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捷里柯夫打工

无聊的面包师

过了一段时间,捷里柯夫的杂货铺有些入不敷出(收入不够开支。)了,因为需要他接济的人实在太多。

“得想点办法了。”捷里柯夫忧虑地捻着胡须对我说。

我曾经多次变着法地问他:“您为什么总要接济别人呢?”

他并没明白我问话的意图,每次都用枯燥无味的语言阐述人民在生活中遭受到的痛苦。他认为人民只有接受了教育,掌握了知识才会获得幸福。

“人们都在追求知识吗?”

“当然了,您不是也这样想吗?”

是的,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但乔治的话不停地在我耳边回荡:“人类一直以来追求的都是忘记和享乐,而不是知识。”

当时我并不明白:一个17岁的年轻人同这些自称改革派的人谈论尖锐的思想是有害的。争辩问题并不能使思想更加进步。依我看,有时候激烈的争吵甚至会使大脑变得迟钝。双方都自认为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开始能感觉到,并且随时随地看到一种现象:人们喜欢听有趣的故事,仅仅是因为这些故事能使他们暂时忘却沉重而又习惯了的生活。故事里虚构的情节越多,人们就越喜欢听,那种有满篇谎言的美妙故事尤其受到人们的欢迎。

简而言之,当时的我犹如盲人摸路,在未知的道路上艰难地探索。我对任何事物都很好奇,希望能通过努力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

捷里柯夫经过认真的计算,决定开一个面包作坊,在这个面包作坊里,每投资一点钱就可以产出数十倍的利息。

我接受了捷里柯夫的委任,担任面包师的助手。我以捷里柯夫亲信的身份监视着面包师,防止他偷面包作坊里的东西。就这样,我离开了肮脏的面包作坊,来到了一间虽然小却很整洁的面包作坊。这个面包作坊仍然设在地下室里,店内的清洁由我负责。

给捷里柯夫打工 - 图1

面包师长着一双阴沉而忧郁的眼睛,嘴巴小得像鱼嘴,丰厚的嘴唇总是不自然地撅着,仿佛要和人接吻似的。在上班的第一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施展自己的才能了:他偷了鸡蛋、面粉和黄油,并且把它们送给一位姑娘。我很生气,试图向他说明盗窃是犯罪。但这全无效用,他不把这当成一回事。过了几天,我还发现这个面包师喜欢在上班的时间睡觉,他想在什么时候睡就在什么时候睡,而且不管怎样都能很快睡着。

面包师简直生活在梦里,整天都在讲他的梦。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真人真事,他却视若无睹。记得我在新面包作坊工作期间,城里发生了一件轰动性的新闻:茶商的女儿因为对婚姻不满,出嫁当天开枪自尽了。几千名青年为她送葬,还有大学生们在她坟前发表演说,警察驱散了他们。离面包作坊不远的杂货铺里挤满了大学生,我们在地下室都能听到他们愤怒的叫喊声和狂热的辩论声。

“我看这个姑娘管教不严。”面包师发表完他的看法,接着又说起了他心爱的梦,“当时我正在池子里捉鲫鱼,一个警察突然大喊:‘站住,你好大的胆子!’我无处可逃,只好跳下水……”

虽然面包师不大关心周围的现实生活,但没过多久他也觉得杂货铺有些异常。店里的服务员是两个姑娘:一个是老板的妹妹,另一个是老板妹妹的好朋友。这个姑娘身材高挑、脸颊粉红、眼睛温柔。

大学生们是杂货铺的常客,他们每次一到杂货铺后面的大房子里就不停地争辩,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一坐就是小半天。捷里柯夫不怎么过来,我便成了实际上的管理者。

“你是老板的亲戚吧?”面包师问我,“要不就是想招你做妹夫,对吧?那帮大学生干吗老来这儿捣乱?看姑娘?嗯,有可能,但那两个姑娘还没漂亮到万人追捧的程度,依我看,这群大学生吃面包的积极性超过了看姑娘……”

面包师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几乎每天早上五六点钟时,就会有一个短腿的姑娘准时出现在面包作坊窗外的街道上。她长得很胖,看起来很有趣。

这个姑娘走到面包作坊的窗前,会高喊面包师的名字。我把面包师叫醒,面包师就让我从炉子里取出白面包递给她。等那个姑娘拿走面包,面包师就对我炫耀,说她是他的第多少任女朋友,是老警察尼基弗勒奇的干女儿等等。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想:“难道我也会像他这样活着吗?”

我从炉子里取出烤好的十几块白面包,放到一个长托盘里,给捷里柯夫的杂货铺送去。我回来后再取出一些面包,把它们装进篮子,给神学院的学生们送早点。我站在神学院饭厅口,把面包发放给大学生,记账或者收取现金。神学院里有个叫古色夫的教授,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政见反对者。我经常能听到他和别人争论托尔斯泰。有的时候我还从事一些“地下”工作:我在面包下面放几本小册子,偷偷地送到大学生手中,而他们也常常把书籍或纸条塞进篮子里。

我每周都要去一趟疯人院,因为那里有精神病学家别赫捷罗夫给大学生们上的实例教学课。我还记得他用一个患有妄想症(又称妄想性障碍,是一种精神病学诊断,指“抱有一个或多个非怪诞性的妄想,同时不存在任何其他精神病症状”。)的病人当实例,让我印象深刻。晚上我回来后,还写下一首描写疯子的诗。有些疯子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甚至更加懂得事理,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的工作十分繁忙,几乎没有空闲时间看书。等我差不多能应付烤面包的工作了,面包师的工作就越来越轻松了。他有时会用和气而古怪的声音教导我:“小伙子,你挺能干的,再过一两年,你就可以出徒当面包师了……”他反对我读书:“我看你还是别读书了,读书不如睡觉重要。”他经常这样关切地对我说,可他从不过问我读些什么书。

面包师唯一的乐趣就是做梦。他迷恋着梦里的金银财宝,迷恋着现实生活中的胖姑娘。那个姑娘经常在夜里和他约会,她一来面包师就把她带到堆满面粉的门洞里。要是天太冷,他就会耸着鼻子对我说:“麻烦你出去半小时吧。”

我听到他的要求,立即离开,心里想:“面包师和胖姑娘的恋爱方式真奇怪,和书本里描写的恋爱一点儿也不一样啊……”

观察玛丽亚

捷里柯夫的妹妹住在面包作坊后面的小房间里,我经常给她烧茶炊,但极力避免和她眼神交流。因为她总是用孩子般的眼睛望着我,让我觉得很别扭。

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看上去却显得很笨。面包师见我居然能够挪动沉重的面袋,就不无遗憾地说:“你的力气倒是很大,可工作不灵巧。别看你长得又瘦又高,却还是一头笨牛……”

这段时间,我读了不少书,也写过诗歌,但在实际生活中还是会偶尔说一些粗鲁的话。我知道这些话让人听了很皱眉头,但我总觉得用粗糙的词语才可以表达出我纷乱的思绪。有些时候,为了反抗那些难以容忍的事情,我就故意把话说得很野蛮。一个曾当过我老师的数学系大学生斥责我:“魔鬼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出来的哪里是人话……”

其实,我对自己的某些行为也看不上,这或许是十五六岁青春期男女的通病。那段时间,我总是觉得自己又丑陋又可笑,简直像个小丑。

老板的妹妹玛丽亚走起路来轻盈灵活,可我觉得她的动作和她那胖乎乎的体态有点儿不协调。从她的举止步态上,我看得出她有点爱慕虚荣。每次我听到她快乐的声调,就想:“她是不是想让我忘记她在我们初次见面时的病态呢?”可我忘不了,我对一切与众不同的事物都很关心,我渴望了解新奇的事物和特别的人。

一天晚上,面包师和他的女朋友幽会。面包师用肉麻(由轻佻的或虚伪的言语、举动所引起的不舒服的感觉。)的语气对我说:“你出去吧,不如去玛丽亚那里,干吗傻乎乎地看着我?”

我生气了,让面包师住嘴,威胁说,如果他再敢说闲话,我就会用秤砣砸扁他的脑袋。说完,我就走向堆面粉的门洞。没过多久,我听见从关得不太严实的门缝中传来的话:“我才不和他动气呢。这家伙只知道读书,简直是个疯子……”

后来,我来到院子里,外面悄无声息地飘着细雨,院子里有一股焦烟味,可能是什么地方发生了林火,这使我感觉很烦闷。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歌声:

圣徒瓦尔拉米了不得,

头上的光轮金灿灿,

这光芒使他不自在!

圣徒凌空望姑娘,

从始至终笑嘻嘻……

从天黑直到天亮,他又饮酒又歌唱,

噢!还有些事儿他也干得欢?

到了后半夜,面包作坊对屋的窗户还开着,里面闪着昏暗的灯光,我听到有人在哼唱曲子。我用双手撑着膝盖,探着身子向窗口望去。透过窗帘,我看到一间方方正正的地下室。带蓝色灯罩的小台灯照亮了地下室灰色的墙壁,老板的妹妹玛丽亚面对窗户正在写信。她不时抬起头,用红笔杆理一下垂下来的发际。玛丽亚眯着眼睛,显得十分高兴,像是在想一件快乐的事。她缓缓地折好那封信,把信塞入信封,用舌尖舔着信的封口。封好信后,她就把它丢到了桌子上,伸出比我的小拇指都细小的食指用力地点了几下桌子。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拾起信封,皱起眉头,把信抽出来看了一遍,另装了一个信封,写好地址。为了使封口快点干,她举起信封摇来摇去,像是在摇一面白色的旗帜。做完这些事,她就拍着手转向床铺,然后又折回来,把灯吹灭,消失在角落里了。

给捷里柯夫打工 - 图2

当你观察某个人的单独行动时,就会觉得那个人的行为不可理喻(不能用道理使人明白,形容固执,不通情理。)。我在院子里边走边想:“这个姑娘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真不幸!”

每次那个红头发的大学生来找玛丽亚,我的心里就很不痛快。那个大学生每次和玛丽亚说话都要压低声音,而玛丽亚仿佛很害怕,缩着身子,把两只手放到身体后面。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大学生,甚至讨厌他。

我正在胡思乱想,胖姑娘突然裹着头巾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她对我嘀咕着,示意我可以回到面包作坊里了。

面包师看到我很得意。他一面从橱子里往外掏面团,一面向我炫耀:“看看我的情人,多么善解人意啊!”我心想:“你耽误别人休息,还好意思说!”

外祖母去世

那段时间,我总有一种感觉:我随时随地都可能遇到飞来的横祸。

面包作坊的生意还算兴隆,捷里柯夫打算开一间大点儿的作坊,还计划再雇一个助手。这样我就放心了,我现在的工作量实在太大了,的确需要一个帮手。

“去了新作坊,你就当大助手,”面包师向我许诺说,“我会要求老板给你涨工资,把你的薪水提到每个月十卢布。”

面包师愿意让我当大助手。他不爱干活,而我愿意干。我经常用劳动排遣心中的郁愤之情。不过,总是劳动,我就没办法读书了。

给捷里柯夫打工 - 图3

“你把书送给老鼠啃吧!”面包师说,“你是不是没做过梦?当然了,可能你做过梦,但你不肯说。说自己的梦没事儿,用不着担惊受怕……”面包师和我说话很和善,好像还带了些敬意。可能他认为我是老板的心腹,所以才肯对我这么讲话。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天天偷面包。

我的外祖母去世了。我是在她入葬后的第七个星期,收到表哥的信才得知这一噩耗的。这封信写得特别简短,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信上说,外祖母在教堂门口乞讨时,不幸从门口掉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她没有钱医治因受伤而得的坏疽(组织坏死后因继发腐败菌的感染和其他因素的影响而呈现黑色、暗绿色等特殊形态的改变。),过了八天就去世了。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外祖母靠乞讨养活着我的两位表哥、表姐及表姐的孩子。他们活得都很好,居然要外祖母养活。在她生病时,谁也没有请过医生!信上还说:外祖母葬在彼得列巴甫洛夫斯克坟地,送葬人除了他们还有一群乞丐,连外祖父也参加了葬礼。葬礼举行完,外祖父就把大家全部赶走,自己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

看完了信,我彻底心凉了。我打了一个冷颤,可是我没有哭。那天夜里,我坐在柴火堆上,心中无比忧郁,想找个人聊聊我的外祖母。她是那么的善良和慈祥,就像是全世界所有人的母亲。由于没有机会,我向人倾诉的愿望落了空,我对外祖母的思念之情只好永远沉埋在心底。

给捷里柯夫打工 - 图4

许多年以后,我又回忆起了自己当时在闻知噩耗时的心情。我在读契诃夫的一篇短篇小说时突然产生了与主人公同样的感受。那篇小说里讲到,马车夫无人倾诉,只好对自己心爱的马诉说了儿子夭折的悲惨遭遇。这个马车夫和当年的我何其相似!

不过,我当时的处境和马夫相比更加悲哀:我既没有马,也没有狗,只有在身边活跃着的一群老鼠。我可不想向老鼠们诉说什么,虽然它们是我最亲密的邻居。

给捷里柯夫打工 - 图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