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椅子的女人

德·贝特朗侯爵家为了庆祝狩猎活动的成功，举行了一场晚宴。这时，宴会快结束了，一些参加狩猎的男人和年轻的妇女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客厅里灯火辉煌，桌子上摆满了各种水果和鲜花。

上流社会的人物总是喜欢谈论各式各样的话题，他们偶然谈到了爱情，于是掀起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争论的内容还是那个老问题：一个人能遇到的真爱，是只有一次，还是有很多次？

有些人拿出只爱过一次的人做例子，也有人拿出曾经狂热地爱过多次的人做例子。一般说来，男人都认为强烈的爱情像疾病一样，可以不止一次地伤害同一个人，而且如果有什么障碍挡在那个“得了病”的人的面前，最后还不让他得到满足，那么就会害得他送了命。

尽管男人们都认可这种看法，但妇女们往往根据浪漫的想法而不是根据事实来发表意见。她们认为真正的爱情或伟大的爱情，一生只能有一次。这种爱情如同雷击一般，人们一旦被它击中，就会变得脆弱，从此一蹶不振，不管其他的感情如何侵袭，也不能再在那个人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侯爵经历过很多次爱情，所以他竭力反对这种意见。他说：“尊敬的各位夫人，我认为，一个人如果竭尽全力，那他就可以承受好几次爱情失败的打击。你们举出那些殉情的例子，试图证明人这一生不可能有第二次热恋。但我要告诉你们：如果他们不自杀，那么他们的病还会痊愈，他们还会重新去爱，直到他们死去为止。如果那个人已经殉情，就于事无补了。我认为恋爱和酗酒是一个道理，酒鬼会为下一次喝酒找到各种借口，恋爱也是一样的。”

“不，侯爵大人，”一位女宾说，“我不能同意您的说法。或许男人会这样做，但女人绝不会为恋爱找借口的！”

侯爵微微一笑，对这位女宾说：“尊敬的夫人，在我一生中经历过很多次爱情。在我看来，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样的。虽然我拿醉酒来比喻恋爱，但这完全符合实际。”

“不，侯爵大人，这我就要向您抗议了……”那位女宾说。

一位先生说：“我赞同侯爵大人的说法，很多时候的确是这样。男人有选择伴侣的自由，同样，女人也有。”

大家请原来在巴黎行医但现在退休返乡的老医生做仲裁 ¹人，要求他发表意见。

老医生没有明确表态，却说：“侯爵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倒是见过一桩狂热的爱情。它延续了半个世纪，从没有一天间断过，直到当事人死了才宣告结束。”

侯爵夫人高兴地鼓掌，说：“这该有多么美啊！

这样被人热爱就好像生活在梦幻之中！如果一个男人被女人爱这么久，他该多么幸福啊！”

医生微笑着说：“尊贵的夫人，至于这一点，您说得一点儿也不错，被爱的确实是一个男人。您应该认识这个人，他就是镇上的药剂师舒凯先生。至于那个女人，您也认识，她就是那个年年都到府上来修椅子的老太太。既然我们今天被爱情这个话题所困扰，那么还是让我原原本本地讲给大家听吧。”

医生的话使女人们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她们的热情一落千丈。大家的表情像是在说“呸！”，仿佛只有上等人才有资格谈情说爱，也只有绅士和淑女才值得让大家关注。

医生继续说：“三个月以前，我被叫到这个老太太的床边。那时她已经来这里两天了，带着那辆当房子住的马车，你们见过拉车的那两匹马。她的身边有两条大黑狗陪伴着她，它们既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卫士。教堂神父站在床边，老太太请他和我做她的遗嘱执行人。我们并不理解她的遗愿，所以她把自己的一生都讲给我们听。听完这个故事后，我简直找不到比这更加离奇、更加动人的故事了。”

医生放慢语速，开始缓慢地讲述这个故事：

老太太出生在一个世代以修理椅子为业的家庭，她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

她从小就随着父母到处流浪，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有虱子²也不知道去清洗，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们每到一个村子，就在村口的沟边停下来。她的父亲和母亲在路边的榆树底下修理从当地收来的旧椅子，小女孩则在草地上打滚。尽管他们拥有无限的自由，彼此却并不经常交流。他们只有在吆喝着人人都听熟了的“修椅子喽！修椅子喽！”那句话时才不得不说上几句话。

接下来，她的父母就坐在地上搓稻草。穷人家的小孩总是很活泼的，因此她经常跑得很远。他的父亲会生气地说：“快给我回来，你这个小坏蛋！”这是她当年能够听到的唯一一句温柔的话了。

等到她长大一点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打发她去收旧椅子。这时，她开始到处结交新朋友。不过从这时候起，轮到她的新朋友们的父母厉声吆喝他们的孩子了：“还不赶快过来，小坏蛋！不许你跟要饭的在一起玩！”

孩子们常常朝她扔石头。

“打死你这个臭要饭的！”

“别让她跑！”

孩子们像追逐受伤的野兽一样紧紧追逐她。

有些好心的太太给她几个小钱，她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在她十一岁那年，有一天她路过此地，在小镇公墓后面遇见了小舒凯。小舒凯正因为自己的零花钱被同学抢走而哭泣。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富人家的孩子居然也会掉眼泪。她一直以为，富人家的孩子应该永远高高兴兴的。

“他为什么哭？难道是因为没钱吗？”她想，“也许我可以帮帮他。”

小舒凯不停地哭，他嘴里断断续续地说：“你们这些坏人……我要打你们……我要打你们……”

她看到这一幕，对小舒凯无比同情。她走过去，问道：“你为什么哭？你叫什么名字？”

小舒凯看见这个皮肤黝黑、气味难闻的女孩，没有理她。

“喂，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啊！”

小舒凯想了想，就把自己的伤心事告诉给她。

“我爸爸给我零花钱……他们看到了，就抢走了……”小舒凯伤心地说。

她在知道小舒凯为什么难过以后，就倾其所有，把自己的积蓄都倒在他的手上。小舒凯擦着眼泪，老老实实地把钱收下。

她当时高兴得发了狂，壮着胆子亲了他一下。小舒凯虽然很讨厌她，但因为她帮了自己很大的忙，也就不再计较。不过他心里想着：“这气味可真难闻……我回家要好好洗个热水澡……”

她看到自己既没有遭到拒绝，又没有挨打，就紧紧地搂住他，又给了小舒凯一个吻，然后就迈开步子逃走了。

这个可怜的女孩爱上了这个男孩，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她帮助了他，还是因为她把自己的第一个吻献给他了呢？这简直成了一个谜。大多数人通常认为只有成人间才有爱情，其实不是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做梦都想着墓地里的这个角落，想念着这个孩子。她想和他再次见面，于是开始在修理椅子或者买食物的时候向父母报假账，攒下了一些铜子。

她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口袋里已经有了两个法郎，可是她只能隔着小舒凯家药房的玻璃窗，看一眼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小舒凯。她不敢从窗户外面直视小舒凯，只能从一瓶红色的药水和一条绦虫⁴标本中间偷偷地观察他。

这来之不易的“见面”让她更加痴迷了。她心里想着：“这些药水多好看啊！玻璃瓶多么干净！他穿得多么漂亮！”

她心里一直忘不了小舒凯。第二年，她在学校后面又遇到小舒凯了，当时他正在和同学们打玻璃弹子。她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搂住他拼命地吻，吓得他哇哇乱叫。

“你是谁啊？你疯了吗？”小舒凯拼命挣扎，大叫起来。

“别怕，我是来帮你的。”说着，她从口袋中掏出三枚银币给他，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可算是一笔“巨款”了。

小舒凯不说话了，瞪大了两只眼睛瞧着她。

她把银币扣在他的手上，然后紧紧搂住小舒凯，掉下了幸福的眼泪。

四年间，她把一笔笔的积蓄都倒在小舒凯的手里。小舒凯心安理得地把钱放进口袋，因为这是他同意让她拥抱的代价。一次是几十枚铜子，还有一次是两个法郎，一次是几枚铜子（她还因此而伤心，不过这一年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最后一次是五法郎，一枚又大又圆的银币，这使他高兴得笑出来。

“哈哈，这回你带来的倒是好东西！”小舒凯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她拥抱他，感觉一切都那么的美好。

她想念小舒凯，小舒凯想念她的钱。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发现他不见了。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出来，原来他被送到中学去念书了。于是，她采取了无数巧妙的手段来改变她父母的路线，好让他们在假期里路过这里。最后她总算成功了，不过却因此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

再次见到舒凯，她差点认不出来他。

“啊！他变了那么多，个子也长高了，看上去可真漂亮！”她在心里对舒凯赞叹不已。

“这个女人真讨厌！”舒凯穿着他那件金扣子的学生装，高傲地从她身边走过，假装没有瞧见她。

她伤心欲绝，哭了两天。从此以后，她忍受着无穷的痛苦。

每一年她都要回到这里，从他面前走过，但却不敢招呼他；而他呢，甚至不屑看她一眼。

“在我的眼里只有他，世上的其他男人都比不上他！”她始终忠诚地热爱着舒凯。

后来，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她继承了他们的职业——修椅子。不过，在她身边陪伴她的是两条谁也不敢招惹的恶狗。

有一天，她又回到这里，回到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地方。她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挽着她心上人的胳膊，从舒凯的药房里走出来。

那是他的妻子，他们已经结婚了。

“他竟然这样！他竟然这样！”她彻底绝望了。

当天晚上，她跳进了镇政府广场上的那个水塘。一个深夜迟归的路人把她救了起来，送到舒凯的药房。舒凯穿着睡衣从楼上走下来为她医治。他装着不认识的样子，替她脱掉衣服进行按摩，然后用严厉的声音对她说：“你疯了！你不应该傻到这个地步！”

她感到很幸福，因为她的父亲也说过类似的粗话。这已经顶得上灵丹妙药³了。

“谢谢，”她忍住伤痛，艰难地说，“我来付医疗费吧！”

舒凯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难道他内心有愧？难道他内心十分感动？无人知晓其中的原因。

她的一生就这么简单：一边修椅子，一边想着舒凯。每年她都要到舒凯的药房前，隔着玻璃窗望一望舒凯。她经常在他的药房里买些药品，这样，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到他的跟前看看他，甚至还可以和他说说话。

“正像我开头对你们说过的，”医生说，“她在今年春天死了。她从头到尾向我讲完自己的伤心史，就请求我把她一生的积蓄全部交给她终生热爱的那个人。因为她说，她就是为他而工作的。为了攒这笔钱，她甚至还经常忍饥挨饿。如果他在她死后至少会想起她一次，她就心满意足了。”

“因此，她交给我两千法郎。在她咽气以后，我留给教堂神父一部分钱作为她的安葬费，剩下的钱我全部带走了。

“第二天，我来到舒凯夫妇家。他们面对面坐着，刚吃完早饭。这一对夫妻过得很好，他们把自己养得很胖，面色红润，看上去一副高傲的样子。

“他们请我坐下，斟了一杯果酒给我。我激动地说明来意，并且相信他们听了老太太的故事以后一定会感动得流下眼泪。

“可是，我没料到舒凯会有那样的表现：他刚刚听我提起到处流浪的女人——这个修椅子的女人——立刻气得跳了起来，他那惊讶的样子看上去倒好像是她偷走了他的名声和尊严似的。

“舒凯的妻子也和舒凯一样气愤，接连说：‘这个坏女人！这个要饭的！……’她似乎找不到别的话说了。

“他站起身来，在桌子后面大步地走来走去，并且嘟囔着说：‘大夫，您说这算什么事啊！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真是天大的羞辱啊！我要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就知道这种事，一定会叫警察把她抓起来，扔到监狱里。她会在里面过上一辈子的，我向您保证！’

“我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却落了这么个结果。这件事真是不好办呀！可是受人之托，我必须得完成任务。于是我又说：‘她托我把她的积蓄交给您，总共是两千法郎。既然我刚才说的话使您很不愉快，那么，这笔钱施舍给穷人是不是更好一些？’

“他们夫妻俩大吃一惊，嘴巴都张开了，但他们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那是怎样一笔财富啊！先生们，女士们，这两千法郎可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它是由各个国家的硬币和纸钞混杂在一起凑起来的。我又问：‘你们怎么决定的？’

“舒凯太太急忙开口：‘话是这么说……不过，既然是这个女人的遗嘱……我看我们也很难拒绝这笔钱了。’

“她的丈夫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们可以用这笔钱给我们的孩子们买点东西。’

“我冷冷地说：‘随你们的便。’

“舒凯又说：‘我们非常乐意帮助一个死者执行她的遗愿，您把这笔钱交给我们好了。我们会把这笔钱用在慈善事业上的。’

“我放下钱，行过礼就走了。

“第二天，舒凯来找我，一见面就问：‘请问您怎样处理那个女人的马车？’

“我说：‘我还没有处理马车。您想要，您就拿去吧。’

“舒凯看起来特别高兴。他说：‘太好了，我可以把它放在菜园里当窝棚。’

“他刚要走，我又叫住他：‘她还留下那匹老马和两条狗，您还要不要了？’他吃了一惊，连忙说：‘不要了，不要了。我要它们有什么用呢？请您随便处理吧。’他笑了笑，朝我伸过手来，我只好握了握。没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医生总不能和药剂师成为仇人啊！

“我把两条狗留在自己家里；教堂神父把马牵到了自己的院子中；舒凯把车子变成了窝棚，他用那笔钱买了五份铁路债券。

“这是我一生中遇到过的最深厚的爱，而且仅此一例。”

医生说到这里眼圈红红的。

在场的人听到这里都唏嘘不已。

侯爵夫人被感动得泪流不止，她说：“说真的，只有女人才懂得真正的爱情啊！”

注解：

1【仲裁】争执双方同意的第三者对争执事项做出决定。

2【虱子】一种寄生在动物身上靠吸血维生的寄生虫。

3【灵丹妙药】灵验有效的仙丹，非常灵验能治百病的奇药。

4【绦虫】一种巨大的肠道寄生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