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冲击

去面包作坊做学徒

秋天来了,我不能到处打零工(短工。),必须有一个固定的工作了。前一段时间,我被眼前发生的新鲜事迷住了。我几乎不怎么工作,光靠别人养活,这可不太体面。于是,我为自己找了一个营生——到瓦西里·谢苗诺夫的面包作坊打工。

这段时间的生活虽然很艰难,却很有意义,后来我把自己在这段时间的经历写成了短篇小说。我觉得肉体的痛苦远没有精神的痛苦大:自从进了那家面包作坊的地下室后,我就与外界隔绝了,我和知识分子之间仿佛隔了一道高墙。没有一个大学生过来看我,我也因为每天忙于工作而没有时间见他们。如果碰到了休息日,我不是睡觉就是和作坊里的同伴们待在一起,根本没有时间去安德烈的杂货铺。

一开始,有些同伴把我当成了开心果,他们愿意听我讲有趣的故事。我记不清给他们讲了些什么,但大体上都是一些励志故事。我想借此激发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有的时候,我讲得很成功,看到他们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高兴的表情,我就很有成就感。我心想:“我成熟了——我在做群众的思想工作,我在教导人民呢!”

不过,我也有自卑的一面:有时我觉得自己那么弱小,那么无知,以至于无法回答同伴们提出的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问题。一碰到这种事,我就感觉自己像一只虫子,被遗弃在一个昏暗的地洞里。

我的同伴们不敢正视残酷的现实,他们有点空闲就去酒馆借酒消愁,或者找女人寻欢作乐。

我的同伴不止一次邀请我,让我和他们一样放纵,为此我感到不满。他们也看出了这一点,不再难为我。阿尔乔姆带着冷笑说:“你像个教会的人,又像个不通情理的老爸。”

那些浪荡女子从我的同伴们口中知道了我的故事,认为我很奇怪,看到我就嘲笑我,说我太拘谨。这一群女人的头儿是一个名叫捷罗莎·布鲁塔的中年女子,她戏谑(用有趣的引人发笑的话开玩笑。)地说:“这个小伙子看不上咱们,一定是有情人了,是不是?”

捷罗莎有酗酒的习惯,喝醉了就丑态百出,酒醒时则判若两人,但她沉稳、乐观、体贴人的性格让我十分佩服。

“那些神学院的大学生真爱胡闹,”她说,“他们每次找姑娘,都会想花样折磨她们,你看,这叫什么事儿呀?”

“怎么会呢?”我表示质疑。

“哟,我干吗撒谎呀!”她叫道,语气很平和,但在平和之中带着一种说服人的意思。

在场的人们听完捷罗莎说的话,都厌恶地往地上吐唾沫,不停地诅咒着大学生。我以为捷罗莎在有意诽谤我喜爱的大学生,就对她说大学生是热爱人民的,是希望人民过上幸福的日子的。

“你说的是好学校的学生,我说的是从神学院来的大学生。他们都是教会收养的孤儿,你见过让人钦佩的孤儿吗?肯定没有,他们都是无情无义的!”

我的同伴们听了她说的话,讽刺地说:“这么说,这些受过教育的人还不如我们呢!”

听他们这么说,我难过极了。他们经常像鸟一样聚集在某个肮脏的角落,极为荒唐地唱着动人的情歌,谈论受过教育的人的轶闻趣事,讥讽、嘲笑、敌视他们不理解的东西。我甚至认为供他们逍遥的场所就是大学,我的同伴们从这所大学里获得了丑恶的知识。

在面包坊里,只要我一说有人在无私地为他人寻求自由与快乐,就会有人提出质疑:“姑娘们可不这么认为。”

我认识到理想生活和实际生活之间存在着差距,但我不能理解我的同伴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生活,他们盲从于生活的忍耐精神甚至让我怨恨。

奇怪的乔治

有段时间,我异常痛苦,为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忧虑不已。不过,我的命运很快就发生了转机:我又接触到一种新的思想,虽然它是和我敌对的,但它仍然从心灵深处触动了我。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从捷里柯夫的杂货铺出来,准备回面包作坊。肆虐的风雪让我睁不开眼睛,我用手捂着脸,顶着风向前赶路。突然,我被一个横躺在人行道上的人绊倒了。我和那个人互相咒骂起来,没想到他操着一口法语骂我。我感到好奇,就把那个人搀扶起来,让他站好。那个人长得很瘦小,力气倒挺大。他推开我,吼道:“我的帽子呢?给我帽子,我快冻死了!”

我在雪地里找到了帽子,抖了抖雪,戴到那个人的头上,可是他把帽子摘下来,不停地向我挥动着,不停地骂道:“滚!滚!”

那个人还没等我有什么反应,就突然向前狂奔,隐没在雪夜中了。我继续往前赶路,看见骂我的那个人站在电线杆子旁,用双手抱着电线杆子,并且郑重其事(形容对待事情非常严肃认真。)地说:“列娜,我快死了……唉,我的列娜……”看得出来,他喝醉了,要是我不管他,他准会冻死在街头的,于是我走过去问他住哪儿。

“这儿是哪条街呀?”醉汉带着哭腔喊道,“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啊!”

我搂住醉汉的腰,拖着他向前走,不停地询问他的住址。“在布莱克街……那儿有好几个浴池……”他用冻得发抖的声音说。

醉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牙齿上下打颤。他扬起一只手,慢悠悠地说:“要是你知道,我将带你到那里去……”

醉汉摇摆得快站不住了,于是我俯下身,背着醉汉走。醉汉不停地埋怨:“要是你知道……我快冻死了……我的上帝呀!”

我在布莱克街上转了半天才找到醉汉的住所。我们来到一个几乎被雪花淹没的小厢房门前,醉汉小心翼翼地敲一下门,低声对我说:“小点声,咱们都要小点声……”

一个身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给我们开了门,她把我们让进屋后,就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旁去,也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副长柄眼镜,开始打量我。

我向这个女人说明,醉汉的双手已经冻僵了,应该脱掉他的衣服,上床睡觉。

“是吗?”她的声音像银铃般清脆。

“得把他的手浸在凉水里……”我说。

她没有说话,向屋角的画架指了指,接着就转身走到桌子旁坐下,把玩着桌子上的一张纸牌。她脸上的表情冷冰冰的。

“您家有酒吗?”我问她,可她无动于衷,继续玩她的纸牌。醉汉坐在椅子上,脑袋耷拉着。我把他抱到躺椅上,给他脱掉衣服。

“真见鬼,你轻点。”我给醉汉搓手时,醉汉抱怨地叫着。

当时,那个举止奇怪的女人还在玩弄纸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长着一只尖鼻子和一双大眼睛,看上去很奇怪。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发话了:“乔治,你找到米莎了吗?”

名叫乔治的醉汉立即推开我,坐起来回答:“他不是去基辅了吗?”

“是的,他去基辅了。”女人看着纸牌说道。看样子,这是一个冷漠无情的女人。

“别着急,他快回来了……”乔治说。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说话当真吗?”女人喃喃自语。

乔治立即跳下躺椅,跪在女人脚前,用法语说了几句话。

“那我倒是不在乎。”女人用俄文回答。

“你知道吗?我在这冰天雪地和狂风中迷了路,我差点儿冻死!”乔治紧张地对女人说,轻轻地揉着女人的手。

乔治看上去岁数不小,嘴唇红通通的,脸上长着黑胡须。他带着一副谦卑的神情和女人说话,此时他的咬字已经很清楚了。

“明天我们去基辅。”那女人既像是问话,又像是下决心似地宣布。

“好吧,明天就明天吧。不过现在该休息了,你还是快去睡觉吧,都快半夜了……”

“米莎今晚不回来吗?”女人问道。

“不会的,今晚风雪很大……走吧……我们早点去睡吧……”

乔治手持一盏灯扶着女人进了书橱后的小门,我一个人在外屋待了很久。暴风雪不停地拍打着窗户,地板上的雪水反射出烛焰的光辉。我喜欢这里的环境:房间里挤满了家具,一种暖洋洋的气息散发出来,让人心情放松。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乔治总算从里屋走了出来,不过他还没有完全清醒。

“她睡了。”乔治把灯放回原位,站在屋子中央,若有所思地说,“怎么说好呢?今晚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冻死了,谢谢你了。你是做什么的?”

他颤抖着身体,倾听着里屋的声音。

“她是您妻子?”我小声问。

“是的,她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他望着地板,说话的时候用手狠抓头发。

“对了,你喝茶吗?”乔治无精打采地走向门口,又猛地站住,说佣人因为中毒而住院了。

我说我自己来烧茶炊,乔治便把我领进厨房,背向炉火,说:“要不是你,我早就完了,实在太感谢你了。”

突然,乔治抖动了一下身体,瞪大了双眼,说:“哦,不!我死了,她怎么办?”

他看着漆黑的卧室门口,小声地告诉我,那个女人得病了,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女人有个音乐家的儿子,但他在莫斯科自杀了。她一直盼着儿子回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这个女人原来是一位地主的妻子,乔治则是她儿子的历史老师。他在给她儿子补习功课的时候爱上了她,并且使她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到歌剧院做了一名歌剧演员。虽然这个女人的前夫想方设法要拆散他们,但他们还是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乔治不停地说话,眯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扫视着厨房里的某个角落。他端起杯喝了一口热茶,让滚烫的茶水烫伤了嘴。他疼得眉头紧皱,眼睛直眨。

“你是干什么的?”他再次问我。我回答了。

“你是烤面包的工人?可是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为什么?”乔治不安地说,觉得我在欺骗他。

思想的冲击 - 图1

我简单地讲述了我的经历,乔治终于放下心来,轻声说:“原来是这样,是这样……”不知怎么回事,乔治的语气突然变得活泼了。他问我:“你听过《丑小鸭》的故事吗?我想你一定知道吧?多么动人的故事。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曾幻想过自己变成一只白天鹅。原来我打算去神学院,没想到鬼使神差(好像鬼神暗中差使一样,形容意外地发生某种巧合的事或不由自主地做出某种意想不到的事。也说神差鬼使、神使鬼差。)地念了大学。我父亲是神甫,他对我上大学一事很不满,就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上大学期间,我在巴黎研究人类的进步史……”

乔治猛然从椅子上跳起,又迅速坐到椅子上,继续说:“‘进步’,多么好听的字眼。依我看,‘进步’只是人们发明出来欺骗自己的一个名词。人类现有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合理。我们越是想改善生活环境,减轻劳动强度,就越会使生活困难重重,使劳动更加沉重。如今这个世界,工厂和机器倒是越来越多了,可生产粮食的农民却越来越少了!我们除了获取一些食物,还应该有什么奢求呢?一个人的希望越小,他能享受到的幸福就越多;一个人的希望越多,他能享受到的幸福就越少!”

这种言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突然,乔治像个疯子一样,激动地尖叫一声,随即不好意思地望了一下卧室的门。他静听了一会儿,然后愤慨地念叨着:“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一块面包和一个女人而已……”他用一种神秘的语调说话,用我从未听说过的诗句谈起了女人。他那副样子和小偷贝什金别无二致。

“爱情和饥饿统治着世界!”听完他的话,我猛然记起这段炽热的语言在一本名叫《饥饿》的革命宣传册子上出现过,于是更加觉得这句话意义深远。

“人类追求的是忘记和享乐,而不是知识!”

乔治的思想让我的灵魂深受震动。

我直到早上六点多才离开乔治的家。那时,跋涉在风雪晨雾之中的我,还回忆着昨晚的经历。乔治的话让我感到十分震惊。我没有回面包作坊,也没有去见任何人,任凭自己徘徊在鞑靼区的街道上,一直逛到天色放亮。那个时候我在风雪中依稀可以见到人们的身影。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乔治,我也不想再见到他。后来我不只一次地听到其他人说出和乔治一样的观点,他们中既有四海为家的流浪汉,也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不管怎么样,我再次听到这类想法时已经觉得可以接受了。

老工人的话

思想的冲击 - 图2

我与乔治邂逅(偶然遇见;不期而遇。)很多年以后,在一个月光如洗的秋夜,我和一个熟悉的老工人坐在涅瓦河畔的花岗岩石凳上聊天。我从老工人的嘴里再次听到了和乔治一样的言论,这个自嘲为政治老油条的老工人以俄国人特有的坦率态度对我说:“亲爱的阿列克谢,我可以告诉你我需要什么。文化、科学跟我毫无关系,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舒适的家和爱恋我的女人。您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您喜欢用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您过于看重精神生活了……我们人在一起,心却不同,您和我们不是一类人,这就是我要说的。”他一边思考一边接着说:“知识分子都不安分守已,他们喜欢拉帮结伙,为了让大家都进天堂,就成天胡闹。我也见过高喊着口号却乱折腾的知识分子,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敢冒风头,就会有一群乌合之众和他们结盟。这些人对政府心怀不满,因为他们知道生活中没有他们的位置。工人暴动,说白了就是革命,要争取生产工具和生产产品的合理分配权。如果工人夺取了政权,您认为他们会建立新国家吗?不会的,等到完事,大家都会各干各的……您说机器?机器有什么好的?它只会把我们的手脚束缚得更牢。我们需要的不是机器,我们需要的是合理的劳动量。工厂和科学会给人安静幸福的生活吗?不会的!我的需求再简单不过了,如果我只需要一间小房,又何必劳民伤财建一座城市呢?大家都集中到城市里,这就容易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您想想看,如果放下包袱,生活将是多么轻松!知识分子是很了不起,他们让我们进步,但我们在获得进步的同时也获得了不幸,所以我认为知识分子是害群之马(危害集体的人。)!”

听了这番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敢断定,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敢像俄国人这样全盘否定生存的意义了。

老工人看出了我的想法,笑了笑,继续说:“请您别生气,我的想法虽然有些偏激,但绝不是信口胡诌。大家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是没几个人善于表达罢了。其实,最简单的家才是最舒适的,最朴实的人才是最卓越的。”

如果别人听了老工人的话,可能会认为老工人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但我熟知老工人的思想发展史,他绝不是什么政治积极分子。

我和老工人谈完话后,心里有了一些感触:难道成千上万的俄国人民历尽千辛万苦参加革命,就是为了减轻劳动,追求安乐吗?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过上幸福的生活呢?我觉得老工人的话听上去和各种空想主义及乌托邦的传说一样美丽,充满了诱惑力。

我想起了易卜生的一段诗:

我是保守派吗?啊,不!

我还是我,没有任何改变;

我不愿意将棋子拨转,

我要把整局棋盘掀翻。

只有那么一次革命,

是最成功的革命,

那就是毁灭世界的大洪水。

本来它可以把一切都冲毁,

可是魔鬼不幸地受了骗……

思想的冲击 - 图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