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一连好几天,溃散的部队不断从里昂城中穿过。这些所谓的部队,说不好听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士兵们军容不整,士气全无,只是出于惯性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向前挪动。他们中的一些人,原本是有着固定收入的老实人,现在却被沉重的枪支压弯了腰;另一些人是素以机警而闻名的国民自卫队,他们大多都很年轻,不过,不能指望他们像老兵那样任劳任怨;在这两类人中间是一些穿着各式制服的正规军,他们都是某次大战后被击溃的某个师的残余。这些乌合之众垂头丧气地走着,对市民们视而不见。
几批拥有壮烈称号的义勇队也走过去了,他们是“报仇雪耻”队、“坟墓公民”队和“死亡分享”队,他们的外形与土匪别无二致。1 这些义勇队的头目有些本来是市井商人,现在都成了应时的军人。他们全副武装,穿着俗气的制服,自以为是。可是他们却害怕自己的部下,因为那些人能打也能抢。
据传,普鲁士人就要进入里昂城了。
国民自卫队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法兰西因他们而蒙羞。要知道,几个月以来,国民自卫队可是一直在谨慎地做着侦察工作呢。
城市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许多窝囊的老板忧愁地等候征服者的到来,他们一想到自己的切肉刀和烤肉叉会被胜利者当成武器看待,就不免心惊肉跳。
生活仿佛停止了。店铺都关着门,街道上寂静无声。偶尔有市民出门,也会被这种寂静吓破胆,急忙贴着墙一溜而过。
市民们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他们宁愿让征服者早点到来也不愿意忍受寂静。
就在法国军队撤走的第二天下午,普鲁士军队出现了。他们的主力从街道穿过,一个营接着一个营,强硬而带拍子的脚步在石头街道上嚓嚓作响。
沿街的市民们紧闭门窗,从百叶窗2的缝隙中向街道小心地窥视。普鲁士军官们生硬的口令在空中回响。终于,在每所房子的外面,都有为数不多的小分队敲门,紧接着便进入屋内。现在被征服者要向征服者履行服从的义务了。
随着最初恐惧感的消失,城中出现一种新的平静。普鲁士军官和各家各户的主人很快就混熟了,因此市民们找到了一条至高无上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怯懦行径:作为一个法国人,自然要在家殷勤待客,只要在外不对敌人表示过分的亲密,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胜利者到处索取钱财。所幸的是,里昂城的居民们有足够的财力,可以照付不误。和传言不同的是,普鲁士军队在强迫全城市民服从命令后,并没有重复他们在刚开始进军时所犯下的暴行,于是一些市民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做生意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想重操旧业。
几个有钱人在法军控制下的勒阿弗尔港有大笔的投资。他们打算从陆路先到迪耶普,然后再乘船到那个港口。
这些人利用自己熟识的普鲁士军官们的影响,获得了一张由他们的总司令签发的出境许可证。
于是,为了这趟旅行,一辆用四匹马拉的长途马车被这些旅客定下了。到车主家定座位的有十个旅客,他们决定在星期二早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起程,免得招惹是非。
几天以来,地面由于严寒已经冻得很硬。星期一下午三点钟,成堆的黑云带着雪片从北方飞过来,大雪一直下到第二天的早晨都没有停止。
到了清晨四点半,天还灰蒙蒙的。旅客们早已聚在诺曼底旅馆的院子里,一个个冷得直哆嗦,因为他们要在这里上车。
“车还没套好吗?”他们当中有人问。
“是啊,还没呢。”他的同伴回答说。
“好在我们从普鲁士军队那里弄到了离开里昂的许可证!”另一个人说。
“我在德国军官中有个熟人。”
“我明白了。”
“你认为我们能在勒阿弗尔做生意吗?”
“或许可以。如果普鲁士人推进到勒阿弗尔,我们就到英国去。不冒点险就会一无所得。”
“你说得对,在里昂我们只会一事无成。”3 “我和我的妻子一同走。”
“我也一样。”
“我也是的。”
品质相似的三个人达成了共识。
马蹄声传了过来,小铃铛发出的叮当声告诉旅客们:马具已经准备就绪。大雪纷纷扬扬,风雪中夹杂着模糊不清的耳语。
马车夫牵着一匹马出现了。他用一只手提着灯,用另一只手调整马具,这花了他很长时间。当他准备去牵第二匹马时,才注意到那些旅客正冒着雪无助地站在院子里。
“你们为什么不上车呢?”他问道,“车子里至少可以避雪。”
旅客们大概都没想到可以上车,这时他们便都奔向马车。三个男人带着各自的妻子坐在马车的最里面,其余的那些戴着面纱、轮廓模糊的人坐在剩下的位子上。
马车终于套好了。因为路况很差,马车除了已经配备的四匹马之外,又加了两匹。路很不好走。马打着滑,气喘吁吁,全身冒着热气。车夫不停地挥动手中那条又粗又长的鞭子驱赶着马儿。
天在不知不觉中亮了起来,那阵曾经被一个旅客比作棉雨的大雪已经停住了。一道昏浊的微光从乌云中照射下来,使白茫茫的平原显得更加耀眼。
在车厢里,旅客们借着黯淡的光线好奇地互相打量着。
卢瓦佐先生是大桥街上的葡萄酒批发商。他早年在一家店里当伙计。老板一破产,他便买下那家店铺,并以低廉的价格批发劣质酒给乡下的零售店而发家。这个表面上总是乐呵呵的诺曼底人在他的熟人和朋友之间获得了“骗子”的称号。
卢瓦佐先生身材矮小,腆着一个气球似的大肚子,有一张夹在两撮灰白颊髯中间的红脸。
他的妻子高大强壮。卢瓦佐夫人虽然有个大嗓门,但是很沉着,而且坚决果断。在她丈夫的店里,她起着主心骨的作用。
坐在他们旁边的是有一副上流社会威严模样的卡雷·拉马丹先生。他拥有三家纺纱厂,是省议会议员,做军官时还获得过荣誉勋章。在帝政时期,他曾经是温和的反对派领袖。万一他想投靠对方的话,他希望这个经历对他有用。
拉马丹夫人比她的丈夫年轻多了。这个娇小玲珑的漂亮妇人一直是驻扎在里昂的贵族军官们所注意的对象。她此刻蜷缩在皮衣里,痛心地观察着马车内的一切。
他们的邻座是茹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他们属于诺曼底最古老、最高贵的世家。伯爵和卡雷·拉马丹先生一样是省议会的议员,天生就拥有酷似亨利四世的相貌。伯爵甚至精心打扮自己,极力使这种相似的相貌更为明显。据说他们家有一个光荣的传说,亨利四世曾经使布雷维尔家的一个女子珠胎暗结。这个女子的丈夫因此受封为伯爵,后来还当上了省长。
布雷维尔夫人看上去很庄重,非常好客。据传闻她曾是路易·菲利普的某个儿子最喜爱的人,这使得她在当地的贵族圈子里备受欢迎。她的客厅被认为是当地最好的。有人说布雷维尔夫妇的不动产具有50万法郎的价值。
这六个人在旅客中地位最显赫。他们都很富有,在社会上是受人尊敬的正人君子。
碰巧大部分女士都坐在同一边。伯爵夫人旁坐着两个修女:老的满脸都是麻子,她的同伴则身材矮小,一脸病容,看上去像得了痨病4似的。不过,人们由此也能看出来她们对宗教很虔诚。
两个修女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叫科尔尼代,他以其红棕色的大胡子和危险的政治追求而出名。本来他从他那当糖果商的父亲那里继承了相当可观的财产,但他却把钱浪费在喝酒和追求民主理想上。现在他异想天开,认为自己去勒阿弗尔会有用武之地,因为那里马上就要构筑新的防御工事了。
挨着他坐的是一个被社会唾弃的女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那过分丰腴的身材。因长得像面团般滚圆丰满,人们便给她取了个诨名——羊脂球。羊脂球就是用肥膘做的团子。
羊脂球的脸蛋光泽红润,好似含苞欲放的牡丹,长长的睫毛掩蔽着一对乌黑而深沉的眸子,一张迷人的嘴噘着,不时露出两排小而洁白的玉齿。这些面貌特征使羊脂球显得很诱人,进而使她到处受到男人的追求。
贵妇人们一认出她,便开始窃窃私语。不一会儿,什么“公众的耻辱”啊、“不要脸”啊之类的字眼便清晰可闻,引起了羊脂球的注意。
羊脂球大胆地抬起头,用挑衅的目光盯着她们,逼得她们埋下头,不敢再出声。车厢里,只有卢瓦佐先生带着轻佻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三个贵妇人被这位有夫之妇的共同对手激怒了。她们重新开始交谈,一时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另一边,那三个做丈夫的则踌躇满志地谈论着钱财,并且以轻蔑的口吻议论着比他们穷的人。
这三个男人也和女人们同样敏感,一见到科尔尼代这样的激进派,就出于本能地互相接近起来。伯爵谈到了自己因普鲁士人而遭受的损失,但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大领主一样满不在乎。
卡雷·拉马丹说自己相当精明,已将60万法郎存到英国银行。卢瓦佐先生声称在勒阿弗尔,政府将付给他一大笔钱,这笔钱是他卖酒给法军军需部而获得的酒款。
这三个男人会意地相互望了望。虽然社会地位不同,但他们谈论起金钱却彼此情投意合。5 马车走得很慢,到了上午十点钟还没有走上四法里。他们本来打算在多特吃午饭,但现在看来傍晚前都不可能到达那里了。
他们想找家路边的小客栈,却连最简陋的酒馆都见不着。他们渐感饥饿,心情也变得沮丧起来,因为身边没带一点儿吃的。几位先生下车跑到路边的农庄找吃的,可他们连面包都没得到。农民早已把储存的食物藏了起来。因为无论在哪里,凡是士兵到过的地方,必定鸡犬不留。
将近下午一点钟光景,旅客们觉得越来越饿,连闲话也不说了。
“我觉得真难受,”伯爵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带点儿食物呢?”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腰,好像要从自己的衬裙下面取什么东西似的。但每次她都迟疑了一下,又坐直了身子。卢瓦佐先生开起了玩笑,声称要花重金买猪肘子。她的夫人连忙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反对——她特别忌讳“花钱”这个敏感的词。
大约三点钟,马车行至荒无人烟的平原。羊脂球又弯下身子,这次她从座位下拖出一只大篮子,上面盖着餐巾。
羊脂球先从篮子里取出一只陶制的小盘子,然后拿出一个精致的银杯,最后才端出一个宽碟子,里面装着两只切好的裹着冻汁的小鸡。篮子里还有馅饼、水果等美味的食物,甚至还有酒,看上去能应付三天的旅行。
车内的目光都向羊脂球射去。大家张大了鼻孔,贪婪地嗅着食物的诱人香气。太太们对这个风尘女子的蔑视已经上升为愤怒。她们恨不得杀了她,然后把她的那些食物扔到雪地里。
卢瓦佐先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羊脂球的盘子。他说:“夫人,看得出来您很有远见。有些人总是处处想得很周到。”
羊脂球抬起头来对他说:“先生,要吃一点吗?一整天没吃东西是很难受的。”
“啊,”卢瓦佐先生躬了躬身,回答道,“老实说,我真难以拒绝,我们得随遇而安嘛!”
他拿了一张报纸摊在腿上,摸出总是随身携带着的叉子,从羊脂球的盘子里挑起一只满是胶冻的鸡腿,开始贪婪地嚼起来。
接下来,羊脂球以谦卑的态度低声询问两个修女是否愿意与她一同进餐。这两个虔诚的信徒毫不迟疑就接受了。科尔尼代也接受了邀请。旅客们把报纸铺在膝上,算是摆了张桌子,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卢瓦佐先生悄声地劝他的夫人也照他的样子做。最初她拒绝了,但饥饿感实在太强,难以长久坚持。于是,卢瓦佐先生婉转地请求“可爱的旅伴”允许自己取一小份食物给他的妻子。
“可以的,当然行,先生。”羊脂球微笑着回答,并且递给他一碟子食物。
后来,有人打开了那瓶葡萄酒。虽然只有一只杯子,大家还是传着喝,每个轮到的人都把杯子揩一下,唯独科尔尼代偏偏把嘴唇放到羊脂球在酒杯上留下唇纹的地方以示殷勤。
这些人在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马丹夫妇周围又吃又喝,而那两对夫妇此刻胃饿得发痛,口渴得冒烟。
突然,拉马丹夫人面如土色,双眼紧闭,晕了过去。她的丈夫大叫帮忙,其他乘客也都惊慌失措起来。年长的修女端起羊脂球的杯子,放到拉马丹夫人的嘴边,给她喂了几滴葡萄酒。
没过多久,贵妇人就睁开了眼睛,向大家表达了感激之情,说自己没事了。
“不要紧,这是饥饿造成的,吃些东西就好了。”年老的修女说。
这时,羊脂球满脸通红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请这几位先生和夫人……”
她突然停住,生怕被高贵的同伴们一口回绝。卢瓦佐先生接过话,说:“哎呀,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可是同舟共济6 ,我们得互相帮助啊!两位夫人,别讲究礼节了,快点领人家的情吧!”
两位贵妇人还在犹犹豫豫,最终还是伯爵把问题解决了。他摆出一副高贵的绅士派头对羊脂球说:“我们领情了。谢谢,夫人。”
万事开头难。一旦放下架子,大家也就心安理得地放开肚皮吃喝起来。
大家不能吃了羊脂球的东西却不跟羊脂球说话,于是他们就和羊脂球交谈起来。起初羊脂球还有点拘谨,但由于她性情敦厚,谈话因而变得越来越轻松了。布雷维尔夫人和拉马丹夫人老于世故,说了些好听的话取悦她。当然,伯爵夫人没有忘了充分展示一下自己屈尊显贵的派头。只有卢瓦佐夫人依旧闷着头一声不吭地吃着东西。
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战争。大家谈到了普鲁士人所犯的暴行和法国人所表现的英勇。不久,他们就谈到了自己。羊脂球用姑娘们表达自己内心愤怒时常用的激烈语言,告诉大家她离开里昂的原因。
“起初我还想留在那里,但那些戴着头盔的猪让人一看见就生气!要不是我的女仆拦住我,我早把桌椅板凳扔到他们身上了。后来他们要住到我家里来,第一个人走进来我就冲上去掐住他的喉咙,要不是后面有人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倒,我早就把那家伙给结果了!自那以后我就只好东躲西藏,并一直寻找机会逃走,直到登上这辆马车。”
大家对她称赞不已。她的形象在这些旅伴们的心目中变得高大起来,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人可以表现得像她这样勇敢。然而,篮子很快就变空了,大家把所有的食物一扫而光。旅客们吃完东西,说起话来就没那么流畅了。
天黑了下来,马车内的光线越发暗淡。羊脂球冷得浑身发抖,布雷维尔夫人把自己的手炉借给她用。拉马丹夫人和卢瓦佐夫人也把她们的手炉借给了两个修女。
马车夫点起风灯。闪烁的灯光照在辕马的臀部上。马儿们喘着粗气,浑身是汗,在仿佛毫无尽头的雪地上疾驰。车厢里一片漆黑,旅客们也不再说话。
终于,在前方的黑暗处出现了一些闪烁的灯光,那就是多特市,13个小时的旅程终于要结束了。马车夫进城后把车停在旅馆门口。
车门猛地被人打开了。军刀皮鞘碰击地面的声响使得车厢里的旅客们大吃一惊,紧接着他们听到一个普鲁士军官的吼叫声。
没有一个人走下车,旅客们都惊慌失措起来。马车夫提着灯照着他们的脸,他的身旁站着一个普鲁士军官。这个军官瘦得出奇,头发金黄,身材高挑,还戴着一顶平顶军帽,看上去就像英国旅馆里的侍者。他操着阿尔萨斯口音的法语说道:
“你们愿不愿意下车,先生们和太太们?”
旅客们别无选择,只好下车。军官带着他们来到旅馆的大厨房,要他们拿出离境许可证,那上面有每个旅客的姓名、体貌和职业。军官对照证件仔细地审视了每一个人,这花了他很长时间。最后,军官说了句“好了”,便进了另一个房间。
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女招待准备晚餐的时候,他们去看了看房间,所有的房间都在一条长廊里。正当他们坐下来准备开饭的时候,旅馆老板出现了。
“请问哪位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
羊脂球吃了一惊,转身回答:“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要立刻与你谈谈。”
“什么?”
“小姐,普鲁士军官想要同您谈话。”
羊脂球带着紧张却又坚定的语气回答:“可能是找我谈正事,但我不去!”
周围产生一阵骚动。每个人都想知道军官的用意。伯爵走上前对羊脂球说:
“您这就不对了,夫人。您的拒绝可能会招致很大的麻烦,不仅对您不利,也对我们所有人不利。他找您去,也许是补办什么手续。”
其他人都赞同他的说法,又央求羊脂球再考虑一下大家的处境。最后,羊脂球说:“好吧,我可完全是为了大家才去的!”
伯爵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大家都十分感谢您。”
羊脂球走了以后,大家都在想如果轮到自己被叫去该怎么说。
十分钟后,羊脂球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满脸通红,怒火朝天,结结巴巴地说:“这头猪!这头猪!”没有人知道她为何如此气愤。
大家都急于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羊脂球什么也不说。于是大家只好就餐,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里休息。
第二天早晨,旅客们聚集在厨房,但原定在八点钟出发的马车仍旧停在院子里,毫无动身的迹象。
他们找遍了整个旅馆都没有发现马车夫。于是,几个男旅客就到街上寻找。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找到车夫。马车夫正漫不经心地跟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聊着天。
伯爵责问他说:“大家不是吩咐过你八点钟套车的吗?”
“是啊,的确如此。不过,人家又给我下了一道新的命令。”马车夫心不在焉7地说。
“什么命令?”
“今天上午不准动身。”
“是谁给你下的这道命令?”伯爵问马车夫。
“当然是普鲁士军官了!”
“我的天!这命令是他亲自下达给你的吗?”
“不是的,是旅馆老板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一回到旅馆,男旅客们就去找旅馆老板。
但女招待告诉他们,旅馆老板因患气喘病,严格嘱咐十点钟以前任何人不得打扰他。
除了等他醒来,旅客们别无他法,因为只有普鲁士军官和获得授权的旅馆老板有权处理有关民事方面的问题。
在这之前,大家只好各自去做一些琐碎的事情消磨时间。
到了十点钟,旅馆老板出现了。他对等得不耐烦的客人们说:“很抱歉,先生们,女士们。不过昨晚普鲁士军官让我传个命令,说未经他本人同意,马车不能起程。”
伯爵和拉马丹先生把自己的名片交给旅馆老板,拜托他约见普鲁士军官。后来,普鲁士军官派人转告大家说,午饭后一点钟左右旅客们可以求见。在这期间,女士们下楼来进餐。尽管她们非常不满,但还是勉强吃了一点东西。羊脂球好像生病了似的,显得忧心忡忡。
三点钟过后,伯爵、拉马丹先生和卢瓦佐先生一同去见普鲁士军官。他们被带到旅店最好的房间里,这间房只供那个军官使用。
普鲁士军官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上,正抽着一只长长的瓷烟斗,身上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个财主那里掠夺来的睡衣。三个尊贵的客人走了进来,他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完全表现出一副粗鲁军人的模样。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口问道:“你们几个有什么事?”
伯爵说:“先生,我们希望立即动身。”
“不行。”
“能允许我问问为什么不行吗?”
“我不愿意,就这么简单。”普鲁士军官粗鲁地回答道。
军官不管这些旅客有没有司令官下发的离境许可证,就把他们轰了出去。
三个男旅客下楼来到厨房,凑到一起议论这个难以捉摸的普鲁士军官。是不是他怀疑他们很富有,因而要把他们当做人质拘留起来,以便收取一大笔赎金呢?他们绞尽脑汁,准备想出使自己看上去极为穷酸的办法。
可是,他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召集大家,靠打牌消磨时间。
正当他们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旅馆老板进来说:“普鲁士军官要我来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是否已经改变了主意。”
羊脂球气得浑身发抖,她愤怒地说:“去告诉那头猪,我的决定永远不变!不变!”
旅馆老板走了。屋里其他的人立刻围住羊脂球,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开始没有讲,但后来当她忍无可忍时,她大声说:“他想干什么?他对我有非分之想!”
大家都震惊不已。这太过分了!旅客们在饭桌上强烈地谴责了普鲁士军官,并且对羊脂球表现出强烈的同情。
然而,当第二天早晨一起床,旅客们的心里就奢望着普鲁士人会改变想法,同时担心自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吃过早饭,大家就来到马车旁,可是马车夫还是不见踪影。
事态的发展使旅客们开始不安。自然而然地,他们的想法有了微妙的改变。大家开始埋怨起羊脂球。为什么她不在晚上偷偷去找普鲁士军官,好让大家醒来时喜出望外呢?
可是总得有一个人把这个想法公开讲出来才行。
大家匆匆地吃了晚餐,每个人都显得很沮丧。第二天早晨他们下楼时,看上去有气无力。女人们都不跟羊脂球讲话。当教堂施洗命名礼的钟声敲响时,羊脂球想起了寄养在农民家的儿子,决定出去观看洗礼仪式。她一离开旅馆,其余的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把椅子互相挪近。他们明白,现在该是他们拿定主意的时候了。卢瓦佐先生想了个主意,建议大家让普鲁士军官把羊脂球一个人留下来,放其他人先走。旅馆老板担任了传话的任务,但他马上被普鲁士军官赶了出来。
这时,卢瓦佐夫人那种小市民的性格完全暴露出来了。她说:“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这个女人不就是以伺候男人为业的吗?我听说她在里昂就臭名昭著了!而现在,在我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她却在摆架子。那个普鲁士军官好歹还有一点规矩,知道我们三个都是有夫之妇,所以挑了一个便宜货。她应该庆幸有机会伺候这个懂礼貌的军官!”
其他的女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卢瓦佐先生这时建议干脆用武力将羊脂球交给敌人,但伯爵依然主张运用手段说服她。
“我们必须让她自己来决定。”他说。
他们秘密策划起来,每个人都争着说出自己恶毒的想法。他们谈论得过于专心,以至于羊脂球回来了都不知道,直到伯爵轻轻说了声:“嘘!”
到午饭时,那些贵妇人尽量对羊脂球显得和蔼可亲,为的是使她乖乖就范8。一坐在饭桌旁,人们就开始“进攻”了。他们企图用女英雄献身的故事说服羊脂球。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用得体的方式把女人的全部职责概括为:女人生来就是要牺牲自我,满足获胜士兵的欲望。
羊脂球一句话也没说。
整个下午,大家让她一个人独自思考。他们不再称呼她“夫人”,只称呼她为“小姐”,好像是在提醒她牢记自己的身份。
正吃晚饭的时候,旅馆老板出现了,并且重复前天晚上那个同样的问题:
“普鲁士军官要我来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是否改变了主意。”
“没有。”羊脂球很干脆地回答道。
晚餐时,同盟军的力量变弱了。卢瓦佐先生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说服羊脂球。百无聊赖之下,伯爵夫人向那位年长的修女打听那些伟大的圣徒们的生活,却不料从她口中得知:即使是圣徒,只有不断地向上帝表示崇敬,才可能最终升上天堂。
“那么,如果所做的任何行为对四邻有益,上帝会谅解吗?”伯爵夫人故作惊讶地问。
修女点点头,表示赞同。
羊脂球依旧没有说话,但是大家都能看出来宗教方面的话题已经使她动摇。
第二天下午,伯爵夫人建议大家去散步。伯爵屈尊让羊脂球挽着手臂,有意走在大家后面。他用一种慈爱而温和的语气称羊脂球为“我亲爱的孩子”。当然,伯爵是以居高临下 9的态度面向羊脂球的——有身份的人在面对风尘女子时不得不矜持一些。
他开门见山地说:“为什么您不肯通融一次,重复一次您这一生中已经做过很多次的事情呢?”
羊脂球没有回答。
伯爵知道怎样讨女人的喜欢,他先是赞扬羊脂球帮了大家的大忙,然后近乎无耻地说:“你知道,亲爱的,这个普鲁士军官在遇到你之后可能会唾弃他们本国的女子呢!”
羊脂球低着头,依然一声不吭。她走到前面一群人中间去了。
一回到旅馆,羊脂球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有再露面,大家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如果她不肯就范,那就糟糕了。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但羊脂球没有来。旅馆老板说鲁塞小姐身体不适,让大家不必等她了。女人们相互间意味深长地看了彼此一眼。伯爵走到旅馆老板面前低声问:“成了?”老板点了点头。人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卢瓦佐先生高声说:“如果能在旅馆里找到香槟酒,我请诸位喝!”
整个晚上,卢瓦佐先生讲了一遍又一遍的低级笑话,迎合了大家的低级趣味。在葡萄酒和香槟的刺激下,女人们也说了一些有弦外之音的俏皮话。
科尔尼代从晚饭起就一直保持沉默。卢瓦佐先生举着酒杯邀请他喝酒,他双眼怒瞪,说:“你们的行为真可耻!”然后就大步走出房间。
大家被他的话惊得瞠目结舌。然而卢瓦佐先生很快就恢复过神来,大笑着说:“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哈哈!”
高贵的旅客们以放肆的大笑回应卢瓦佐先生。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耀眼的阳光将银装素裹的大地照得晶莹透亮。马车终于套好了,停在旅馆的门口。马车夫身上裹着羊皮袄,坐在他的座位上抽着烟斗;旅客们喜气洋洋,催促着店里的伙计快些替他们包扎好下一班旅程要吃的食物。
只剩下羊脂球了,她出现了。
她胆怯地走近她的旅伴,而这些人不约而同10地把头转向一边。伯爵挽起他妻子的手臂走向一边,离这个被唾弃的女人远远的。
羊脂球惊得呆住了,但她仍鼓起勇气,对厂长夫人说:“早安,夫人。”然而,后者只是轻蔑地瞟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仿佛自己的名誉受到了玷污。
马车出发的时间到了。羊脂球走在他们身后,走到她第一程中坐过的位子上坐下来。
旅行又重新开始。三个小时之后,卢瓦佐先生说:“我饿了。”
他的妻子拿出食物,然后俩人开始吃了起来。
大家也纷纷拿出食物开始就餐,没人关心匆忙之中没有带任何食物上车的羊脂球。
羊脂球尽量装作对这些事满不在乎。但不久之后,她的眼里就闪着晶莹的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伯爵夫人瞧出来了,给她丈夫做了个手势,引起了他的注意。伯爵耸了耸肩,表示这不干他的事。卢瓦佐太太幸灾乐祸,对她的丈夫轻声说:“她感到羞耻,所以哭了。”
暮色开始逐渐笼罩了马车。科尔尼代突然想起了一个捉弄旅客们的好法子,他用口哨吹起《马赛曲》来。那些身份高贵的乘客听得焦躁不安,但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听着,并且随着每一个节拍想起相应的歌词来:
前进,祖国儿女,快奋起,光荣的一天等着你!
暴君正在对着我们举起染满鲜血的旗,举起染满鲜血的旗!
…………
祖国神圣的爱,请指引和支持我们报仇!
自由,亲爱的自由,请你和你的保卫者同战斗!
…………
昏暗的马车里,只能听到羊脂球偶尔未能忍住的呜咽声。
注解:
1【别无二致】没有两样;没有区别。
2【百叶窗】窗扇的一种,用许多横板条制成,横板条之间有空隙,既可以遮光挡雨,又可以通风。
3【一事无成】连一样事情也没做成;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4【痨病】结核病。
5【情投意合】双方思想感情融洽,心意相合。
6【同舟共济】比喻同心协力,共同度过难关。
7【心不在焉】心思不在这里。指不专心,精神不集中。
8【就范】听从支配和控制。
9【居高临下】处在高处,俯视下面。形容处于有利的位置。
10【不约而同】没有事先商量而彼此见解或行动一致。