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政变

拿破仑三世刚被普鲁士人俘虏，共和国就宣布成立了。这次混乱一直持续到巴黎公社 ¹失败以后才逐渐停止。整个法国都忙得喘不过气来，全国上下都在玩当兵的把戏。

有些商人摇身一变，晋升为上校；热爱和平的贵族缠上红腰带，神气地挎起军刀；市井小民当上了士兵，在农村兵面前耀武扬威。

这些舞弄秤杆子和笔杆子的人仅仅因为拿到枪支弹药，就高兴得发疯，并且经常毫无理由地使第一个碰到自己的人倒霉。

“嘿，你在干什么？”士兵有时候会举起枪询问老百姓。

“我没有干什么……”

如果那人这样心不在焉地回答，士兵准会找他的麻烦。

就在全国动乱时，那些穿上军装的无赖通通自以为是，纷纷钻进各个村镇里的咖啡馆炫耀学识了。

卡纳维镇上的人还不知道帝国政府和敌对党派发生了武装冲突，但是一个月以来小镇已经被搅和得动荡不安。卡纳维镇的镇长是德·瓦尔纳托先生，他原本是一个保王党，既年老又瘦小，出于野心的驱使才在前不久归顺帝国。他发现小镇上的胖医生马萨雷尔跟他过不去，该人自封为当地的共和派领袖。

为了保卫当地的农民，马萨雷尔先生发出号令，组织了农民保乡团。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说服了几十个乌合之众参加训练。每天清晨，马萨雷尔先生就在镇政府的广场上训练农民保乡团。

这位自封的司令官特别爱炫耀——每当遇到镇长，他就指挥民兵们拉起架势，齐声高喊：“祖国万岁！”那时，镇长就会露出难看的脸色，因为这使镇长想到了大革命时期。

9月5日的早晨，保乡团的司令官身穿军装，把手枪放在桌子上面，为一对乡下老夫妇看病。正在这时，邮差送报纸来了。

马萨雷尔先生打开报纸看了一眼，脸色大变，一跃而起，扯开嗓门高喊：“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

他一屁股坐进了靠背椅里，激动得几乎要晕倒。那个农民还在诉说他的病情：“刚开始的时候，就像有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爬……”

马萨雷尔先生叫道：“让我安静会儿，不要说您的破事儿！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皇帝被抓了，法兰西得救了！共和国万岁！”他跑到门口，大声嚷道：“该死的，塞勒斯特，快来！”

名为塞勒斯特的女仆急忙跑了过来。马萨雷尔先生激动不已，结结巴巴地说：“靴子……军刀……子弹袋……还有我的西班牙匕首，快点给我拿来！”

那个乡下人还在固执地说：“我腿上鼓起包了，一走路就疼。”

马萨雷尔先生大吼：“我的天，真见鬼！您勤洗洗脚不就得了！”

他一把抓住农民的领口，冲着他的脸叫道：“蠢货，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是共和国了吗？”

不过，医生的职业道德使他冷静下来。他把不知所措的农民夫妇推出门外，嘴里反复地说：“明天再来，明天再来，朋友，今早我没空！”

马萨雷尔先生把自己武装起来，吩咐女仆说：“快跑到皮卡特中尉和波梅尔少尉家去，让他们立刻过来。再让托什波夫把鼓带来！””

女仆走后，他安静下来，开始考虑如何克服当前的困难。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军官”穿着工作服赶来了。司令官大吃一惊，怒不可遏²地说：

“我的天，你们身为我的副官竟然不穿制服！皇帝下台了，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现在正是行动的好时候，你们……”

他的属下面面相觑，惊慌不已。

“立即动手，”司令官果断地说，“时间就是胜利！皮卡特，您去找神父，让他召集群众，我要发表重要通知。托什波夫，您去敲鼓集合队伍。波梅尔，您把外套和军帽换上，陪我去镇政府，责令瓦尔托纳先生向我们交权，明白了吗？”

“是。”

“立即执行！”

五分钟后，司令官和他的下属全副武装出现在广场上。正在此时，瓦尔纳托子爵像要去打猎似的在小腿上裹着绑腿，肩扛猎枪，从另外一条路走过来，后面跟着两个猎场护卫。

马萨雷尔先生呆住了。这几个人走进了镇政府，大门便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医生不满地说：“我们让人抢先了，现在只好等援军了。”

皮卡特中尉出现了，他说：“神父拒绝服从，他和杂役不肯打开教堂的大门。”

司令官长叹一声，看了看远处。在广场另一边，与镇政府正对着的就是那座教堂。

广场周围住宅里的居民们好奇地把头伸出窗外。托什波夫出现了，并且拼命地敲起鼓来。

司令官拔出指挥刀，独自一人冲到广场中央。他挥舞着指挥刀高喊着：“共和国万岁！打倒反动派！”

随后，他立即撤回到自己的属下面前。

那些肉店老板、面包店老板和药剂师对此担心不已，纷纷闭门上锁，关店避祸。

这时，民兵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赶来了，身上的装备极其简陋。

马萨雷尔先生的身边聚集了几十个民兵。他把事变的通知简单地告诉了大家，然后转身对他的参谋们说：“开始行动！”

闲散的居民们在一旁看着这些人，认为他们很可笑。

“皮卡特，请您以共和国的名义要求瓦尔纳托先生先将镇政府房子移交给我。”司令官说。

可是原是泥瓦匠的皮卡特中尉不干，他说：“里边那些人的枪法很好，这您清楚。我可不想白白送命！”

围在司令官身边的那些居民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嚷道：“说得好，皮卡特，傻瓜才去呢！”

司令官愤怒地看了皮卡特中尉一眼，然后把军刀和手枪交给一个士兵，自己慢慢向前走，眼睛盯着那些窗户。当走到镇政府大门不过几步远的时候，突然从房子的两头涌出许多小孩，原来通道通往小学的大门。孩子们围着医生，哇哇乱叫，医生嚷嚷什么别人也听不到了。

等到那些学生都出来以后，通道的门就关上了。

驱散这些孩子之后，司令官才高声喊道：“瓦尔纳托先生！”

此时，二层楼的一扇窗打开了，瓦尔纳托先生探出头来。

司令官接着喊：“先生，您知道政府已经改头换面了，我所代表的党派已经掌权。现在，我以共和国的名义要求您下台。”

瓦尔纳托先生回答说：“医生先生，我是政府正式任命的镇长，在没有接到上级的新命令之前，我无权满足您的愿望，除非您敢于驱逐我。”

说完，他便关上了窗户。

司令官满腔怒火地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他从上到下打量了皮卡特一番之后说：“您真是全军的耻辱，我要撤您的职！”

中尉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无所谓。”

说完这句话，皮卡特就走了出去，和那些交头接耳的居民站在一起。

司令官开始犯愁了，他这些手下太不争气了。

突然，他想出了一个主意，于是跑到位于镇政府广场对面的电报局去，发出了三份电报：

一份致共和国政府；

一份致省政府；

一份致区政府。

电文中，司令官汇报了这里的情况，指出这个镇依然处于封建势力的控制中。他表态说自己愿意承担清除封建势力的艰巨任务，并请求政府给予他革命的权力。

办完这些事后他就回到了他的队伍里，并且从口袋里掏出钱让大家喝酒去。他说：“朋友们，先去喝上一杯，这里只需要几个人看守就可以了，注意不要放走镇政府里的任何一个人。”

和钟表商聊天的皮卡特哈哈大笑起来：“得了吧，要是他们出来，你们还有可能进去！”医生没有理会他，自己吃午饭去了。

下午，司令官在小镇上布满了岗哨。有好几次，他路过镇政府和教堂的门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现象，那两栋房子看上去好像空无一人。

肉店、面包店和药店又重新开了门。

大家议论纷纷。如果皇帝真的被俘了，那一定是有人出卖了他。谁也不知道现在又是谁执掌政权了。

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司令官认为他的敌人已经睡觉了，于是独自悄悄来到镇政府的门口。他正准备用十字镐砸开门，立刻听到卫兵高喊：“什么人？”

于是，医生撒开腿往回跑。

天亮了，可形势丝毫不变。

民兵保乡团占据了广场，老百姓都围在广场周围看热闹，连邻村的人也跑来围观。

司令官明白他正在以他的荣誉进行赌博，便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一局面。正当他要采取措施时，电报局的门开了，局长的女仆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张纸。

她先走到司令官面前，递给他一张电报，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下迈着小碎步走到镇政府大门口，轻轻地敲了几下。

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手接住了那张电报。

司令官嗓门发抖地喊道：“请大家安静！”

于是，所有的群众都静下来了。他得意地接着说：“这是我从政府接到的通知。”接着，他举起了电 报读道：“解除原镇长的职务。请告知须立即办理的事，后续指示即到……”

他胜利了，高兴得双手发抖。可是皮卡特站在旁边的人群中间叫道：“好啊！可是那些人要是不出来，那就没什么用了！”

马萨雷尔先生脸色苍白。的确，要是那些人不出来，他就该组织进攻，这是他的权利和义务。

他焦急地看着镇政府办公楼，盼望着那扇门会自动打开。

那扇门仍然紧闭着。怎么办？人群越聚越多，团团围住了这位无助的司令。大家在看他的笑话。

司令官很为难：如果他进攻，他就得走在他的队伍前面；而一旦他死了，一切也都完了。瓦尔纳托先生和他的三个卫兵要是开枪，肯定是对着他一个人的。而且他们的枪法很准……他想着想着，突然灵机一动，转过身对波梅尔说：“快去向药剂师要一块餐巾和一根棍子。”

波梅尔跑去找药剂师了。

司令官打算做一面白旗，看到白旗也许会使那位顽固的镇长心理觉得快活。

波梅尔带了司令官要的餐巾和一根扫帚的握柄回来了。马萨雷尔先生双手持着白旗走到镇政府的大门前。他高声喊道：“瓦尔纳托先生！”那扇门忽然打开了，瓦尔纳托先生和他的两个卫兵出现在门口。

医生本能地退后一步，然后彬彬有礼³地向他的对手敬了一个礼。他激动地说：“先生，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向您传达我所接到的指示。”

傲慢的贵族没有对他还礼，反而对他说：“我引退，先生。但请您要明白，我既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为了服从篡权的这个丑恶政府。”随后，他又庄严地说：“我不愿让人看到我为这个所谓的共和国服务，这就是我的回答。”

马萨雷尔先生感到尴尬。瓦尔纳托先生没有再理他，快步走开了，他的随从一直跟着他，到广场的那个角落里就消失了。

这位新当权者得意忘形地朝人群走过去，一直走到可以让大家听见他的声音的地方，然后高呼：“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

人们无动于衷。

这位医生接着喊道：“人民自由了，你们自由了，你们应该为此感到骄傲！”

小镇上的人茫然地看着他。

马萨雷尔先生对人们的麻木不仁⁴感到愤慨。他瞪大眼睛看着人们，心里盘算该如何说话，如何才能刺激这个太平的地方，唤醒人民心中的激情。

这位司令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于是，他转过去对波梅尔说：“对了，少尉，去把那个下了台的皇帝的雕像找来，它就在会议室里，快去用一张椅子把它抬到这儿来。”

不一会儿，波梅尔用肩膀扛着那个石膏制的拿破仑像，左手提着一张革垫椅子回来了。

马萨雷尔先生迎上去，接过椅子，把石膏像放在上面，然后退回几步，用响亮的声音吆喝道：“暴君，你这个暴君，你现在倒台了，倒在了泥坑里面，倒在了水沟里面。国家曾在你的皮靴下苟延残喘，为我们复仇的命运之神终于把你打倒了，你自己去承担失败和耻辱吧！在你帝国的废墟上，年轻而伟大的共和国站起来了，担负起了拯救国家的重大任务……”

他等着大家鼓掌。那些居民面面相觑，一语不发，只有那座拿破仑石膏像凝视着马萨雷尔先生。它的头发看上去油光光的，两撇尖胡子向右弯曲到脸颊以外，脸上似乎带着一种轻蔑的微笑。

马萨雷尔先生和石膏像就这样面对面互相瞧着，拿破仑“坐”在椅子上，马萨雷尔先生站在离它三步远的地方，看上去就好像大臣朝拜皇帝一样。马萨雷尔先生感到异常的愤怒。他怎么办？他该如何鼓动这些人，并彻底赢得公众舆论的胜利呢？

马萨雷尔先生无意中把手垂到了自己的肚皮上，这时他碰到了扣在他红腰带上的手枪枪柄。

他机灵一动，只好拔出武器，向前迈出两步，枪口紧贴石膏像猛开了一枪。

子弹立刻在拿破仑像的脑袋上钻出了一个小洞，小得几乎看不出来。

“不行，这样的效果可不行！”马萨雷尔先生暗自心想。

于是他又开了一枪，拿破仑的脑袋又出现一个洞，但还是没有对石膏像造成什么严重的损害。马萨雷尔开了第三枪，然后将子弹一口气打光了。

拿破仑像的前额上白灰飞扬，可是眼睛、鼻子和胡子的两个尖角仍然完整无损。

气急败坏的马萨雷尔先生一拳将椅子打翻，脚顺势踩在剩下的半截石膏像上。他转过身去，朝围观的群众摆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他嚷道：“让所有的反动派都照这个样子灭亡！”

观众们全都吓呆了，但仍然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现。司令官只好对民兵们吼道：“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然后，他迈着大步像逃跑似的回家去了。

他回到家中，女仆告诉他病人在他的房间里等他，足足等了将近三个小时。他进去一看，依然是此前来看病的那对固执的农民夫妇，他们天一亮就来诊所了。

那个老头看到马萨雷尔先生后，立刻讲起他的病情来：“刚开始的时候，就像有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在爬……”

注解：

1【巴黎公社】巴黎公社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

2【怒不可遏】愤怒得难以抑制，形容十分愤怒。

3【彬彬有礼】形容文雅有礼貌的样子。

4【麻木不仁】比喻对外界事物反应迟钝或漠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