢腾活跃的房间里,我的身心逐渐康复。笃,笃——,笃,笃——,这铁锤成了调节我的工作时刻的愉快的钟摆。在劳动最紧张的关头,铁匠发威了,烧红了的铁块在着了魔似的铁锤的跳跃下铿锵作响。这时,我的手腕也如同感染了一股巨大的活力,很想大笔一挥把这个世界夷为平地。不久,当铁匠铺重归于平静,我的脑海里也万籁俱寂下来。我到楼下,看到那些被征服而还在冒烟的金属,为自己微不足道的工作深感惭愧。
啊!在午后酷热的当儿,他是多么壮美矫健!他上身直裸到腰间,肌肉突出而坚硬,犹如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力感极强的巨大雕像。在铁匠身上,我找到了我们的艺术家们煞费苦心地在希腊死人的肉体上寻找的现代雕塑的线条。我不自觉地认为,他就是因劳动而变得伟大的英雄,是我们时代的不知疲倦的儿子,是他在烈火中用铁材锻造明天的社会。他也用铁锤来做游戏。当他开心取乐的时候,就抡起“小姐”,全力以赴地敲打。于是在他周围,在玫瑰色的炉火的光辉里,响起一片雷鸣。我仿佛听见了劳动着的人民的声息。
我那懒惰和多疑的毛病,就在这里,在这铁匠铺里,在无数耕犁中间,逃离得无影无踪。幸福是不容易抓住的,它总是游移不定,而上苍也并没有让它常驻人间。
幸福
——卢梭
幸福是不容易抓住的,它总是游移不定,而上苍也并没有让它常驻人间。世界上的一切都瞬息万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环顾四周,万物皆变。我们自己也处于变化之中,今天爱的人或许明日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要想在今生今世追索到至极的幸福,那只能是做梦。
因此,我奉劝各位,当自己惬意时便纵情享乐,万不可因一念之差而失去满足的情趣;同时,也别想将片刻之乐永系在身,这种念头不过是痴心妄想。所谓幸福者,其实根本就没有这种人;而心满意足之人则随处可见。心满意足的事情常常让我记忆犹新。此种情感缘于我感觉的强烈驱使,是我之所见所闻的必然结果。幸福并没有悬挂招牌,因此想要同它有过深交,惟一的途径便是走入幸福者的内心。而心满意足的情绪却表现在于人的眼神、举止、言谈、步履,它会让旁人受其感染,不由自主地想要加入行列之中。当你在节日里看到人们尽情欢乐、喜笑颜开、神情容颜中流露出穿透生活阴霾的喜悦之情时,难道不会感到这是生活中最甜美的享受吗?
一个人尽管如何冥顽不灵,尽管忘记他应有的崇高使命,只要是踏踏实实、埋头苦干,那么这个人就会有所发展;只有怠惰的人才会永无希望。
最新福音
——卡莱尔
一种永垂不朽的高尚甚至神圣之境就蕴含在工作里。一个人尽管如何冥顽不灵,尽管忘记他应有的崇高使命,只要是踏踏实实、埋头苦干,那么这个人就会有所发展;只有怠惰的人才会永无希望。努力工作,而绝不贪婪卑吝,这便是与自然的契合感应;想把工作完成的诚恳愿望本身即将把人逐步导入真理,导入自然的种种任命与规则,而这些也就是真理。
认识你的工作,并且努力去做。人们常说:“要认识你自己。”假设你是一个完全无从认识的人,那么,认识你自己能做些什么,然后便动手去做,这个方法很适合你。
劳动就是生命。一旦工作开端得当,一个工作者的内心深处就会迸发出他天赋的力量。从他的内心深处是会被引入到一切高尚之境、一切知识之境的,不管是“自我知识”,抑或是更多的其他方面。严格地讲,除工作中所获知识外,你并无别的知识来源。至于其余,不过是知识的一种假说而已。而且直到我们真正着手和给予确定为止,也只是学校里尚待争论的东西,也只是飘浮在云端或卷动在逻辑的漩涡里的虚无漂渺的东西。最终只有行动才能解决各种各样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