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喀山求学
离开外祖母
我产生去喀山大学读书的念头是在16岁。那时,我上学的愿望十分强烈,脑子里除了接受系统的教育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念头。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名叫尼古拉·叶甫里诺夫的中学生,我还不一定想去上大学呢。那段时间他和我同住在一栋阁楼上。他总能看到我用心读书,就经常和我探讨读书方面的话题。他不但有和我一样的兴趣,还十分善解人意(善于理解他人的意思、想法。),很讨人喜欢。就这样,我们变得亲密起来。
相识没多久,叶甫里诺夫就称赞我,说我具备从事科学研究的天赋。
“您就是为了研究科学而生的!”他说这句话时,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时我对科学一点儿也不了解,认为即使是一只家兔都可以为科学研究做出贡献。但叶甫里诺夫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告诉我,大学里面需要的正是我这种人。他说,到了喀山我可以住在他家,用整个下半年的时间读完中学的课程,然后,随随便便去参加一场考试(请注意他说的是“随随便便”),我就能申请奖学金上大学。在大学里念上五年的书,我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有文化的人了。
听他把大学讲得这么轻松,我不禁有些心动。他当时还是个19岁的少年,认为世界上的事都很简单;我当时是个16岁的孩子,认为有文化的人手里都掌握着真理。
叶甫里诺夫参加完学校举行的期末考试,就返回了家乡。又过了两个星期,我去找叶甫里诺夫。临行前,外祖母一再叮嘱我:“你出门在外,可不能和你外祖父一样爱发脾气。一个人如果总是发脾气,就会变得冷酷无情。你看看你外祖父,就知道一个人有坏脾气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了:他聪明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却成了痴呆。不过,你一定不要忘记:上帝不会惩罚人,只有魔鬼才干。唉,我说得太多了。好了,孩子,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走吧……”
我看到外祖母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淌下了几滴泪水。她连忙把泪水擦拭掉,接着说:“你这一走,恐怕咱们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你这孩子就像被魔鬼迷住了一样,非要满世界跑。我老了,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是啊,近几年来,我几乎没怎么照顾我的外祖母,总是在外面漂泊。当我意识到这个血脉相通(血脉:血统。原指有血缘亲属关系。也比喻极亲近的关系。)的、真心爱我的亲人会离我而去的时候,心里不免悲伤起来。
我站在船尾向外祖母张望,看到她在码头的边缘,用一只手不停地在身上画着十字,用另一只手抓起旧披巾的一角擦着自己的脸和那双慈爱的眼睛。
叶甫里诺夫家
我来到了喀山这座半鞑靼式的城市,住在一所狭小的平房里。这所房子坐落在一条小巷深处的小土山上,房子的对面是一片荒地,那里曾经失过火,现在长出了茂密的野草。杂草和林木掩盖着一大堆倒塌的建筑废墟,废墟下是一个大地窖,那些无处安身的野狗常躲到这里,也死在这里。这个地方令我永生难忘,因为它是我的第一所大学。
叶甫里诺夫一家由寡妇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和她的两个儿子组成,这家人靠少得可怜的抚恤金(国家或者组织发放给因公受伤或残废的人员,或因公牺牲以及病故人员的家属的费用。)维持生活。我刚到他们家那几天,经常能见到面色苍白的母亲从市场买回东西放到厨房里,然后就愁眉不展的。她一定在思考该如何解决家庭面临的难题:如何把这些食物合理地分配,满足三个男孩子的口腹需要呢?就算把她自己排除在外,也是很难做到的。
伊万诺夫娜是一个异常沉静的女人,在她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凝集着温顺而倔犟的精神。她就像一匹精疲力竭的母马,明明知道生活这辆马车已经无法驾驭了,仍然竭尽全力地向前拉。
到叶甫里诺夫家的第四天早上,伊万诺夫娜的两个儿子还在熟睡,我去厨房帮她洗菜。她低声问我:“您来这里干什么?这里生活很苦。”
“我来念书,上大学。”
伊万诺夫娜听了我的话,蹙起眉头,一不小心,让菜刀割破了手指。她吮吸着受伤的手指,坐到了椅子上,可是又立即跳起来,喊道:“哎呀,我忘了买番茄,真是见鬼了……”
伊万诺夫娜用手帕包扎完伤口,接着就夸奖我:“您削土豆真有一套!”
我听了夸奖,觉得很高兴,于是就把自己在轮船上干活的经历讲给她听。没想到,她听完后,突然说:“您以为,凭这点儿本事就能上大学了吗?”
我把这句话当真了,因为当时我还不懂什么是幽默。我向她详细介绍了我的行动计划,并且自信地指出:我按照计划行动,就可以顺利上大学。
伊万诺夫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和伊万诺夫娜说话的时候,尼古拉到厨房洗脸来了。他睡眼惺忪(惺忪:刚苏醒的样子。形容睡觉的人刚睡醒,还没有完全清醒。),头发蓬乱,看上去和平常一样状态不佳。
“我说妈妈,要是吃顿肉馅饺子(常见的俄式饺子是以牛肉、胡萝卜为馅的。)多好哇!”
“好吧。”伊万诺夫娜点了点头。
这时,我想展示一下自己烹饪的技艺,便说:“您买的肉太少了,无法包饺子。”
这下可坏了,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生气了。她把我数落一通,以至于让我面红耳赤。伊万诺夫娜说完话,顺手就将手中的胡萝卜甩到桌子上,转身离开了厨房。尼古拉冲着我使了个眼色,解释说:“我妈妈又生气啦!”他在凳子上坐下来,接着告诉我:女人的坏脾气是与生俱来的,男人都要容忍她们发脾气,有关人士曾经针对这一点做过科学的论证。
尼古拉很愿意教育我,他利用每一个适当的时机,向我灌输一些生活常识。我呢,每次都是如饥似渴地听着他的话。没想到,我听来听去,居然把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几个人物弄混了,我怎么也分不清是谁砍了谁的头。尼古拉一门心思想要把我教育成“文化人”,但是他没有条件这样做。他浮躁、轻率,喜欢自我陶醉,对母亲的辛苦熟视无睹。他的弟弟是一个抑郁呆板,难以相处的中学生,就更察觉不到这一点了,倒是我很早就发现了厨房里的秘密和这位母亲的苦衷。伊万诺夫娜的厨房技艺的确令人叹服:她不得不每天欺骗自己孩子们的肚皮,还要顾及我这个相貌平平,不懂礼仪的外来人。她分给我的每一片面包,都会在我心中重重地压一下。我不能等着别人养活,我决定出去找点活儿干,不管干什么都好,总之不能依靠别人生活。
为了不在叶甫里诺夫家吃饭,我一大早就躲出去。要是碰上刮风下雨,我就到荒废的大地窖里避一避。我坐在地窖里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听着狂风的怒吼,闻着动物尸体的腐烂味儿,开始发挥想象力:上大学只是我的一个梦想而已,如果我当初去的是波斯,一定比在这儿强。我会成为一个白胡子魔法师,可以让一粒谷子长成苹果那么大,让一个土豆重达16公斤。总之,我会为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们寻求出路,拯救他们。
我时常用幻想来调剂生活,因为生活实在太艰苦了。苦难越多,我的幻想也越多。不过,我已经习惯过苦日子了,我并不奢望他人的救助,也不奢望好运降临,因为我知道,生存环境越艰苦,越能磨炼人的意志,增加人的智慧。
贝什金和特鲁索夫
为了填饱肚皮,我经常到伏尔加河的码头上找事做,在那儿我可以挣到几十戈比的工钱。我不得不加入到那些搬运工、流浪汉和无赖的队列中去,因为我要生存。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块生铁,被命运投进了社会这个大熔炉里,每一天都被生活打上深深的烙印。
那些举止粗野、坦率鲁莽的人们整天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我因为有过去的一些经历,很容易和他们相处。我喜欢人们对生活那种超然(不站在对立各方的任何一方面。)的态度,再加上我读过那些反映底层社会生活的通俗小说,就更加欣赏他们。我迫不及待地想融入到这个热情的群体之中,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认识了一个叫贝什金的小偷,他在师范院校读过书,受过良好的教育,现在却生活潦倒,还患有肺病。他曾经劝说过我:“你怎么跟女孩一样做事放不开手脚,是不是怕别人骂你不老实?我告诉你,一个男子汉如果畏畏缩缩的,就没什么出息!”
贝什金有一头棕发,虽然他貌不惊人,但是经常像演员一样,把脸刮得光光的。他虽然身材矮小,但行动起来却如同猫一样轻盈灵活。说句公道话,他对我很好,总是以我的老师和保护人的身份自居。我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我过上好日子。他很聪明,特别喜欢读书,他最爱读《基督山伯爵》。
“这部书主题鲜明,感情丰富。”他说。
贝什金特别喜欢谈论女人,一讲到女人他就眉飞色舞,使得他那衰弱无力的身体也扭曲起来。即便如此,我仍然很注意地听他讲话,觉得他的语言十分优美动听。
“呵,女人!”贝什金满怀激清地说,脸颊上泛起了红晕,两只黑眼睛闪动着赞赏的光芒,“为了女人,我什么事都可以干!女人是魔鬼的亲戚,她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罪孽!”
贝什金擅长编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编造一些凄美哀怨的歌曲。他编的歌曲广为流行,唱遍了伏尔加河两岸的各个城市。
我还认识一个搞黑行当的人,他叫特鲁索夫,对我很好。这个人仪表不凡,穿着讲究,有一双音乐家般纤细修长的手。他在修船厂的厂区开着一间钟表店,实际上他是借着这个招牌干销赃(此处指销毁赃物。)的勾当。他对我说:“小伙子,你可不能做小偷啊!”他神气地捋了一下花白的胡子,然后眯起那双狡黠又果断的双眼,对我说:“你不是这条道上的人,你是一个品行高尚的人。”
“什么叫做品行高尚?”
“我的意思是说,你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忌妒心,只有好奇心……”
他这样夸奖我,让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因为我对许多人和事都产生过忌妒心。举个例子说吧,贝什金的言辞技巧就曾引发我的忌妒。我还忌妒过特鲁索夫,他最擅长讲荒蛮之地的传说。特鲁索夫讲故事可以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特鲁索夫敢对大主教肆意嘲讽,有一次他竟然偷偷讲起了亚历山大三世:“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专制魔王。”
我觉得特鲁索夫很像小说中描述的坏人,这种人经常会在小说快要结束时,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有时,在闷热的夜晚,码头工人们会渡过喀山小河,来到对岸的灌木丛里,一边吃吃喝喝,一边交谈着各自的事情。他们谈的一般是关于生活和人际关系的奇闻怪事,但谈论得最多的还是女人。人们一谈论起女人,说话的语气就充满了怨恨和忧伤。
码头工人们喜欢躺在长满柳丛的洼地里休息,这里临近伏尔加河,空气都是湿润的。船桅杆上的灯光看上去像是萤火虫在夜色中移动,乌斯隆村里的店铺和民居里的窗口透射出点点光亮,在乌黑的河岸上形成一串串火球、一片片火网。轮船的轮片拍击着河水,发出隆隆的轰响。水手们在船上大吼大叫,一些人用锤子敲击着船板,拉着长声唱着凄厉的歌,用以排遣心中的忧郁之情。
人们诉说心事的时候是最令人忧伤的,他们抱怨着生活,各谈各的,谁也顾不上听别人的。他们在灌木丛里或坐或躺,吸着烟,喝着酒,追溯着往事。
“瞧,我遭遇过这样一件事……”黑夜里,一个伏在地上的人说道。
故事结束,大家都说:“司空见惯(表示看惯了就不觉得奇怪。)的事,我们都觉得厌烦了……”
“知道”“见过”“懒得再说了”这些话听上去让人丧气,让人觉得发言者今晚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既然一切都已“见过”,生活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我渐渐地和贝什金还有特鲁索夫疏远起来。不过,我还是喜欢他们。依我个人的经历来看,如果我步他们的后尘,将是十分正常的——我的理想遭到破灭的时候,我会与他们更加接近。有时,我因为饥饿和内心的压抑,也曾想去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但崇高的理想不允许我悖离光明大道。这与我读的书有关,我除了读著名作家写的书,还看了不少无名氏写的书,这些书所描述的某种不太明确的但十分美好的东西激励着我,让我下定决心去追求比眼前更有意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